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今朝慢慢地吸著那泡得很腫的麵條。


    「嘶——嘶——嘶——」嘶得好無聊哪。於是,筷子移向桌前唯一一盤醃蘿卜。「哢哢哢——」牙齒咬得也很沒勁。


    最後,她眼淚嘩啦啦掉下來了,默默拎著扁盒,對著監視她的青門弟子道:


    「時候到了,我得去看香香公子的不舉之症,太晚治,我怕他一路不舉到老了也抱不到親生孩兒。」語畢,也不等青門弟子臉紅回應,徑自出門尋人。


    青門真是貧窮得可以,一連幾天,三餐全是煮得比她臉還浮腫的麵條,配上一碟素菜,如果她不是曾吃到一口小醃魚,她會以為青門的弟子來自尼姑庵。


    遠方嚴重剝漆的涼亭裏,正是那個高雅動人的傅臨春跟嶽家門主在用飯,亭外是很久沒有清理過的人工湖泊……突然間,她覺得非常驕傲。


    如果沒有她跟其他的隱藏弟子在,雲家莊就會是第二個青門。她簡直難以想象傅臨春穿著破舊的衣物寫史!那簡直是一種罪孽啊!


    嶽觀武背著她,縮在桌前埋頭苦幹,她走上涼亭,注意力放在傅臨春。他心不在焉地用食,細白的耳朵卻動了動。


    她瞄著兩人,撓撓臉,自覺有點不識相。瞧,這兩人氣氛多好啊,各吃各的,照這樣下去,說不得老傅很快就舉了,她是不是該避避?青門……隻是貧窮,不算惡人吧!


    傅臨春見她停在階上,主動喚道:「大夫?」


    她被迫入亭,笑道:


    「原來都在吃飯,二位真是閑情……雞腿!」她難以置信,瞇瞇眼暴凸。「鹵牛肉?四菜一湯!」有沒有天理啊!青門把好菜塞給傅臨春?而她卻吃白麵?


    她眼淚又掉了出來,迎上嶽觀武那種「妳了解吧」的眼神。她是了解了,這個青門門主膽小得要命,但為了美食死也要硬著頭皮跟傅臨春吃上一頓。


    她吞了吞口水,自動自發地坐在石椅上,喃喃道:


    「我想起來了,我還沒吃午飯呢,這最後一支美腿……」撲了個空。


    嶽觀武個子生得小,身體也有點扁扁的,因為膽小不敢直視人,所以劉海過長,幾乎遮住她的雙眼,她的動作跟猴子一樣快,轉眼利齒已經在撕裂腿肉了。


    李今朝一顫,是真的連皮肉都在顫動,桌上四菜一湯隻剩殘羹剩飯。


    傅臨春嘴角揚笑:「李大夫?」他的目力已有五成,比起前幾天好多了。


    她的發色,確是偏淡。他又撇向她有些模糊不清的麵容。其實不用仔細看,她仍是有著那雙不安分的眼眸,帶點市井的氣質,還有豐富的表情。


    她趕緊從扁盒裏取出一個飽滿的小袋子。


    「春香公子,今天你氣色很好,這是特地獎賞你的。」


    嶽觀武瞄上一眼,確認那不是食物,繼續狼吞虎咽。


    傅臨春伸出手,讓她把已經打開的袋子放在他掌心上。她的指尖還是冰冷的,明明今天天氣高熱,還得靠湖水降點熱度,為什麽她的體溫跟人不一樣?他不記得她以前有這體質,難道是來到青門後發生的?


    錦袋裏,是瓜子。


    「瓜子。」她狀似隨口:「我愛吃,順道買的。你若不嫌棄,就吃吧。」


    傅臨春垂著眼,嘴角噙著笑,嗑了顆瓜子,道:


    「妳也喜歡啃瓜子?」


    「唔,是啊是啊,我愛得不得了。」


    她眼珠骨碌碌轉,仗著他看不見,就把他吃剩的飯菜挪到自己麵前。他咬了兩口的牛肉,吃了一半的雞腿……她含淚,這種貧窮,她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妳、妳不吃?」嶽觀武抹抹口水。


    「我吃我吃……」反正是兄妹,吃點他的口水不算什麽。她慢慢品嚐沒有味道的雞腿。這裏的廚子到底哪來的?這樣他也能忍上幾個月,太無欲無求了吧!


    她大口大口吞飯,偷瞄著傅臨春嗑瓜子的閑情風采。


    傅臨春似乎察覺她在觀望他,不由得朝她看去。


    她立即埋首吃飯。反正江湖盲俠之神能,已經連她的發絲顫動都能察覺了,如果有人說,傅臨春在眼盲的情況下,還能伸出兩指精確無誤的戳瞎別人眼珠,她絕對第一個相信。


    「嶽門主,等我傷好,請嶽門主一定要上雲家莊做客。」傅臨春客氣道。


    「做客?」送茶水過來的趙英芙大叫。


    「是啊,趙姑娘也一塊來吧。都是救命恩人,傅某是該要報答的。」


    趙英芙進了涼亭,結結巴巴道:


    「也、也不用了。我家門主不喜歡去太遠的地方。」


    李今朝瞄瞄她,突然冒出一句:「我去過京師哦。」


    「京師!」趙英芙又嚷。


    連嶽觀武的小眼睛都從劉海裏眨巴眨巴地望著她。


    「那是很繁榮的地方啊!沒有銀子是會被趕出來的!」趙英芙掩不住好奇心,問道:「李大夫,那裏真的黃金滿天飛嗎?聽說隻要一入京城,連天上下的雨都是銅錢,是不是多到京師人都懶得撿了?」


    「……」好慘哪!李今朝啃著腿骨頭,撇開臉,掩飾眸裏的月光。


    傅臨春下意識隨她的方向移動視線,繼續悠閑嗑著瓜子。他愛嗑瓜子,卻不見得愛吃瓜子肉,沒一會兒,瓜子肉便在桌上積了一堆,他看見她不拿有殼的瓜子嗑,卻偷偷撚了顆瓜子肉去嚐。


    她真的愛吃瓜子?公孫顯害她身處險境,照說他該不悅的,偏偏此刻心情頗好,目睹她竟拿瓜子肉去拌飯吃,真有這麽餓?他一心二用,嘴裏問道;


    「這幾年,武林大會,青門都沒去吧?」


    趙英芙聞言,紅了臉。「明、明年門主就會去了,是不?門主?」


    「……一定要去嗎?」嶽觀武細聲問。


    「當然要去!」趙英芙推了她一把,賜她一記凶狠的眼神,道:「春香公子是名門世家,不必為金錢煩惱……不像咱們這小門派,要籌個旅費不容易呢。」


    「若是旅費問題,很簡單,一並由雲家莊出了吧。」


    「你出?」趙英芙立即細算起三個月的盤纏有多少。


    在她低算的當口,向來容易陷入高僧冥想狀態的傅臨春,察覺右側靠湖的李今朝打了個哆嗦,抱著碗筷移到他的左手側。


    真有這麽冷嗎?


    李今朝瞇著那細長的眼,笑道:「嶽門主,青門到底以何營生啊?」


    嶽觀武把臉幾乎埋進桌裏了。


    趟英芙吞吞吐吐:「靠著城裏兩間銀樓,一間當鋪,三間布莊……」


    「聽起來不錯啊……等等,我在城裏也有一個月了,城裏就隻有兩間銀樓,一間當鋪,三間布莊,這都是『南桐派』名下的吧?」李今朝詫異問道。


    「我、我肚子痛,告、告辭了……」嶽觀武結巴著,捧著她的飯菜,迅速消失在地平線上。


    趙英芙狼狽不堪,暗罵這個李大夫什麽話不好提,偏提到青門生計。


    傅臨春若有所思,忽問:


    「南桐派跟青門在許多年前曾是一派,後來因為細故分成兩派。城裏的生財鋪子是輪流?」


    「……是……」


    一搭一唱,李今朝理所當然接著問:「有多久沒輪到妳們了?」


    趙英芙像被大刀砍中似的,整個人彈跳得老高。她滿麵通紅,說道:


    「今年就會輪到了,春香公子你可別以為……以為我們沒本事……」


    李今朝撓撓臉,暗歎口氣。


    此刻,正好有青門弟子來報,趙英芙立刻借機倉皇逃逸,成為第二個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人。


    「走吧,湖邊冷。」傅臨春說道。


    「你也覺得冷?果然啊!天氣看起來很熱,實際是很冷的。」她看著傅臨春將瓜子倒進暗袋裏,遲疑一會兒,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哥哥可別誤會,妹妹呢,有責任把你安全帶回雲家莊,在此之前容不得你跌倒受到傷害的。」


    「安全帶我走?」他反手纏住她的手臂。


    她有點傻眼,也沒料到他會應她,先是愣了下,又嘻嘻笑道:


    「我不懂武功,也不了解江湖局勢,公孫顯給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藥送到你手上。他說,隻要你不死,那絕對能安全脫身,多加一個我也不會很難吧。」


    「是麽?」他不置可否,問道:「妳聽青門提過哪兒不能去麽?」


    「沒有啊,青門在這半山腰,沒聽過哪兒不能去。」


    「麒瞵草呢?」


    「麒麟草?」她反複默念,笑道:「我不知青門花花草草也有問題,沒特別去注意。」


    他沒有再搭話,似乎又陷入高僧狀態。


    她垂目望著兩人相連的影子,等了等,再也沒有去年的心猿意馬心動難抑,這算是進步吧。


    「今……李姑娘。」


    「哥哥得喚我一聲妹妹,這身分總要落實的。」她隨口道,進了院子,又問:「要不要我替你護法?」


    「護法?」難得地,他竟是笑了出聲。


    「你不必運功自療?我不是江湖人,但也能在門口守著啊。」這點小事她沒問題的。


    「那不必,我功力已回七成。」他發現她呆住的身影,輕輕一笑。「我還沒走,是因為還有其它的事情。」他轉身回櫃上摸索,道:「我記得,這裏有件披風,今天天氣涼,先借妳吧。」


    他看見那灰蒙蒙的披風,第一次看以為是灰色的,現在目力有些明顯了,才發現這披風頗舊,而且有洗不去的汙點。


    他又回到門口,將披風交給持續呆掉的她,同時抽出靴裏的七彩煙棒。


    「妳自己小心,青門弟子看起來沒有凶狠之心,但畢竟跟血鷹有關係。如果察覺不對勁,立即放煙火,我會趕過去。」


    她回神,應道:「喔……好……」這簡直是差別待遇嘛。去年還不大願意跟她說上一句話,現在共患難,他便關心起她了。


    也對,現在兩人需相互配合,否則一不小心,很容易敗在這裏。青門雖是貧窮的門派,但跟血鷹扯連,那危險度就是暴增數倍了。


    她接過披風的同時,猛然被藏在披風下的男人手臂攥了過去。她差點一頭撞進他懷裏,接著,他拉開她的寬袖,露出臂肘的血鷹。


    他湊前去聞。


    「傅臨春你……」


    他麵色疑惑依舊不減,慢慢地放手。


    她立即收回手臂,瞪著他。


    「妳受風寒了?」


    「……有一點吧。」


    傅臨春漫不經心地點頭。「是我誤會了,我以為妳真中血鷹了,血鷹入體,一開始,那紅色的血鷹痣會有淡淡的奇香,一年後服下解藥後就會消失。」


    她愣了愣,大笑出聲:


    「你是真的誤會了!血鷹這麽可怕,還沒有徹底的解藥出來,我要中了,以後一年一次的解藥,光是想都受不了。傅臨春,既然結為親兄妹,你就不必擔心,我會以血鷹入體的方式,來期盼你的回報。」她笑得很真心。「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有一個家,這個家,沒有我爹娘,但有蘭青、有大妞,還有其他人,以前是我不知珍惜,現在啊,我很珍惜,這全拜你之賜。如果不是這次事態嚴重,我是不會回雲家莊的。真希望血鷹能在今年除夕解決,你我各有家要回啊。」


    傅臨春沉默一會兒,柔聲道;


    「除夕之前,我讓妳回家。」


    她咧嘴一笑。「那就拜托啦!」


    正要離開之際,傅臨春忽道:「這樣一說,我還沒有謝過妳。」


    她回頭。「什麽?」


    「如果不是妳,雲家莊就是青門第二了。」


    她聞言,笑出聲。


    「還好啦,雖然我也很驕傲,不過金老板名下的人,分工合作得很好,功勞全在他們身上,我隻負責擺不平的事。要不,現在也不會有空來湊湊熱鬧了。」


    「煙熏的布料製袍,也是妳想的?」他依舊柔聲。


    她眨眨眼,慢慢上前,五指在他眼前晃動,見他完全沒有動靜,她撓撓臉,套上披風,縮肩忍著冷意,嘴裏道:「是我想的啊!」


    她誇張地看看天空是不是真下紅雨了。傅臨春真在問她的事?是太閑了還是發瘋了?


    「我袍袖裏的暗袋也是妳吩咐的?」


    她眼珠子又賊裏賊氣地轉了起來,否認:


    「不是。」


    他沒有答話,八成又陷進高僧冥思境界,隻是他目光放在她這方向,讓她很不自在。算了,她自行離去吧,才走幾步,又聽得他在背後道:


    「李今朝,妳藥盒裏還有解春藥的藥丸嗎?」


    她滿麵吃驚,轉首道;


    「不會吧,她這麽快下手,我跟她說還要一陣子啊,趙英芙真想榨幹你最後一滴……不留任何……呃,如果你對外力協助感到有損男子氣概,我馬上把解藥找給你。」


    「妳回去找吧。」


    「什麽?」


    「我吃的那碗白飯裏,下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她下巴掉了下來,連忙撫上鼓鼓的肚子。


    難怪他吃得這麽少!那碗飯裏的最後一粒米還正在她的胃裏滿足地跳著舞!


    她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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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雷雨正猛烈肆虐著,不定時的夏雷在今天午後提早爆發了,青門處在半山腰,雷雨交加比平地還要驚心動魄。


    腳步聲自雷雨中斷斷續續不安穩的奔來。傅臨春早在等她,一聽這腳步聲,立即開門,聽見她大叫著:


    「別打我別打我!」


    她一頭撞進他的懷裏。


    她一身濕漉漉的,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從他身側鑽進屋裏。他低頭看看自己略濕的衣衫,再望進驚人的雷雨之中。


    誰要打她?


    他瞇眼,五感大展,確定沒有人追著她,這才關上門,回頭一看,看她全身抖抖抖。


    「出了什麽事?」他問道。她全身濕透,連長發也濕答答地黏在臉上,青門再窮也會有把破傘才對。


    她眼珠子明顯地滾來滾去,這次卻不是不安分,而是像賊兒在觀察四周。他看著她到窗前,非常小心地關上窗子,不露一點細縫。


    「誰在追妳?」他疑聲問道。


    「沒,沒有啊……」她全身還在發抖,偶爾雷聲大作時,猛地跳起,最後她索性掀開床底下,看看有沒有空隙可以躲藏。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會有這樣的恐懼。他不動聲色,道:


    「我本想趁這樣的雷雨,出去一趟尋東西去。」


    「咦?」她蹲到床角,像隻小白兔一樣瑟瑟發抖,嘴上卻笑道;「你眼睛看不見,怎麽出去?」


    「我目力已恢複七成。」他淡淡答道。


    她慢慢對上他清泉般的眼瞳,而後大笑:「這真是太好了!」她立即起身,走向他。「公孫顯說得果然沒錯,你功力很快就恢複了,現在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對,你快去吧,這麽大的雨,不會有人過來的,要不是我定時來看你病情,中途遇上這大雨,我也是不會來的。」


    她笑得過分爽朗,站姿僵硬過了頭。


    傅臨春慢悠悠地坐回床上,瞟她一眼。


    「妳全身都濕了,如果妳不介意,櫃上有換洗的衣物,妳就暫時委屈點吧。」


    一聽換衣,她就是一抖,想起除夕那天也是換新衣……她勉強打起精神,搬了張凳子就坐在他麵前。


    「我不冷,一會兒就幹了,這種雨,很快來很快走,沒事的。」她看見茶幾上還有些瓜子,為了分散心神,她抓了一把放在掌心,一顆顆專心地嗑著,手指卻微微發著抖。


    每一顆瓜子殼都被咬得稀巴爛,她根本不是一個愛嗑瓜子的人。傅臨春自她掌心取過完整的瓜子,細心地開出瓜子肉,分給她吃。


    她一愣,沒有料到他會這麽做。


    「妳怕打雷?」他溫聲誘導。


    「……」


    「這也沒有什麽好害臊的。姑娘怕打雷,不是件羞恥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說得對。我打小啊,怕雷怕得要命!每次都是我爹抱著我避雷呢。這個雷……很容易打中人的,對吧?」


    「是麽?」


    她急促地又笑。「說起來啊,我們當親兄妹是正確的,瞧,當了親兄妹,說些體己話,也不會讓彼此誤會,那個……」又是一聲大雷響起,她馬上回頭看著門窗,很怕雷公破門而入。她終於熬不住,牙齒打顫:「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怎麽喜歡我的,我現在,也、也絕對,沒有在喜歡你,所以,你、你暫時充當一下,我、我爹吧……賣我一個人情,改天、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傅臨春見她麵色慘白,呼吸斷續,分明是要活活嚇昏的征兆。他暗暗吃驚,但麵色不改,笑道:「好啊!」


    她神智已經混亂,撲上床抱住他的纖腰,把臉埋進他懷裏,顫聲道:


    「爹……蘭青……蘭青,我沒做壞事!我沒做壞事,對不對……」


    他托住她的腰身,讓她完全躲上床來。


    好冷的身子啊!他指腹神色不露分別輕碰她頰麵、頸間,甚至手臂,全是冰冷冷的。淋了一場雨,再怎麽發寒也不是這樣的冷度。他撩起她的衣袖,再一次確認臂肘的血鷹是畫的。


    「蘭青,你為什麽不答我?我不要被劈,再給我點日子,再一點就好……」


    她是找爹還是找蘭青?傅臨春微地攏眉,但還是放柔聲音道:


    「妳當然沒做壞事。」懷裏的人兒聽見這話鬆了口氣,但一聽到雷聲還是緊繃起來。


    「蘭青,你就照以往,點我睡穴,雷一打,我就頭痛,頭好痛好痛……這一定是老天罰我的,雷公走了再讓我起來吧,大妞、大妞呢?讓她離我遠點,我要被雷劈了,她、她好替我送、送終……」


    傅臨春麵露驚愕,問道:「頭痛?哪兒痛?」修長的手指輕移到她耳後的某個穴處。「這兒麽?」


    「好痛好痛……拜托,蘭青,別整我了……」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驀地軟倒在他懷裏。


    傅臨春要讓她睡在床上,但她縮成僵硬的蝦球,要強行扯動是可以,但他過於震驚,最後還是任著她抱著他的腰身。


    雷聲又轟轟大作,她在夢裏不甚安穩,極白的麵色依舊有些恐懼。


    頭痛?照說不該有的,為何又複發?他尋思片刻,暗暗運氣,體內真氣漸漸回籠,他遲疑一下,不敢運氣暖和她的身子。她身子異常冰冷,若是受風寒也就算了,要是其它原因,他這一運氣,說不得有反效果。


    他輕輕碰著她蒼白的臉頰。這次還是自她十五歲後第一次靠他這麽近啊……他的指腹替她拂去頸間的雨珠,俯頭接近她的頰麵,而後頓住。


    他沒親上她的臉頰,隻是拂過她的發絲,摸過她左耳上的傷疤。現在她的耳環還是毛絨絨的胖球,卻沒有鑲著珍珠,顯然是新買過的。


    以前那鑲著珍珠的耳環,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跟記憶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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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夢到一路上,被大雷追著。


    追到最後,終於被雷打中,嚇得她直挺挺地坐起來。


    她用力深呼吸,再吸再吸,把心肺充得胖胖的,確認自己還在心跳中,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看見自己枕在一個男人的懷裏,正要脫口「蘭青」,謝謝他每次在大雷時陪她,但她察覺有點不對勁。


    她緩緩抬眼,細長的眼睛就此暴裂。


    傅臨春衣衫有些發皺,半躺在床邊睡著,簡直春光逼人!


    娘咧,她是不是認錯人了?她跟傅臨春共睡一床?她撓撓臉,低頭看看自己同樣發皺但完整的衣物,哀歎一聲,小心爬到床尾下床去。


    果然不舉,不舉啊……不,他不是不舉。不喜歡的人,他是不會理會的,看看除夕夜他是怎麽對她的吧?蘭青說過打雷時她的瘋樣,她很可能是巴著傅臨春不放,他才被迫共睡一床。


    鞋子還有點濕,她正要踢掉鞋子,忽地一頓,慢慢對上床上那道目光。


    她微微往左移,那目光就跟著左移;她微微往右移,那目光就跟著往右。她神色自若地把赤足重穿進濕鞋裏,嘻皮笑臉道;


    「哎啊,哥哥看見我瘋婆子的樣兒,可千萬別亂傳,要不將來我可嫁不出去了。」


    「也不像瘋婆子,倒挺像隻小白兔。」他笑,翻身坐起,掩嘴打了個嗬欠,依舊優雅。


    她傻眼。


    「嗯?」他懶洋洋地揚眉。


    「……哈哈,小白兔也不錯啊!」她又撓撓頭發,陪笑道:「下次我會小心點,唉,人真的不能有缺點,這種雷啊,一劈到人,肯定成焦炭的。」


    「雷不會劈人。」


    她抖了抖,沒有答話,而後又笑道:


    「最近天天下大雨,明天我會注意些的。」


    傅臨春看著她,問道:「明天又打雷,妳會怎麽躲?」


    「唔……」她擠眉弄眼,得意揚揚。「我問過青門,這裏有地窖,我躲去地窖就沒事了,那兒雷聲小。」


    「是麽?」他若有所思道。


    難得傅臨春這麽主動關心她,害她差點以為這人冒充春香。也幸虧她快要心如止水了,要不,這大雷一劈下來,她還有活路嗎?


    她眼珠子又不安分地轉動著,瞄到傅臨春正望著她。她心一跳,笑道:


    「那我先走了,你……繼續療傷吧。」七成的目力到底是多少,她一點概念也沒有,隻是覺得自入青門之後,傅臨春願意跟她多說些話了,她可以理解那是共坐一條船,但他的目光似乎老是一直停在她臉上。


    她再偷偷測試一下吧,退到門口,她笑道:


    「哥哥,這七成的目力不知能看清楚多少呢?」


    「夠看清楚了,妳站在門口。」


    她伸出五根手指亂動著,道;「這樣呢?我在幹嘛?」


    傅臨春輕輕一笑:「妳在跟我說話啊,還能幹嘛?」


    哇,原來七成目力這麽差,她暗哼了一聲,哈哈笑道:


    「那我先走了,我還得回報你的病情給趟姑娘她們呢。」


    「妳道,青門的結局該要如何才好呢?」他忽問。


    地一愣。「這話怎麽說?」


    「青門跟血鷹有勾結,甚至藏有人人聞之喪膽的血鷹藥材,若是公諸於世,江湖盟主自會派人除去青門。」


    「這不好。」她立即答道。


    「不好?」


    「青門也不是自願……因為太窮了……」


    「那是妳沒中血鷹,一旦被植入血鷹,一生都得為這殺人組織殺人,妳可以說,有的心甘情願,有的不情不願,這其中總有恨青門入骨的。」


    她沉默一會兒,道:「青門弟子一直很少外出,江湖發生了什麽事,她們不見得知道。貧窮也不是……也不是罪大惡極的事……」


    「妳跟她們混得挺熟,這不是件好事。」


    「唔……自動就熟了,我也不是刻意……」


    「現在不頭痛了?」


    她愣了下,對上他關切的目光。「不,不頭痛,隻有打雷時才會痛。」


    「孔海穴在痛麽?」他比了下耳後的某一處。


    她呆住。「你怎麽知道……」


    他皺眉。「什麽時候開始的?」


    「……打雷時。」傅臨春真被鬼附身了是吧?竟然這麽關心她?


    「打雷?」他重複著,又問:「讓大夫看過了?」


    「……看過了看過了,沒什麽事。」她嘻嘻笑道:「哥哥,你這麽關心我,倒讓妹妹怕得緊。我知道你是個隨和的好人,要不,我很可能就誤會了,下次,別再這樣對我噓寒問暖了,我濫情,很容易動心的。」


    他不說話了。


    不必再多說什麽,她自動自發消失去,反正在他眼裏,她應該跟垃圾差不多等級。她拾起扁盒,確定外頭雨停了,便踩著濕答答的鞋子,啪噠啪噠地走了。


    「別打我別打我,我快要沒感覺了,瞧,我睡在他懷裏可沒作春夢……我不騙人,蘭青可以作證的……」她嘀嘀咕咕說服自己,一路遠去,完全沒有料到她聲如蚊,還能讓傅臨春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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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姿如行雲流水,矯若遊龍,李今朝不懂武,看不出嶽觀武的武功高不高,隻知道她招數似乎很簡單且十分流暢。


    嶽觀武一看見她,立即躍下木樁躲到樹後,探出一雙眼睛,東張西望。


    李今朝笑嘻嘻道:「傅公子沒來。」


    嶽觀武這才安心現身,細聲道:「妳跟春香公子走得很近,我以為……」


    「哈哈,那是因為我是大夫啊!」李今朝坐在木樁上。


    劉海下的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像個猴子一樣跳到她身旁的木樁,伸出手,道:「幫我把脈。」


    李今朝眨眨眼,哈哈笑著,而後咳了一聲,誇張地歎氣:


    「我受血鷹之苦,嶽姑娘是知道的。這幾日,把脈不準不準,神醫都快變成鬼醫了。」順口轉換話題:「嶽姑娘,我瞧妳也是個好人,再怎麽窮,也不該跟血鷹扯上關係啊!」


    嶽觀武悶不吭聲半天,才細聲細氣道:「門裏的事,都是英芙在管。」


    「趙姑娘想竄位?」看不出來啊!


    「不,她都是為青門著想,沒有她,青門早就垮了。」


    嶽觀武的聲音一向低微,好像天生無法抬頭似的,李今朝必須細聽才聽得清楚。


    「我跟春香公子談妥條件了。」


    「什麽?」李今朝瞪眼。


    嶽觀武低聲道:


    「雲家莊寫史,各家門派都會定時千裏過去謄上一份,以供自家收藏,青門這一代沒見過什麽世麵,了不起最遠的旅途就是到城裏,哪可能去千裏外的雲家莊?英芙主張青門不能太脫節,我隻好偶爾夜探南桐派讀那些謄來的江湖史。」


    「……」本來雙臂環胸縮肩禦寒的李今朝,聞言,一個不穩,滑落木樁。娘咧,青門簡直窮到骨子裏了……說來她還是感謝爹娘的,自小就教她如何在市井間混,就算娘親不教她高雅的氣質,但,要混一口飯吃是沒問題的。


    嶽觀武跳到她身邊的沙地上,繼續細聲道:


    「那些冊裏有提到傅臨春師承上一代閑雲公子,武功深不可測,尤其他醒後隻是受了些許內傷,並沒有成瘋子……再加上冊裏提到傅臨春才智過人,洞窸人心,任誰也逃不過他的法眼,怎會看不穿他是誤踏陷阱?」


    「……這個冊,是誰寫的?」吹捧得太誇張了吧!


    「春香公子本人寫的,絕無虛假。」


    「自己寫自己,我得說……真是名副其實啊。」李今朝索性盤腿坐在地上,舒服些。「嶽姑娘跟博公子談妥什麽條件?」


    嶽覬武迅速瞧她一眼,又垂下。「他沒跟妳說?」


    「我跟他,泛泛之交罷了。」她笑得很坦率。傅臨春哪會跟她說這些?反正她的責任就是送藥,除此外,他沒有必要告知她任何事情。


    「泛泛之交怎會專程混進來救人?」嶽觀武不待她說話,又細聲道:「妳跟春香公子身上都穿同一種料子,青門雖窮,但小時候我也曾看過師父穿過一回這種黃金料子,後來實在沒錢了,師父才拿去當……妳哭什麽?」


    李今朝抹去眼淚,哽咽道:


    「別介意我,妳繼續說,我是……一個情感很充沛的人……」她身上的衣料還不到價黃金的地步,竟會被人認為黃金價……她哭啊!


    「英芙都是為了青門,為了我……」嶽觀武被她牽連情緒,眼眶也紅了。「我跟春香公子談妥,隻要將來他平安出去,撰寫江湖冊時,記得多提青門幾筆,隻準提好的,最好連英芙都提上一筆,那麽就算我們沒到江湖走一趟,也不會令師父師祖她們丟臉的。」


    李今朝聽到此處,眼淚又嘩啦啦地掉下來了。她的本性中,本就情感偏豐富,要哭就哭,也不遮掩,隨性至極。去年在傅臨春麵前,是拚了老命忍著眼淚,還是大妞的鐵頭功才讓她找個借口發泄。


    如今,她肆無忌憚地大哭出聲,嶽觀武一見這個陌生女大夫為青門流下同情淚水,不由得大受感染,兩人抱在一塊痛哭失聲。


    「妳放心,我不會跟妳搶春香公子的……」


    「……他是我親哥哥,沒什麽搶不搶的。」


    「親哥哥……」嶽觀武想破頭也不記得春香公子有個妹妹。「是青門對不起妳!我有記憶以來,青門就有麒麟草了,我天天偷吃也沒出事,哪知有人願意花錢買一山廢草。我們隻當天降橫財,我跟英芙以為血鷹隻是小小害人,直到年前我在南桐派謄來的冊子裏看見血鷹的可怕,我們才察覺不對勁,如今已成共犯,誰也脫不了身……最恨的是,那人還砍價!砍價啊!」


    商人砍價,本是理所當然,但這話李今朝可不會不識趣地說出來。


    嶽觀武站起來,軟聲道;「我不忍拂英芙忠心,她要繼續跟那人合作下去,我也隨她去做,隻是,對妳不起了。」


    「血鷹都中了,也沒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嶽姑娘是青門門主,總得拿出點權威,管點事的。」李今朝不甚介懷道。


    嶽觀武垂下頭,過了一會兒,低聲道:「我跟春香公子還談妥其它條件,英芙給他的春藥都由我來吃,他才不致於被迫……」


    李今朝的眼眸暴凸,下巴差點一塊滾到地上。這就是傅臨春服了十頭大象都會發情的春藥,還沒有任何反應的真正原因?


    她還以為,傅臨春自己解決……還以為傅臨春自製力強到無人能敵;還以為青門買來的春藥是過期廉價貨……更以為傅臨春絕對是不舉的……


    那他豈不是開她玩笑?騙她飯中有春藥?


    傅臨春對她開玩笑?


    他瞎了眼,把她看成了別人是不是?


    以前她喜歡傅臨春,即使少打照麵,她也會格外注意傅臨春的一切,他絕不是嚴肅的人,他喜歡發呆、脾氣好,好到她都懷疑如果嶽觀武想要霸王硬上弓,他也會躺在床上說「好,來」,然後任君蹂躪……當然,她是例外,傅臨春是連點機會都不屑給她的。


    跟她開玩笑?等她投胎吧。


    「唉……誰教我無能呢……」幽幽歎息聲傳來。


    李今朝抬眸,望著那飄然遠去的孤寂背影。一個門主不管事,全交給忠心的弟子,偏偏弟子又不是生財高手。


    其實,青門最需要的,就是一個金算盤,而不是隨便把人塞給名門望族,就以為能一步登天,從此衣食無虞。


    江湖上,到底還有多少個青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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