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天空籠著透明的稀薄藍色,白熱刺目的陽光穿透了濃縮的黑影,從殘垣斷牆之頂翻滾而來的巨大雲塊雪亮得像是耀眼的發光體,映照著那些匆匆流逝的時光。


    在靜寂中,我被囚困於此,這已被所有人遺忘拋棄的巨大廢墟。一派的頹敗荒涼,連同那逼人窒息的深遠與厚重,都淹沒於浩瀚的黃色泥沙中。宇宙的盡頭吹過熾熱幹烈的風,像是把鈍鏽的刀,撕割開了塵封的往事。


    眷戀,追求,搶奪與霸占,一次次報複般的征服與挫敗,在失去了許多之後,剩餘在掌心的隻是那隨風飄失的流沙。匍匐於情感的狂嵐,迷亂了王者的自尊,憤怒,不甘,反反複複無數次掙紮,終究學會了無奈的苦笑與沉淪。


    微微抬眼,你就站在那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上,在天地交匯的廣闊燦爛中,高傲地嘲弄,冷冷地質問。亮麗的陽光中混雜著森森獠牙上的血腥,還有喧囂著的無法磨滅的怨念。


    淡淡地笑了。你,恨我嗎?


    那麽,來吧!提著滴血的馬刀,奔赴這隻屬於你我的屠場。在陽光與陰影都無法捕捉到的心靈死角,瘋狂的荊棘已緊緊糾纏在了每一寸土地。赤足踏上,刀刃相搏,讓尖銳的刺衝入彼此靈魂的最深處,用傷口噴出的灼燒般的鮮血填補那野草般的空虛,來換取最後一次的交融……


    虔誠地閉上雙眼,這初生的祈禱,末日的欲念。伯勒根寶石色的河水從意識深處緩緩流淌而出,跳躍的波光,翻滾的浪花,在湧動中聚而又散,無始無終,一如那蔚藍深遠的天空下嗚咽的馬頭琴聲,隱隱含著人生的悲涼與憂傷。


    傲慢的自由之子,我終於找到了束縛住你的鎖鏈,一條名為“仇恨”的鎖鏈。


    ***


    黑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懸在中天的弦月潛進了辨不出形狀的一抹烏雲,折返下的大片陰影遮蓋了茫茫草原。黎明前的暗,深遠而浩莽。


    軍帳中異樣的沉靜像是凍鐵石塊般沉沉地壓在心頭,虎牙皺著眉,這樣的氣氛猶如十一年前的舊事重演,散發出陰澀的不祥味道。“匆匆將我叫來,發生了什麽事嗎?”他的目光已近於尖刻,定定地停留在仿佛老了十歲的西夏統帥身上。


    “……剛剛聖旨到了,加急……”濃墨似的燈影微微晃動,在阿沙敢臉上投下一片悲憤。他沉悶低啞地說著,像是被堵的很苦。案上正端正地躺著卷泛出虛華光彩的錦帛。


    “是關於軍糧的事嗎?”


    “軍糧……哼哼,軍糧!”拳頭碰地一聲狠狠砸在案上,震得那禦筆親題的帛紙也一陣顫抖。阿沙敢冰冷地笑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麵容扭曲得如鬼魅般猙獰,“連報三捷,朝廷連個屁也不放,應到的軍餉已拖了五日!現在竟急召我回京商議要事。商議,商議,他媽的商議個什麽?天老子的事大得過行軍打仗?!”霍地站起來,他在帳中急急跺著步,上下牙咬得咯咯作響,從齒縫間擠出憤恨的低語:“德旺,你知不知道,西夏便要亡在你的讒言中了!”


    虎牙拉開錦軸,審視片刻,嘴邊勾起一絲嘲弄:“這些文縐縐的話我看不太懂,但好象有提到我呀。你們那位皇帝的消息也真靈通得古怪,知道一個小小幕僚的存在,卻不知自家十萬將士正饑腸轆轆,實在可笑!”話音未落,他突然猛抽出匕首,唰地將錦書割成兩段,眼中抹上了一層淩厲的血色。


    “你做什麽?”阿沙敢驚慌地大喊一聲,疾步向前,卻隻能徒勞地看著適才還不可一世的“聖旨”如蝴蝶殘翼般紛紛跌落塵埃。


    虎牙平靜地迎上對方的驚詫目光,沉手將匕首深深釘進案中,一如餓狼狠咬住怯弱的獵物,“將軍不覺得王都有異嗎?”他低沉的聲音讓人想到漠北那些獨行野獸陰沉的低嗥,“此次返京,隻怕是凶多吉少。將軍如今手裏兵權在握,為什麽偏要屈於一個如此昏庸的皇帝。哼,天下本就不是誰家的天下。還是說將軍偏好當待宰的牛羊?”


    阿沙敢仿佛慘遭雷擊般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緊盯著虎牙,圓瞪的雙眼閃過一絲惶恐。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觸摸到麵前男人的真性情,觸摸到埋藏在清冷如秋潭的眼底那傲慢的火焰。“你是讓我,讓我……謀反……”輕聲吐露的兩個字竟像是最可怖的詛咒,讓這個刀山槍海裏爬滾出來的漢子硬聲聲打了個寒戰。


    “有何不可?”虎牙挑眉道,毫不掩飾對阿沙敢此刻神情的輕視,“如今的夏都守軍不過是五萬散沙,其中更不乏不滿德旺,尊崇將軍的軍官。將軍隻要留三千兵馬以遊擊戰牽製蒙軍,敵方新敗,已有怯意,是萬萬不肯再貿然出戰了。趁此時將軍揮兵南下直逼王都,這區區的西夏王又有什麽難做!”


    “住口!”阿沙敢像逼入絕境的野獸,發出憤怒的咆哮,手中的長刀向叛逆者猛力砍落。


    “鏗”的一聲,身側的桌案斷成兩截轟然倒地。虎牙眼睛一眨不眨的沉默著,淩烈的刀風在他額前刻下一道血紅的傷口。


    “如不是皇上有旨要讓你隨我進京麵聖,早因為剛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將你剖開了。”阿沙敢呼呼地喘著粗氣,雙眼布滿赤紅的血絲,“來人,將察朗台先生請下去!……好好守護!”


    “過去聽人說有一種瘋馬,明知前麵是懸崖仍要向下跳。我原本還不信,今天將軍算是讓小人開了眼界。”微微拭去淌下的血跡,虎牙眼中結了層陰暗的薄冰,平板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可歎我這次卻被綁在了匹瘋馬身上。”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阿沙敢愣愣地立著。燈火又殘喘著跳躍了幾下,東方已泛起一層慘淡的白色,更顯得四下圍合的座座山影朦朧陰森,送出陣陣襲人的秋寒。良久,他手中的刀“當”地落在了地上,清冷的回聲久久不散,一如惘然的長歎。


    他雕像一般地立在這透著凶險的曦光中,麵目不清。默默無語。


    ***


    天,陰沉沉的,壓著片似晴非晴的暗雲,擋住了往時毒辣的日頭。一層肅殺的灰色鋪天蓋地地席卷了世界,鮮活著的隻餘下了劈開大陸,分開黃土溝壑和層層岩石的浩莽黃河,將整整一條大川長峽熔入激動的火焰。千百年不曾停息的赤銅色浪頭緩緩揚起又重重拍下,一次次衝擊著靈州渡口。對岸燈火點點,正是遙為犄角的西夏王都。


    “不喝一杯嗎,也解解寒意。”


    虎牙看了眼從剛才就自顧自喝酒的不速之客,並沒有接住遞上來的瓷碗,陰鬱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條無明無暗的混沌大河:“午後就要渡河了,將軍還是少喝幾杯。不用擔心我,看守得如此嚴密,想逃也難。”


    阿沙敢微微一愣,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兩人默默對坐著,陷入了難堪的寂靜。西夏漢子歎了口氣,一碗接一碗向肚裏猛灌,喝得又快又急,仿佛在借著酒的烈性強壓住心頭亂竄的那股戾氣。


    他突然將酒壺往桌上用力一放,打了個嗝,眼中已蒙上層濁滯的醉意。“兄弟!”他不穩地按住虎牙的肩膀,嘶啞地問道,“你在怨我是不是,你要報與那個小鬼大汗的私仇,你怨我壞了你的事?”


    虎牙默不作聲,有些厭惡地掙開了男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嘿嘿,兄弟,”阿沙敢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對方的敵意,徑自傻笑著,“你……真心愛過一個人嗎?你還年輕……應該沒有……不是那種家家酒似的感情呀……你這樣的年紀,恨比愛更容易……”


    “……有過。”虎牙側過頭,眼底劃過一道暗痕。


    “你也有過嗎……”阿沙敢微微眯起眼睛,沉浸於往事的迷離,“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還是個無名的武士。在先王的酒宴上她獻了一支舞。真的,我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雪白的手指映著月光,就這樣把我的心髒活生生掏出來了……嘿嘿,我和她隻有一次,我用了強,她那雙眼睛始終沒閉上,又深又黑像地獄的洞口……就這麽墮落了……沒有她,我不會去爭大將的位置;沒有我,她的兒子也不會成為當今的皇……”


    天邊猛炸響一聲悶雷,含混不清的語音嘎然而止。


    虎牙驚異地瞪視著同樣驚異的男子:“你愛上的女人,她是……”


    “別說!”阿沙敢的酒猛醒了大半,臉色死灰,嘴唇微微哆嗦著,“別亂說……剛才是我酒後胡言,忘掉它……兄弟,我說過這輩子隻佩服你,”他的聲音幹澀得如同嚴冬的冰碴,“別逼我……殺了你……”


    粗礪的風凶暴地拍打著官棧的門板,攪起了人心的狂亂。虎牙感到口中彌漫起一股消散不去的苦澀:“我聽說,西夏當今皇帝的母親,前年已經毀了。”


    “那個女子……她隻求過我一件事……我欠著她……她隻求我死忠於皇上……”阿沙敢頹然地將頭埋在手中,肩膀突然垮了般劇烈地顫抖,幾道水痕隱入粗硬的胡子裏,似乎這樣就能卸下二十多年來層層壓在心頭的那些隱秘和肮髒。


    半晌,悶悶的聲音從男人掌心傳了出來:“這次德旺隻是針對我,說要見你,大概也不過以為你是我的黨羽。你放心,我會盡力保你周全的。”他抬起通紅的眼睛,擠出絲又醜又怪的笑容,“能陪我……幹一杯嗎?”


    虎牙不語,抓起酒壺咕咚咚倒了滿滿一大碗,揚頭喝了個幹淨。這酒的味道竟像是最濃的藥,散著讓人想幹嘔的苦辣。


    “為了個女人葬了一生,這樣的傻瓜又不是你一個……”他的目光又投向了那條飽經滄桑的大河。河水一聲低吼,在中央卷起巨大的旋渦。


    ***


    “參見陛下!”阿沙敢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裏嗡嗡回響。


    虎牙斂起滿心的不馴與蔑視,垂著頭隨阿沙敢一起跪下。地上打磨得如同鏡子般光亮的金磚傳播著腐爛的奢靡味道,耀眼得惡心。他緊握著拳頭,指甲陷入了肉裏。曾有一個女子哭喊著控訴過這無恥的繁華,清利的聲音已逝於長空,她的血親卻仍在享用延續這樣的繁華!


    但現在並不是憤怒的時候。虎牙緊抿雙唇,用眼角的餘光掃視大殿。吸入的空氣裏似乎都混有濃烈嗆人的惡意,殿外和殿側的暗處都微微反射出刀劍的寒光,還有坐在西夏皇帝右側的那個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打量著自己……自投羅網嗎?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心中自嘲地苦笑。事情看來並沒有阿沙敢想的那麽簡單。


    “臣奉旨率兵至賀蘭山與蒙軍一決勝負,已連獲三捷,朝廷未予嘉獎不說,反而扣發軍餉,如今更急召臣返京。軍中不可一日無將,望陛下明察秋毫,勿受小人挑撥!”阿沙敢朗聲奏道,殿上沉靜得連細針落地也聽得到。


    “這個……這個……”夏主臉上泛著酒色過度的病態,畏畏縮縮地左顧右盼後,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向一個長相清雅的中年人央求:“愛卿,快代朕傳達旨意。”虎牙不由對麵前這高高在上的羸弱男子產生了一絲憐憫,這樣的人成為伊坦拉的對手,不知算不算是西夏的悲哀。


    德旺謝恩後走出班列,倨傲地站在阿沙敢麵前喝問:“阿沙敢,你可知罪?”


    阿沙敢渾身一顫,猛抬起頭,目光灼灼地厲聲答道:“臣自問為國出生入死,忠心不二,不知所犯何罪!”


    德旺哼一聲冷笑:“蒙古與我國曆代通好,忽闌之死全因天意弄人,況且邦國之交,又怎能因一小女子挑起戰事。你慫恿主上,離間兩國關係,借機妄想擁兵自立,更虛報軍功,暗中卻致信伊坦拉汗,欲對主上不利。你倒沒想到大汗是個重信義之人,已將信遣使者送與主上。嘿嘿,阿沙敢,虧你平日一幅偉丈夫模樣,原來卻是真小人。”


    阿沙敢臉白得如同張紙,茫然地看了看一臉得意的德旺,又看了看縮在王座一角的夏主,心突然通明地碎了。他嗬嗬笑了幾聲,緩緩站起身,滿臉的胡子微微哆嗦,圓睜著雙眼一步步向德旺逼近:“誰私通蒙古,誰要視西夏淪亡於不顧,德旺,你別忘了上麵還有曆代先王睜眼瞧著呢!”


    德旺的臉上也唰地褪了血色,禁不住連連後退,慌亂地大叫一聲:“反了反了!侍衛呢,還不將叛賊拉下去!”


    早待命的三十幾名刀斧手蜂擁而出,將阿沙敢和虎牙團團圍住。殿內外滿滿地擠著一片刀光,陰森的殺氣逼寒了人心。


    “兄弟,拖累了你,黃泉路上我再向你以酒賠罪!”阿沙敢有些哽咽地對虎牙低聲說道,略一頓,猛然暴喝:“誰敢上來!”反手奪下一柄長斧,餓鷹撲食一般剁倒了衝在最前麵的侍衛長,白花花的腦漿混著血霧,連成片眩目的虹彩。阿沙敢臉色蒼白如骨,眼中躍著兩朵熾熱渾濁的火焰,似要燒透那統治一切的死寂灰暗。他舉起還粘著血肉人發的長斧直指縮在王座旁的德旺,仰天大笑,聽著像是荒漠上浮動的鬼哭。所有人都著了魔,定定地看著發了狂的將軍。阿沙敢突然止了笑:“德旺,若今日是老子和西夏的忌辰,你也活不過明晨。”


    殿上殿下驚呆的人都醒了過來,尖叫一聲炸開了堆。平日裏道貌岸然的官員們手忙腳亂地四散逃命,互相拉扯踐踏著,金冠玉佩錦鞋落了一地。侍衛們潮水般地湧入,繞著阿沙敢圍成層層腥紅的旋渦。狂亂的刀光血影中隻看見阿沙敢閃電般掄動斧頭,如雨的砍伐聲帶著噗噗的濺血聲,密如鼓點,一把爛銀斧暢快淋漓地舞成一團混沌。


    虎牙趁混亂回身搶下一把長刀,連著砍倒三人。侍衛都集中在了阿沙敢身旁,擋在他麵前的僅為少數。回頭瞥了眼西夏的漢子,在灰暗的大殿裏他已化為一片紅褐的石崖。“陛下,你不可重用宵小呀!德旺,你這奸賊快來領死!”男人徑自高聲怒罵,拚力衝向王座的方向——他看不見,王座已空蕩蕩,夏主和德旺早在團團侍衛的保護下不知躲去哪裏了。


    虎牙狠狠咬牙,心中沉沉的,如鉛水,如鐵石。又砍倒了一個持槍衝上的侍衛,血濺進眼裏,世界蒙上了一片慘豔。沒再回頭看第二眼,他向殿外飛奔而去。


    腦後突然觸到一股陰戾的殺氣,反射性閃身拿刀一格,當一聲,虎牙連退數步,虎口滲出粘稠的血,浸得刀把濕滑滑地直想脫手。他微喘著粗氣,迎上了一雙笑吟吟的眼睛:“僅用左手也能擋住我這刀,確實是個人物。”


    是剛才盯著自己的那個人。虎牙啐了一口,滿嘴甜腥,陰著臉並不言語,猛揮刀攔腰劈下。


    “來得好!”男子喝聲彩,橫刀迎上。電光火石間又一聲鈍響,一截殘斷的刀刃躍入天空,與白灰的雲層溶成了一體。


    對方的刀,正冰涼涼地架在虎牙的脖子上,連脈搏裏的血也感染到鋒刃上無情的寒氣。


    “還要掙紮嗎?”男子仍不減臉上天真的笑容,似乎這一切不過是朋友間的尋常打鬧。


    “……你的名字。”淡淡歎了口氣,虎牙拋下了空餘的刀柄。


    “紮蘭丁,”男子像孩子一樣調皮地眨眨眼睛,“伊坦拉汗親封撒阿裏萬戶侯,紮蘭丁。”言語間的輕鬆燦爛並沒有驅走眼中深沉的冷酷。


    ***


    一連幾日的陰天,草原在此時終於顯出了秋天的清朗,墨藍的天空上一動不動地懸著彎孤冷的鐮月,隻有遠處的山巒上還浮著層抖閃的蟄氣,遮晃得那些山都模糊了。


    當男人冰冷熟悉的手指觸摸上臉頰,虎牙在一瞬間覺的暈眩。仿佛過去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成的王,敗的寇,一切都未曾改變。在命運的逗弄下陷入了迷宮的野獸,筋疲力竭時卻發現又滑稽地回到了原點。


    好象都已注定,與生俱來,好象在童年的夢魘中已屢屢有過,交印在時光流轉的白晝和黑暗,無法分清幻像與現實的盲點。


    唯一能抓住的,隻有在意識深處躍動的那簇毒火。


    伊坦拉將臉深深地埋進虎牙的頸窩,像是個貪戀體溫的孩子,用臂彎禁錮著彼此。曾無數次幻想過重逢的情景,愛戀,憎恨,迷茫,嫉妒,那些撕扯著心肺的苦痛情感,那些刻薄的言辭或刑罰,在見到他的一刻為什麽都煙消雲散了……在理性有所反應前身體就已自然地行動,抱著他,緊緊的,失而複得的安心。


    兩人誰也沒說話,沉默地聽著時間流走的聲音。此刻,像是過了好久,又似乎僅僅是白駒過隙的瞬間……


    伊坦拉突然輕輕發出一聲悶笑:“我以為你會推開我。”


    “有用嗎?”虎牙也笑了,帶著幾分淡淡的惆悵。


    “你恨我。”耳邊想是飄過細微的歎息。


    “這你應該更清楚。”


    又是一聲悶笑:“你找不到合作的夥伴,草原上能和蒙古匹敵的隻有蒙古而已。”伊坦拉依舊平淡地說著,禁錮男人的力量卻猛地加強,“如果你真的恨我,恨到了拋棄一切都要殺了我的地步,就把你全都給我吧,你的血肉,骨骼,靈魂,全都給我……然後,我會送給你,足以毀了我的力量。”


    “如果是真的……你想要的……就拿去吧。”


    伊坦拉突然抬起頭,臉上的笑容似乎隱著深刻的哀傷,但虎牙無法確定——那人用手遮擋了他的眼睛。


    “不論對你做了什麽,你都不曾變過,這雙會咬人的眼睛。”一片的黑暗中隻餘下了那人含笑的沙啞聲音,無數個夜晚的噩夢中環繞不去的聲音,溫濕的氣息吐露在唇上,引起一陣酥麻。“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也算是我們結下誓言的見證。”


    “……格日朗。”答案的尾音止入一個冰冷的吻中,不帶一絲情欲的溫度。


    新的誓言,舊的誓言,時代已變,機緣已逝,那寧靜的伯勒根河畔,貴比千金的情誼終沉入了歲月的白骨。


    眼前突然光明了,虎牙迎上了男人冰原般荒蕪的雙眸。“格日朗,”他沉沉地念著,“別忘了,你是屬於我的,而同時,我的命也隨時等著你來拿。”


    伊坦拉的目光移向了窗外清冷的月色,眼中一片不辨的黑暗渾濁,“因為,我恨你,正如你對我一樣。”


    ***


    伊坦拉汗元年秋末,西夏正式投降。阿沙敢暴屍荒野,年近三十的西夏皇帝李安全被迫認伊坦拉為父,並每年交納大筆貢物,西夏從此不振。


    一切都如同草原上的風,被人們漸漸淡忘,牧歌仍舊一複一日地響起,一複一日地消散。


    當格日朗以軍神之名威震草原,已是三年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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