夜半時分,趁著夫婿好不容易入睡了,花掬夢推門而出,想吹吹涼風。


    嫁來霄王府已七、八個月,她總是在這樣的深夜裏,才能偷得一丁點自個的時間。


    她沒有怨言,因為這是她的命運,怨天咒地也改變不了,還不如老老實實的接受。


    一方麵也是因為閑懶的性格,她不愛與人爭,當然更不會去同天爭。


    聞到空氣中飄來一縷清香,她側眸望去,驚喜的低喃,“桂花開了啊,不知不覺都已入秋了。”


    她朝暗自吐著幽香的一株桂樹走過去,伸手捧起枝上的花,湊近鼻端,深深嗅聞,待吸足了滿腔的香氣,娟雅的臉容綻出心滿意足的淺笑。


    “摘一些回房裏去,好讓夫君醒來也能聞到這桂花香。”她動手摘花,忽然心有所感的朝左前方瞥去一眼,不意外的看到院落矮牆外杵著一個人。


    “小叔,又出來散步呀?”她輕輕軟軟的嗓音問著。她不記得是從哪一日開始的,當她習慣在深夜時分出來透透氣,便不時會見到他。


    司徒馳微微頷首,深黝的目光望著她。“你喜歡桂花?”


    “嗯,我喜歡它清甜的香氣。”


    月光下,他深黑的眸,靜靜看著她駐足在桂樹前摘花的身影,片刻,他問:“大哥今日有好點嗎?”


    “跟昨天差不多,我想讓他聞聞這花香,說不定精神會好點。”


    “娘……今天是不是又罵你了?”


    忽聽他說這話,花掬夢手上動作微一停頓,俄頃,便又若無其事繼續摘著桂花。


    “娘沒有罵我,她是在教我。”


    聽見她雲淡風輕的口氣,把母親對她的辱罵當成教導,司徒馳斂起軒眉。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娘不該把大哥的病都怪在你身上,又不是你害他生病的。”倘若她肯抱怨幾句,他不致為她這麽不平,但她卻總是將別人的惡意說成善意,令他忍不住感到心疼。


    “娘是個明理之人,不會這麽想,她是擔心夫君的身子,所以有時心煩,口氣難免有些急了點。”她仰首望向他,露齒而笑,“小叔,我知你是好意,可不要再為了我的事去跟娘吵,那隻會令娘更加煩心。”


    她雖然沒親眼看見,卻從旁人那裏得知,小叔有好幾次為了婆婆責備她的事,替她抱不平,結果隻是惹得婆婆更加遷怒於她,替她……添了不少麻煩呢,唉,她這個人一向最怕麻煩的事了。


    司徒馳眸光微凜。“娘就是為了這事罵你?”


    “不……當然不是。”她輕搖螓首。


    他怎麽就非得執著在這上頭不可呢?她都已明說了,娘不是“罵”她,而是在“教”她,他還聽不明白嗎?索性轉移開話題,“對了,小叔,我聽說你要去參加科考了?”


    “嗯。”他一向不熱中功名,對經商反倒比較感興趣,可由於大哥身子一直未見起色,父王便轉而逼他參加科考,要他謀取一官半職。


    本朝取才一律須經過科考,縱使是皇親國戚也不例外。不過花錢找人代考這種事卻也屢見不鮮,沒有實力可有財力的貴族富賈們,便常藉由這樣的門路覓得官職。


    “我想以你的能力,一定能考取好成績。”她曾聽下人說過,以前教過他的夫子們都對他的文才讚不絕口,若是參與科考,必能金榜題名。


    “無所謂,那隻是為父王而考。”凝覷著她,沉吟一會,他接著說:“我不在府內的這段時日,你自己……多保重,若有什麽事,可以去找溫管事商量,我吩咐過他,他會盡量幫著你。”


    她噙笑頷首。“你自己也多加保重。”


    見他旋身離去,花掬夢輕輕吐息,不知為何,每回見到他看自己的那種眼神,她總是沒來由的覺得緊張。


    可若是幾天不見,她又會覺得……悵然若失。


    她輕搖螓首,懶得再想,捧著滿手清香的桂花,走回寢房內。


    她躡著足,找來了一隻碟子,將桂花盛入其中,走到榻邊,看見榻上那沉沉熟睡著之人,她將碟子輕輕的擱在榻邊的一方小幾上。


    “希望你醒來聞到這些花香,心情會好一點。”


    她細睇丈夫因飽受病魔折騰而憔悴不堪的臉容,倘若他跟司徒馳一樣健朗的話,想必會跟他生得頗為神似吧。


    會與他一樣,有一對飛揚的軒眉,深邃如星的眼瞳,俊挺的垂膽鼻,以及那豐潤的唇瓣,所組合而成一張英姿煥發的俊毅臉龐。


    呀,她在想什麽?怎麽腦海裏浮現的,盡是司徒馳的容貌。


    她甩甩頭,搖去那驀然浮上心頭的人影,然後徐步踱至窗邊的一張軟楊,躺了上去。


    這裏是她睡了半年多的床,丈夫患有重病,她當然不能跟他擠在一張床榻上睡,免得驚擾到他的安寧。


    從微敞的窗縫間,覷見月娘周邊淡淡的透著一層光暈,她細語喃道:“看來明天應該會是個好天氣,希望夫君的身子能覺得舒服一點,還有……希望小叔考試順利。”


    榻上之人似乎醒了,側首微微瞥了她一眼。


    花掬夢一進來,便聽見匡當一聲打破瓷碗的聲音,接著便看見兩名侍婢慌張的在收拾著碎碗,清理潑灑一地的湯藥。


    “怎麽了?”


    “奴婢……手滑沒拿穩,不小心讓湯藥給灑了。”小靜垂著臉,低聲將不是自個的錯給攬在身上,沒有說出是因為主子忽然發怒打翻湯藥的事。


    “不要緊,你們再去煎一碗過來。”她細軟的嗓音沒有絲毫責備之意。不用問也知,定是夫婿鬧脾氣,將藥給打翻的,這種情況也不是頭一回了。


    “你上哪去了?”見兩名侍婢離開後,司徒駿有絲不悅的詢問,因久病臥床,他的嗓音略顯喑沉。


    “我去摘花了。”花掬夢將手裏捧著的桂花遞給他看。


    “不是去看二弟?”斜射而來的眸光透著質疑。


    “我怎麽會去看他?”她不解的笑問,將桂花裝入白色的瓷碟中,端至他榻邊。自上回摘了些桂花讓他聞後,見他似乎也頗為喜歡,她便每日都去摘些桂花回來。


    “他高中榜眼不是嗎?”他的聲調裏隱隱透著一絲晦澀。若不是這身病,此刻那榮耀該是屬於他所有,而不是……


    “是呀,聽說外頭廳堂來了不少賀客,他和父王都忙著在接待那些賓客。”將小碟子放置在他身旁的小幾上,她接著拿來一條幹淨的巾子,替他拭去手上沾到的褐色藥汁,擦淨後,想及一事,她揚睫,淺笑說道:“你若覺得湯藥苦,不如我做些桂花糖酥給你配著藥吃,好嗎?”


    每日都要喝好幾回那種難喝的湯藥,即便是她也會受不了,怪不得他要打翻藥汁了。


    之所以知道那藥苦澀難喝,是因為她先前曾好奇的淺嚐過一口,當下便苦得她直皺起了眉,所以很能體諒他不愛喝那藥的心情。


    她柔柔細細的嗓音,鑽進他耳裏,仿佛一道涼泉,撫平了他胸臆間的怒氣。“你會做桂花糖酥?”


    “嗯,我做的桂花糖酥很好吃哦。”她盈盈淺笑著自誇,“我做給你嚐嚐好不好?”


    司徒駿還未及開口,便聽見走進內室的霄王妃厲聲叱道:“嚐什麽?大夫說駿兒不能吃甜食,你是想害死他是不是?”


    “……對不住,我一時給忘了。”看見一身華服的婦人,花掬夢低眸垂首道歉,也不再多辯解什麽。


    嫁來王府十天後,她便已明白,在婆婆麵前任何的解釋都沒有用,不管她責備什麽,一律低首認錯便是,免得招來她更多的斥責。


    “這麽重要的事你敢給我忘記?你是怎麽當人家媳婦的?”霄王妃的指頭用力戳著她的粉額。


    “對不起,娘,我下次一定會記牢的。”呀,好疼,婆婆一陽指的功力似乎又增進了不少啊。


    收回一陽指,霄王妃嚴厲警告,“哼,你給我注意點,若是駿兒有半點差池,我唯你是問!”


    “娘,別怪掬夢了,她沒有惡意。”司徒駿出聲緩頰。


    一望向兒子,霄王妃臉色驀然一變,登時一派慈母模樣,和顏悅色的說道:“好好好,娘不怪她,你今天精神可有好些?”


    “嗯。二弟不是高中榜眼嗎?娘怎麽沒過去前廳幫著父王一起招呼賀客?”


    “哎,那裏有你父王和馳兒應付就夠了,那麽多人,吵得我頭都疼了。”


    趁著霄王妃在與司徒駿說話,花掬夢輕籲一口氣,見屋裏有點悶,便走到窗邊將窗子打開,眸光瞅見駐足在不遠處的一道人影時,她微露訝色。


    小叔此刻不是應該正意氣風發的在廳堂接受那些賓客的道喜才是,怎麽會跑來這裏?


    見他看到自己時臉上露出一抹笑意,她忍不住也報以笑顏,唇瓣輕啟,無聲的對他道恭喜。


    “掬夢,窗外有誰在那裏嗎?”留意到她的異狀,霄王妃走了過來。


    “呃……”她不禁有些微慌的回頭。


    “沒人你在笑什麽?”霄王妃朝窗外瞥去一眼,沒發現半個人影。


    “我……看見剛才有隻漂亮的鳥兒飛過。”花掬夢急忙尋了個理由,暗暗再朝窗外瞥去,果然不見人影。適才莫非是她眼花看錯了?


    “崧瀾院”是司徒駿所居住的院落,由於主子喜梅,所以院子裏遍植了梅樹,隻有一株約莫有一人高的桂樹,孤零零的杵在院子的角落裏。


    花掬夢對梅花並沒有特別喜愛,她隻對會散發出清香氣息的花兒情有獨鍾。


    今日趁著司徒駿在午睡,她托侍婢找來了一株桂花苗,在院子裏掘了個洞,種下它,好讓它能跟另一株桂樹作伴。


    “你在做什麽?”


    聽到這熟悉的嗓音,她抬起頭。


    “噫,小叔,這時候你怎麽有空過來?”今日是他高中榜眼的第三日,據說上門的賀客仍川流不息,都快將霄王府的門檻給踩平了。


    “我跟父王說我肚子疼。”連著應付了兩日,司徒馳委實疲於再應酬那些上門的賀客,索性裝病遁離。


    她會意的輕笑。“那現下還疼嗎?”


    “不疼,倒是有點餓。”他微一遲疑,接著說:“能吃你做的桂花糖酥嗎?”自前天聽見她說要做桂花糖酥給大哥吃,他便一直惦在心上,也很想嚐嚐。


    “噫?”她微訝了下,“你前天真的有來過?”那時再回頭沒瞧見他的人,她還一度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不過他是怎麽知道她會做桂花糖酥的事?莫非,他在窗外時,“不小心”聽到的?


    “你不是還對我說恭喜嗎?”他納悶她怎麽會這麽問,當時他一眼便認出,她唇瓣一張一闔,無聲說出來的那兩個字是“恭喜”。


    “嗯,可是你一眨眼就不見了,所以我還以為是自個看錯了。”


    “娘那時走了過來,所以我便先離開了。”他也不知當時為何要躲娘,直覺還是不要讓娘瞧見比較好。


    “還是你機伶。”若是讓婆婆瞧見他,八成又有話要說了。


    “那……你什麽時候做桂花糖酥?”他眼神微露一絲期盼。


    “可你大哥他不能吃甜食。”她想起那日婆婆叮囑她的話。


    他想也沒想,脫口便說:“他不能吃,我能吃啊。”對她總是以大哥為優先考量,他感到有些不悅。隨即又覺得自個的怒氣來得未免莫名其妙,她是大哥的妻子,凡事替大哥設想並沒有錯。


    見他一副真的很想嚐的模模,花掬夢唇邊忍不住漾笑,回頭瞧了下寢房。


    “我進去瞧瞧你大哥醒了沒?若還未醒,我就上廚房替你做桂花糖酥。”


    “嗯。”司徒馳俊目閃動著一抹光彩,仿佛那桂花糖酥是怎樣希罕的珍饈。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發現她會在深夜時分來這院子裏透氣時,他便會經常“順道”繞過來這裏見她。


    他承認,有意無意間,他對她的事特別關注,但,那是因為……她是他的嫂子,是他代大哥迎娶回來的妻子,大哥臥病在床,娘又對她諸多挑剔,他這個做人家小叔的,當然得多關照她一些。


    沒一會,花掬夢走了出來,細聲說道:“你大哥可能沒那麽快醒,呐,你現下幫忙我摘些桂花,我拿到廚房去做桂花糖酥,等做好後,再讓小靜送過去給你。”


    “好。”司徒馳頷首,走進院子,來到桂樹前,兩人各自分站一邊。


    透過枝葉的縫隙間,他出神的看著她臉上帶著一抹閑適淺笑的神情。


    “小叔,叫你幫忙,你怎麽傻愣愣的杵在那裏,手都沒在動?”


    她忽然偏過頭來看著他,那張清婉的臉兒就在他眼前不遠,令他臉孔微感一陣臊熱。


    他連忙別開眼神,盯著桂花,解釋,“我沒摘過這花,不知要怎麽摘,所以便先看你怎麽摘,再動手。”


    “那你現下知道了吧,動作要快點哦,我要趁你大哥醒來前,做好趕回來,免得他找不著我。”


    “嗯。”他低應一聲,心裏微覺不快,不喜歡聽她老是將大哥掛在嘴上。


    不久,摘了足夠的桂花,花掬夢連忙朝廚房而去。


    也不知為什麽,她心情無端的覺得有些愉悅,仿佛能做桂花糖酥給他吃是件挺快樂的事。


    她自個也很久沒吃到桂花糖酥了,有點想念那香香甜甜的滋味,雖是為他而做,剛好也可以讓自個解解饞。


    目送她離去,司徒馳將手舉至鼻端,嗅聞著沾染了桂花清香的手指,他唇嘴揚笑,眸光極柔。


    他年方十七,仍是少年心性,未曾識得情愛滋味,不懂此刻這歡愉的心情是何物,踩著快意的步子,慢悠悠的走回自個居住的院落,一路上細細回味著適才與她一塊摘花的情景。


    猶不知自己往後,將為這份情懷飽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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