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棟三樓高的透天樓房,隔著防火巷相鄰,那巷道之狹窄,隻消把手一伸,就可以觸到隔壁的窗台。


    屋前有院子,屋後有曬衣場,兩家的格局大致相同,最明顯也最讓人無法忽視的差異,是那道兩家都有的紅磚圍牆。


    右邊那家的牆麵光潔,即使屋齡已近二十年,仍新得像前些年才砌好的一樣;而左邊那家,整麵圍牆簡直像塊大黑板,即使經過層層粉刷,那些塗鴉的痕跡還是會頑皮地冒出來,完全記錄了鄰近孩子們的童年。


    這強烈的對比,總會讓經過的人憶起自己的孩提時代,發出會心一笑。


    眷村小孩就是這樣,呼朋引伴的,玩得野,但也很知好歹──誰敢去畫薑家試試看!用不著屋主出來吼,隨便一個大人看見,人人得而誅之,一頓竹筍炒肉絲絕對少不了。


    將軍耶!這個眷村就數他官最大了,威震八方,走路有風,隻要他出現在村子頭,連村子尾的小嬰兒都不敢啼哭。


    他,聽說被敵人擄去,還能突破重圍,從對岸遊回金門;他,聽說隻憑著一把短刀,趁夜突破敵軍海防,滅了整個小隊的人;他,聽說遇到敵人用轟炸機掃射,竟能跳上機翼打破駕駛艙,把駕駛拖出來痛毆一頓後,又毫發無傷地跳回平地──


    他,如今正斜靠沙發,挺著大肚腩,張嘴呼呼大睡,原本茂密的發已經花白半禿,有如轟轟雷響的鼾聲震耳欲聾。


    就是他,薑鈞,人如其名,六年前自將軍退役,眾說紛紜的英勇事跡已不可考,唯一證據確鑿的,是他的忠貞愛國,心頭總是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在這眷村為人所津津樂道。


    薑霽月才踏入家門,看到的老爸就是這副模樣──老花眼鏡快滑下鼻梁,報紙成了覆在身上的被子,遺緊抓著不放;歪斜垂下的頭顱隨著打呼一下一下地點著,那不自然的角度,讓她不禁擼心會不會扭到脖子。


    “爸,”她走到他麵前,彎腰輕搖著他。“回房去睡吧?”


    被人從睡夢中吵醒,薑鈞咕噥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的話,看到她,神智好不容易清醒過來。


    “白日,你回來啦?”頸子一動,立刻痛得他眉目皺成一團。


    薑霽月趕緊幫忙按摩頸肩。“你累了就回房睡嘛!”


    “累什麽累?我哪有睡?”薑鈞吹胡子瞪眼的,抵死下承認。“我是在想事情,想出神了。”


    還說沒睡?那恐怖的鼾聲連在院子裏都聽得見!薑霽月好氣又好笑。老爸當慣了呼來喝去的將軍,驕傲到不肯服老,要他承認自己的老態簡直比殺了他還痛苦。


    “噢。”沒戳破他的謊言,她轉移了話題。“媽呢?”


    薑鈞愣了下,引頸朝廚房望去,又看向院子,都不見人影。


    “趁我想事情時,不知跑哪兒去了。”連回答問題,都不忘再次強調──他可不是那種會坐在椅子打盹的老人家。“真是的,明知道你每個禮拜的這時候都會回來,也不在家等……”


    “爸,我有買天母的草莓大福哦!”她提起紙袋放到他麵前,打斷他的碎碎念。圓潤外皮包上香甜豆沙和新鮮草莓,是老爸的最愛。


    “三明堂的?”看到紙袋,薑鈞眼睛亮了起來,卻又馬上裝出一副嫌惡的表情。“老是買這個做什麽?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老要我吃甜食,而且麻糬就麻糬,叫什麽大福?噱頭!”


    “你不喜歡?那……我先拿去冰箱,晚點再請媽送人……”薑霽月故意說道,手都還沒碰到紙袋,就被人搶走。


    “這哪能冰?冰了會變硬,你懂不懂?”薑鈞將紙袋抱得緊緊,像怕被搶走玩具的小孩。“無功不受祿,突然送禮人家也會覺得奇怪啊!既然買了,我就勉強吃吃好了,真是的,浪費錢……”他打開紙袋,看到裏頭一顆顆飽滿的雪白大福,嘴角偷偷上揚,饞樣全寫在臉上。


    薑霽月抿唇,怕忍不住會笑出聲。明明就愛吃得要命,裝什麽裝啊!“我去燒水泡茶。”高山烏龍配上大福,是老爸放棄不了的享受。


    “你泡得不好,我來,你在這兒坐著。”薑鈞動作迅速地扔下報紙和老花眼鏡,搶在她前頭衝進廚房。


    薑霽月揚笑,眼裏滿是感動。她知道,老爸是舍不得剛進家門的她忙。


    這就是她的老爸,人人敬畏的將軍,從不把溫柔表現臉上的鐵血漢子,隻用另一種方式悄悄地表達對他們的疼愛。


    她走到沙發坐下,視線環繞客廳,牆上掛滿照片和徽章,訴說過去風光威武的歲月。印象中的父親是不苟言笑的,隻要他在家,他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隨便一個眼神掃來,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一直到念高中,她還不敢正視老爸。


    說也奇怪,老爸從不開口罵人,更別說是動手打人,為什麽他們會那麽畏懼呢?而當年的姊姊是從哪裏生出來的勇氣,敢去挑戰老爸的權威呢?


    憶起那時,薑霽月怔忡出神,心情變得低落。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在台北念大學的姊姊突然回來,還帶回一個讓人震驚不已的消息──她懷孕了。


    老爸氣極了,卻不管怎麽問,姊都不肯說出對方是誰,隻是毫不畏懼地迎視他的眼,緩聲堅定地說,就算休學,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爸動手打人,她和妹妹全嚇傻了,是媽上前拉住爸的手,才攔住這一擊。爸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兩眼氣得爆紅,但盈滿其中的,是更多無法承受的失望和打擊。他怒將姊姊逐出家門,再也不準她踏進,直到如今。


    這件事改變了老爸,自那之後,她察覺得到他似乎想去挽回些什麽,放下嚴父的姿態,試著和她們親近,雖然長年軍旅生活所累積下來的權威,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化去的,但老爸笨拙中又帶著硬ㄍ1ㄥ的努力,都讓她明白,他是將軍,也是深愛家人的父親。


    視線因回憶變得迷離,停在一張泛黃的相片上──裏頭的她才七歲,和姊姊合力拉著一麵國旗,兩個穿著蕾絲蓬裙的小女孩笑得靦腆,而才剛滿周歲的妹妹被站在一旁的母親抱著,拍下這張名副其實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合照。


    想起這張照片隱含的幽默,薑霽月不禁彎揚了唇角。


    把女兒們的名字取成了薑青天、薑白日、薑滿紅,這等愛國情操,無人能及吧?這特殊的名字,讓她們連到了國中,都還赫赫有名。


    “白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薑母從陽台走進,看見她,高興笑道。“我都忘記今天是禮拜六了。”


    “媽。”薑霽月回神。“剛回來而已。”


    “沒什麽事就別回來啦,多跟朋友出去玩。”薑母直揮手。“隻不過是從新竹到台北而已,用不著每個禮拜回來。”


    端茶走來的薑鈞剛好聽到,氣呼呼的。“這麽近還不回來,成什麽話?要不是白日答應過會常回來,我才不會讓她一個人搬出去住!”


    “你要她在這眷村找什麽像樣的工作?當然要去大都市啊!而且女兒大了,不多認識一些朋友,怎麽嫁人?”這幾年的退休生活,兩老鬥嘴慣了,一個保守、一個開明,意見一相左,就是唇槍舌劍,增添不少樂趣。


    “哪裏大?才二十四歲,這麽年輕嫁啥嫁?”不願麵對吾家有女已成長的事實,薑鈞坐上專屬的單人沙發,轉頭向薑霽月叮嚀道:“就算你自己住外麵,生活也要檢點些,別讓人以為你隨便、好欺負,知不知道?最晚八點前要回到家……”


    她還來不及應聲,薑母已搶先伸張正義。“你自己吃過晚飯出去外頭走一圈都不隻八點,你以為還在戒嚴宵禁啊?”


    薑鈞老臉脹紅,大聲反駁:“那不一樣!年輕女孩要守規炬……”


    “爸,茶要涼了,快,吃大福。”薑霽月連忙開口調停,拿出食物誘轉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們不會真的吵起來,鬥鬥嘴也有益身心,但那似雷的吼聲,她耳朵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草莓大福啊?”薑母看到,開心地喊:“小煊也愛吃呢,留兩個給我,我晚點帶過去。”


    聽到那個名字,薑鈞的表情在轉瞬間刷了下來,又臭又冷。“別在我麵前提起他們!”


    “自己的外孫,又不是仇人,你擺那副臉幹麽?”他的反應,讓薑母也火了。


    “那種父不詳的野種,我薑家絕對不承認!”桌子一拍,將軍的氣勢全然散發。


    結縭都快三十年了,哪嚇得到枕邊人?薑母霍地站起。“好!不在你麵前提,我們母女倆私下去講!”她氣衝衝地,拉了霽月就往廚房走去。


    薑霽月擔慮回頭,看到父親的背影透著怒氣,掩飾不了歲月留下的痕跡,已不像過去那般又直又挺,想到爸的自責,還有姊這幾年的辛苦,她咬唇,心有點酸。


    那時姊才剛升大二,選擇辦理休學,怕眷村裏藏不住秘密,老媽隻能讓姊待在台北。生下外甥小煊之後,姊姊重返校園,還兼了好幾份家教,繼續把大學念完。


    雖然有老媽私下的金錢援助,有空沒空,她和媽也都常背著老爸偷偷跑去台北幫忙照顧小煊,但承受最大壓力的,還是姊姊。一個才剛滿二十歲的大女孩,半工半讀、自力更生,還要背負起一條小生命的責任,這之間的艱苦,誰能體會?


    雖然姊沒說,但她知道那人是誰!腦海浮現那抹高大的人影,薑霽月不由得握緊了拳。那時,她在姊的房間裏,發現一件男用外套,而那件外套,在姊姊和他合照的相片裏出現過,那張照片,被姊姊藏在枕頭底下,足見它的重要性,也證明了他就是姊姊極力保護的人。


    她不懂,他何德何能,竟讓姊甘願如此付出,寧可咬牙撐下一切,也不供出他的名字,若是說了,爸或許不會那麽氣的……


    “這老頑固!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最擔心的人,嘴巴卻硬得跟什麽似的。”薑母叨念,來回踱步,快氣死了。


    “姊姊和小煊最近都還好吧?”前幾次回來,姊姊都忙著學校裏的活動,沒能見上麵。姊姊在大學畢業後,進入一間私立大學的財務處服務,就在新竹近郊,方便照應,經濟狀況也終於穩定下來。


    “小煊最近剛在換牙,常發燒,我三天兩頭就會過去一趟。”薑母邊說,邊從冰箱拿出地瓜葉,開始揀菜。


    “我待會兒跟你一起過去好了。”薑霽月動手幫忙。


    “你陪你爸吧!”薑母笑道,想起可愛的外孫,怒氣早已消了大半。“我可不想又聽他在那裏咆哮。”


    猶豫了會兒,薑霽月開口:“……爸還是不肯原諒姊姊?”


    知道這件事的隻有幾個熟識的親友,他們都守口如瓶,她還覺得慶幸,以為事情沒宣揚開來,老爸應該氣一陣子就會心軟,她卻沒想到,當引以自豪的驕傲在轉瞬間成了失敗,那難以承受的打擊,會把傷痛延續那麽久。


    聽她這麽問,薑母噗哧一笑,瞥了客廳一眼,壓低聲音道:“他啊,隻是拉不下臉,現在八成躲著偷聽,你信不信?”


    薑霽月杏目圓瞠。她知道老爸是會言不由衷沒錯,但……偷聽?堂堂一個將軍這麽做會不會太小家子氣了一點?


    “真的嗎?”她也抑低了聲音,偷偷往客廳的方向看去。


    “真的!”薑母掩唇偷笑。“要不是小煊說,我還真不敢相信。從小煊開始上托兒所,你爸就常偷跑去看他了,我還拿照片讓小煊認過人,錯不了的。”


    薑霽月不可置信地眨著眼。“真是的,剛剛還說得那麽狠。”她口頭埋怨,心裏卻滿是欣喜。知道父親沒表現出來的那麽絕情,她寬心不少。


    “他氣你姊傻啊,不肯說出對方是誰。”薑母歎了口氣。女兒做不錯事,她當然也氣,但更多的是心疼。“要不然像滿紅的事,他氣歸氣,不也接受了?”


    想起妹妹滿紅,薑霽月也不禁無聲歎氣。這是薑家的第二枚震撼彈,滿紅今年才高中畢業,居然也鬧出人命,小倆口一起登門認錯,老爸氣了幾天,最後隻能同意他們的婚事。


    薑母抬頭看了下鍾,連忙扭開水龍頭衝手。“時間晚了,剩下的你幫我揀一揀,青天今天學校加班,我得趕緊去安親班接小煊。”她交代,抹著手往外頭走去。


    “晚餐我來弄就好。”薑霽月揚聲說道,繼續挑著地瓜葉。


    沒多久,客廳傳來母親興奮的叫聲。“白日、白日,你來一下!”


    薑霽月連手都來不及洗,趕緊走出,方才還坐在沙發的父親已不見人影。“什麽事?”


    “你看吧,你爸哪裏氣啦?”薑母竊笑,朝茶幾伸手一指。


    薑霽月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兩個大福安穩地躺在透明塑膠盒裏,一旁有個打開的醫藥箱,裏頭的東西故布疑陣地散亂桌麵,而最最讓人無法忽視的,是一盒端正擺放的退燒藥。


    老媽的猜測完全印證,爸真的偷聽她們的對話!薑霽月不由得輕笑出聲,眼眶因感動而有些濕潤。老爸怎麽會這麽可愛啦!


    “要我帶去就直說嘛,還弄成這樣,找我麻煩!”薑母邊整理邊念,也忍不住笑了。拿了個紙袋,把要帶的東西塞了進去。“好啦,我快去快回哦!”她揮揮手,快步走出。


    目送母親離去,薑霽月沒立刻走回廚房,她站在原地,望向父親專屬的沙發,心頭有些悵然。


    要是老爸知道她的計劃,還發現她甚至改了名字,可能也會氣得把她逐出家門吧?換工作的事她沒敢讓他們知道,幸好爸媽從不打電話去公司找她,要隱瞞很容易。


    她知道她這麽做也於事無補,但要她眼睜睜看著姊姊這麽委屈,獨自承受一切,那個始作俑者卻沒事人樣地擁有幸福快樂,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薑霽月深吸口氣,而後緩緩吐出,吐去所有的不安和愧疚,眼神變得堅定。


    隻要離開這個家,薑白日就不複存在,隻有她,薑霽月,誓言為姊姊討回公道!


    十年前


    夏天的腳步一接近,除了快樂的暑假會隨之而來,最讓人不敢或忘的,當然就是考生聞之色變的聯考,公布榜單更是整個夏天的重頭戲。


    眷村裏大家感情好,消息也是靈通得不得了,誰考上、誰沒考上,都別想瞞,也用不著瞞,名列前茅的就同樂道賀,掉出車尾的也同哀安慰,眷村情誼就是這樣,大夥兒都是一家人。


    前兒個大學才剛放榜,已經歡慶過一輪,隔沒幾天,高中也放榜了,又是普天同慶一番。


    此時的薑家,道賀的人川流不息,鞭炮、紅字條全用上了,都是來恭喜薑家大女兒考上高中第一誌願。


    薑青天,和那不怒自威的將軍老爸長得完全不像,美人胚子一個,從小就個性好、有禮貌、又會讀書,是大人們常拿來要自家小孩看齊的完美範本。


    即使考上第一誌願全在意料之中,村裏人還是幫著高興,就連老讓人望之生畏的薑鈞,今天放假在家被道賀聲轟炸得應接不暇,臉也不板了,笑得合不攏嘴。


    屋裏擠得水泄不通,沒人發現,有抹身影,閃進了院子,抱著雙膝,坐在台階上發呆。


    “呼~~”


    一聲長長的吐氣聲,穿過了防火巷,傳進隔壁的院子。


    什麽聲音?正倚著大樹乘涼的關澤聽到,納悶站起,已近一八0的身高,視線輕易越過及肩的圍牆,看到聲音來源──他認得她,薑家的二女兒薑白日,今年正要從國一升國二。


    那聲歎氣會不會太大聲了點?關澤低笑,又坐回樹下,閉上眼,決定保持沉默。


    前幾天大學放榜,考上台大的他已經捺著性子,任由數也數不清的恭喜將他淹沒,好不容易熱潮退了,沒想到高中放榜,居然也跟他扯上關係,大家隻要到薑家道完賀,就會連帶憶起隔壁的他,去完薑家再到關家,已成了祝賀團的固定路線。


    他受夠了,不想再次成為觀光景點,乘隙躲到院子,窩在大樹下假寐,享受大考後的身、心、靈放空。


    “呼~~”悠長的吐氣聲再次傳來。


    關澤睜開眼,好笑地挑起一眉。怎麽?自己姊姊考上第一誌願,有必要這麽哀聲歎氣的嗎?


    兩家雖隔得近,但彼此都家教甚嚴,除了點頭之交,沒再有其他情誼。或許小時候曾玩在一塊,又怎樣?已久遠到沒有印象。


    盡管和薑青天不同屆,卻因兩人傑出的成績和外貌無人能出其右,從邁入青春期開始,名字就一直被綁在一起,成了眷村裏公認以及大人們默許交往的對象──即使,他和薑青天還真是有夠不熟,他甚至不記得上次和她講話是什麽時候。


    對於名義上的馬子,他不用特地留意,就有好事者會代為傳達,也因此,他對薑家的狀況相當了解──老大薑青天,品學兼優又身為校花,人人想把,卻礙於將軍老爸的威名,最多隻敢遞遞情書;老二薑白日,成績中等,不像姊姊長得那麽古典美,但圓圓嫩嫩的模樣,算得上清秀可愛;老三薑滿紅,才剛上小學,沒啥印象。


    關澤再次閉上眼,譏誚一笑。也難怪薑白日會歎氣歎成這樣,要是他有個樣樣都比他超出一大截的兄長,長年下來,自尊鐵定大受打擊。


    兄弟姊妹問不管感情再怎麽好,也禁不起旁人無心的言語挑撥。他慶幸關家隻有他這個小孩,不用成為受害者,也不會成為加害者。


    正想著,隔壁卻傳來清脆的笑聲。“咯咯……”


    她……氣瘋了嗎?關澤怔愣,忍不住好奇,再度站起,越牆望去,看到她環膝笑得好高興,圓圓的小臉上完全沒有不悅的神色。


    “呼~~”她又長長籲了口氣,這次他看清楚了,那表情比較像是如釋重負,而非懊惱歎氣。“考上了呢,第一誌願耶……”她低喃,將臉埋進膝上,又格格笑了。


    “薑白日,你在做什麽?”他走近圍牆喊,想一探究竟的心讓他甘願自曝行蹤。


    薑白日嚇了一跳,四處找尋聲音來源,最後看到那高出圍牆的頭顱,臉立刻紅了起來。他在那裏多久了?她傻笑的樣子全被瞧見了……


    “沒、沒幹麽啊,你才是,躲在那裏做什麽?”她有些惱羞成怒。和他不熟,但眷村裏大名鼎鼎的白馬王子,誰不曉得?


    “午睡啊,結果被你吵醒了。”年長幾歲,兼之自信慣了,關澤當然比她沉穩許多,完全沒為剛剛偷看的行為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心虛,反倒還怪罪她。


    “噢……”薑白日尷尬地摳摳額角,她好像真的笑得有點大聲。怎能怪她?她以為沒人在嘛!“對不起,那我不吵你了……”她起身就要進屋。


    被那坦率的反應逗笑,關澤叫住她。“等一下,你剛在笑什麽?”


    “你不知道嗎?”被這麽一問,原本站在門口的她,立刻衝到牆邊,仰頭興奮對他說道:“我姊考上第一誌願,厲害吧!”


    關澤先是愣了下,然後無法抑止的笑意開始爬上嘴角。對考上台大的他炫耀考上高中有多厲害?有沒有搞錯?而且又不是她考上,幫人高興也有個限度吧!


    “你呢?再兩年就輪到你了,有沒有把握啊?”他提醒她。


    “我成績沒那麽好,不可能會上的。”薑白日嘿嘿笑,很坦承不諱。


    “那你還那麽高興?”關澤揶揄,他還以為她有十足的自信呢!“要是你姊考差一點,你壓力就不會那麽大……”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她原本燦笑的臉瞬間沉下。


    “你別詛咒我姊!”她插腰怒瞪著他,明明矮他一個頭,卻氣勢淩人,就像捍衛小雞的母雞一樣。“她以後還要考上台大的!我姊很厲害,她一定能考得比你好!”


    關澤不可置信地回望她。真的?一點點嫉妒或自卑的心理都沒有?怎麽可能?!


    “她越優秀,你越會被壓得抬不起頭,不是嗎?”他相信,從小到大,這種比較的言詞絕對少不了。


    “你……”薑白日怒眯了眸子,正要罵回去,後門卻被突然推開。


    “白日,怎麽一個人躲到這兒了?快來,我們要切蛋糕幫你姊慶祝了!”一名婦人開心喊道。


    “我……”她不是一個人啊!薑白日回頭看向圍牆,剛剛還在和她對話的人,已不見人影。躲得還真快!她忿忿不平地想。“……我馬上去。”


    “快來哦!”婦人叮嚀,正要進屋,頓了下,又走向她,握住她的手說道:“你呀,要加油一點知不知道?你雖然沒你姊聰明,也沒你姊漂亮,但阿姨對你有信心,兩年後換你考個好成績給他們看!”


    另一邊的關澤並沒有離開,他隻是蹲下而已,聽到那番話,擰起了眉。長輩狀似鼓勵的話,其實都帶著殘酷的貶低,連他都不禁為她感到生氣了。他忍不住抬頭想看她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真誠無偽的燦爛笑靨。


    “嗯。”薑白日點頭,給了婦人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笑容,在陽光下閃耀,烙進了他的眼。關澤的心驀地震了下。


    “我先進去了,你也快點進來。”婦人拍拍她的肩,率先進屋。


    見她也要隨後走進,關澤連忙探頭叫喚:“薑白日!”


    回頭看見是他,臉立刻板了起來,沒好氣地應道:“幹麽?”他還沒走啊?


    “我道歉,我絕對沒有看不起你姊姊的意思。”察覺她的敵意,關澤搶先表明立場。“我隻是想問一個問題而已。”


    “什麽問題?”個性直率的她,怒氣立刻消散。人家都道歉了嘛!


    “剛剛她那樣講,你都不會覺得怎麽樣嗎?”雖然親眼所見,他還是想知道她的想法。


    薑白日狐疑地看他,仿佛他問了一個很怪的問題。“為什麽要怎麽樣?我阿姨又沒說錯,隻是……我應該還是會考不好啦!”想起阿姨的期許,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他確定了,她不是在假裝,而是真心為青天感到高興……他看著她,突然覺得那張圓圓的小臉好可愛,比任何一個女孩子都還要吸引他的目光。


    “你哪一科最差?”他突然問。


    “國、英、數、理……”她扳著指頭數,赫然發現,每個科目都數到了。“你問這個做什麽?”怪了,她幹麽乖乖告訴他啊?


    “我教你吧!”心念一動,話已脫口而出。


    薑白日愕然,立刻回絕。“有問題我會問我姊。”


    別說她驚訝,連說出這些話的他都覺得很匪夷所思。俊秀的臉龐微窘,還來不及反應,他又聽到自己的聲音。“你姊還要準備考大學,你不怕耽誤到她的時間?”


    “也對……”被他說服,薑白日搔搔頭,覺得有些怪,卻又想不透哪裏怪。


    見她腦筋還沒轉過來,關澤乘勝追擊。“你房間是哪一間?”


    “二樓那間。”薑白日往上一指,輕易被套出話來。


    “我剛好在你對麵。”太好了,這樣不用出出入入的,省得還要跟父母解釋那麽多。“你自己一間房間吧?”


    “……嗯。”她被動點頭,突然想通──不對,她為什麽要讓他教?“欸……”


    “那就這麽說定了,我到時再找你。”關澤搶先一步打斷她的話,不顧她的反應,逕自走進屋內。


    門一關,他立刻為自己剛剛的舉動震驚不已。


    他怎會突然想幫她補習?他和她又不熟!他定是因為考上大學後沒事做,太無聊了,又不忍心看她甘願總是被拿來襯托,才會自告奮勇,想助她一臂之力,一定是的!


    為自己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腦海不自覺地浮現她的笑臉,等他發現時,他的臉上竟也帶著笑!


    “阿澤,找到你啦!”一聲大喊,拉回他的心神。


    被逮到了。關澤歎了口氣,一回頭,顯現他人麵前的,是微笑從容的優等生模樣。“吳伯伯。”他有禮地打著招呼。


    “你是主角耶,怎能躲在這裏?”長輩哈哈大笑,攬住他的頸肩,帶進客廳。“我找到阿澤啦!”一見到他,客廳裏立刻響起一陣歡呼。


    脫不了身了。關澤幾不可見地苦笑,此時的他,無暇細想因那張笑靨所引起的陣陣波動,他隻能抑下所有不明所以的思緒,專心應付大夥兒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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