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趙逢冬這條重要線索,我們不妨先鬆一口氣。回過頭來,梳理一下巴金先生致黛莉的第四封信。這封信,與第一封信同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用箋,印有紅色仿宋字樣,紅色豎排欄條信紙。但是,細與第一封信比對,發現有些差異。第一封信信紙抬頭,也印了紅字“文化生活出版社”,卻無“用箋”二字,其下無格無欄。更重要的是,前後兩種信紙以及兩個信封上,印刷的地址和電話不大相同。第一封信所印社址為“上海昆明路德安裏二十號”,電話是“五一五六0”,這封信所印地址卻變作“上海福州路四三六號”,電話為“九五九一三”。信封上地址同變。這就說明,巴金先生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在這一時期搬過家,電話號碼也隨之更換。第一封信寫在4月,第四封信寫在10月,兩信相距將近半載,同為196年。該社遷址的緣由,值得專家考示。


    此信仍用鋼筆豎寫,三頁近滿。巴金先生寫道——


    黛莉:


    收到你的信又有三四星期了。我到今天才來回你的信,請你原諒。


    前天又寄上一包書,現在想已見到了吧。近來學校裏功課忙不忙?想來你沒有多的時間讀課外的書。《羅亭》是一本好書,但商務譯本不好,我們這裏另有一冊新譯本,出版後我會寄你一本。我譯的《前夜》不是屠格涅夫著的,那是一個劇本,已絕版了,我不久會把它編在《文化生活叢刊》內出版,改名《夜未央》,因文化生活社另有一本《前夜》。那時我會寄你的。左拉是法國自然主義派小說家,他的書我幾乎全讀過,但大部分我都不喜歡,而且讀了一遍就不敢讀第二遍。他寫得太殘酷,太冷靜,而且他那種絕望的宿命論也是夠可怕的(他晚年的作品《三都》、《四福音》絕不同了)。像《娜娜》那種作品,我讀第二遍就要作嘔的、商務譯本更壞。


    你讀過我的《憶》,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覺慧”就是我自己。這是錯誤。我可以告訴你,《家》和我的家差不多,我4的確是在那種環境中長成的。《家》和《春》裏麵的人物有一部分也是真實的人物,但《家》和《春》裏的事實都不一定是真的口口。我可以在每個人物的身上,看見我的姊妹兄弟的影子,而且我也想把過去的一點寶貴回憶留下來,使一些我所愛的人物隱約地活在我的小說裏。所以我說,是回憶逼著我寫《春》的。


    “淑英”的結果你不必擔心。她是《春》的主人公,她會得救的。春的結束當然在一個明媚的春天,那時正是淑英的幸福剛開始呢!祝好。


    十月一日


    在這封信中,巴金先生談了不少讀書與創作的體會,走筆親切而婉約。他首先提到了《羅亭》一書,直到最近,我還聽見一位中年成功者說,如今,他再也找不回當初閱讀《羅亭》時那份激動之情了。巴金稱讚此著“是一本好書”,並將寄給黛莉一種更好的譯本;巴金在信中談到他重新翻譯了劇本《夜未央》,原名一如屠格涅夫的《前夜》。而這部《夜未央》卻是波蘭無政府主義者廖抗夫所寫。對此,陳丹晨先生曾經寫道:巴金先生“在讀完《夜未央》之後,當作寶貝似的介紹給外專同學們。他們一字一句抄錄下來,還排演過幾次。他們渴望自己也成為華西裏、安娜這樣的人”。你看,現在巴金又將此著介紹到遙遠的山西去了。巴金的《春》,也寫過青年們自發排演《夜未央》的情節。信中談到了《文化生活叢刊》,這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重頭產品,也是中國現代出版史上一件大事。有李存光等人研究表明,從195年6月到1949年8月,這套叢刊出書達到五十餘種,其中二十四種出版於抗日戰爭爆發之前。除三種是中國原創作品外,其佘均為世界名著,門類甚廣,堪與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並駕齊驅。巴金先生曾在《申報》專門撰文推廣這套《文化生活叢刊》,時間是195年9月0日。此刊寄托著巴金先生一個宏大理想,至今讀來仍令人感動。巴金寫道:“我們刊行這部叢刊,是想以長期的努力,建立一個規模宏大的、民眾的文庫。把學問從特權階級那裏拿過來送到萬人麵前,使每個人隻出最低廉的代價,便可以享受到它的利益。”他還說:“青年們在困苦的環境中苦苦掙紮為知識奮鬥的那種精神,可以使每個有良心的人流下感激之淚,我們是懷著這種心情來從事我們的工怍的。我們的能力異常薄弱,我們的野心卻並不小。”


    反觀今日之出版界,正經好書出版極難,大批庸俗讀物充斥市場,著者、編者唯利是圖。偶遇好書,其價格必是貴到驚人,一般讀者隻能望而卻步。


    巴金先生在這封信中,再一次將自己作品中人物之相互關係,表達得明明白白。想一想,我們這一代作家,在對待讀者時,是否還有這份耐心與親切?我們很煩躁,我們脾氣足夠大,一個個都跟偉人似的。其實這“偉人”,也就是偽人罷了。


    有趣的是,巴金先生在這封寫於196年10月的信裏,便透露了《春》的結尾,而寫完此著則在198年月,說明作者久有完整構思。巴金在信中安慰黛莉:“淑英的結果你不必擔心。她是《春》的主人公,她會得救的。春的結束當然在一個明媚的春天,那時正是淑英的幸福剛開始呢!”出版後的《春》,其結尾果然是:淑英最後逃到了上海,並給琴表姐寫了信,她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與喜悅,說著一句相同的話:“春天是我們的!”原創構思與最終完稿,前後一致。


    繼前述第三封信之後,巴金又一次與黛莉談到了左拉。上信說,“左拉的小說是長的好”,還說“他的書……除一兩部外,有許多我簡直不敢看”。這次又說,左拉的書“大部分我都不喜歡,而且讀了一遍就不敢讀第二遍。他寫得太殘酷,太冷靜”。巴金認為左拉是一位“自然主義派小說家”,“他那種絕望的宿命論也是夠可怕的”,“像《娜娜》那種作品,我讀第二遍就要作嘔的”雲雲。而在中國,又有學者認為左拉是“近代報告文學的創始者”,我說不好應該怎樣評價這位作家,才能更準確精當些。


    巴金先生第四封信,便是如此了。寫到這裏,我想到老友謝泳兄,曾經撰文提出過“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的構想”。他把原始曆史資料的搜集、整理和鑒別工作,置放在一個極髙地位,強調“不成型史料在學術研究中的重要性”。謝泳希望,“建立一個關於現代文學史料來源的意識。有了這個意識,尋找史料的眼光就會與一般人不同。學術研究,在最根本的意義上也是一種智力遊戲,而智力遊戲,就要有趣味。什麽才能有趣味?意外發現才有趣味,在別人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有用的史料,和科學發現產生的快樂是一樣的”。謝泳也喜歡逛舊書店,他認為發現實物性的直接史料,比間接史料更容易讓人產生靈感,前者推進研究創新,後者易於雷同概念;前者鮮活多義,後者陳舊古板。那天,我告訴老謝說,發現了巴金的七封舊信,他當即與我剖析暢談一番,覺出了“意外發現的趣味”。往遠裏想,梁啟超老先生也是一位“趣味說”的堅定派……


    回到前頭一節的話題,眼下,發現了一個晉軍兵工廠“會辦”趙逢冬。這位高級工程師又將給我們帶來哪些趣味呢?他究竟是不是少女趙黛莉的父親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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