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故事繼續推進之前,我們研考巴金致黛莉的第三封信。之所以將此信列為第三封,是根據落款所注月日排列的,並無年份。這是兩頁豎排長格紙,左側下方印有“開明800”字樣,顯見為開明書店信箋。信紙質地良好,全信幾無破損缺字處。


    巴金先生在信件抬頭又一次省略了稱謂,他直接開筆寫道:


    應該是我來請您原諒,我接到您兩封信,到現在才來回信,您不怪我辦事遲慢嗎?


    你又寄了錢來,我得拿它來買書寄你。您說“把那錢送給那些沒有飯吃的人”,我感謝您的好心腸。我事實上常常把錢來送人,因為我一個人用不了多少,而需要錢用的人又是那麽多。但我不能夠白白地接受您的錢,我想您也需要錢來買書看,所以我以後會隨時買些書寄你。《十年》一冊,那是書店送我的,我有兩三冊,故轉送你一冊。


    學校開學了,您想必會忙起來吧。我一天裏還是為著雜事忙,也寫一點文章。天氣不好,人容易生病。這兩天漸漸涼起來,我得在寫作上多用點功才行。我很想早日把《春》寫完,離開上海到別處去走走,多看看社會,多體驗生活。


    左拉的小說是長的好,但可惜中國還沒有譯本。他的書我看得很多,但除一兩部外,有許多我簡直不敢看。你看他的短篇覺得怎樣?有空能告訴我一點你的生活情形麽?


    寄你一本《滅亡》,因為這是最近改訂本,和以前的略有不同,寄你一本《愛情三部曲》,是希望你看那總序;寄你一本《憶》,那可以當作我的自傳看。祝好。


    分析下來,此信應該仍成於196年。因為有“我很想早日把《春》寫完”這一句。如前所述,《春》完稿於198年春,4月出書。由此可知此信不會產生於198年8月。那麽,有沒有可能寫於兩年之間的197年8月1日呢?可能性也非常小。一是可以從後邊幾封信中涉及的史實加以推斷,二是上海局勢在197年發生了急劇動蕩,巴金信中卻絲毫未見反映。具體情況是:197年8月1日,日寇發動對上海的進攻,一場上海人民保家衛國的救亡運動終於爆發。8月16日,巴金寫出了熱烈的《一點感想》,繼而接連發表《自由在黑暗中哭泣》、《給死者》、《上海進行曲》等壯烈詩篇,謳歌上海軍民同敵寇殊死戰鬥的精神,聲討侵略者血腥暴行,呼喚民眾奮起抗日,“把最後一滴血灑在中國的平原”。他堅信祖國不會滅亡,他挺身而出,“為我前方忠勇之將士,後方義憤之民眾,奮其禿筆,呐喊助威”。8月日,巴金和靳以將自己主辦的《文季》社,與王統照主編的《文學》社、黎烈文主編的《中流》社和黃源主編的《譯文》社聯合起來,四位一體,創辦了《呐喊》文藝周刊,出刊兩期,從第三期起,改名《烽火》,於9月5日出刊,諸同仁以此作戟,投身抗戰。如此說來,197年8月1日,巴金先生正在激憤地寫作和緊張編撰全國第一冊抗戰期刊。


    巴金針對《烽火》有言,“那些文字,是正義的呼號和血的實錄”;幾乎與此同時,巴金還出任了《救亡時報》編委,該報以郭沫若為社長,夏衍為主筆,阿英為主編。因此說,巴金不可能在這個炮火連天的“八月卅一日”,給黛莉寫出這樣一封氣定神閑之信,不可能在燃燒著熊熊烈火的抗戰之城,寫出“天氣不好,人容易生病”之類閑話,亦不會有“這兩天漸漸涼起來,我得在寫作上多用點功才行”之雅興。日寇的轟炸機正在上海的天空中俯衝!


    此信隻能產生於這一切發生之前的196年,即196年8月1日。稍作考察即知,196年8月間,巴金先生正在經受著上海文藝界“一個陣線,兩個口號”鬥爭的折磨。左翼作家聯盟於春天解散之後,那年6月複而成立“中國文藝家協會”,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魯迅和巴金等人沒有加入,卻在同月發表《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讚同和主張“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兩個團隊,另起爐灶,裂痕加深,鬥爭公開化。8月,左翼作家中先是徐懋庸寫信撰文,指責魯迅,攻擊巴金、胡風、黃源、鄭振鐸等一批作家,繼而有戴敦複、靈犀、曹聚仁、白雪等多人,對巴金展開辱罵和圍攻。魯迅於8月5日,扶病寫出那封著名長信《答徐懋庸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反擊對手,為巴金等人辯護。那年**月間,正是雙方論戰的高潮期,巴金也提筆加盟了反擊與論爭。麵對重重責難,巴金心情沉鬱,他描述自己看過徐懋庸文章之後的情景:“傍晚回到家中,心中很不好受。我沒有扭開電燈,亭子間沉落在陰暗裏。我坐在書桌前麵,癡呆地望著那藍色的牆壁。”


    巴金致黛莉此信,卻是在這樣一個沉鬱的日子裏寫成。這對於巴金研究來說,或許多了一種別樣的佐證。純情少女遠在北方山西,巴金先生語調平靜沉穩,沒有流露出半點焦躁:“我一天裏還是為著雜事忙,也寫一點文章。”他沒有對生活發牢*,隻有對他人更關切:“有空能告訴我一點你的生活情形麽?”


    有趣的是,巴金先生致黛莉第三封信,鄭重使用尊稱“您”字,且一連用了八處之多。而在前兩封信中,則始終稱呼“你”,一次也沒有用過“您”。不知這是出於什麽原因。


    在這裏,我們無法繞過一個溫馨而又敏感的話題,即巴金先生的夫人蕭珊女士是哪一年與巴金開始交往的?事實告訴我們,蕭珊以上海中學生身份信邀巴金相見,與山西女生趙黛莉致信巴金是同一年。他們相見在巴金致黛莉第三封信的同一個月裏。蕭珊女士原名陳蘊珍,曾因參加學生運動被校方開除,回到浙江寧波老家住了一段後,重返上海,進入愛國女校續讀。陳丹晨先生在《巴金全傳》一書中寫道:“有一位叫陳蘊珍的女學生,從196年起與巴金有了通信聯係。那年,她十九歲,是一位熱愛巴金作品的讀者。”而巴金少年時雖然生長於四川成都等地,祖籍卻是浙江嘉興,與同鄉蕭珊溝通起來想必容易許多。蕭珊小姐熱情而又真誠,比趙黛莉年長兩歲。她於196年8月,又一次致信巴金,同信寄上一幀照片,以利相認,相邀巴金前往南京東路七一九號新雅粵菜館約會,從此開始了他們時日綿長的真情交往。陳丹晨先生認為,巴金先生從這時起“將早年獻身革命、置個人愛情婚姻於事業以外的獨身主義傾向漸漸淡卻,讓位於純潔而又熾烈的愛情了”。


    這第三封書信,正是寫成於196年8月1日,即巴金與蕭珊首次約會的同期。我們無法推想,假如趙黛莉不是居住在遙遠的山西,而是同在上海,是否也有可能進一步接近巴金那顆正在“漸漸淡卻”著獨身主義立場的心?


    如此假設當然沒有實際意義。那一時期,熱情致信巴金的女性讀者,本來就非常多,她們同樣都很年輕。據記載,巴金那時很少涉足北方,隻到過北平,卻從未去過閉塞古老的山西。


    然而我們從這些信中得知,巴金先生十分尊敬黛莉小姐,而且希望這位北國女性更多地了解自己,期待著與她深入交流,繼續交往下去。


    巴金給黛莉寄了一本新書一《憶》,說此書“可以當作我的自傳看”。熟悉巴金作品的讀者都知道,《憶》確是一部收取了巴金回憶性散文的集子,196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成書。


    信中提到改訂過的《滅亡》一書,那是巴金早年完成於法國巴黎東部小城的成名作,那個地方被研究者們稱作“沙城”。《滅亡》完成的時間早在198年秋。當時,巴金將書稿寄回國內上海,本想拜托友人索非,在開明書店自費印刷出書,卻被索非推薦給主編《小說月報》的大編輯葉聖陶。葉聖陶欣賞和推舉這部作品,《滅亡》遂於次年元月,奇跡般地在《小說月報》連載,一時間轟動文壇。當年10月,由開明書店出版單行本。全書彌漫著一個革命者勇於犧牲卻最終失敗的悲劇氣氛。信中提到“這是最近改訂本”,顯見是出了新版《滅亡》。


    對於信中提到的“書店送我的”《十年》一書,似為開明書店出版,我茫然無所知嘵。周邊諸友均未聞此著,我亦不知該向何方智者請教。網上查找一番,更是混沌而未果。及至數月前,與中國青年出版社老友黃賓堂小飲,又無意間言及此惑。賓堂兄當即舉杯與我一碰,竟說:這本書我是知道的。賓堂兄平日言篤,酒後話語卻十分綿密流暢。想不到,經他如數家珍往下一說,眾人止了喧嘩,又引出出版界一段佳話來:開明書店,正是中國青年出版社前身。早在196年,先賢葉聖陶在上海創辦了開明書店。幾度風雨奮鬥,到196年,開明書店聲譽日隆,為助推上海文化中心大勢,苦心經營。周邊團結了大批優秀作家。十載春秋,成果斐然,書店決定以一種特殊方式做出紀念。於是,由夏丐尊先生擔綱主編,誠請最出色的當代作家,各獻一篇精美小說,結集出版,答謝讀者,是為《十年》。一時間,應邀作家紛紛奮筆,為開明建社十年奉上佳作。個個大名如雷貫耳。他們是:魯彥、老舍、張天翼、靳以、王統照、吳祖緗、施蟄存、李健吾、丁玲、淩叔華、蕭乾、蕭軍、蹇先艾、鄭伯奇、艾蕪、沙汀、蘆焚、沈從文、周文、茅盾、端木蕻良、蔣牧良等。巴金則以一篇名為《星》的短篇小說加盟。就是這樣一部紀念性合集,展示了一代文壇實力派強勢陣容。尚有好幾位當紅作家,交稿遲了,據說曾被列為《十年續集》。總之,《十年》一書,非同小可,而我竟這樣孤陋寡聞。1949年以後,開明書店搬遷北京。


    大江東去,疾風驟雨,革命成功。到195年,全國城鄉強力推行公私合營製度,是紅色國家推行公有製理想的重要步驟,大勢所趨,不可抗拒。爆竹聲聲裏,開明不複明,曆史最無情。195年4月1日,開明書店與共青團中央所屬青年出版社合二為一,增加了“中國”二字,定名為中國青年出版社,同時成立首屆董事會。這位讓文化界、出版界十分矚目的首任董事長,就是後來做過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先生一公私合營者,稱同誌未必合適吧。


    賓堂兄喝了酒,不能不語驚四座。


    中青社成立後,連續推出《紅岩》、《紅日》、《紅旗譜》,以及《創業史》等多部紅色經典,概稱“三紅一創”,唱響中國。未料,1966年大革命狂飆橫掃,當下把個中青社掀翻砸爛,往昔出版物俱成“毒草”,無論是開明社老編輯,抑或是十七年間新編輯,誰都幹不下去了。整個出版社被迫停業,大夥兒都去“五七”幹校,荷鋤勞作罷。及至“文革”中期,由於毛澤東支持姚雪垠寫作《李自成》,中青社算是沾了點光,這才逐步恢複業務。苦難的人們,嚐盡了又一個十年之苦。故事還沒有完。先賢葉聖陶之子葉至善先生,熬過劫難,仍在中青社做編審工作。當時中國出版界,苜要一樁急事,就是為一大批被打成“毒草”的文藝名著正名,重新出版這些著作。古今中外文化結晶,不可能被一場狂暴革命所摧毀。精神焦渴啊!讀者們蜂擁而上搶購“新書”,一時間人人讀書,手不釋卷,如同沙漠行者撲向綠洲甘泉。在這種情勢下,一枇現代作家也需要重振其名他們不是牛鬼蛇神。於是,葉至善先生主張重印開明版《十年》一書,並於1984年11月為這部優秀現代作家作品集寫了《重印後記》。此著遂於次年重見天日,成為一個出版社沉甸甸的曆史見證。如今,在賓堂兄的書架上,仍然保留著中青社重印的《十年》一書,巴金先生寄給黛莉小姐的《十年》,應是開明書店贈給作者兩三本樣書中的一本。196年,時間也是對的。光陰流逝,又是二十多年過去,此著還在人間。


    葉至善先生後來擔任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輯。他可能是當代作家葉兆言先生的伯父吧?


    賓堂一席話,知曉《十年》書,得來全不費功夫。曆史文化傳承有緒,焉能與之“決裂”?要大革文化之命,隻有瘋子才那麽瘋。


    印象中,賓堂兄還說了這樣的話:當年在社裏,時常見到民國年間的出版家和編輯家們,他們講究真才實學,工作極端嚴謹,都是中國文化界、出版界頂級寶貝。可歎身處逆境,人人受罪半生,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和愛護。由此我想到,今日寶貝猶存,得到足夠的尊重與愛護了嗎?


    對了,巴金先生這封信,使用的正是開明書店稿紙,豎排小格子,透著一種斯文。


    從信中可見,黛莉“又寄了錢來”,並說“把那錢送給那些沒有飯吃的人”,而巴金先生也“常常把錢來送人”,這說明,理想主義者都將個人錢財看得很輕,深知“我一個人用不了多少,而需要錢用的人又是那麽多”。從另一個角度看,黛莉之家應該相當富有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家族呢?巴金致黛莉第三封信,便是這個樣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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