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風吹著,尖嘯著掠過發間,刀鋒一般的銳利和冰冷,那恍惚的錯落之中,是你想像不到的快意和放肆。


    風是很緊很急的狂風,而影鬼仍是影鬼,香螄依舊相思。


    黑色的身影在遠遠的地方偷看著,咒語,象噴薄而出的怨氣一樣沒有片刻停歇。


    少昊的身上已經全被血浸透了。


    ——那是他自己的血。


    影子是沒有血的,就象相思不知不覺的就會吃盡了你的骨肉。拚死護住蘭陵不被香螄咬到,他知道,要是再來一下,也許就再也見不著那冷淡端美的容顏。


    蘭陵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他隻是緊緊的攀住少昊的頸子。其實很想叫他停手,叫他一個人走,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一開始這麽說的時候,是一個火辣辣的巴掌貼上來。


    從沒有被人這樣打過,捂著熾熱的半邊臉,卻居然沒有感覺到恥辱。——因為那個膽敢動手打他的男人,一邊奮力擋下一隻又一隻來襲的影鬼,一邊又是傷心又是痛楚的、都有些冷酷的濃烈的看著他跟他吼——


    ——「你怎麽任性都可以,但你不要這麽的不懂人心!」


    沉默。然後緊咬牙關,竭力讓自己不要因為噬心的痛呻吟出來;讓自己不要在幾近麻木中昏過去;讓自己不可以在被放棄之前……放棄。


    懷中的人,那之後就乖乖的、死死的攬著他的頸,湧起一股無奈的甜蜜,——如此的血肉相連,竟是在這樣的絕境。充斥周身的巨大洪流和輕輕攪噬受傷的身體的痛覺,很清楚的,不得不被卷入某種極度可怕的境地裏的覺悟讓人數倍的明晰。雖然越來越不利,但是也越來越清醒,每一絲從身上飄離的血跡,每一絲從身體抽離的氣力,他都感覺到了。


    至少,想讓……你……活下去……


    影鬼,和香螄,將他們逼至了退無可退的邊緣。


    後麵,是百丈絕壁。


    能夠聽見怒氣滾滾的手掌拍擊堅實的心誌的聲音,它咆哮著,憤怒著,渴望著它的犧牲品;嘲笑和等待著,而它已不想再忍耐。每一個卷起千重碧滔雪浪的激狂,在泛白而崢嶸的尖角們上擊碎,拍裂成大段大段的銀塊,然後又落回,白色的泡沫暈開四散,直至下一次醞釀的攻擊來臨。


    至少,要讓……你……活下去……


    因為,我已……不能。


    少昊看了看眼前不斷逼近的影鬼,腳步間一個不穩,就聽見細小的礫石自高處跌墜下去,輕聲擦過堅硬的冷酷的表麵,在還沒有被撕裂之前,已經被那轟鳴淹沒。


    ——已經無處可逃了,黑色的影子在夜色之中咧開一個似鬼似怪的笑容,隻可惜此刻,沒有人會來欣賞他的成功。


    他突然低下頭去,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


    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般的專注的,隻為再看一眼。


    蘭陵臉上居然有微弱的笑意,雖然已經有些迷離,但是清明的、幾乎叫人心都翻滾起來的怒吼聲卻再三的提醒著他們一個事實。


    「沒事的,我們都盡力了。」沒有傷心和絕望,蘭陵已經不能感到那些,隻是看見了那雙那麽痛苦的眼睛和自責的神情,他就笑了,安慰的說。


    用盡全身的氣力抬起重逾千斤的手,想觸碰一下眼前模糊的容顏。隻是及到半途已然力盡,無力的跌落下去的蒼白,被血色纏綿的指捉住,貼在微溫的麵頰上。


    水色漣灩過波光,小小的漣漪在其間悄悄擴大,動搖。


    ——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他們,沒有說錯。是的,是的,他們沒有說錯,你也沒有錯,錯的離譜的人,一直都是——我。


    於是,微微笑起來。少昊也笑了,象是知道了什麽似的笑了。


    將粘連在那唇角的一縷青絲挑開,說:「你不會有事的,因為我,不會讓你死。」


    把蘭陵放在身邊,他、突然奇異的,想起——


    血,漂浮過眼,就象是空中不可控製的一朵楊花,濺飛滑落,在它攀附的每一件物事上著地,


    雙手合十,以掌緣為軸轉過一周,分開——


    蒼白的臉,紫青脹腫的麵孔,猙獰、扭曲、一點也辨認不出的容顏,難以相信,那就是他的母親,難以相信,那就是……


    結成大手印,左上右下,疊合在一起——


    金漆,黑木,香煙,頌經,身前萬千尊榮,生後黃土一缽,縱然有諸般功過,也隻餘下了被人擺布的一具軀殼。「放下吧——」誰在對他這麽說?


    不能。


    還記得那時是這麽回答。


    那麽現在也一樣。


    血紅色的光從手間暈開,中心處是一點殷殷,由是蔓延開來的,紫紅、玫瑰紅、桔紅、緋紅、最後是白色的微光……豔麗絢爛的顏色,卻叫蘭陵睜大了眼——


    「少昊!別亂來!」


    ……「若有願者,我以我力誓言」……


    「叫你不要亂來!少昊!」已經接近嘶吼,接近哭泣的哀求,卻不能讓對方有一絲動搖。


    ……「若有願者,我以我身為奠」……


    「不……要…」眼前已然模糊和撕裂,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


    ……「若有願者,我願以之為天!」……


    「借術立約?!小子,你真是活膩了,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借得到的,使出全身的術力訂約——當真是不想活了?!」墨岸嘲諷的大笑起來,從藏身的陰影裏走出來。反正對方已經力盡,不可能構成什麽威脅了:「就讓我送你們上西天吧!——」


    ……「六合八荒,天地玄黃,以此誓借力,以此身立約!」……


    灰黑色的雲團騷動起來,一個驚雷在冬天的夜色中乍然響起,好像是霧氣,又似乎是雲氣,在他們頭頂上的天空交融、糾結。影鬼們都被擦過天際的慘藍色光芒耀的蜷成一團,而香螄幾乎是完全的失去了控製的亂飛。


    柔絲一樣的絮狀氣流在他們麵前匯集,凝固成若隱若現的一道屏障。


    「不、不可能!」墨岸驚恐的張大了嘴,看著屏障中間出現的人影。


    清淡好聽的聲音伴著風聲傳來:「我還在想是誰膽子這麽大,居然在這樣生機荒蕪的地方使出全身的術力定約借術,」一隻纖長的手從雲絮中伸出來,淡紫色的長發在空中飄揚,慢慢的,白衣的身影露出了全貌。


    雖然出眾,卻不見得比蘭陵的容貌美麗多少,隻是那種氣質和風華,那雙特別的淡褐色眸子和冷淡清揚的笑容,都在在顯示著它主人的身份。


    將蘭陵攬回懷中,一起看著這奇景。「是……砂渺?」蘭陵在少昊懷中,掙紮著吐出這幾個字。


    「——結果一看,原來是紫微中宮的少司命和天璿星,也難怪了。」說著聽不懂的話,對方饒有興味的看著他們下意識中表露的親昵,微微的,都有點惡意的笑起來。


    「有意思,他們知道了會怎樣呢?」他喃喃自語,然後象是對自己嘲諷似的挑眉:「我最討厭管閑事,不過……這次就例外吧。」看向少昊,「是你要定約是吧?那麽——」


    平平的攤出右手,將掌心朝向天空,「我就借力給你吧!」


    從那隻手的手心緩緩升起一個淡黃色的光球,待完全升至空中之後,他的指尖一抬,在球麵上輕輕一點,將球體平送出去。


    及至近身,光球暴漲,完全融合於少昊體內。


    不知名的力量在身體裏生長,蔓延到每一個表麵,緩緩抬起自己的一隻手,向著前方,捏成一個訣。


    看著那巨大的力量在指尖匯合,墨岸不由自主的發出了驚呼:「不要——!」


    一瞬間的光線鋪天蓋地的湮滅了他的呼喊,包括由他控製的影鬼和香螄,都在那爆發的力量中成為了片羽燃燒之後的灰燼。


    看著那在其中掙紮、痛苦萬狀的身影,連少昊都有些心悸,——這強大的力量,屬於天上人的力量,竟是這麽不可違抗和危險的,不由看向一邊神情如常的砂渺——那樣出世脫俗的人,對於人命死生,卻是如此的冷情淡漠。


    懷裏的人動了動,少昊低頭,看見蘭陵眼中的喜色,朝他微笑的樣子:「好了。這樣……至少……」蹙緊眉頭,細細的呼吸出痛苦,「至少,你……能得救。」


    「蘭陵!」看著要昏過去似的蘭陵,少昊身上掠過一陣戰栗,突然想起什麽,他猛的抬頭看向一邊:「你可以救他是吧?!我和你再訂一次約!」


    笑了,遊戲一樣的不用心和散漫:「我是能救他,不過今天——我已經累了,而且救人並不是我的興趣。」


    看見少昊怒火升騰的樣子,他又一笑:「能見這一麵也算有緣,送佛送到西,就破例送你們一程吧。」從長袖中伸出一手,結了一個印,透明的光幕,包裹住倆人,輕輕一揮手,就泡沫一樣的消失在風中。


    轉個身,看向遠遠的東南方向,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詭笑:「有意思……被我這一攪和,會變成怎樣呢?那些老頭子,一定氣的發暈,嗬嗬……」


    ………………


    醒過來的時候,最先看見蘭陵有些擔心的神色,他安撫的笑笑:「我沒事。——?!這裏是哪裏?」


    蘭陵苦笑:「這個我也想知道。」


    似乎是一個山穀,他們在一塊巨石之後,所以避過了漫天的風雪席卷。少昊將蘭陵抱起來,向四周打量著。


    一個冰雪的王國。遠遠望去,是白的山峰,白的山脊,白的山穀,白色交相輝映,讓人的眼睛有種不能接受的痛感。山巒疊嶂,層層鱗鱗,仿佛某種怪異的魚類的脊背,閃著銀色的光芒。從遠處到近處,沒有半隻鳥獸,天地之間,隻爬滿了一隻一隻聳立崢嶸的巨大石獸。


    眼前一片,全是白茫茫的雪地,凜冽的寒風,吹的人連血液都凍結起來,呼吸被壓迫的極為困難。蘭陵先開口:「那是什麽?」


    順著他眼色的方向去,是一個小點,仔細看,好像是一陣旋風在拖曳。少昊搖頭:「不知道,看不清。」


    一拉他的衣襟,「帶我過去,我要看仔細。」


    原本想阻止的,卻看見了蘭陵與往常不同的專注的思考的神情,是知道了什麽才會有的神情。於是,什麽也沒說。


    越接近,越感到一種沉重的震顫,仿佛大地整個在呼吸在搖動在重重喘著粗氣,少昊都禁不住有點頭暈,「你還行吧?」


    「沒什麽……」蘭陵呼吸急促,這樣的共鳴似乎激化了他的傷勢,臉色已經由慘白變得青灰,「繼續走吧。」


    完全站在那個風眼的時候,他們都驚的呆了。


    從遠處看,似乎隻是一個旋風,但是真正近了看,原來是一根一根直插天宇的冰柱,用一種似有序似無序的排列散亂在地上,而在它們的空隙間,是一團一團的小型旋風。中間的部分,兩團巨大的旋風相互遠隔,急速的旋轉和迸射著雪片,但是卻不相交,仿佛中間有什麽無形的牆將它們隔開似的。


    「這是?!」麵對這天地奇景,少昊覺得自己的腳似乎都站不穩了,在那樣巨大的風勢下,那樣恢弘的氣勢中,人類仿佛小小的飛蟲,一不小心就會被卷進自己無法控製的洪流中,輕易就碾落成泥。


    蘭陵也在不停的冒汗,但是他的眼神還是很堅定:「我們進去。」


    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沒有一句詰問,少昊舉步踏進風區。靠緊他的胸膛,蘭陵淺淺的笑著,笑的有點甜蜜的傷心。


    不用解釋,如果一起的話,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明白。


    所以什麽也……不必說。


    「走這邊三步,再換西南十步。」蘭陵鎮定的指示著方向。


    有些明白了:「是九宮八卦?」


    「嗯,還有太極反兩儀,這個陣變化多端,並非一般普通的八卦。」頓了頓,續道:「走坎位,入死門。」再停了一口氣,突然帶點調皮的笑了:「沒想到我居然這麽快就要跟你一起赴死了。」


    「反正都是死,拉到你陪葬也算值得。」少昊也微笑,腳步一點也不停滯。


    「陪葬的是你哦!」


    「嗬,榮幸之至。」


    語笑嫣然中,離死門已是一步之距,少昊沒有一刻猶疑,但抱著蘭陵的手卻緊了緊。


    蘭陵身子一顫,偎緊了他。


    一步邁過。


    ………………


    「你沒死吧?」蘭陵的聲音雖然嬴弱,卻帶著些許笑意。


    「托您的福,還沒有。」少昊也笑了,低低的回響在空曠的山腹裏。「然後怎麽辦?」


    「向前走。直到我們看見水為止。」


    ………………


    數十間宮室大的大廳狀山洞裏,兩個人麵麵相覷,雖然知道山水相伴,但還從來沒有想過會看見這樣的水。


    從天頂直直泄下的冰水,在到達地麵的時候凝固成晶瑩的冰柱,四周冰牆微微的幽光下,放出一種言語難描的淡藍色。而就在它的旁邊,一股水柱蒸騰直上,撲騰著蒸汽,是一眼天然溫泉,和冰水交匯融合成一個約有一間屋寬的池子。在其中,生長著一株奇異的樹,如果,那樣也可以叫做樹的話。


    紅火的枝幹,沒有任何樹木應有的皺褶和經脈,光滑而平整猶如初生嬰兒般的無暇,深色的焰火在若隱若現的燃燒,仿佛一顆不停跳動的心髒,在其間簇動。仔細看來,原來那枝幹之中的並非一般的實在,而是滿滿的液體,由火焰四周湧動的暗流可以判斷出。


    樹葉也不是一般的樹葉,在每一枝每一簇的尖頂上,那是一顆淡淡藍的果實——至少看起來象是果實的樣子。形狀仿若桃子,高掛樹端,在寒氣和蒸汽的圍繞中似乎也有微微動搖,冰晶凝結,象是用整塊的寒冰雕刻而成的樣子。


    周圍全是冰雪塑成的牆壁,不知從何處、怎樣,居然整個地方有如白晝一樣的光明透亮,在不可思議的景象麵前,兩個人怔忡許久。


    「嗬……嗬嗬……」蘭陵很久了,才自胸臆間爆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一開始,隻是象驚醒了這個空寂的大廳,泛起一波一波的漣漪。最後,終於忍不住,成了放聲大笑,整個空間都被震顫的有些戰抖,他無法抑製的一邊笑一邊嗆的都有點喘不過氣來,眼裏卻已經隱見淚光:「哈哈哈……真是荒唐……真是……」


    心裏的不安在一點一點的擴大,少昊抓住他的肩,看定他,一字一句的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到底是,怎麽回事——


    蘭陵突然停止了那仿佛哭泣一般的狂笑,唇邊露出一縷說不清是苦還是澀的嘲諷,想了想,又笑了:「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頓了一頓,並不等對方說出來,他已經快快的接下去:「這裏……就是傳說中的碧落黃泉——地火、天水、死生樹,長命果——哈,命已將絕,居然來到這樣的福地寶山,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原來……如此。


    傳說中天地之交沒有被分開的最後一點,天界與人界與魔界的唯一交點,就是這裏?


    碧落黃泉,時常在戀人的生死誓言之間聽見,時常在老人的悠悠訴說中得聞,如今,竟然就在眼前?


    上窮碧落下黃泉——何等的決絕和熾烈,人說至死方休,但竟而是指望著能不死不休。其實,人,怎能與天爭鋒,怎能與命相抵。


    微歎一聲,少昊把蘭陵緊緊擁在懷裏,隻是,很平靜很平靜的說:「怕嗎?……沒關係,有我陪你。」


    眼淚一下子就不受控製的湧出來,大顆大顆的,自己也被嚇了一跳,用力閉上不停顫動的眼,死命咬住下唇——不要……哭出聲來……


    怕嗎?——那是……當然的……這樣的遠古洪荒,仿佛誤闖了宇宙之初的要秘,看著那些天地異相,隻讓他更加感覺自己的無力——對於很多事……他以為可以控製的事……的無力,比方說,他的命。


    會死。


    啊,原來是這樣的脆弱嗎?王也好,臣也好,或是影鬼、香螄?都是這樣的脆弱嗎?


    然後就有不可自抑的極大衝動,笑著,嘲諷著,希望可以驅散那種沉鬱的真的可以要人命的感覺,真是……荒唐……


    人之將死……才會發現都隻是……一場……荒唐。


    可是卻有了那一句話。


    隻一句——


    沒關係,我陪著你。——真的很不可思議,這麽簡單這麽短的一句話,突然讓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全部都煙消雲散掉了,閃過的那些無望和悲涼,居然全變成了溫暖。


    將臉龐輕輕在那胸膛上摩挲,讓它吸幹自己的淚水,有些不解又有些了解的笑。唉唉,這個人哪,是給自己下了什麽蠱,喝了什麽藥,竟可以讓自己這樣的癡切冥頑、全心以托。


    嗯,你陪著我,知道了,知道了……所以……不會……再怕…任何事。


    ………………


    已經……第幾天了?


    不知道。


    一直看著我,不會厭的嗎?


    輕輕搖頭,那麽那麽柔和的動作和眼神,象是怕驚動了什麽似的小心翼翼。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你就睡一會兒吧,我真的不會有事。


    掩住那連說話人都不相信的謊話,仍隻是搖頭。


    我不會……有事的……你不相信嗎?眼淚又湧出來,已經不知是這幾天的第幾次,這樣的對話,這樣的相望,這樣的淚水。


    ——輕易就可以掉落的淚水。


    我好像變得很愛哭。


    嗯。


    還很會哭。


    嗯。


    我好像變得不象自己了。


    嗯。


    不過,也許這個才是真正的我也說不定,那麽,以前的我,是誰呢?


    嗯。


    你不要老是這麽嗯啊嗯啊的,也說說話啊?


    ……你要聽什麽?細細的在耳邊低語,是因為溫柔,還是怕驚起那太過空曠而神秘的空間?


    什麽都好,你說,一直說,我什麽都想聽……


    我六歲那年——


    一個回神,才發現似乎是已經講過的,一邊卻聽見急促的催——


    後來呢?接著講呀?


    撫上那已經紫氣籠罩的臉,都不知道是淒涼還是心疼。


    你……怎麽了?


    ……我一直想蒙上你的眼睛的……


    為什麽?


    那樣,我就看不見你這樣看我的眼神了——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呢?


    指尖劃過那微微卷曲的長睫毛,挺拔秀麗的眉峰,和若明若暗的眸光。


    我的眼神?怎麽了嗎?


    困惑的看著,困惑的問著,突然在明亮照人的冰壁上見到了自己的瞳仁。


    那就是我嗎?那麽無助和哀切,仿佛要把對方烙進自己的眸子裏一樣的渴求……嗯,對不起……總是,讓你痛苦呢,被我這樣看著、抓著,一定很難過吧?對不起,不過……很快就沒有關係了,因為我……很快就不會再讓你為我痛苦……很快的……


    「我想喝水。」抬起頭,笑,那種不會太燦爛,也不會太憂傷的笑容,一個完美無缺的,「很平常」的笑容。


    看了他一會兒,少昊也還他一個笑容,也是很一個完美無缺的,「很平常」的笑容:「好,我去給你拿。」


    微笑著看少昊離開,一隻手無力的垂在地上,冰冷的觸感和堅硬的而不平的地麵讓手背有些微的不適,想動一下,卻發現無能為力——其實,也不需要,有些事,都隻是遲早而已……


    眼皮從未有過的沉重和疲累,身體似乎突然失去了支點,在恍惚的空間裏飄浮起來,然後傾斜,下落,倒地——思想象感知一樣慢慢的被從軀體裏抽離,氣息時斷時續。


    不要生氣,請你……


    口中的腥甜味被水一衝就淡了些,將背重重的靠在冰壁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抬起手抹去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少昊定了定神,用一個被鑿空的石碗斟了一碗水。


    這裏,確實很奇怪,不用任何的食物,隻是喝水,居然就能維持每天的生活必需,蘭陵說,這是因為這裏有生命所依仗的靈氣存在的緣故。看向湖中央的奇異果樹,少昊微微歎了口氣,要是能摘下那果子,也許蘭陵就能得救——可是試過了那麽多次,每一次都在離它僅些許距離的時候被不可知的怪力彈回來——不能接近的強力結界,人,在這樣的力量麵前,隻能痛恨自己的無能。


    反正自己也活不長了,越來越頻繁的咳血,雖然每次都借故走開,但是已經瞞不了對方越來越疑惑的眼,那就……一起…一起……


    看著自己的孩子似的渴慕和溫存的眸光,那是多少不舍和難耐,我,不想看到這樣子的眼神。終於你能完全看著我,在沒有別的人、別的事,但是,為什麽,我半點也不開心?


    一陣不祥的感覺簌然掠過心頭,驀的站直身子,難言的恐懼浮上心——


    「蘭陵你——!」


    好輕的感覺,但是很舒服也很慵倦,那個家夥,一定會罵我吧,不過算了,都是最後了,就由得你放肆了。


    好想,再看你一眼……


    嗯,什麽紮在我的指尖上?


    「蘭陵!」看見地上倒臥著的人的時候,心髒真實的停止了一瞬,然後是努力平息自己的狂亂,一點一滴的小心接近,隻怕那單薄的身軀傳來的冰冷距離太遠的時候,已經讓自己可以感覺。


    指尖動了一動。氣息屏住了。可以看見烏發掩蓋下的眼簾微微顫著,蒼白的唇張合了一下。


    「蘭陵!」一步跨出,將他扶起來,一下子緊緊抱住,勒的都能聽見骨骼撞擊的痛苦哼鳴。「嗯……痛!」從擠挨間,吐露輕微的不滿,讓少昊意識到了自己的忘形,放鬆一點,把那容顏端在眼前細細描摹,滿足的歎息著:「你知不知道,我還以為你……」


    有點搞不清狀況的先是迷茫,然後很快沉浸在這滿足裏,靠進少昊懷裏去。僥幸逃過一劫啊,真是幸運——


    微微扯痛的指尖突然讓他一驚,不對!——不是僥幸!


    從少昊懷裏掙脫出來,發現自己居然有氣力可以自己站立了。


    「蘭陵?!你……」


    「不對,沒道理的,我沒有道理不死的,剛剛……」


    「怎麽了?」挨近他,少昊疑惑地看著蘭陵臉上染上的血色,和突然的精力:「你沒事了嗎?」


    轉過身,蘭陵怔怔的望著右手中指,突的抬頭向少昊:「這裏除了我們,還有別人。」


    「什麽?!——不可能,這個地方雖然大,但是這幾天我們都走遍了,什麽人也沒有看見啊。」


    「我原來也是這麽想的,不過你看這個——」修長潔白的指尖,赫然有一個小小的傷口,印痕宛然,顯然是才烙上去的。「剛剛我的確快咒發身亡了,但是有人咬破我的指尖,注入靈氣驅走了咒力,所以我才會沒事。」


    「那就是說……你現在沒事了嗎!」少昊的聲音裏有絕大的欣喜。


    「我要找到那個人,」蘭陵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隻是突兀的冒出一句。「我要找到他!」眼中燃燒著非同往常的認真,蘭陵抓住了少昊的衣襟:「你明白嗎?他可以解香螄,也就是說,他也可能可以解你的血絕咒!」


    輕輕泛濫在唇梢的笑意,止不住的愛戀,少昊伸出手撫了撫蘭陵的頭:「我知道了,不過這種高人都是不願與世俗人打交道的,要是不行,不要勉強,好嗎?」


    皺了皺眉,有些不情願的應道:「好了,我知道了,現在我們分頭去找吧。」


    看著蘭陵急切的向前方尋去,少昊有點心不在焉的跟在他身後,似乎這件與己生死攸關的事情完全沒有盯著眼前的身影重要一樣。


    蘭陵,你知不知道,這是你第一次為了自己之外的人這麽熱心呢!以前,我做夢都不會想到你會這麽為我擔憂,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笑的越發的溫漫,仍是一徑的悠閑。你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正確為它命名呢,不過沒關係,我知道就夠了,我知道你曾經有過這樣的一瞬間,就夠了——


    別的,已經不重要了。


    「哎呀!——」


    一聲驚呼,從前麵不遠處傳來,少昊心裏一緊,趕了過去——


    「蘭陵,你沒……!」呆呆的看著倒坐在地上的蘭陵和他身上的那個……東西?「那是什麽?」


    「快扶我起來,哎,別抓我,」


    看見蘭陵奮力和那個奇怪的生物糾纏著,少昊止不住心頭的愜意,一捂唇悶笑出來:「嗬嗬——還真是受歡迎啊,你。」


    「別拉我頭發啊!——!我的衣服!」


    「哈哈哈——」終於憋不住,少昊大聲狂笑起來,一點也不理會蘭陵一副要吃了他似的又氣又恨。


    「這個家夥是?」好容易達成了和解,看著蘭陵無奈的容忍在盤坐的腿間放肆睡著大覺的小怪物,少昊不禁好奇的問。


    蘭陵的臉色出奇的難看,沉吟了很久,才伸手撫了撫那小家夥的頭,聽見舒服的咪咪聲,才略微有了些笑意。


    那是一隻很可愛的小動物——如果長了一對麒麟的角,小山羊似的頭,柔軟的蹄子和身上半透明狀的藍色皮膚,以及尤其醒目的紅火睛並不能算是不是動物的證明的話。從剛剛自冰縫的不知何處鑽出來時起,就一直賴在蘭陵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伸手想去拉開的話,就會發出咪嗚的微弱呻吟,用極其哀憐的目光看著你,看的兩個大活人沒有了主張,隻能任由它喜歡了。


    「是神獸吧?」少昊突然想起。「果然不愧是碧落黃泉啊,還真是什麽都能見到。」


    「是,不過也並非一般的神獸。你看它的紅火睛和藍膚色,如果我猜的沒有錯,那麽它應該是一隻冰火麒麟。」蘭陵緩緩說著,顯得心事重重。


    「那是有兩個行屬了,又是彼此相生相克的性屬,可以說極為稀罕。」


    「嗯,剛剛……救我的…是它。」蘭陵若有所思的抬起手,仔細看過去,完全可以發現那上麵兩個小小的牙印。


    「那不是很好嗎?它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讓它靠一下也沒什麽的。」已經感覺到了什麽,但是竭力的想把話題岔開,連少昊自己都覺得自己笑的很有些幹澀。


    「你不明白嗎?如果是它的話,就是說它因為天賦異稟而可以吸出我體內的蠱咒毒,但是它……解不了…你身上的血絕咒……」蘭陵的聲音聽起來分外的陰鬱,在空空曠曠的冰世界裏激起一陣寒冷的回聲,讓人不禁脊背泛冷。


    睡的香甜的小麒麟酣然翻了身,混然不覺身邊倆人對視的淒冷目光。


    祁曆273年,深冬。


    單與祁在江畔形成拉鋸,纏鬥月餘,不分高下,間或聽聞祁王蘭陵失蹤數日,不見蹤影,祁人心惶惶,國內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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