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暮春三月,煙雨依然。


    婦人們把各色的長衣短擺浸了浸水,平攤在石板上,用衣砧重重的錘起來。偶爾在停頓的間隙間輕快的交談,免不了的家長裏短碎語閑言,也算乏味勞作之中的一點興味。


    一身白衣的女孩子匆匆掠過青石小橋去,眼尖的瞅見了,便是一個不容拒絕的招呼——「小梨啊,是不是又去拜你奶奶啦?」——那個「啦」字尾音拖的長長的,聽得出的刺尖,卻又加上了一張迎人的笑臉,叫人該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女孩隻是淡淡轉過頭來,瞥了一眼,臉上是一抹輕嘲,「是。勞嫂子你費心了。」然後就一步也不停的徑自走了。隻在晨曦的微光中,空自留得一個清明透心的背影,也不沾染了那瞬間就變得氣煞的麵孔,也不會聽見立刻就點燃的話頭。


    「什麽嘛?!小妮子一個,裝的什麽正經?!」


    找到小小的石墩,坐下,之後就是慣例的發呆。


    她知道她們都說她些什麽。


    女孩到了她這個年齡早就該嫁啦,成天往梨花樹下跑古古怪怪的啦,不和同村的女孩說話自以為清高啦,整日的掛著死掉的奶奶在嘴邊被鬼迷了心竅啦……如此諸般,多不勝數。


    什麽時候,居然成為了別人的話題,自己都懵懵懂懂的。但是已經成了,就甩不掉了,若一時她正常了,一定有很多人覺得失落,所以,也不申辯。


    就讓人話題自己一回,自有閑趣。


    一個微笑綻開在那年輕又俏麗的容顏上,那一刹間,聽見了,又一朵梨花在花苞中伸展的劈啪脆響。


    奶奶是個很特別的女人。


    這是全村公認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小時候,有很多人病了痛了,遭了邪撞了鬼,就會巴巴的都跑來找奶奶。她記得自己無數次的從那些虔誠又敬仰的目光裏,在看到期盼的同時,也看到的畏懼和不滿。


    不是沒有意見的,聽過很多次別人指桑罵槐明裏暗裏的編排。


    「八成是個巫女。」好多時候,都會歸結到這樣的話上來。


    但是一直都不知道那是為的什麽,隻是從小就覺得,奶奶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


    現在為止,也仍是那麽覺得。


    奶奶能讀會寫,通曉世情,為人溫婉卻自有主見,在這個毫不起眼的小村落裏,就象是不合時宜的一朵梅花,悄悄的,努力想不為人知的綻放、凋零。


    「我不是梅花,」奶奶第一次聽她這麽形容的時候,清清淡淡的笑了,那種難以言喻的高潔,叫同為女子且年齒尚幼的她魂為之銷,「梅花是清傲脫俗,我不清也不傲,更免不了俗。所以,我不是梅花。」


    那奶奶你是什麽花呢?她還記得自己立刻這麽問了的。


    沉吟片刻,奶奶搖頭:「人怎能跟花比,一樣是貪嗔癡,一樣是天生香,人怎能跟花比呢?」


    不懂。她覺得奶奶的話很難懂——就象奶奶的人。


    她本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懂。


    結果她發現,人是不能拿一輩子發誓的,因為一輩子之中,破誓的機會,實在太多。


    覺得有些酸痛,伸出手輕輕揉捏後頸,原來不隻是抬頭會累;低頭低的久了,也是一樣的累啊。


    淺笑抬頭,一陣柔柔的春風吹過,拂起一片雪白,飄零輾轉。


    她喜歡梨花。也許因為她是梨花開的最盛的時候生的、也許因為她名字裏有個梨字、也許因為從小她就習慣了在梨花飛舞中一歲一歲的長大、也許因為奶奶最愛在梨花樹下給她講故事、也許因為除了梨花她也想不出更合適自己喜歡的東西……總之,她就是喜歡梨花。


    放眼望過去,是一山一山的素白紛飛,象是小小的羽毛在風裏搖搖擺擺,頑皮的和規律固執的作對,無論如何不肯乖乖落下來。白的就像冬天第一場雪過後的風花,都帶著一點點銀色的妖冶和驕奢,在土地寂寞又寬厚的顏色上塗的觸目驚心。


    但是其實梨花還是最溫婉的,它們微笑著在春光最明媚的時候相約綻放,柔軟的都有點柔弱的花瓣在仍微帶料峭的春風裏瑟瑟。到了落下的時候,自然有人欣喜於一年的好收成,而有又大又甜的梨子吃的時候,也會有人又盼著來年梨花綻開的時節。


    「梨花是一種很幸運的花,因為它知道自己秋天會有果,來年還會再開。所以,它從容;所以,它美;——」


    「——所以,它幸福,是不是?奶奶?」


    會心的笑容綻開在相視而笑的祖孫兩人臉上,一朵梨花,又悄悄地落了。


    伸出手接住一瓣落花,在掌心中細細端詳,並不特別的花瓣,比桃花略微小一點,嬌憨的躺在那裏,孩子一樣的無助和純潔。


    第一次想到要好好看看梨花瓣,看清,記住它們的模樣,是在一個夜晚。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聽著窗外的雨聲和雷鳴,想著梨花是不是碎落了一地。想著,心裏沒來由的發慌,不知為什麽,想起一地的殘雪落霜,就有潸然欲泣的衝動。


    第二天,看見一窗夜雨後梨花空瘦的情景,站了很久,最後怔怔的哭了。


    從那天開始,她再也沒有哭過。


    永遠不再是不知愁滋味的小女孩。


    那天夜裏,奶奶給她講了一個故事,那是奶奶給她講的最長的一個故事,也是奶奶講的唯一一個不是幸福結局的故事。


    她知道那不僅僅是一個故事。


    就像知道了奶奶不僅僅是奶奶。


    終於懂得。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在五月,繁花開的最絢爛的時節,奶奶會喜歡獨自一人久久的坐在山上,直到天將垂暮,直到晚霞催醒,才悵悵的回,身上,還總帶著一股沉寂的傷感。


    終於知道,在奶奶唇邊時常泛著的空靈的笑意,那不被猜忌和閑話淹沒的一點溫柔,是,為著誰而在那靜默的夜裏綻放。


    聽人說,開始,是爺爺救了奶奶。一個大雪封山的傍晚,將凍得不省人事的奶奶扶回來。然後,奶奶就嫁了他——別人都說是奶奶知恩圖報,說爺爺好運氣竟能討到這樣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是沒有人知道,幸運的人,是奶奶。


    梨花的樹幹看起來光禿禿的,不像是春來新綠的樣子,它的幼枝,淹沒在白色的海洋裏,柔嫩的延伸自己的疆土。等到眾花謝盡的時候,才突然發現了一樹的茂密。花嬌豔,葉久長,果可食,一切安排的如此公平,讓人沒有任何挑剔和插手的餘地。


    這種白白小小的花,雖然不是多麽出色多麽美麗多麽搶眼,但是想來是自有驕傲的吧?一開一謝,飛揚凋敝,都是那麽淡定,經風遇雨,縱然碾碎一地,也是綿延的喜悅滿心。


    風乍起。


    隨著風勢翩然起舞,不在乎有沒有觀眾,它們嬌笑著,帶著微弱的清芳,旋轉、擺蕩、飄搖。最後決絕婉烈的跌墜在你麵前,悄悄歎息一聲,合眼而別。


    那一聲輕吟,你,有沒有聽見?


    她笑了。她想象著那個堅毅溫存的女子,聽見遙遠大陸傳來的,某個據說是普天同慶的婚禮的時候,臉上浮現出的若有若無的微笑——無關嘲諷,隻是傷感。為一個死去了,但是不得不留一個空軀殼的宿命,在某一瞬間,微微傷感。


    她想象著那個女子,嫁人時,披上紅裝,覆好蓋頭,但是卻沒有半絲期待的寧靜,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幸福無比的男人揭開嶄新世界時的目光——帶著溫柔和愛憐的,看著即將和她攜手終老的男人,實踐了,自己的夢想時的目光。


    所以,她就不必去想象,那個女子,白發蒼蒼的躺在床榻上,看了一眼窗外盛開的梨花,回轉頭來,迷迷蒙蒙的環顧一圈,驀地笑開來,一個搖首,最後緩緩閉上雙眼時的千回百轉。


    挨近手中的片片段段,輕嗬出一口氣,笑著,看見被自己的頑皮吹動的幾頁薄雪快樂的混進那空中的旋舞中去,跟著其它的碎片一起嬉戲輾轉,纏疊糾結。


    「小,小梨……」遲疑不定的聲音,透著清楚的膽怯,從背後傳來。


    還是一樣,沒有進步啊。一個歎氣,轉過身去,看見男孩著急又羞窘的死盯著自己的發帶。


    「什麽事啊,易荇哥?」裝作不知道令到對方如此尷尬無措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掛上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男孩的臉一下子紅了,就算再假裝那發帶上鑲了金也掩飾不住的血色上湧,「那、那個,大嬸、呃,你娘,讓你回去吃飯了。」好容易磕磕絆絆的說完一句話,男孩的頭低低的,再不敢看她多一眼。


    心裏有憐惜有無奈,決定了還是不再捉弄這人,溫溫婉婉的一笑:「知道了,這就和你一起去。」


    跟在男孩身後,走得兩步,鬼使神差的,居然,回了一回頭。


    回頭時間,就悔了。


    喧騰起漫山遍野的素白花雪,卷積翻滾,銀浪劃空,細細碎碎纏纏綿綿,步步向著緊逼過來。仿佛想把一天碧藍,一地澄黃,全都在這一刹那烙上那白那花那飄忽不定的一場大夢。


    又像那時一樣,她怔怔的,一滴眼淚沿著比梨花還要潔白無暇的麵頰掉落下來。


    跌到地上,碎成千片萬點,在同時間,就被鬆曠的大地吸了個幹淨。隻於瞬間,發出了凝集日光的一線耀目的璀璨,穿越了花的雨幕,輝映成一粒星光。


    「?——小梨?走了。」


    「噢……就來……」


    ……


    那花的雨匯成海,織就幕,網住一眾浮生。


    梨花非夢。


    天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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