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的一個傍晚,李馭探路回來,悄悄進了房間。


    銀白色的月光透過打開的窗灑了進來,李馭坐在床沿,默默盤算著自己該如何離開、何時離開,以及什麽時候能再回來。


    他一邊想,一邊褪下上衣,拿起藥酒。


    背部的淤青就是好不了,他挺直了背,倒些藥酒在手上,很勉強的將手伸到背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推著藥,但藥酒卻不爭氣地滴滴落下。


    唉!要替自己的背部上藥還真是難。


    此時蔚兒正打算回自己的房間休息,碰巧經過窗前,不經意地瞥見這一幕。


    “你在做什麽?”


    窗外傳來有如銀鈴般的輕笑聲,李馭聞聲抬起頭,看見蔚兒兩眼放低沒正眼瞧他,嘴角卻忍不往上揚。


    “我正在為不肖之徒的行徑付出代價。”


    “喔!難怪你說有些還傷沒好,真可憐。我請婆婆幫你推藥好了。”


    婆婆是指照顧她們的那位老婦人。李馭聽到蔚兒這樣說,一臉不情願的婉拒。


    “不用了,謝謝。”


    “這樣傷不會好的。”


    “總有一天會好。”


    “你怎麽像個小孩般耍賴?”


    “沒辦法,誰教我得不到佳人的關愛。”


    李馭說得故意,蔚兒這才知道他要做什麽。


    不一會,就見蔚兒手上拿著藥酒,坐在李馭身後,而李馭的臉上則是掛滿了笑容。


    “右邊那裏最痛了,怎麽擦都擦不到。”


    “嗯……好。”


    蔚兒不是看不見李馭哪裏淤青最嚴重,隻是這赤裸的上身,讓她不敢直視。


    蔚兒柔軟的小手不斷地在他背上輕輕推著,李馭感到一陣溫熱,這雙手好生靈巧,他當下覺得好幸福……也好難受,雙十青年,血氣方剛,這樣的溫柔喚起他蠢轟欲動的渴望。


    “好些了嗎?”蔚兒認真的問。


    “沒有。”


    “嗯?”


    “如果受點傷能換來你這樣關心、這樣上藥,我寧願天天都被小蠻打。”


    “啐!不用等小蠻,我現在就……”蔚兒此時才發現這家夥的詭計,掄起拳頭就要打下。


    “打我嗎?”沒想到李馭動作更快,猛然一轉身,便抓住了這雙柔荑。


    “你!”蔚兒睜著眼瞳,又羞又氣,更不敢看轉過身的他。


    “你這點身手真的還要再加強,沒關係,名師出高徒,我明天再多教你一些,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我們李家劍術可是不外傳的。”


    “胡謅,你那天不是教我劍法了?”


    “所以你得當我李家的媳婦。”


    雖不知這話是真是假,蔚兒的心卻是怦然一跳。“你怎麽這樣說……”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但見李馭此時突然舉起她的手……竟放在他胸膛上。


    “你……”蔚兒一驚,急著要將手抽回。


    “蔚兒……”李馭使勁,按住她的手掌。“蔚兒,聽我說,這是我的真心。”他將大掌緊緊覆著她的手背時,一陣滾燙傳人蔚兒心裏。


    她臉紅頭低,眼角卻隱約瞥著他習武壯碩的身形,和抓著自己不放的健臂,她忍不住屏氣,低頭不語。


    隨後又聽到李馭低沉的聲音。“蔚兒,關內關外,無論是南方溫柔的姑娘還是北方豪邁的女子,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般動心過。”


    李馭渾厚的嗓音說得真切,蔚兒心中亦湧起千言萬語,卻凝在唇畔不知該如何啟口,三郎和她見過的人都不同。他懂她在想什麽,甚至有一樣的見解,兩人在一起時仿佛就是有不用言語的默契。


    她緩緩抬起頭,抿著唇,心動卻又不知所措。


    月兒將搖曳的花葉映在窗台上,房內蔚兒螓首微低,雙頰酡紅,花影點點,李馭捧著這小臉蛋,緩緩靠近。


    半點朱唇淺淺嚐,李馭吋吋欺進,點點陶醉,意中玉人深深擁,他側首覆上熱唇,開始放肆深吻。


    這晚,夜風沁涼,好不愜意,蔚兒嬌羞地倚在他懷中,兩人天南地北地聊到三更。


    李馭看見枕上一枝木簪,落在蔚兒長發旁,便拿起說道:“這支簪我要了。”


    “你一個男人要枝發簪做什麽?”


    “我想隨身帶著。”


    李馭將簪子放入懷中,雙眼凝視著她,蔚兒心中湧上感動。


    一夜深談,蔚兒在清晨的鳥鳴中悠悠醒來。這才發現昨晚自己竟不知不覺睡著了,還將三郎的胸膛當作枕頭枕了一夜。


    三郎呼吸勻稱,看來還在睡,蔚兒忍不住抬起頭悄悄窺著,他鼻尖高挺,天庭飽滿,眉宇間帶著不凡,蔚兒最後將眼神停留在他厚實的雙唇上,然後含羞悄悄一吻,便溜下了床。


    而半夢半醒的李馭,此時正麵露微笑地做著夢。他夢見和蔚兒一起在高原上馳騁,幫蔚兒追回風中的絲巾,絲巾一角繡了幾個字……“史”……這是蔚兒的姓氏嗎?


    “……史……蔚兒!”


    夢到這裏,李馭突然雙眼一睜,倏地驚醒。


    蔚兒,她是……


    他突然坐起,左右張望,蔚兒早已不在房裏。


    蔚兒在前庭,正拿著一枝樹枝左右比劃,認真的練習李馭教她的劍法。她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一道難以言喻的眼神正望著她。


    李馭不發一語地站在屋後,眼神深遠,心中百感交集,思緒萬千。他愛上了蔚兒,往後兩人會走向什麽樣的路?


    他定神看了許久後,收起臉上的陰鬱,揚聲道:“這裏左手要收回,右手順勢刺出,這招的訣竅就是能守能攻,懂了嗎?小笨徒。”


    蔚兒整句聽得最清楚的就是最後三個字,隻見她收起樹枝轉身,看著這一早就找她麻煩的“恩師”,那秀眉微蹙、輕嗔薄怒的表情,讓李馭為之動容。


    “你生氣的樣子也好看。”


    “你……算了,不理你了。”蔚兒拿起樹枝打算繼續練習。


    “不要生氣了,這個給你,你先留在身邊,改日我再請人鑄一把上好的劍給你。”


    李馭走到她身旁,遞給她那把自己隨身配戴的短劍。“這是我爹爹特別為我打造的,尖銳無比、斷石若泥,我一直都隨身帶著。”


    “這樣特別的東西,我不好收下。”


    “你留著,我比較安心。”李馭的話語漸漸低沉,蔚兒看了看他,知道他要說什麽了。


    “你要離開了對不對?”


    “是的。”李馭眼臉垂下,蔚兒總是懂他要說什麽。“我離家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是時候該回去了,這把小刀你留著,算是我對你的承諾,我發誓一定會再回來找你。”


    “好,三郎,我知道了,我會等你回來。”蔚兒雙目含情,卻看得李馭黯然。


    今早半夢中,他想起蔚兒這似曾相識的名字。


    在營中他曾聽人提過,這名字是“阿史那·蔚兒”。


    原來蔚兒是東突厥一位受封的公主,父親是阿史·那良,是部族首領,歸屬於頡利可汗,頡利可汗統領著東突厭數個部族,蔚兒則是東突厥貴族。


    但在李馭心中,無論蔚兒是什麽身份,不管兩人是否會敵對,蔚兒永遠是那個心地善良、救他一命的小姑娘。


    就要暫別,他不希望蔚兒太感傷,試著將話說得輕鬆。“別忘了,你答應我要當李家媳婦!救人可以,可別再救了另一個相公。”


    “天下應該不會再有像你這般不要臉的人了,放心,我會將澡堂鎖好。”蔚兒也不願兩人間彌漫暫別的感傷,收起愁容應著。


    午後,李馭坐在蔚兒為他準備的馬上,英姿颯颯,蔚兒細心地為他準備了足夠的水及幹糧。


    “要等我。”


    “好。”


    蔚兒微微點頭,李馭伸下手憐惜地摸摸這小臉蛋,才揚長而去。


    策馬奔馳在大草原上,李馭並沒有立即踏上回程,這些天的夜晚,他已經將地形、路徑都摸熟了,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在上麵又添了幾筆。這是一張地圖,他趁白日看得更清楚時再多加描繪一番,將來一定大有用處。


    約莫一個時辰後,他將馬拴在樹下,步行至不遠處的一間小屋前,低下身東張西望。


    “應該沒人。”


    李馭瞧了瞧,便翻過圖籬,不一會,他已經換上披在衣竿上的突厥服裝。


    “駕!”


    翻上馬,他再度馳騁在這片無際的草原中。


    綠草無垠,青山連綿,襯著蒼蒼藍天,原野風情如畫,李馭一身豪情壯誌,伴著他加風疾馳。


    好一會,他發出“唹”的聲音,緩下馬蹄。


    馬兒停了下來,他在樹下席地而坐。這裏是突厥大營後方,也是這些天探路的最大收獲。


    李馭這次有備而來,路已探熟、身著胡服,隻待天色全暗、月黑風高之際,他準備隻身潛入敵營。


    奔馳了一下午,他將蔚兒為他準備的糧草及水,取出一些喂了馬,然後倚在樹旁,吃著蔚兒親手做的幹糧,心裏惦記著:


    “不知道蔚兒現在在做什麽。”


    才離開一會,李馭就開始思念蔚兒。突厥受封公主、漢人陣前將領,如果有一天兩軍交戰,該怎麽辦?李馭抬頭仰望藍天,心中絲絲感傷。


    多麽希望能摒除世上紛擾的一切,兩人共同悠遊在這山青水綠天地間,攜手漫步在這片晴空下,而後在星空下共度,一起欣賞晨曦美景,朝朝暮暮。如果有這一天,那該多好。


    一陣涼風吹走李馭的思緒,不知不覺天色已暗,他起了身,將馬拴好後,悄然低身往前方走進。不久,他已潛入突厥大營中。


    “劈啪、劈啪……”


    營帳前營火猛烈地燃燒,有一條身影快速在火光後閃過。李馭目光如炬、身手俐落,心中暗記牙帳數量、士兵分配,沒有發出半點聲響。隻身潛入敵營,父親要是知道自己冒這麽大的風險,肯定阻止。


    突然……


    “是誰?什麽人在後麵?”


    巡邏的士兵突然朝這個方向大喝,是突厥語,李馭聽不僅,但他知道一定有人發現不對勁。


    此時,他赫然發覺腳底下的確有東西發出沙沙聲響,他趕忙低頭。


    唉!小畜生,要害我被發現嗎?


    “喵嗚!”


    隻見一隻野貓被李馭踢出,跑到突厥兵前,接著又是一陣聽不懂的話語,然後聲音漸小,終於離去,看來突厭兵沒有發現他的蹤跡。


    李馭心中輕呼一聲好險,他告誡著自己,一定要平安歸去,要實現對蔚兒的承諾。


    無聲無息中,李馭已經在大營內轉了一圈,暗自記下了許多重要資料,謹慎地觀望四周後,悄然離去。


    皎潔月光下,李馭回到馬旁,收起方才畫下的重要地圖,翻上馬背,連夜踏上回程之途。


    隔日夜晚,在京城茶飯不思的李敬德,驚見麽兒出現在眼前。


    “馭兒!”他大喊,喜出望外,歡欣莫名。


    他的麽兒明顯消瘦許多,但當李馭拿出塞外地圖及突厥陣營布局圖時,李敬德訝異的神情取代了擔心。


    “馭兒,這是?”


    “這些天的成果。”


    “爹還以為你已遭遇不測,在你娘麵前誓言要為你報仇。”


    在拿到兒子遺落的軍裝後,李馭自此不但音訊全無,甚且連突厥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這段期間,李敬德心力交瘁,矛盾的心思不斷糾纏著他。


    他擔心自己的兒子若是落入敵方手中,必遭折磨,以報一年前在靈州遭唐軍大敗之痛,進而可能被當作人質,與之談判。


    但另一方麵,李敬德又暗自期待,李馭若是被突厥所俘,至少比現在這樣毫無音訊、生死末卜來的有希望。


    可惜日子一天天過去,無論是突厥大營、還是自己派出去的探子,完全都沒有麽兒的消息,李敬德幾乎已經肯定兒子已遭遇不測。


    就在這晚,他完全沒料到馭兒會就這樣直挺挺地站在他眼前,甚至還帶回重要軍機,李敬德睜大眼睛,狂喜之情溢於言表。


    “馭兒!爹原本很後悔將你獨自留在關外,不斷向你娘懺悔,要是將你帶在身邊,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爹,您別這樣想,孩兒一直感謝您的苦心栽培,若沒有經過磨練,怎能有自己的一片天。”


    李馭挺直身軀,語調平穩。


    “您不用擔心,我會照顧自己,還要早日成親給您生個小娃娃抱呢!”


    李敬德一代大將,聽到兒子這番話,卻比任何戰功來的令他欣喜,他不知道李馭這些天遇到的人事物,也不曉得李馭話語中的認真,隻是用力拍著他的臂膀道:“好、好樣的!我的馭兒真的長大了。”


    這夜,李家上上下下歡欣地為李馭歸來設宴洗塵,大家傳著李馭如何以自己誘敵替同袍脫身,如何經過重重危難脫離險境的事跡,李馭的大哥、二哥更是拉著他痛飲。


    未了避免不必要的牽扯,李馭刻意隱瞞與蔚兒相遇的事情,李敬德則因涉及軍機,也未提及李馭潛入軍營之事。但光是這樣,李馭已是眾人目光所聚。


    李馭平安的回到中原,除了邊疆的士兵們個個歡欣鼓舞外,還有一個人,在默默地為他掛心。


    蔚兒在李馭離去後,夜闌人靜之時,總撫著他的小刀,暗自思忖。


    “不知道三郎是否已經平安到家,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李馭對自己遇見蔚兒之事隻字不提,而蔚兒更是不知道,三郎就是出身中原赫赫有名的李家──大將李敬德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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