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班師回朝。


    吳楚又協起了休戰書,在三百諸侯並立於天下的大環境中,我們任何一方都必須保持能同時與幾十個諸侯國對抗的國力,否則一旦部分諸侯聯盟起來,饒是一方霸主也難抵燎原之火。雙方損兵折將過多,國內軍餉應給緊張,各種內外原因促使我們打一陣停一陣子來調動財經並且厲兵秣馬,三年征戰期間也是如此將出征分割為九次,無論是怎樣周全的應備都無法速戰速決,大家見怪不怪了。


    烽煙嫋嫋,官道蕭蕭,戰後殘餘的荒涼氣氛壓低了雲天。我身上都是些皮外傷,也礙不著大事。


    進駐姑蘇城依稀可見廊腰縵回,簷牙高啄的八大景觀,還有夾道相迎的百姓,如枯黃的園林般淡然的神采,三年征戰並沒有真正的終止禍亂,屢征屢回,他們已經習慣了,如例行公事。


    盟約上休戰三個月,楚國送定國公主前來和親,說是和親,其實是送來了一個人質。和親一說成為路人皆知的大笑話,哪有正在交戰的兩個國家和親,豈非是羊入虎口。


    這件事情上淺陽充分借助了外力。楚國君曾敗稱不犯吳國,吳國未乘勝追擊,他卻出爾反爾乃是天下有目共睹之事,這是不義,自然引起了各路諸侯的反感,這幾個月淺陽在吳中折節諸侯,將此聲勢造大,為的就是如今集眾議聲討,聲稱無法再輕信楚國的三個月盟期。楚國為免天下歸心,在仁義二字上落個孤立無援,不得不送來人質,以表誠意,以鑒天下。


    入吳第一件事就是進宮覲見,匯報一下近來的戰況,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都是些不可忽略的繁文縟節,該知道的大家全知道了。


    覲見完畢後,淺陽叫住了我。


    “東方,你……這幾天就住在宮裏吧。”


    他走近整了整我的佩冠,看到我頸口延伸的傷時小小的錯愕了一下,然後低眉斂目,什麽也沒說。


    淺陽變了,變得詼諧而滄桑,少了一分狂氣,多了一份內斂。從初秋到秋末,這才幾個月,我們仿佛已經不記得對方了,我身邊發生的事情太多,而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


    “何渝呢?怎麽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明明是問話,卻更像是陳述,他的眸子鮮明而又飄渺,淡淡的透出一股傷感來。


    我從衣襟裏捉出那張紙條,他看了一眼,又塞回我手中。“你看……他就這樣丟下了你,就像自修丟下我一樣。”


    他顯然並不知道我與自修之間的細節,隻是認為自修戰死了。我想告訴他些什麽,可是我沒有那樣的勇氣。我隻說,“淺陽,節哀。”


    對方似乎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無意轉了話鋒,“你知道定國公主是個什麽樣的人麽?”


    “嗯,”我點了點頭,“算是知道吧……早有耳聞。”


    楚國的定國公主名揚天下,年少聰慧,更有治國之才,昔楚國君病重,移駕衍州修養,立二都,公主三年王都上郢掌政,權秉朝野。這是楚王昭和九年的事情了,當時的公主隻有十六歲,一個十六歲監政王朝的……女人,又怎能不名動諸侯,她在楚國乃至天下的聲望與權威並不比楚國君低多少。公主至今未婚,私拜內僚力佐朝事。淺陽要了這樣一個人來,簡直是生生折斷了楚王的左膀右臂。


    可同時,她也是個危險的女人。


    ***


    迎來定國公主的大禮很隆重,吳國必須要做到雍容大氣,以顯示天下霸主的風度。王宮前廣場上甲胄分明的將士有序排開,在敵國的公主和使節麵前充分展示我大吳國威。整個姑蘇城湮沒在一片華彩絢麗的喜慶氣氛之中,對於三個月後還將要來臨的戰征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百姓們過著有一天笙歌便快樂一天的日子……


    我站在宣事殿敞開的朱門口,看著眾生百態,這樣的生活雖然麻木枯乏,但至少也不會與生命中點點滴滴的幸福失之交臂……我想起先王臨終前召我入宮,他說了一句話,“這孩子像他爹,貪心……也癡心,還是不要為官的好。是人都會犯錯,卻未必都會被原諒。”


    當時我很不服,認為他害了我爹還要擯除後患。如今想來真是一語中的……可我怎麽可能不去施展抱負,怎麽可能不去追逐夢想……


    這時候淺陽經過我身邊,繁重的禮服配飾鉤到了我的衣袖,他停下來,看看我,然後笑了,“東方,怎麽皺著眉頭。你看百姓們多想得開,他們習慣於這樣的生活,並不以失去親朋為悲哀,從而鑄就了這個民風放朗的年代……我們應該為生存在這樣的年代裏,而感到寬慰。”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肆無忌憚的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怔忡無比。他溫情的笑著,卻讓我透體生寒,那笑裏彰示著拒絕與敷衍,甚至有些隨波逐流的藐然。從他迎娶楚國公主的這一刻起,便已不再是我記憶裏的淺陽,他將所有的傷感凝成了一把銳利的劍,毫無動容的去例行一個國君的義務。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如果這就是你所找到的出口……


    那我……會死死的跟著你。不知能否也踩著你的足跡……掙脫出來。


    隨著一行浩浩蕩蕩的華蓋車輦行駛而來,我看見了那個楚國最高貴美麗的公主,淺陽淺笑著說她有個同她一樣高貴美麗的名字——翡翠。


    然後讓我上前去接駕。


    秋風吹起她沉重而堂皇的衣袂,更顯得儀態萬方,碧色的翡翠吊墜懸掛於她的腰際,剔透而堅硬的散發出無限威儀,我突然想起了宇文的一句話——“玉中之冠,出類拔萃”……原來那個時候他想提醒我,原來我身邊曾是藏龍臥虎。


    這個女人,她給了我這世間最充實的理由……


    我上前一躬身,作出了一個“請”的手勢,“翠兒,別來無恙罷。”


    女子的麵容有了一瞬間的激動,隨後又變得深不可測,漸漸的持衡起來,“東方,子昊死了……被我們一起……給害死了。”


    ***


    晚宴上,我緊緊抓著胡宜的手,他的手在我手心裏攥得比石頭還要僵硬。


    眼前的人不是戰俘,他逃脫了,搖身一變成為來使,否則……是可以正法的。


    護送定國公主華輦的楚國使節……便是陳煬,他一身光鮮朝服,襯得一臉容光煥發。難得的,像個詩裏畫裏走出來的謙謙君子,看他廣袖青戴,和佩賦履,沒想到竟是個文官。


    淺陽用眼光不著痕跡的點了一下陳煬,小聲對我說,“這個人,且想辦法把他困在姑蘇,楚王不仁,便休怪我們無義……隻有折了雙翼的鷹,才會永不翻身。”


    這時候我眼中的他,唯有二字,一個“狠”,一個“淡”,我再一次確定自己將如何忠誠下去,他的世界新奇而又有定律。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會先在心裏對自己說,如果是淺陽,便會這麽做的。


    晚宴並不奢侈,但做到了十足的氣派,被眾多諸侯使節交口稱道。這些是申大夫與大司寇籌辦的。第一次感受到,即使是在亂世裏,文官的能力與曆史地位也是如此的不容忽視。不經意看到陳煬,身著的服飾是楚國一品朝服,人們左右相擁敬酒,口中喊他司敗大人。


    司敗,是楚掌管刑、罰、獄、訟的統稱。我今天才聽說,這個人在楚已有十餘年為官,天下大國無法不立,不知道是怎樣一番作為,才能攀升到一個國家法製機構的最高峰。


    也許在西塞還有很暗箭,都是文武雙全,都是人中龍鳳,是我雙目晦昧,無識人之德。


    這幾天連著下雨,姑蘇的天空很陰,白天已是混沌不明,到了夜晚就扯成一團,四處的景物更是難以分辨,暗殺的大好時機,我阻止不了胡宜也不願理會,何況知道他總有機會知難而退。我站在伏霞宮的門口,這裏是後宮之首,我在等人,並且相信她一定會尾隨而至。


    很快的,那個三年主政威風八麵的女人迎麵而來,向我施了一禮,端莊的神色一如雨夜裏撥不開的重雲。


    我想起鄴城荒無人跡的巷道口,一個蓬頭垢麵的布衣少女,低沉的風沙打在她瘦弱的身軀上,看上去真是孤苦伶仃。然後她張了張口,瑟瑟的聲音如枯葉上顫抖的露珠,她說,“六個銅錢,我願為您做牛馬豬狗羊。”……六個銅錢,多可笑的六個銅錢……楚國人真他xx的會演戲!


    “外邊天涼,進去說吧。”


    她說著推開了門,寢宮裏一片黯然,所有的東西都是新的,連燭火也未曾點過。因為太新了,所有比外麵還要陰寒上三分。她關上門,叱退宮女的同時,我也燃了一盞燈。


    抬起頭的時候發現她正在看我,臉色異常的安定,仿佛是要為我下一劑定心丸,其實不必這麽用心良苦,我很安定,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回憶起來也隻剩下淡淡的悵然而已。


    “你想知道什麽呢?你真的想知道麽?……嗯,就從我想說的開始吧。”


    我點了點頭,算是應了。


    她沉沉歎了一口氣,然後開始了她平白的敘述……


    “那一年,陳煬的父親戰死了,年中聽聞你被調拔西疆,這是個機會,陳煬要報仇,我楚國更是畏你鎮西二將,所以便去了……南楚國境直達西塞,我們總會先你一步。


    “可這樣做也很危險,萬一被你發現便是人頭落地,我哥哥放心不下,所以加上我和子昊三個一起去。西塞人很多,想要接近你很難,本來這事情把握不大,但你還是給了我們創造環境的機會。”


    “因為我慢了,對嗎?”我不假思索的答道。


    如果我當時沒有選擇遼城,就不會繞那麽多彎路,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宇文也不會說服鑰城,陳煬也不會占領扈地,如果我當時走的是刑州,甚至涼州,都不會令敵人有那麽充足而精心的布署。一步棋差,失之千裏,因為自己的失誤,才得以讓他們安排的天衣無縫。


    “其實那樣的安排作用說大也不大,你一來就剿了他們,陳煬根本近不了你身,我也不行。可你卻把子昊留在了身邊,日日與他同桌共餐,這是大家都臆想不到的。這樣一來,這個重任自然就落到他頭上。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可又怕打草驚蛇,這種事情必須一擊即中,一旦失手你必然提高警惕。


    “大家也並不急於求成,盡管耗時頗久,卻不失穩妥之計。


    “直到有一天,你喝了很多酒,倒在床上就睡了,也不知道你是真的醉了還是有意試探,子昊那天晚上假裝去給你添被子,而刀子就藏在被子裏。我藏在暗處,以防有什麽不測。”她說到這裏,稍顯僑情的看了看屋子裏的玉玲瓏,她似乎很喜歡玉器的剔透,那玩藝卻並不能讓每個人的眼光都如她一樣晶瑩,她接著說,“結果,就因為你的一句話,他放棄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當時有說什麽嗎?”我有些不安定的問,我父親曾經說過,酒量天生,但若是人心沉湎,便很容易因酒而醉,這不是意誌不堅定,而是過堅了,物極必反。記憶裏好像真是醉過那麽一次,可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了。


    “你當時說的話是,“淺陽,是不是幫你拿下西塞就可以回去了?……即使是條狗,也該有家可歸。”


    她說,猶在夢裏。


    “子昊想把你搖醒,其實他是想再看看目中無人的你,他是個高邈的人,想給自己一個殺你的理由,否則他會更早的選擇鳩殺。結果你醒來就哭了,你撲在他懷裏哭……就因為你那幾滴該死的眼淚,讓他把殺你的事情拋得不曉得多遠。不隻是他,連在黃粱上的我亦無法下手。雖是各為其主,但畢竟,天下臣子皆有一心。


    “他回來一路上興衝衝的跟我說,其實你是個笨蛋。那一臉寵溺的樣子,讓我看了心裏都發酸,當時我就在想,完了……這事情不能靠他了。


    “沒想到那家夥中你毒日益漸深,還為你奏什麽吳國曲‘鳳飛’,四處暗示你身陷險境殺機重重。可歎他畢竟身為楚臣,又不能說破,攪和得自己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陳煬自然恨你入骨,當時這兩個人差點鬧翻了,都是十幾年的朋友了,彈歌走馬品棋論畫無一不是出雙入對,我還未曾見過雙方如此衝動過。其實子昊也在猶豫,他是楚國半個頂梁柱,有些事情便是再想做,也做不得……然而那樣的猶豫依舊敵不過你的絲絲溫情。那時候他隻是苦笑著說,反正我做這些也無用,東方心在故土,根本無心留意周身處境。”


    我靜靜的聽著,心中被各種細節充斥的毫發無插,很多故事逐漸的鮮明起來,縱使不經意劃過的角落,也條條有跡可循。


    燭光流轉,一忽兒想起前些日子與宇文的對話——


    ……


    “宇文還記得去年的今天麽?……還記得你為我彈奏的長陵麽。那曲子多美……”


    “我為你彈過一曲,可不是長陵……”不是長陵,不是長陵……不是長陵不就是鳳飛麽?!


    鳳牢於九烈之地獄,待五方煉融以樊身,然後脫凡骨,化彩翼,決起而飛……這說得哪裏是他,分明就是我的處境啊,以及對我的無限寄願。我還自以為是能心領神會……那琴音裏藏著恨……卻是自恨。恨自己心帶牢枷無兩全之計,恨不能心生九翼帶我飛出囚籠……輾轉回程,我諧音而舞鳳飛,卻如何又能飛得出去。隻是飛入尋常人眼中,加一分痛。


    事情其實再簡單不過,而那個人,無論說出什麽話,做什麽事,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隻是他不曉得我會誤會麽?


    女子依我的樣看看燭火,然後迷離的微笑,在燭火淒清的掩映中……豔絕桃李,“你不必眷悵,身為男子,總是愛往身上扛家國重任,卻又不願放棄自己小小的向往,這是他活該!


    “即使說得這麽無可奈何,他還是看到了一把刀,和你的一支舞,而想到了留住你的辦法。次年春,我們已將你周圍的部署都換成了楚軍,你就是百翅難飛。你一定想不到我們會花兩年的時間在你眼皮底下遣兵埋將,其實靠人數殺你並不容易,西方諸侯眾多,楚國以禮待天下,做這種陰違的事情必須瞞過眾人眼及之處……子昊知道我也不願意殺你,隻是國命在身不至徇私。所以他搶在我和陳煬動手之前廢了你,以為隻要你不再對我大楚構成威脅,一切都好辦了。可是他幾乎都忘了,陳煬不會放過你,還自以為能說服朋友。


    “古人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陳煬又怎麽能遂棄父仇。


    “而他更擔心的是你仍舊舍不得他,即使他廢了你你都能毫無怨言的留在有他的一方天地裏。”


    我臉頰一熱,接下了話緣,“所以才擺酒設宴,召集四方賓侯,想用殘酷的方式把我逼離險境?……以為這樣我就會放棄麽?”


    “你當然不會。你在宴會上施展你所有的魅力想留住他的心,而那個時候他真的心動了,你所做的對他就如同一劑毒藥,讓他欲罷不能放手,你知道他是如何掙紮的麽?如果他可以少愛你一點,就不必堅持下去,那一夜更會如你所願,可你現在或許就不能站在這裏了。


    “自他奏起長陵那一刻他就想帶你一起走,可他當時已經走不了了,他必須留下來幫你抵抗後麵要追殺你的楚人。子昊風流,骨子裏卻是個克己複禮,周正自持的人,那一晚上幾乎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狂傲。看到宴會上那樣的羞辱你都能忍,那時候他也急了。饒是他安排的再完美,你卻是更執著。


    “你知道我們有多少人手嗎?……如果你知道,一定會驚歎自己居然還能活著出來。”


    我情不自禁伸手捂上左肩,想到了那支急馳而來的箭端,那種心神俱裂的感覺如今猶在。僅僅是因為吃準了我恨那把傷了我的刀,知道左肩上的傷是我最大的恥辱,所以射出了如此精準、及時的一箭……強迫我離開。


    可他不明白這樣做我會恨他麽?


    女人拿下我的手,幽怨的說:“你不要怨他,也不必怨自己……他選擇了最決裂的方式,是為了要在最短的時間裏,把你逼出最危險的境地。


    “我和子昊從小就在一起,在別人眼裏都是青梅竹馬,我哥哥也很中意他……然而他不要這樣的感情,他情願在秦樓楚館裏徹夜不歸,去追尋那種短暫的歡情。


    “……倚層屏,千樹高低,粉纖紅弱。雲際東風藏不盡,吹豔生香萬壑。又散入汀蘅洲藥,擾擾匆匆塵土麵,看歌鶯舞燕逢春樂……盛陵君少侯何等風流,華燈弈博上郢都,雕鞍馳射宮前柳……


    “那時候我以為這樣的男人不需要愛情,可是我錯了。他曾說,‘東風且清,隻有未遂風雲之人,才會恣意曠蕩,而我不是。’


    “有些東西是他放不下的,他與我哥哥、陳煬曾舉天盟誓,若我大楚一日未能揚旗天下,一日不論修齊之事。”


    後麵的話我幾乎都沒有聽進去,隻是那一句,


    “他選擇了最決裂的方式,是為了要在最短的時間裏,把你逼出最危險的境地。”……這句話久久在我耳邊回蕩。我始終不曾明白,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毫無保留的去扼殺對方的感情……


    “逝者已矣,都過去了……隻是漏聲滴斷,又何必回眸?”女子如是說著,語態悠然,飄零的眸光中有種稱之為依戀的東西,正悄然無息的流逝著。


    “公主,您愛他麽?”


    “愛過,也放棄過。我這半輩子放棄的東西太多了,以至於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都無從分辨。”


    “那公主,您……愛過我麽?”


    女人點了點頭,清淋淋的淚水映照著燭光滑下,如初見那時一樣,猶疑並且寂寞,明亮而哀傷的眸子裏滿滿的刻出我的倒影………


    “從,什麽時候開始?”


    “你第一次叫我翠兒,那時候我以為被識破了……卻忘記了我與將軍未曾謀麵。”


    “這樣啊,”我說著開始笑了,笑得紅光滿麵,輕佻的把她推入綾帳之中,然後緩緩俯身覆上,而她亦沒有拒絕,籮裙緞帶與華色錦被絲絲溢滲,“吳王不會來了,公主今夜就陪我可好?”


    衣衫半褪,綾羅帳裏豔色四溢,女子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宛如一種天成的魅惑……我亦沉淪其中。


    也就在這時候,很突然的,門“支”地一聲被人推開了,我驚異的抬頭,淺陽一身王袍站在門口,在門外的無限黑幕中是如此突兀,身後隨著四五名內侍,像是布了一個旗陣,如鷹爪。初次體會到了捉奸在床的恐慌,一時間慌不擇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把翠兒的衣服掩好。淺陽自然沒有跨進來,他站在門口冷冷的一句,“東方,你在磨蹭什麽?還不快滾出來!”我的手一下子僵住了,趕緊從地上拾起外套,還來不及披上就往外走……


    “封住你們的口,這事情若是傳出去半字,定斬不饒。”吳王向侍衛交代了這麽一句,然後按了按太陽穴。“都退下去吧。”


    我站在原地,直覺那句“退下去”不是衝著我而來。


    淺陽走到我身邊,眸子忽閃忽閃的,這麽一添色,倒顯出幾番做作的真誠。“慌了麽?”他說。


    廢話,我白了一眼,自然沒敢正對著麵前的君王,“你把我給嚇死了,不是都說好了嗎?怎麽又臨時起意,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這個人怎麽如此反複無常,先前不是說那個女人不能留在有消息的地方麽?不是說讓我一死以彰臣子報國之節麽?——按照律法,做出這種事情雙方都要腰斬。本來說好了翌日清晨讓胡宜把陳煬引來,讓他親眼目睹,然後為平楚憤先把我斬了,楚妃關押死牢。有了這麽個累贅,一日不斬楚妃陳煬就一日不敢掉以輕心,一日不敢歸楚……不是說要來個什麽一石二鳥麽,沒想到在我方要得手的時候這個身為主謀的家夥竟然來攪局。想到這裏實在氣不打從一處來,也不顧君臣禮儀了,指著他張口就罵道:“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知道我多小心謹慎?白天你剛封了她做楚妃,我一整晚叫她公主,生怕哪句叫錯了,讓她注意點什麽來。連命都要搭進去,我容易嗎我……”


    不知道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淺陽似乎很用力的盯著我,嘴角始終極不自然的抽動,最後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大笑起來,邊笑邊嚷嚷道:“這麽蠢的計策,你……你居然還當個真了,真是……哈哈……真不是普通的笨蛋。”他笑得快沒氣了,很沒形像的蹲下去。我卻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直到地上的人笑累了,發現我也蹲下來了與他平齊,他這才沒笑了,紅晃晃的宮燈照在臉上,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說不出的詭異,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個計策哪裏錯了……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一計看似荒唐,卻的確沒有什麽大錯處。真正讓淺陽笑的,是我說的那些荒唐話。可是他當時沒有說,因為我太過麻木了……


    他領著我往禦花園裏走,走的很急,臉上陰晴不定的。宮外三更的梆子突兀的響起,就我們兩個人,偌大的王宮裏一片寂靜。走到湖邊淺陽突然停下來,我一個沒注意就撞了上去,這時候才看清他的臉已經很陰沉了,他指著麵前凝滯的一潭死水,說:“就這裏,你跳下去吧。”


    我莫名其妙的看看他,怎麽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看來前人所言伴君如伴虎如此切諦。我看著麵前呈暗色的一潭秋水,神經質的對他一笑,這一笑帶了點諂媚的意味,我說:“我就不能換個光榮點的死法麽?”


    “嗯?好啊,”他哧笑著說道,然後走道我跟前,手指一挑,身上披著的那件朝服應聲而落,“東方今晚做得可是傷風敗德之事,怎再配穿著朝服去死?我知道你內心有愧……夠光榮了吧?”


    我無聊的甩了他一眼,然後轉身,“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半空中似乎聽到身後一聲“喂……”,可是入了水就沒思想了。


    ***


    當我再度悠悠轉醒的時候是站在水中央,還不及我腰頭高的湖水圍繞在周身,我被淺陽摟在懷裏,否則根本站不直。這一下子可栽得夠狠,我摸摸額頭上下滑的黏膩液體,當下就叫出來了,“好疼!”,


    “誰知道你動作這麽快。我是想叫你不要頭朝下的,這樣跳下去雖然很壯觀,可是……呃,真的會出人命的。”


    我使勁兒甩頭,把發冠全甩落了也沒清醒一點,等到淺陽把我弄上了岸,我一陣惡心,吐了個七葷八素,這才有些明白過來,


    “大王,你耍我。”


    “是你自己找死……你就真的這麽想死麽?”


    我蹭地一下站起來,抵擋住排山倒海的又一陣眩暈,晃了半天還是站直了,走出幾步,移過了那攤穢物,“笑話,我才不想死。我是誰?我是東方琅琊呐!頂天立地一條漢子。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沒有扛不住的,能活著自然活著,汲汲以求死,不是丈夫所為。”


    “不錯啊,你還記得丈夫所為嘛。”他好整以暇的看著我,“那本王倒要問問,究竟是什麽樣的刺激,讓我的大將軍到了這種生死無所謂的地步?”


    有……嗎?我張口結舌。


    他揣度似的斜視著我,然後擺出一臉故作悲慟的樣子,“那個……我聽到你和楚妃的對話了……你若是想哭就哭出來。”


    我低下頭,極力思考了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已經笑得花枝亂顫了,“我哭不出來。”我如實告訴他……真是不合時宜啊,這人有毛病麽?這眼淚是說掉就能掉下來的嗎?


    “東方啊,你就不能……給我清醒一點?!”淺陽說著,就很用力的搖晃我,仿佛要把我的三魂六魄都給搖出來才甘心。


    “我很清醒!”我大叫道……發什麽神經,作戲給誰看呢,“……你別再搖我了。”哪裏有這樣的,白天冷酷的不像話,晚上頻頻戲弄人,現在又逼著沒有病的人去呻吟,他瘋了麽?


    “你,真的,真的……要把我氣死了!”他盯著我咬牙切齒的說道。


    這又是哪出對哪出?敢情這家夥還上癮了?雖然不曉得又是什麽戲的徵兆,不過如果想玩……就陪你玩下去也無妨,反正你是君,我是臣,玩死我也認了。想到這裏,我神色一弛,擺出唯唯諾諾的樣子,說:“從晚上玩到現在,東方……還沒有讓大王盡興麽?”


    我明明隻是想將他一軍,也想學學他的樣耍耍花杆子,可說出來的話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傷感語氣。我是怎麽了?不是對自己說過……抱怨隻會招來嘲諷麽?


    “你……”他匪夷所思的側過了半張陰仄仄的麵孔,顯然是要發怒了。我趕緊挺直了身體,然後重複著禮數,慎重其事的準備曲身下跪。


    淺陽突然說道:“這彎下去的膝,還能再直起來麽?”


    我當下一驚,半曲半直的愣在那裏,可彎了一半的膝已經直不起來了,“噗咚”一聲,膝蓋在青磚地麵上砸出悶響,火燒一樣的疼了一下。


    果然又是戲弄我,我忍住痛抬起頭來,不急不徐的答道:“臣子跪他的君王,乃是本分,東方自幼克守禮教。”


    “好啊,你這一整晚都在給自己灌迷魂湯……居然能跟我耗到現在,真是不簡單啊,”淺陽自嘲的笑笑,接著很快的變臉,如窯龍似劍的眉目皺成一團,竟是有些失望的轉過身去,“自幼克守,禮教……我怎麽不知道?”


    “東方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那時候你、自修、何渝,你們都是姑蘇名門將相的公子……”


    聽他這麽一說,我便努力回想過去的章節,生怕哪句被查問道,答不上來。


    思路茫茫,虧月從雲顛裏鑽溜出來,冰冷的風灌進潮濕的衣服裏,我不安份的打了個冷顫,一回神,看到對方質疑的眼,這才發現已經記不起來了。


    淺陽倒也不在意,自說自話,“你們第一次……是來宮裏玩的,禺怏宮的一切都讓你們那麽新奇,何渝和自修都說要長長見識,我也很自豪的招待你們……可就是你,偏偏不買我的帳,說我是籠中老虎,不知外麵還有大千世界……”他說到這裏輕輕的笑了,在這樣的黑夜裏回追往昔,彼此都是一番閑逸。


    我仰頭閉目,立冬料峭的寒流旋轉在周身無聲的蕩落,有人牽線便不再是空穴來風,似乎是有點想起來了,其實……誰不是年少氣盛,誰沒有過棱角分明的時代,隻是再度被挑起心弦,隔窗化雨,僅餘下斷續寒砧斷續風,曾經那一個………還是自己麽?


    “你還記得城南的水晶包子麽?……大家都很喜歡吃的。你們第一次來禺怏宮,我就請你們吃我最愛吃的……你那時性子直啊,一巴掌就把桌子掀翻了。我們幾個當時都傻眼了,我更是心驚,還以為自己禮數不周,未盡地主之宜。


    “結果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出宮。就因為你那點天不怕地不怕的爛性格,我第一次看到了都城的畫廊山郭,第一次置身沸沸揚揚的南浮街,第一次嚐到了熱乎乎的湯汁包子,盡管當時吃得很沒形像。


    “歌舞繁華市井喧囂,展現在我麵前的是個前所未有的不一樣的世界,你們一路上圍在我身邊‘淺陽、淺陽’的叫著,那時候我覺得好親切,那時候你們……是朋友。”


    “可是大王您……不再想要了。”我喃喃的應著側過了頭,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麽,被他這麽一攪和,心口堵得慌,總覺得很多事情隱隱的悲傷……可那種悲傷太過薄弱了,還不足以到讓人流淚的地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說著回頭,臉色霎時低調下來,“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暗示我,不能要。不是麽?


    “一轉眼這麽多年了……仿佛就在昨天,我還是孤零零的坐在禺怏宮裏,等你們來……可這宮裏的東西,總是夾雜了太多道工序,就像民間的水晶包子一樣,入了宮,反而失了原味。


    “……後來何渝不再來了,後來父王龍升九天,後來我登基了……你和自修就站在這裏,這個湖邊,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四更天,晨鍾未響,我為初登大寶而躊躇滿懷,當時你們就跪下了,跪在一身王袍冕冠的我的腳邊……這一曲膝,就跪了整整五年。”


    我一下子有些動容了,他的話仿佛把我帶入了一個記憶的旋渦,即使不甘駐足,也刻下了一道又一道不容抹殺的痕跡,像長戟一樣立在我們中間,隔開了過往,卻又在大家一抬首的瞬間,映入了彼此的眉目。這個人……其實也很辛苦。


    可是他擁有與我們所不一樣的堅強,他比誰都在努力的適應……而我卻在歇斯底裏的抗爭,我們還是我們,僅僅是行的路線不一樣罷了。


    “對了,你還記得那天我們是怎麽回宮的麽?……我喝了個爛醉,嗯,基本上都醉了,隻有你……是裝的。大家駕在一起東倒西歪的回宮,父王當時就怒了,罰我抄二十遍論語,好在我們有四個人,灌下宮裏特有的醒酒湯後就開始連夜趕工,那時候大家相互模仿著字跡,覺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們第一次來就讓你們做這樣的事,我當時很過意不去,大半夜的,看著你們一個個困眼迷蒙的回府,我焦急的連一句挽留的話也說不出來……我那時候就在想,禺怏宮很大,可以住很多人,可父王罰得太少了……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留住朋友。”


    直到聽到了這句話,我終於感覺到有點什麽不一樣的意味,這個人並不是在單純的憑吊什麽,從一開始就強調了好多個“第一次”,始終沒有言到要害……可是他究竟想暗示什麽?,“大王,您……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我……我……我該如何說呢?”他支支吾吾的看看我,又看看天邊,每一道表情都確鑿了我的判斷。


    不能直說麽?不願說?還是……我始終不值得輕信?沒關係……“如今東方已飽經劫曆,就算是天上的隕石掉下來砸著,也不疼不癢,何況功名利祿那些身外物,我又不是沒追過,怎麽也該知足了。”我說了句玩笑話,卻讓對方有些痛苦的風化了臉上一直不懈維持的鎮定。


    “我其實是想說很多……很多事情都有第一次,正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會錯,會錯得離譜,會找不到方法,會妄信錯斷,會自以為是,會……”他越說越激動,然後突然停了下來,也按奈住了不知名的心緒。轉過頭,拾起地上的朝服披到我身上,說:“很多事情……會誤會。我一直以為你想自立為侯,結果一怒之下把你扔到那麽遠的地方……我並不是想為自己找理由,可沒有人教過我該如何道歉……我有好多事情好多話想說,可不知道該對誰說……你會聽我說麽?”


    拂曉的風愈涼,他的眼神始終飄忽不定,是一種會讓你失魂落魄,反複掙紮的眼神。不管世事如何變遷,終究隻是春夏秋冬,失而複往,往而複失,我如何再能經得起這樣一番輪回?


    “真是動之以情啊……”我極力讚歎著帝王的英明,突然不受控製的大笑起來,邊笑邊後退,“……你他xx的又發現了什麽,現在,這種時候……來跟我說這樣的話。還想讓我受製於你嗎?你就是不說我也會的,所以不必枉費心機了……你聽好,我隻說一次,我自己選擇,不要出色的人生,亦不要什麽世間真情,隻要你給我點什麽事做,別讓我感到時間的空隙就夠了……就這麽一點,難道還過分了?給不起或者不願給就算了!……你不是很高高在上麽?昨天不是還在拒絕人麽?”……


    怎麽說到最後居然還是變成了哀求,我明明是在笑,可怎麽也控製不住聲音的異樣,我想嚴肅穩重一點,可又有什麽酸熱的存在已經不順從意誌的盈滿了眼眶。我不爭氣的轉過身,卻被人將臉扳了回來……


    “昨天……昨天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弄明白。可昨天畢竟是昨天,都是過去的東西了。其實現在我和你一樣,一回頭……就隻剩下自己的影子而已。”淺陽沒有看我,他繞到我身後,同我一起看向遠方,“……所以不要回頭看,不論你我都作過什麽樣的事情,隻要看著前方,追隨著還有光的方向……”他說著伸出手遙遙指向東方,天邊已經出現了魚肚白,一道長霞隔開了雲海,今天……或許是個晴天。


    “琅琊,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一回頭,滾燙的液體像是終於找到噴發的隘口般洶湧的奪眶而出,


    “淺陽,我難受。”


    他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啊……哭出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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