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吳王宣召。但,不是晉見,而是上朝。


    我穿著胡宜送來的朝服擠身於滿朝文武之列,哪怕是沒有了能力沒有了擔當……畢竟,還有這麽一個虛榮的官職,猶如它的主人一樣諷刺的存在著。


    不知道吳王之前預先同大家說了什麽,居然好像沒人驚異於我的促然歸位,連以前的舊交都隻是對我微微一點頭以示意,仿佛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習慣的站在這個位置,填補著一個可有可無的空缺。


    大殿上的議事無非是一些苛捐法治、水田興廢、諸侯進奉……


    王座上的英明帝王如往日般漠然的聆聽,一切順利而平乏。人們中途會不自覺將眼光飄像我,那飄忽的光影裏傳遞著他們想說而又不能說的感慨。這當然不是要斥責身為將領的我,就這樣倉惶的丟下了那個稱之為‘要塞’的西鄴……因為那根本就不重要,大家同是官員,也因此而心照不宣。我如今已沒有那種手握兵權、功高震主的資格了,所以再也不必被一道冠冕堂皇的虛令,禁固在那個遙遠西疆……


    我抓住退朝前最後一分時機,出位百官之列,在金殿的正中虔身下跪。看著王座上那張久違了的英武而決然的麵孔,經年不變的嚴肅得誇張,充分展現出一個帝王的無情與冷酷。


    緩緩摘下襟前的紅纓,雙手奉上……淺陽,這一次,你功德圓滿。


    “東方將軍這是做什麽?”吳王看著我,眼神沉穩。隻是先前淺淺地,閃過一絲緊張,轉瞬即逝,被習慣了坐懷不亂的帝王語氣微妙的掩飾過去了。


    “既然鎮宇將軍不喜歡這種繁複累贅的玩意……本王也不喜歡,省去了倒也好。”他說著將眼光移向另一邊,隻是暗示,卻犀利不容反抗,“幾位將軍以為如何?”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一邊是……征東、禦南、北戰、西寧四位將軍。


    似乎誰也不敢擔待這一眼的威攝力,他們於默默無語中,一個個開始動作,如我一樣的摘下了胸前佩戴的纓緞。


    沒有人看我,但也能猜道他們麵上是多麽咬牙切齒的表情,卻又不得不隱忍著憤怒,從他們狠狠攥著紅纓緞手就可以看出……青筋暴露,骨節分明……


    怎麽可能不恨,都是戰年血雨腥風中拚搏滾打的勇士,大家曾經一同追逐的夢想,保家衛國……


    吳王就這麽簡單的陷我於不義。將軍們忍痛摘下的……是驕傲,是認同,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隻是站在最前麵那個人,他百無聊賴的撥弄著手中的細軟,像是件不起眼的玩物,小指一綹綹的鉤上去,又一絲絲的撒下來,和諧而不經意的動作。紅纓絲纏繞在他纖細而美麗的指尖,就象是玲瓏玉上用來點綴的穗子,那裏麵蘊涵的無限風采,在他眼中不值一文……他想要的是另一樣東西,一個更有實質更具威力的東西,而不是這種虛浮於表的柔軟裝飾品。


    他是西寧將軍,是眾人口中,“夜夜春宵昭陽殿,還帶君王日影來”的吳國第一美人——尉遲自修。


    ***


    中午找胡宜來幫我打掃將軍府。其實也沒什麽需要打掃的,早在回來之前這裏就被人修整好了,不知是誰做的,連內室都布置得井井有條,而且全部是原來的感覺。這裏一草一木,每一個假山盆景都是自己喜歡的型,張狂又放達,一點也不感到陌生。


    我隻是心情不太好,想找個人來陪我喝點茶什麽的。我知道他不會介意,可,不找個借口我就是不舒服。


    胡宜這個人說話倒是直截了當。他說我不該在這種尷尬的境地辭官,把那些官員們一點泛濫的同情心都給糟蹋了。


    我笑笑:“胡宜,你是在拿我開心呢?”


    他也笑了,是那種令人生氣的壞心眼的笑,摻雜著一絲戲弄和玩味,還真夠無拘無束。我今天才發現這家夥還真不是普通的惡劣,風頭一過就又恢複了刁鑽散漫的本性……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不過他更奇怪的是,吳王為什麽會想方設法製止我辭官,連他都看得出來吳王對我的忌諱,說他如果沒看錯,其實我們的君臣關係早就緊張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已經根本不再需要什麽台麵上的客套了。


    我曉得他是對我直言不諱,可這話從年紀比我小,資曆又比我淺的人口裏說出來,也夠讓人窩心的。


    “胡宜,你想氣死我?你就不能婉轉點?就不能也泛濫一下子同情心麽?”我無力的說著,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停,走到花架前,拿鑰匙打開花瓶下的抽屜,裏麵放著一個硬質而莊重的錦盒。以前總覺得這東西如珍似寶,患得患失。現在……對於淺陽,我現在這個樣子,簡直是拔了他心頭一根芒刺。取出裏邊物件,現在完全要仰仗它了,這玩意兒比我有價值百倍。


    我一甩手砸給胡宜,真是燙手的山芋……


    “好家夥,我還是第一次離這麽近看這玩意兒……”接下來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發表言論了,都被一驚一咋的感歎聲代替了。他把那隻小老虎捉在手裏,翻過來掉過去的仔細研究,眼神、動作皆是誇張至極,完全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我被他這樣子弄得哭笑不得,直沒好氣說:“胡宜,不過是半個虎符而已,不是什麽工藝品,你又不是什麽古董商,你那點鑒賞眼光也太低劣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麵敷衍我一麵繼續‘觀摩’,“我以前看你高高的舉過一次,不過站得太遠,什麽都看不清,隻看見你手裏一團黑……原來,原來上麵還有金字啊……呃,這個字拉得好長,這念什……”


    最後一個“麽?”的口音,被我硬生生用眼瞪了回去。他歪著頭看我,手上沒敢閑著,有點不舍的將虎符裝回盒子。然後才正顏道:


    “王想把這東西放在你這裏……為什麽?”


    我問他:“如果我罷官,你以為它會落入誰人手中?”


    “西寧將軍。”他不假思索答道。接著猛一個醒悟,笑了。隻是略扯一下嘴角的笑,但那真的是極自然笑,單單隻是為了‘呃,我怎麽沒想到’的覺訣付之一笑,再沒有其它的嘲諷和感慨了。反正當事人又不是他,怎可能有我這麽多感觸和無力。


    不錯,如果三軍都歸令於尉遲自修,那便是吳王最不希望的了。身為王者理所當然的猜忌權將,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眾人皆知自修是淺陽的情人,淺陽當然不願把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變成他和我一般的顧慮重重。而現在的我,無疑成了他們最無可挑剔的擋箭牌。


    胡宜笑完了又開始歎氣,不知為我還是為他自己。卻也不是那種沮喪和無奈的歎息,他雙手隨意一攤,倒似了隨緣。


    其實跟他在一起還挺暢心。以前猜想得全都不對,這家夥似乎對任何事物都能很快接受,不是用精力和偽裝去投入什麽,而是真正灑脫的來適應變故。


    胡宜,真是一個讓人既新鮮又驚訝的精妙的人……簡直精妙到讓我嫉妒……


    我一轉身,淡淡的說:“胡宜,我有沒有說過,你……很像一個人。”


    ***


    半個月就這麽荒誕而平乏的過來了。本來那天下午,就是剛回姑蘇的第三天,吳王叫我來宮裏說說這兩年在西鄴的概況。


    他絕對是故意的,我不相信依淺陽的性格,隻把個忌憚重重的重臣丟得遠遠的,就真的高枕無憂了。他消息如此靈通也不過是在我身邊安了些眼線什麽的。可我還是來了,一路上組織著語言,反正他問什麽我就答什麽,橫豎是君命難違,無非被他嘲弄一番也就過去了。


    我到的時候吳王正在和西寧將軍比劍,根本無瑕顧及我。我隻好站在旁邊等,


    可,真的是很難過,看著那樣的對峙,讓人有說不出的衝動,熾鋒纏綿,劍影呼嘯,他們在淺草輝映的傲然天地中舞動著翩翩風華,那是何等的爽快義氣。我感到千萬隻螻蟻在胸中啃噬般的心癢難耐,可是,可是……我這隻手,究竟有多久沒有握過劍了?今後……沒有今後!


    這樣的思緒還尚未終止,隻聽“咻”的一聲,劍芒映著睥日破空而來,氣勢驚人而冰冷。


    那冷冽的劍鋒正對準我的眉心,我想避開,可渾身就象是被木樁紮住一般,連根手指都無法動彈,眼看著利器就要插入印堂,我卻連閉眼的勇氣都沒有。


    然後就是一隻手,纖細素白,從我眼前滑過,快如閃電。


    劍被振在了數米開外,而我依舊杵在原地無法動彈,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我怎麽會這麽遲鈍,我怎麽會這麽遲鈍!我怎麽會變成這樣!……


    如果是以前,單單是感應到對方劍氣,我也早已飛身而起了;如果是以前,哪怕劍就在眼皮底下,我也能毫不猶豫的一掌震開。應付這種雕蟲小技對我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更何況是自修的劍,那一招一勢我是如此熟識,承一師而出,根本就是同一個數路。


    何時變得如此懦弱……


    “咦,鎮宇將軍嚇壞了麽?”說話的是自修,他伸出那隻纖細的手輕輕地在我眼前晃著,漂亮的唇線微微勾起,那種淡淡的不置可否的笑,竟構成了無比尖利的嘲諷。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什麽時候也輪到他來辱我。我實在很窩火,但又找不出辯駁的言語,如果剛才那不是驚嚇,又能算做什麽?而我更在意的……是他的人,獨獨隻對我刻薄非常……


    這時候淺陽也走過來:“自修,你太胡鬧了。”


    說著似乎是譴責的話,眼中卻泛著對身邊人的寵膩,還有……對另一個的挑釁。


    我不曉得自己現在的表情有多難堪,想說句類似於堂而皇之的話掩飾過去,可還沒能張口,就感到喉頭一甜,再也顧不得君臣禮儀,陡然一個轉身離去。


    還沒等走出他們的視力範圍,血已順著嘴角蜿蜒而下,我也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幾乎是倉猝的繼續向前走。身後傳來一陣清脆又嘹亮的猖肆笑聲,將盛夏凝滯而沉澱的氣流震得張狂而紊亂,眼前的景象都隨著迭起的空氣而巍巍顫動。


    ***


    之後的日子裏大家都沒了動靜,也許是夏日的天氣太燥悶,呼吸炎熱的空氣讓人變得懶散。大家都乏了,再有趣的事物也沒了興致,都懶得動根手指頭。托上天的福,我就這樣……也平安……也無事。


    我不知道此時見到這樣一幅景象,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一個破落無規章的廢棄園林,雜草叢生中一樣殘破而滄桑的棋台邊,竟有兩個滿懷逸興,對酒論天地的人。一個是中天驕陽,一個如垂樓逸月,此起彼伏的朗朗笑聲將眼前毫不起眼的蕭條景色也渲染得暢快淋漓,伴著清酒的芬芳,綠蔭重迭裏豪情義氣生……


    上午一下早朝,官員們三三兩兩的回府,大家一路走一路商議著賀禮的事情,過幾日是吳王的壽辰,如今天下太平,這種喜慶的事情自然是頭等重要。再說誰不想攀比一下,誰不想討得聖歡?臣子們的心還不都是圍著大王左右逢源……


    我和胡宜走在一並,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東拉西扯……


    不知不覺中,將軍府就在眼前了。


    “我到了……”我正想要跟胡宜拜別,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拔高的音調,身後的人群像是炸開了鍋。


    “要說風流人物……我今天早朝前在王宮見了少司命,那真個仙骨盎然啊,隻是在宣事殿前那麽一站,毋需任何修飾,萬物風華已自在其中。”


    “黎大夫說得可是吳王摯友方何渝方司命?”


    “還能有誰,嗬嗬,像他那種天闊雲閑的灑脫風雅,簡直讓你自比而俗。”


    “不錯不錯,此人氣韻高華,豐神俊逸,就是當今吳天子也自歎弗如啊……”


    ……


    “喂,東方將軍,你這是去哪?……喂!……喂……”……胡宜的喊聲漸漸遠去了……


    我沒有回頭,隻是迫不急待的向王宮的方向跑去,懷裏揣著不可名狀的興奮,還有一點點類似於激動般的惴惴不安……


    ……他們說何渝來了。


    從逃出鄴城的那一刻就想去涼州了,來姑蘇的一路上頻頻回頭,胡宜總問我在看哪裏,他說那個方向不是鄴城。


    我告訴他自然不是。可是,離涼州……也越來越遠了……何渝,好想見他。


    我從宣事殿跑到日華宮,又從日華宮跑到勤政殿,再跑到禦書房、臨央台、扶芩園……幾乎把整個王宮內城都給跑遍了。


    最後在臨放棄前,一個被遺忘已久的角落不經意間劃過腦海,如此偶然,卻是恰到好處。


    ……


    我遠遠地站在一棵樹下,本來跑出了一身汗,現在全冷了,繁縟的朝服粘膩在身上,怎麽都難受得要命。


    我想……我還是離開好了。可是剛一掉頭……


    “東方將軍何時變得如此無禮?見到本王打算掉頭就走麽?”


    發話的是吳王,我隻得硬著頭皮轉過身,上前行禮:“大王折煞末將了,隻是路過而已。”


    “路過?東方,你路過快半個時辰了,怎麽,也想來湊上一杯?”他說完將酒觴遞到我麵前,是滿酒的,而且是他正用著的那個,這裏沒有多餘的杯子。


    當然,也不需要多餘的人。所以我低頭答道:“臣不敢。”


    “你敢,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麽?”這不是問句,是種犀利而又刻薄的責難。雖然我根本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可,即使再莫明其妙,我也就地下跪了,麵對一個幾乎動了怒的帝王怎麽也隻能身不由主。然後聽見棋台的另一側傳出之前似的明朗笑聲:“琅琊你也太認真了,我方才在跟淺陽打賭,我說你可能不會過來,他說,‘哼,他敢?’”


    我忽地抬起頭,對上一雙懶散卻清澈的眸子,真是被人戲弄了,原來他們早看到我。可是,可……難道是我太多慮了麽?怎麽也覺得吳王似乎話裏有話,那種意有所指的語氣……算了,不胡思亂想了,既然何渝都不覺得有什麽蹊磽……


    想到這裏,卻聽得吳王從鼻腔裏嗤溜出笑,好像真沒有什麽的,他說:“既然東方來了,就代本王招呼一下吧。”然後他把頭轉向何渝,“我還有點事務要處理,晚上再聚。”我看不見吳王的表情,隻看到何渝對他意味深長的一笑。


    等到吳王走遠了,我挨著棋台坐下。“何渝,你什麽時候到的?”


    “恩,前幾天。”


    本來一個極自然的回話,卻讓我心裏“嗝噔”一下。


    “那,你這兩天都在做些什麽?”我盡量心平氣和的看著他,問話的語氣卻是連自己都能察覺到的急促,同著我呼吸的步驟。


    “自然是好好觀賞一番姑蘇的美景,兩年沒來了呢,這裏真是大變樣。”他依舊淡淡的笑,微微陶醉的眼眸裏染得絢爛的神采,完全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好,很好……當我驚覺到自己的失態時,我已經是站起來了,而且奪過了他欲遞到唇邊的酒杯。我想止住下麵要問的話,可是已經不自製的說出來了:


    “你知道我在這裏,對吧?”這幾個字幾乎是齒縫裏擠出來的。手中的酒都灑了,杯子不曉得被我攥得多緊,如果我還有內力,此刻這酒杯怕是早己碎作一堆粉末了。


    “鎮宇將軍歸朝,這可是天下皆知的大事,我在涼州就知道了啊,所以……”


    後麵的話我沒有聽見,被一聲驚蜇般的雷聲壓蓋過去。明明那麽遠的雷,確好像擊在了心口上,將什麽擊落了。


    說不出的失落,還有委屈。


    記得兩年前剛接召駐西的時候,姑蘇也是這樣的夏天,何渝一個人大老遠的從涼州趕來,隻是為了……陪我喝一壺酒。


    他叫我從涼州出吳,說是天幹物燥,這樣子也可以順路避避暑。


    其實幹燥的……是我的心情。


    我也知道他是為了找個理由送我,想一路看著點我,我當時的狀態實在不怎麽好。可我還是執意選了遼城,我在故意氣他,那裏離涼州十萬八千裏。


    我趕他回去,還對他說:“你這人真的很閑,也很麻煩……”


    他躊躇了一下,說:“那,有什麽事情就來涼州,我在那裏等你。”說完就識趣走開了……


    涼州,整整兩年,我也隻去過一次。


    我始終不明白何渝對我來說究竟算什麽,可每次發生了什麽事情,每每心情極壞的時候,總是不其然地想到他。然後就會覺得……自己還不至於太悲慘,至少還有他這麽個靈慧的人始終在等我。


    何渝那麽瀟灑那麽無拘無束的一個人,總會因為我的事情而緊張不已,懷揣著穩重的交義和他綿連的癡情……


    可,如今……


    將軍府門前是片勝地,姑蘇城最為精致的八大園林圍繞著將軍府而建,還有遊人來此,必定要夜泊一番的紫楓湖……我甚至無法想像,他幾日來遊覽這些林苑名景的時候,到底多少次經過了將軍府,無論是正門還是後門還是偏門……他難道真的那麽興致勃勃,隻是那一轉身的距離,看到眼前突兀的府邸,也都……懶得進來看看我麽?


    為什麽……為什麽當我終於明白,這個人早已成了我肩背上的頂梁支柱,早已無法取舍無法替代的時候,他就那麽決然而狠心的……拋棄了我


    實在不能再往下想了,我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一步步離開,感到身子好重,所以走得也很慢,邊走邊小聲說:“何渝,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姑蘇的八處園林,這兩年也興修了,現在都沒有比那更美更清秀的景色了。你,要是還沒有去……”


    他三步兩步追上來拉住我的衣袖,“我去過了。”


    我甚至連思考都沒有,而是反射性的回身一巴掌扇過去。


    然後我驚呆了,連自己的手都不敢看,我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行動居然比思想來得還要快……可是我已經打了他,右手上傳來麻麻的刺痛告訴我對方的臉頰同樣的燒灼……


    他也愣在我麵前一動不動,四周的空氣僵滯的可怕,明明是盛夏的午間卻如寒夜般的蒼涼和死寂。


    我死死盯著他的衣擺,始終不敢抬頭看他的臉。天邊幹澀的滾雷越來越進,一陣接著一陣幾乎沒有斷過。我狠狠咬了一下唇,扯回一絲清明,借著雷聲的昏亂,小心翼翼的開口:“我在西疆……經常打人……你……別怪我。”我說完向後退,他仍舊愣在原地。


    我退到先前的樹下,再也按奈不住,猛地轉身向外跑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還沒跑出幾步,就有浠浠拉拉的雨點往衣領裏鑽,不一會兒全連成了不斷的線……現在已經是傾盆大雨了。


    眼前模糊一片,我完全沒有了方向。胸口好悶,這樣的天氣……天似乎都隨著瓢潑般的雨傾壓下來。也許是路太滑,也許是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我就那麽不小心摔倒在泥濘中,全身倦怠得連爬起來的欲望都沒有。


    我感到天壓在我背上,心口揪緊的仿佛要窒息般的透不過氣來,雨水順著臉頰源源不斷流過,可是為什麽……打在身上的雨像冰刃,臉上卻是溫熱而刺痛的……


    我被人從地上抱起來,擁進懷中。不用抬頭也知道是何渝,我不曉得是怎麽了,剛一接觸到那種溫存而暖昧的空氣,就“哇”的一聲哭開了。


    他嚇了一跳,卯足了勁將我摟得更緊,


    “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琅琊你別嚇我,你到底怎麽了啊?”


    好委屈,他越問我越委屈,都不想理他,我隻是哭,如果能把所有的不痛快都哭出來,那就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好了……想到這裏,我猛地一抬頭:“討厭,問那麽多幹嘛。”


    然後把頭埋進他懷裏繼續哭。


    他顯得很緊張,整個人都繃緊了,也不敢再問什麽了,隻是極其輕柔的動作,抬起手將我的頭順了順。然後小聲說:“那,哭出來……或許會好一些。”


    被他這麽一說,我反而無法投入的哭下去了,抬起亂七八糟的臉,對著他,幾近怨毒的說了一句:“騙子,你來了這麽久,都不來看看我。”


    “我……”他一副沒嚼爛我的話的樣子,像木樁子一樣楞在我麵前,好紮眼,讓人沒來由的火大。大概是下雨空氣就變冷了,我心口一涼,呼吸就一嗆,又把剛剛收了的眼淚全都給嗆出來了。等到他再次準備伸手來抱我的時候,我已經是一頭撞過去了,然後在他懷裏放聲大哭。


    我一邊哭一邊不知是對誰說:“你都不來看看我,你都不來看看我……都不來……”就這麽一句,反反複複,參雜著劇烈的咳嗽。我哭得歇斯底裏,我抱住他不停打他的背……我知道我很任信,我知道我很無理取鬧,可我……可我就是停不下來。


    ……


    不曉得過了多久,雨漸漸地停了下來,我也鬧騰夠了,全身像是脫了水一般一點力氣也沒有,整個人依附在何渝身上,又疲倦又累。


    他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我的臉,溫吞吞地說:“你看你看……臉都紫了。”接著就伸出另一隻手在我臉上胡亂抹一把。我感到先前摔倒濺在臉上的泥土磨得臉頰微微的痛,但是他的袖子,絲綢的涼涼的也好舒服。


    等他把手臂移開放到我肩上的時候,居然是淺淺的笑了,“可憐,現在是一塌糊塗了。”然後在我發怒之前,又把我摟了回去,還沒有咆哮出來的怒火全都被堵在他胸口的溫熱裏了,真是狡猾的人。


    許久,他靜靜的開口道:“琅琊,你剛才真把我嚇壞了,你以前都不會哭的,你到底……”


    “別問,”我一急,他立刻禁口。“我……我不知道,好多……”我在他懷裏這樣說,眷戀他身上每一寸溫暖,頭腦裏居然是呆滯的,真的想說出點什麽,可什麽也說不出來。不是說不出口,而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從誰說起……宇文、淺陽、自修、還是……你?


    心亂如麻,這些事情都是一層一層壘疊起來的,整整兩年,我自己都整不出個頭緒來,隻是難受著,越來越沉重。


    一隻手環到腰上,將我兜了個圈子,與他並排,“我知道你有什麽想說,來,我們慢慢來。”他說著把我帶到了剛剛離開過的那個園林,一場大雨過後,先前酒氣全散了,園林裏又恢複了往日的清冷。身上全是潮的,跟著園林一起冷下來。


    “看,這是禺怏宮,淺陽還是太子的時候住在這裏;這裏有個池塘,以前我們幾個在這兒比賽打水飄,結果你總是贏;還有這裏,這個棋台,這麽多年了,都破了,可上麵刻得棋盤還像新的一樣呢,因為沒有落過子,大家都很笨都不會下棋呢。”


    他說完回味似的笑了笑,悠悠蕩蕩的,在那雨後清涼的空氣裏,已沒有了讓人眩暈的蠱惑與迷離,他的笑,其實……也很淒涼。


    然後我們又在棋台邊坐下了,仿佛剛才那一段根本沒有經曆過,仿佛我們一直就坐在這裏。我有些尷尬的看著他,何渝,他有一雙靈慧的眼,更有一顆玲瓏心,我是真的什麽也不必說,他都明白。這四四方方的棋台,是許多滄桑往事的源,曾經有四個誌氣昂揚的少年,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裏,高談闊論,縱酒放歌……


    我想起青蔥玉蘢間無拘無束的歡聲笑語,想起躊躇滿誌的少年們相互表白的心事,那時候大家是如此親密沒有絲毫間隙。可究竟,是什麽把我們越隔越遠,到最後竟然變成了天涯海角的距離……如今,若不是何渝的到來,這個地方怕也是無人問津了。


    這,就是我與他們之間搖搖欲墜的情感麽?……是什麽時候不再敞開心扉?是什麽時候學會相互猜疑、相互忌憚、相互妒嫉?


    吳太子淺陽,司徒尉遲遠威之子尉遲自修,司馬東方禦之子東方琅琊,禦史大夫方怡非之子方何渝……我們多久以前還是那樣的聚在一起,日複一日,共同經曆著風霜雨雪……大家,都還記得麽?我們說過要風雨同舟,我們說過要振興吳國……我們說要開昌平盛世。


    那時候先王總說,沒有人能把這四個孩子分開。


    那時候朝中的元老如是讚歎,三公之後,都是人才,與儲君如此投機默契——吳國振興,指日可待!


    那時候……那時候我真以為我們會無堅不摧!說好了大家攜手共創,說好了大家不離不棄……原來,一切都隻是一場空渺的寄予,光陰輾轉,夢裏無邊,餘下的卻是永遠也回不去的昨日的信誓旦旦。


    物是人依舊,可,情義不再。當年夢想當年誓言,唯今全化作眼前一池碧泱,千百度流轉中,卻也隻描繪出了一段長歌遠放……


    我撿起一塊石子,狠狠地砸進麵前的池塘,“碰”地一聲,浪花四濺。我回頭對何渝說:“你還記得我們當年的誓言麽?”


    他愣了一愣,然後答道:“同心共濟,治國安幫,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不辭?……


    我歪過頭看他,對著他那張無論何時都毫無破綻的臉,無比輕渺的拋下一句:


    “可是你走了,在淺陽還沒有登基的時候就離開了,其實,我們四個人之中,最先背棄的,是你。”


    “我隻是想,如果我們沒有在一起過,也許就不會有這麽多的……”


    “住口!……如果?方何渝什麽時候也會拿如果來搪塞了?”真是讓我失望透頂的回答,他就這樣為曾經違背的誓言找理由麽?


    看著他欲語還休的樣子……想想也罷了,反正都已經這樣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坦然道:“其實我不該怨你,你們都想忘記過去,隻是你做得較為明顯。你看這裏,淺陽他做得比你還要絕。他把禺怏宮都廢棄了,把我們的感情就在這裏這樣埋葬了。”


    棋台上擺著淺陽帶來的那個酒壺,壺嘴是向下彎的,但不管怎麽樣,還是被大雨澆過了。明知道這酒已不是原先的味道,我還是舉起來往口裏灌,這裏已沒有別的什麽可供回味的東西了。


    酒很淡,太多太多的雨水,就像無數雜質的次劣品一樣的破壞了原有的清冽酣淳……最後,依舊索然無味。


    “為什麽不來見我?”


    “我以為,你不想見到我。”


    “撒謊!你逃了。你以前就是這樣,你把什麽都看透透的,然後就躲得遠遠的。”說罷,我抬起頭,對上他清澈如惜的眼,“我是不是該說,你是個清明的人。”


    他看著我,久久,眼裏的清光漸漸黯淡下去,映著雨後沉沉的天色,像蒙上了一層灰頹的迷霧,


    “不,我不是。隻是有些東西能看得清了。可我,卻是個執迷不悟的人,這樣才更是無藥可救。”


    忽然間感到一陣興奮,身子也一下子精神起來,我倏地站直了,“何渝,你不是專程來給淺陽賀壽的,更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你給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你還是騙了自己,所以這幾天才會猶豫不決,你是來看我的,對不對,對不對啊?!”


    他沒有回答,卻反射性地偏過了頭,我隻看到了他的嘴角,似乎很想維持那一份堅韌灑脫,卻又不得不隱忍的緊閉著,剛毅著,卻又脆弱著。


    而我也不再需要多餘的回答了,我的話本身就是一個完美的答案,並不是真的在問他,隻是他說出了原因,我敘述了結果,如此而已……


    “何渝,這一次,你打算什麽時候走?”這是我最不想問到的,可又實在不能再忍受一次突如其來的什麽了……所以,告訴我,還能再享受幾天?


    他的考慮似乎也太長久了一些,其實他不必想這麽久的,哪怕我已經絕望夠了,隻要給我答案,我仍然可以想辦法撐過去,我相信他妻子的那句話,“人的韌性,總會比你想像的強。”,就是這樣的,或許。


    在我幾乎都要失去耐性的時候,他起身走到我麵前,看著我的眼睛無比堅定的說:“琅岈,對不起,我不該走的,所以,我回來了。”


    我輕輕一鬆手,酒壺落進池塘裏,“咚”地一聲悶響,激蕩起漣漪一片。


    “何渝……?!”


    在我幾乎想要再次流淚而不知所錯的時候,很大的喊聲傳來,瞬間打破了胸中思緒萬千。


    “何渝,真的是你呢。”夾帶著跳躍的欣喜的聲音,源自於我先前駐足過的那棵槐樹下。是自修,他穿著一身輕飄飄的白衣,眼睛亮亮的如星子一般。


    同記憶裏一樣,他總像蝶兒一樣翩飛而至……他越過我,跑到何渝身前,說:“淺陽說你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在這裏。”


    這句話不是對我說的,但就好像一記錘,砸在胸口……他怎麽會知道何渝在這裏,這麽輕鬆的就找來了,而我卻不知道……其實,我是始終不相信他們還會記得這裏。


    “東方,你……哭了?”


    我隻顧考慮剛才的問題,卻不知何時自修已經是看著我,而且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寶藏一樣,眼角眉梢盡是看好戲的歡喜興奮。


    “笑話!”我立時作出反駁,聲音也冷厲起來。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紅紅腫腫的,才讓人這麽明顯的就看出來。這次被逮住的辮子,可真不小。


    他旋即把臉轉向何渝,帶著滿滿的疑問,這家夥似乎真的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哭過了。我很想像他嘲諷我一般的也說一句,“西寧將軍原來已經無聊到這般地步了”,可我實在說不出口……等待?為了等待對方不知是否能回轉的心意,所以我就要一直這樣唯唯諾諾下去麽?


    自修仍是看著何渝,而且一副很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的樣子。而我,真的是很容易被他那種興趣盎然的樣子挑起怒火,即使是麵對這麽一個尖酸刻薄而無聊的人,我卻一定要計較萬分……因為他是自修,我怎麽也無法把他列入無足輕重的一班。


    結果何渝對他微微一笑,說:“琅邪大概是昨晚沒睡好呢。”


    “原來如此、”他把臉轉向我,嘴角隨意揚起一抹不了了之的笑,他顯然已經相信了何渝的話,我從他失望的眸子裏看到了錯落的流光,隻是又不願放過自己的直覺……而想要繼續探究著


    他當然會失望,我也當然不會讓他如願以償。他是那麽處心積慮的想要傷害我,並且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的執行了這麽多年,與我作對幾乎都要成為他的信仰了。如果不把我傷到體無完膚,他又豈會善罷甘休?……感覺我們就像兩個嘔氣的孩子,真是讓何渝看笑話了。


    可我並沒有一丁點舒服過來的感覺,哪怕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挫敗,我也沒有什麽成就感。


    事實上,我是真的很心疼自修,我懷念以往那段日子,那段純真無瑕、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們自出生起就沒有分開過,十五歲那年一起進的宮,然後遇到淺陽、何渝。我實在是無法去記恨自修什麽……整整十八年,我們形影不離。


    他的輕功極好,我總忘不了他白衣飄飄的身影,飛踏過一池搖擺翩遷的蓮花,像蕩在水天一色裏的嫡塵仙子。飛揚的細雨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你琢磨不出哪裏是他,哪裏是蓮……哪兒又是天邊;淡到你總以為在下一刻,他就會隨風而去,化作漫天的梅雨……


    那時候我以為他是柔弱的,是猶豫的,是需要嗬護的……


    然後是一把劍,同他主人一樣的細致和輕佻,劍很快,快到我都來不及看清它是如何割斷了它主人的衣袖。當他把那一片破碎的布帛交到我手裏的時候,我隻是訥訥的接過,一邊微微搖著頭一邊說:“自修,你衣服破了,叫我娘給你做件新的,她手工好得沒話說,她若是做件衣服呐,整個姑蘇城的衣鋪都得關門了……”可是我忘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娘已經同司徒尉遲遠威遠走高飛了;說這話的時候……正是我爹出殯的第二天;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在跟我‘割袍斷義’。


    自修,自修,我曾經是那麽的害怕失去他,我曾經想用一生一世來寵愛他。可是我錯了,他並不脆弱,也許他很纖細,可他纖細的就像針一樣,又銳利又尖刻。我以前看不見的時候並不是因為他淡,隻是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遙遠了,十八年的形影不離模糊了我眼睛的判斷,讓我以為我們已經走得很近,可他的心,早已超越了我,落在那個無比遙遠的水角天邊,他其實……是清晰而流暢的。


    那段晶瑩無瑕的日子再也無法擁有了……我以為我們的友情是最為真摯的,可真摯並不代表堅固,隻要一點點雜質攙和進來,就會瞬間擴散,將我們之間充斥得毫發無插。哪怕是十八年,用時間來說服自己是可笑的,我甚至無法否認我們的友情是多麽的蒼白無力。


    我一直想設法挽回點什麽,可我……我是被拋棄的一方,我沒有挽回的立場。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大家都要拋棄我?


    我看著眼前一池綠水,雜亂的浮萍瘟疫般的泛濫了整個池塘,可那種雨後淒蘼的平靜,卻讓人眷戀得想再哭一場……


    ……可我不該再有眼淚了……誰不仁,誰不義?東方琅琊又豈是坐以待斃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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