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旅行中有幾件事令蘇菲記憶猶新。惡臭,空氣渾濁,不停地來回調換位置——站起,坐下,再站起,坐下。有一次急刹車時,一個包裹掉下來砸在她的頭上,沒傷著什麽,也不怎麽疼,隻起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包。外麵春天的陽光已經不見,天色暗下來,下起了毛毛小雨;透過雨霧,可以看見被去年的冬雪壓彎了的腰或折斷的白樺樹。到處是盛開的連翹,綠色的田野延綿起伏,在遠處與雲杉、落葉鬆林融合為一體。一會兒太陽又出來了。吉恩一直坐在她腿上,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書:德文版的《瑞士的羅賓遜一家》,波蘭版本的《白齒》和《彭羅德和山姆》。伊娃拿著她的兩件寶貝:裝在盒裏的長笛,獨眼獨耳絨毛玩具熊。從嬰兒時起,那隻熊就一直陪伴著她。她拒絕把這兩件寶貝放進包裹,而是緊緊抓住它們,仿佛誰會奪走似的。


    外麵的雨下得更大了。此時車廂裏彌漫著一股嘔吐的酸臭味。挨著他們的人有:兩個十六歲左右嚇得心驚肉跳的修女,一路哭著、睡著,醒來後便向聖母瑪利亞禱告;維克多,一個黑發、情緒激動的年輕的家鄉軍戰士,正在秘密策劃反抗或逃跑,他不停地在紙上寫著什麽,傳給在另一個包廂的汪娜;一個幾乎嚇瘋了的老太太,一個勁兒地聲稱自己是韋尼亞烏斯基的侄女,聲稱她一直緊緊抱在懷裏的那捆羊皮紙卷是此人著名的《波蘭舞曲》手稿,聲稱她應該得到豁免。當維克多朝她吼道,說那羊皮紙不過是納粹的手紙時,她像個女學生似的嚎啕大哭起來。饑餓開始向每一個人襲來,但沒有一點吃的。另一個老婦人心髒病發作,倒在包廂外的過道裏,她手裏緊緊地抓著一個十字架,灰白的臉被周圍人們的皮靴弄得汙跡斑斑。蘇菲透過車窗的縫隙又一次看見了夜色的克拉科夫,熟悉的站台,月光下的鐵路廣場,他們在那兒停了很久。銀色的月光映出一幅不同尋常的畫麵:一個身著製服、背著閃光的來佛槍的德國士兵正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手淫,他嬉笑著,向這群好奇的或者無動於衷的犯人們展示著。一個小時的睡眠,然後是早晨明晃晃的陽光。火車在霧靄中穿過威斯土拉。火車朝前行駛著。蘇菲認出了兩個小鎮:斯卡威尼亞,紮托。伊娃開始哭泣,她餓極了。噓,寶貝兒,別哭。在早上燦爛的陽光沐浴中,蘇菲打了個盹兒,夾雜著了一個狂躁、揪心的夢:她身著長袍,頭戴王冠,坐在一架鋼琴前,麵對成千上萬的觀眾。令人震驚的是,她飛起來了。飛呀飛,飛翔在音樂王國的天空中。眼睛終於睜開了。哐當一聲,火車停了。奧斯威辛到了。


    他們在車上等了大半天。車廂裏的燈熄了,隻剩下從窗戶縫隙透進來的一絲灰白的光線。外麵遠遠地傳來樂隊的演奏聲。車廂裏彌漫著觸手可及的驚慌,像刀子一樣深深地紮在每一個人的心裏。人們在黑暗中焦慮地低語著,嘶啞的聲音越來越高。那兩個修女齊聲慟哭起來,哀求著聖母。維克多大聲嚷著讓她們閉嘴。此時傳來了汪娜的聲音,要抵抗戰士們和所有的人都保持安靜,不要驚慌。這聲音給蘇菲增添了力量。


    消息傳來時,一定已是下午時分了。前麵那節滿載來自莫爾金尼亞猶太人的車廂傳過來一張字條,維克多借著昏暗的光線大聲讀著。蘇菲此時已嚇得麻木了,隻是使勁地把吉恩和伊娃摟在胸前。她馬上就聽明白了:所有的猶太人送進毒氣室。蘇菲也加入到修女們的祈禱中。正當她們祈禱時,伊娃開始大聲哭起來。在整個旅程中,孩子們都很堅強,可此時小女孩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她痛苦地哭叫著,蘇菲想方設法想讓她安靜下來卻無濟於事;有一陣子,孩子的尖利哭聲比猶太人的死訊更令她恐懼。但不久伊娃不再哭泣。奇怪的是,是吉恩幫了她。他有辦法讓妹妹安靜下來。他說著隻有他們才懂的語言,然後拿出他的書,在昏暗的光線中讀《彭羅德》,給她講生活在美國小鎮的那個小男孩的惡作劇,嘻嘻地笑著。他那尖細的女高音般的童音輕柔地撫慰著伊娃,困倦已極的小女孩在這聲音中慢慢地睡著了。  又是幾個小時過去了。時間已近傍晚。終於又傳來一張字條,寫著:“a、k、第一節車廂。”顯然,這隻意味著一件事:和猶太人的命運一樣,前麵緊挨著的那節車廂裏的幾百名家鄉軍戰士將被全部運往比克瑙的焚屍爐。蘇菲把手放在腿上,直楞楞地盯著前方,準備著去死,心裏感到無比恐懼,即將擺脫痛苦的念頭也第一次浮上心頭。韋尼亞烏斯基的老侄女已陷入昏迷狀態,涎液從嘴角流出,《波蘭舞曲》手稿亂七八糟地散落在車廂裏。很久以後,蘇菲整理這段回憶時,記不得自己當時是否也陷入到休克般的癡呆,因為緊接著出現在她記憶中的,是她和吉恩、伊娃來到明亮晃眼的傾斜的車站月台上,與弗裏茲•詹蒙德•馮•聶蒙德中尉醫生麵對麵站著。


    當時蘇菲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再未見到過他。我之所以把他叫作弗裏茲•詹蒙德•馮•聶蒙德,是因為它像任何一個黨衛軍醫生都擁有的好名字——對蘇菲來說,他不知來自何方,出現在她眼前,然後永遠消失,但卻在她的記憶裏劃下了一個相當有趣的痕跡。其一是他相對年輕,大約三十四五歲。其二是他那付冷漠然而相當英俊的麵容。的確,詹蒙德•馮•聶蒙德醫生的外貌、聲音和舉止永遠留在了蘇菲的記憶裏。他對蘇菲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把你弄上我的床。[1]”這不過是一句乏味至極的無聊話。然而它從一個處於優越地位的人嘴裏說出時,卻顯得那麽冷酷無情。人們曾從一部b級片中看到過類似的場景。不過蘇菲說,從一個醫生和紳士(甚至可能是貴族)嘴裏吐出的這句話顯得極其醜惡,不過明顯的醉意可以解釋它的緣由。可蘇菲為什麽隻看了一眼便認為他是個貴族呢?因為他的長相與一個容克[2]軍官十分相似。那軍官是她父親的朋友,她十六歲那年在柏林度暑假時與他相識。和醫生一術樣,他也長著一付標準的日耳曼臉龐,薄薄的嘴唇,冷峻堅毅的神態。詹蒙德•馮•聶蒙德醫生對蘇菲十分冷淡,粗魯。盡管他的冷漠令她痛苦,然而她卻忍不住被他的英俊相貌所吸引,被他絲綢般細膩而平靜的表情所吸引。她記得她當時想:他長得真像戎裝的萊斯麗•霍華德,或者說就是她的翻版。如果他是一個女人,我可能會迷上他的。她記得後來她一直很想他。可當時的情形是,下午五點鍾,身著有些歪斜的黨衛軍製服的詹蒙德•馮•聶蒙德醫生站在火車站的水泥站台上,滿嘴酒氣,高貴地說出一句極端粗俗的話:“我要把你弄上我的床。”


    蘇菲沒理會他,但當他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卻碰上了一些毫無意義卻又揮之不去的細節。詹蒙德•馮•聶蒙德醫生身上的另一個奇怪跡象從他那天令蘇菲困惑的印象表層生動地浮現出來:這位黨衛軍中尉醫生的緊身製服翻領上沾著飯粒,大約四五粒,還沒全幹,閃著像蛆一樣的白色光澤。她昏頭昏腦地又仔細瞟了一眼。這時她突然意識到月台上歡迎他們的樂隊所奏的樂曲是阿根廷探戈舞曲《康巴斯塔》。由犯人組成的樂隊將舞曲奏得雜亂無章而且跑了調,卻強烈地刺激著她的神經,使她又一次陷入剛才在黑暗車廂中的悲傷和絕望之中。她剛才怎麽想不起這曲子的名字了呢?啪——咚,啪——咚!  “你是個波蘭佬。”醫生說,“你是共產黨員嗎?[1]”


    蘇菲一手摟住伊娃的肩膀,另一隻手攬住吉恩的腰,一言不發。醫生打了個酒嗝,更加嚴厲說:“我知道你是個波蘭佬,但你是這些可惡的共產分子中的一員嗎?”然後他暈暈乎乎地轉向下一個人,似乎把蘇菲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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