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淩晨,當蘇菲結束她的長篇大論後,我不得不強把她放倒在床上——我們那時老愛這麽說。她狂喝濫飲後居然還能如此口齒清晰,而且講述了整整一個晚上,這令我十分驚訝;不過到了淩晨四點酒店打烊時,她已完全垮掉了。我揮霍了一回乘“的士”回粉紅宮;在車上她一直靠著我的肩膀打瞌睡。我把她扶上樓,用手從後麵撐著她的腰。她的腿已不聽 使喚,搖晃不定。我把她扶到床上時,她嘴裏仍嘟嘟囔囔不停地說著什麽。她一倒上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我顧不上給她脫衣服,因為我自己也快不行了。我給她蓋上一張毯子,便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了衣服,一下子鑽進被窩,睡得一塌糊塗。


    太陽已升起老高,我才醒來。窗外梧桐樹上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吵鬧聲——這些聲響把我的頭蓋骨都要掀起來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痛得要命,就像兩年前那次醉酒一樣,令我難受極了:我像赤裸著躺在玉米地裏渾身疼痛,外麵麻雀的叫聲像動物的怪叫一樣凶猛地刺激著我的神經,卡車壓在路麵窖井蓋上發出的哐哐聲像在使勁拍打地獄之門。我所有的神經都在顫抖。還有,過量的酒精使我渾身酷熱難當,欲火中燒。至少在那天,我是那樣的迫切——讀者一定能明白那種欲罷不能的感受,這種渴望用手淫是無法壓抑下去的。此時無論誰在我身邊,我都會不顧一切把她幹了。我不知該怎樣形容此時的我,我想“海軍陸戰隊”的瘋狂說法最合適不過了:“哪怕是一堆爛泥我也會幹了它。”突然我想起一件愉快的事,一下子躍身起床。我想起瓊斯海灘以及睡在樓上的蘇菲。


    我把頭伸出門外,對著樓上喊了起來。隱約傳來巴赫的樂曲聲。蘇菲從門後回答了我,雖聽不太清楚但這聲音已足以受用了。那是個周六。就在頭天晚上,蘇菲答應在搬到新居前和我在這裏度過整個周末。這簡直令我受寵若驚。她甚至還同意和我一起去瓊斯海灘野餐。我從沒去過那裏,但我知道它不像康尼島那樣擁擠。我一邊衝著淋浴,一邊憧憬著和蘇菲在一起的時光。我比以往更清楚地認識到我對蘇菲的感情中所包含的悲喜劇性質。一方麵我仍有足夠的幽默感來認識她的存在帶給我的痛苦的荒唐可笑。我曾讀過大量的浪漫主義文學作品,足以使自己認識到這種倍受折磨的情感就是他們所形容的可笑又可憐的“因愛而憔悴”。


    不過這僅僅是半個玩笑而已,因為這種單相思害得我如同發現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惟一能治愈這病的便是得到她的愛——但這如同治愈癌症一樣虛無縹緲。有時(不過僅有一次)我差點要對她破口大罵——“操你的,蘇菲!”——因為我幾乎可以看見她對我的這份愛或者感情表現出喜歡但決不是愛的那種輕蔑與不屑。我腦子裏仍然回響著頭天晚上她的話語,那該死的內森,可惡的暴行,性虐待。“該死的,蘇菲!”我一邊小聲罵著,一邊用浴液搓洗著我的大腿根部。“內森已經離開你了,走出了你的生活,去尋找他自己的歡樂了。那魔鬼已經走了,結束了,完了!所以現在愛我吧,蘇菲。愛我。愛我!愛生活吧!”


    我擦幹身體,一邊靜下心來想著蘇菲把我當成一個求婚者的可能性有多大。當然,如果我能穿透這道情感之牆向她示愛而又能得到她的愛的話,對我們兩人來說都太麻煩了。她會時不時發作,怨婦似的無休無止地嘮叨;而我呢,當然太年輕(鼻子邊還長著幾顆青春痘;此時從鏡子中隨便這麽一瞥,便會意識到這個事實)。但這不過是小事一樁,曆史上的先例很多,或至少是可以接受的,然而,還有,我不像內森那麽有經濟實力。雖然蘇菲不能算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但她卻熱愛富足的美國生活;自我克製並不是她表現明顯的眾多品質中的一個。我喉嚨裏發出一聲不大但卻清晰可聞的歎息,我在想我怎樣才能養活我們兩個人。好像是對這一問題產生的奇妙回應,我趕緊去找我藏在藥櫃裏的錢。可這一來卻嚇得我不知所措,我盒子裏藏的錢早已不翼而飛。我被洗劫一空了!


    我完全被一團黑雲籠罩著,這是被劫後常會出現的情感——懊惱,絕望,憤怒,對人類的仇恨——還有一種往往最後才冒出來,但卻是最最濃烈的:懷疑。我幾乎馬上把矛頭對準了莫裏斯•芬克,他常在我的房間外轉悠,還有鑰匙可以進我的房間。這種未經證實的疑惑逐漸加重,以至於我開始真正懷疑起他來。芬克曾向我獻過一兩次小殷勤,這顯然也證實了我的猜測。當然,我不能把對莫裏斯的懷疑告訴蘇菲,但忍不住把被盜的事告訴了她。她表現出極其同情的樣子。


    “噢,斯汀戈,怎麽會?”她正靠在枕頭上讀著一本法文版的《太陽照樣升起》,聽我一說,驚得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斯汀戈!誰會對你幹這種事?”她穿著一件絲綢睡衣,一下子衝過來把我抱住。我此時正驚惶失措,甚至沒顧上享受一下她的酥胸擠壓我的身體時的那種愉悅感。“斯汀戈!被偷了?太可怕了!”


    我感受到我的嘴唇在顫抖,差點就要掉下淚來了。“沒了!”我說,“全沒了!三百多美元呢,我惟一的財產!上帝,我的書怎麽完成呢?我現在一名不文了,除了——”我這時才想起我的錢包,伸手掏出來打開一看,“除了這四十美元——幸好昨天出去的時候我帶了這些。哦,蘇菲,這簡直是一場災難!”昏昏沉沉中我發現自己在模仿內森說話,“唉,但願我有tsuris!”


    蘇菲對付這種狂亂的情緒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她總能讓對方平靜下來,甚至當內森失去控製接近發瘋時也是一樣。這是一種奇怪的巫術,與她的歐洲背景以及她身上某種誘人的母性有關。“噓!”她會用一種哄小孩的聲音來安慰你,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立即軟下來不再掙紮,並最終笑逐顏開。所以此時蘇菲輕而易舉就讓我平靜下來了。“斯汀戈,”她說,一邊用手撫弄著我襯衣的肩,“這樣的事確實太糟了!但你決不能表現得像碰上原子彈爆炸一樣。真是個大孩子,你看起來像要哭了。三百美元算什麽?你馬上就要成大作家了,一星期就可以掙三百美元!現在確實有點不妙,但既然錢已丟了,可能也沒什麽辦法挽回了,所以忘掉它吧。來,打起精神,我們還得去瓊斯海灘呢!”


    她的話很有用,我很快鎮定下來。我意識到她的話是對了,我對此無能為力,於是我決定放鬆下來,至少應試著去享受這個即將與她共同度過的周末。等那可怕的星期一到來之時,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我開始盼望這次海灘郊遊,像到裏約熱內盧逃稅的人一樣渴望徹底忘掉過去。


    我吃驚地試圖阻止蘇菲往她的旅行包中放進那半瓶威士忌,但她笑著堅持要放進去,說什麽“以毒攻毒”,我敢肯定這話一定是從內森那兒揀來的。“你不是惟一宿醉的人,斯汀戈,”她接著說。就是從那時起我第一次認真地擔心她喝酒這件事嗎?以前我把她的貪杯認為是尋求暫時的安慰,更歸罪於內森對她的遺棄。而現在我一點也沒有把握。我們一同登上地鐵後,疑惑與擔心仍包圍著我。不一會兒,我們下了車。在羅斯特朗德大街有直達瓊斯海灘的班車,總是擁滿去那地方曬太陽的怪裏怪氣的布魯克林人。我和蘇菲是最後上車的。車很快啟動鑽進了一條隧道,車廂裏一股臭烘烘的氣味,很暗,雖擠滿了人卻悄無聲息。這種沉寂給人一種不祥之感——我一邊往車廂後部擠去一邊這樣想著,這時因為擁擠有人發出了一點聲音,總算是有了點人氣。我們終於找到兩個破爛不堪的座位,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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