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言不發,用手蒙住臉。我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拍著她那溫熱的幾乎有些發燙的手臂,用手指繞著那串刺紋畫著圈。從這個角度,我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串藍黑色的紋身,每個數字都很清晰,一字排開,“7”的腰上被精心畫上了一橫。我聞著她身上常有的那種香水味。我問自己,斯汀戈,這可能嗎?她可能愛上你嗎?我突然想知道自己現在是否敢對她非禮。不,肯定不行。她十分虛弱地趴在那兒,讓她接受我的愛撫看來不難,但剛才的一陣發泄已弄得我疲憊不堪。我的身子晃了一晃,內心一片空虛。我的手指朝上移動,摸到了那頭閃亮的頭發。最後她終於停止了哭泣。這時我聽見她說:“這不是他的錯。他身上潛藏著一個惡魔。隻要他一發作,惡魔就會出現。是這個惡魔在控製他,斯汀戈。”


    幾個影子幾乎同時在我的意識中冒出——巨人黑鬼卡裏班,還有莫裏斯•芬克說的那個可怕的假人。我不知道是哪一個令我一陣戰栗,寒意直鑽心脊。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渾身顫抖。我哆哆嗦嗦地問:“你什麽意思,蘇菲——一個惡魔?”


    她沒有馬上回答。在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她抬起頭來,用輕柔的聲音平靜地說了一些令我驚愕不已的話。這根本不是蘇菲的性格,至少在那天之前,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蘇菲。


    “斯汀戈,”她說,“我還不能馬上離開這兒。這兒有太多的回憶。幫幫忙,請你去教堂大街買一瓶威士忌。我想一醉方休。”


    我幫她買來酒——五分之一加侖的威士忌。這酒幫了她,使她能把她和內森在一起度過的那段動蕩不安的歲月告訴我,那是我進入他們的生活之前發生的事。如果不是他後來又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所有這些本來是沒有必要在此敘述的。


    康涅狄格州,沿新密爾福特和迦南之間的一段河岸,一條綠樹成蔭的高速公路向南延伸,一家老式鄉村客棧位於路旁。那客棧鋪著橡木地板,一間漆成白色的向陽的房間裏掛著一些壁掛,樓下有兩條濕漉漉的愛爾蘭長毛狗,壁爐裏燃燒的鬆木散發出蘋果木的香味——正是在這兒,蘇菲那天晚上告訴我說,內森想要結束她的生命,然後再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後來流行一時的所謂自殺契約。這事發生在那年的秋天,樹上的秋葉正反射著耀眼的光,他們在布魯克林大學圖書館相遇後的幾個月。蘇菲說,有很多理由使她對這件事記憶猶新(比如,這是他們相識後他第一次衝她大聲吼叫),但她永遠無法抹去最主要的那條理由:他狂怒地(這也是第一次)要她說明她是如何在奧斯威辛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而“其餘的人”(他就是這樣說的)則全部死去了。


    當蘇菲對我描述這些時,我當然馬上想起了內森粗暴的行為——在楓苑的那個晚上,他便如此粗暴地對待我們,然後堅決地離開。我們在她從前經常和內森一起光顧的位於康尼島大街的一家意大利小餐館坐下時,我想向蘇菲指出這個相同之處,但她完全沉浸在對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的回憶中,我猶豫了,然後陷入沉默。我想著那瓶威士忌。蘇菲和她的威士忌都令我不解,比如說她有著波蘭輕騎兵對烈酒的天然適應力。看著這位可愛的經常過分正確的人痛飲,真是令人目瞪口呆;我給她買了整整一誇脫西格蘭姆威士忌酒,在我們乘出租車去餐館前已被全部喝光。(她還硬要把酒瓶塞給我,但我堅持隻喝啤酒。)我把這也歸咎於內森的離去。


    但即便如此,蘇菲喝酒的樣子比她的酒量更令我吃驚,因為這些隻兌了一點點水的八十六度的烈酒似乎並沒有擾亂她的口齒和思維。至少在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新嗜好時是這樣的。她泰然自若,頭發紋絲不亂,恰似霍布斯筆下正在豪飲的酒吧女子。我甚至懷疑她有斯拉夫人或塞爾特人的某種基因。除了輕微的臉紅,西格蘭姆威士忌似乎隻在兩方麵對她的表達或行為有些影響。它把她變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她以前在談到內森、波蘭或過去時有所顧忌的事一古腦兒全倒了出來。而且,威士忌還將她的語調從洪水般的傾泄變成了抑揚頓挫、疾緩適當、十分動聽的聲音。那烈酒像潤滑劑一樣,把她的話語裏很多刺耳的波蘭輔音神奇地變得圓滑了許多。另外,她變得十分迷人。迷人,就是那種令人發狂的吸引力:它改變了她一向關於性的十分拘謹的態度,變得十分放任。她對她過去與和內森的愛情生活的講述,將我引入一種不舒服和快感相混雜的複雜情感之中。她嘴裏吐出的那些話十分迷人,大方,坦率,毫不忸怩,像一個剛學會外語的孩子一樣。“他說我非常棒。”她十分懷念地說道,“我們常常在鏡子前麵做愛。”上帝,當她述說這些令人遐想的事情時,如果能知道飛舞在我腦海裏中的是怎樣一幅圖景就好了。


    但她的情緒大多時候十分消沉和悲哀。當她說起內森時,十分固執地使用了回憶的語氣,用的全是過去時,仿佛在談論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當談到他們在康涅狄格鄉野的那個“自殺契約”時,我感到既難過又震驚。但當她把另一條可怕的消息告訴我時,更令我瞠目結舌。


    “你知道嗎,斯汀戈,”她有些猶豫地說,“你知道內森一直在服用毒品。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看出來。不管怎樣,我有時對你並不是很誠實。這其中有很多原因,我不能告訴你。”


    毒品。我想,仁慈的上帝啊,我真不敢相信。今天的讀者可能大都能猜到內森會這麽幹,但我肯定想不到。在1947年,我對毒品一無所知,就像我對性一無所知一樣。(噢,那羔羊般純潔的四五十年代的人們啊!)現代的毒品文化在當時還沒有一點端倪,甚至看不見一線曙光。我對吸食毒品的概念(如果我真想到此事的話)與癮君子的形象聯係在一起:鼓著眼睛穿著拘緊衣被關在死氣沉沉的瘋人院裏的瘋子,像鼴鼠一樣唾液涕泗的兒童騷擾狂,鬼鬼祟祟徘徊於芝加哥小巷裏的行屍走肉,煙霧彌漫的鴉片煙館裏不省人事的中國人,等等。吸毒,這種無法挽救的墮落和邪惡,其惡名不亞於男女私通。十三歲時,性交在我的腦子裏,還是醉熏熏的胡子拉渣的大塊頭刑滿釋放犯與把頭發染成金黃色的下賤女子在陰暗角落裏一起搞的野蠻行徑。我對毒品知之甚少。除了鴉片,我甚至不知道任何一種毒品的名稱。蘇菲對我提起的內森吸毒的事一下子讓我想到犯罪。我無法相信,但她向我保證是真的。我的驚訝繼而轉為好奇。我問她他服用什麽毒品,這時我才第一次聽到了氨基丙苯這個詞。“他把它叫做氨基丙苯,”她說,“也叫可卡因,藥勁可持續很久,足以讓他發瘋。在普費澤他工作的實驗室裏很容易找到。當然,不用說,這是非法的。”原來如此。我驚奇地想,原來這就是狂怒和偏執背後隱藏的原因,我是多麽無知啊!


    她說,她現在明白了,大多數時候他都能控製住自己。內森總是精神飽滿,興奮,還有些煩躁不安;在他們共同度過的頭五個月裏(他們一直在一起),她很少看見他“吃藥”,因此也從未將毒品與他的瘋狂舉動聯係起來,以為那不過是很平常的事。她繼續說,那幾個月裏,他的行為(無論是否由藥物導致),他在她生活中的出現,他的整個人,都帶給她極大的歡樂。她發現自己第一次到布魯克林的耶塔公寓時,是那麽茫然若失,孤獨無助;她試圖使自己穩定下來,將過去的一切統統忘掉。她以為她已完全可以把握自己(無論如何,布萊克斯托克醫生不是說,她是他所見過的最棒的秘書兼接待員嗎?)但實際上,她仍然處於無法控製感情的危險邊緣,像一個木偶隨時可能墜入洶湧的漩渦。“那天用手指侵犯我的人讓我看清了這一點。”她說。盡管她暫時從那次傷害中恢複了過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下滑——精神上受到極大傷害後迅速消沉。如果不是內森騎士般地撞入她的生活,挽救了她,她根本無法想象將會發生什麽樣的事。(在那關鍵的一天,和她一樣,他也很偶然地到了圖書館,去尋找安布羅斯•比爾斯已經絕版的一本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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