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香圓畢生認得的詞裏,從來沒有“做不到”這三個字。


    五歲那一年,那些鼓噪吵鬧不休的小頑童取笑她絕對沒膽子爬上開封城裏最高的那株千年神木,但是她用胖胖短短的雙手雙腳以及三個時辰向他們證明了,她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


    雖然後來在爬下來時不小心摔斷了小短腿,痛得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還被迫喝了二、三十碗濃稠恐怖的藥湯,但是香圓相信從此以後那些臭男生再也不敢小看她了。


    八歲那一年的夏天,私塾先生同他們說了司馬光打破水缸救出朋友的故事後,便有一堆人爭相搶著要當司馬光,而她——超級霹靂無敵勇氣十足的羅小妹妹!自然是不能錯過這個當英雄的大好機會呀。


    所以她就在所有人崇拜敬佩的目光中,自願坐入裝了一半水的大紅裏,認真地扮演司馬光的朋友的角色。她永遠記得大家的驚歎聲,而且水很涼,缸很深,她的腳老是踩不到底,而且那個演司馬光的狗蛋竟然丟了一百零五次的石子都打不破水缸。


    最後還是她自己忍不住用頭撞破水缸出來的,雖然喘得要死又拚命嗆咳吐水,但是大家猛然撲上來緊緊抱著她放聲大哭,那些熱血沸騰澎湃的激動擁抱卻是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們完全被她的英勇行為“感動”到痛哭流涕啊!


    所以,看吧,在她羅香圓的字典裏,就是沒有“做不到”這三字!


    所以——


    “我一定會成為‘一品回春院’的接班人啦!“


    十八歲的羅香圓,小臉圓圓、眼睛圓圓,一手抆腰一手指向天際,興奮地站在門口大喊大叫。


    坐在內堂裏正好整以暇啜飲著人參茶的羅一品險險被一口熱茶嗆岔了氣。


    “什麽?!做不到!辦不到!除非我死!”他氣急敗壞的嚷道。


    香圓捂住雙耳,小臉笑得好不燦爛。“聽不到,聽不到……哈哈哈!就是聽不到。”


    臭男人的年代已經過去,現今是女人出頭天啦!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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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女東家?


    首先,必須要有堅忍不拔的意誌以及打死不退的精神。


    “你可不可以後退一點啦?”


    “那怎麽行?”香圓那張粉嫩小圓臉充滿憤慨。“不後退,打死都不退!”


    做人要勇往直前,不能因前方有阻礙就輕易被現實困境打敗,這可是她個人的堅持和原則耶!


    “可、可是你還是後退一點好啦……”


    “不退!”她義憤填膺。


    “我覺得你還是後退一點比較好!”


    “不退就不退,你聽不懂啊?我就說我不……”


    砰!


    “啊啊啊……”她抱著頭痛得縮蹲在地上。


    肩上扛著梯子的小學徒驚慌又一臉無辜地望著被撞個正著的小姐,“小小姐,你沒事吧?哎喲,就叫你要後退一點了呀!”


    香圓顧不得劇痛得飆淚的頭,猛然站了起來,抬頭挺胸道:“開什麽玩笑?本小姐生平的格言之一就是‘打死不退’,不管在何種惡劣的環境下,都要維持我個人的風骨和節操!”


    “可是咱們這柳葉巷是出了名的窄,隻能有一個人通過呀。”小學徒理直氣壯道。


    “你先退出去讓我通過不就得了?”香圓邊揉著腫起來的額頭,邊咕噥。“黑羊白羊爭道的故事你聽過沒有?這就是告訴我們做人要懂得謙虛退讓的重要性,知道嗎?”


    “可是小姐,這裏沒有羊啊!”小學徒愣愣的反駁。


    “你!”她一時氣結。“羊隻是譬喻,譬喻你懂不懂?”


    “屁什麽芋?”小學徒騰出一隻手,疑惑地摩挲著下巴。“我沒聽過屁芋,隻聽過山芋,王師傅說山芋對止咳,尿頻有極大功效……啊,還能治胃下垂呢!小姐,你胃下垂啊?”


    香圓紅撲撲的小臉對他露出了朵大大的甜笑。“小朱,你想不想喝碗大黃湯?有通經的神效哦!”


    “通、通經?!可小姐,我不是女的,我也沒有經呀。”小學徒一呆,急得搖頭擺手。


    “那我就會有胃下垂嗎?”她笑眯眯的笑臉登時化為猙獰。“嗯?”


    就算再遲鈍也知道此人不可冒犯,此地不可久留,小學徒二話不說扛著梯子陪著笑臉,咻地迅速後退消失無蹤。


    “算你跑得快。”她冷笑,小手啪啪地壓了壓指關節。


    身為“一品春院”的接班人,威嚴,也是要件之一。


    “看來,我真是越來越適合當一個好東家了。”她樂得快飛起來了。“瞧我管理夥計的手法恩威並施、幹淨利落,‘一品回春院’將來的院長舍我其誰啊?”


    喲嗬嗬嗬!


    香圓笑得好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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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麗的“半田荷園”裏,粉色,藕色荷花輕輕在風中搖曳,和碧綠荷葉交織成一片詩情畫意。


    俊美的商有鹹悠閑地坐在亭子裏,雪白的書生長袍衣擺繡著三兩枝出水荷花,手裏端著五彩碗,裏頭盛著清涼的藕粉羹。


    真是好一個化外仙境啊!


    “我說,”他挑眉望著坐在對麵的老人家。“今兒個是什麽風把羅神醫您吹來了?”


    “刺骨寒風。”羅一品垂頭喪氣道,看也不看逕自拿走他手上的五彩碗,一口把藕粉羹喝光光。“唉……”


    商有鹹眨了眨眼睛,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羅神醫,那個碗——”


    “碗?喔,還你。”羅一品很自然地把空碗放回他的手裏。“唉……”


    “羅神醫,這般歎氣所為何來呀?”商有鹹苦笑,隻得把空碗放回桌上。


    “愛我的人我偏偏不愛,我不愛的人偏偏愛我,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唉。”羅一品揮老淚。


    “呃……”商有鹹還以為自己的外號才叫作開封第一奇人——第一奇怪的人,沒料想到羅神醫居然比他還要怪。“恕小生才疏學淺聽不懂,羅神醫可否講白話一點?”


    “聽不懂?嗚呼,這年頭道德淪喪國文遭殃呀!”羅一品痛心疾首槌胸頓足。


    商有鹹忽然很後悔今天沒有易容出門。


    他歎了口氣,揮揮手招來一名穿著粉紅繡袍製服的俊秀夥計。


    “公子,請問兩位嗎?”俊秀夥計露出迷人的待客笑靨。


    “我是你老板。”他沒好氣地白了夥計一眼。


    “呃,是是是。老板,請問兩位嗎?”這位新來的夥計戰戰兢兢。


    “你還有看到第三個人嗎?”他冷冷地道。


    “是是是。那請問要用點什麽?”夥計抹了把冷汗。


    “一瓶荷花酒,三碟子特製小菜。”


    “還要點別的嗎?”夥計殷勤陪笑。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的羅一品已經扯開嗓門唱將起來——


    “除了你,我什麽都不想要……”羅一品陷入苦情心緒裏,唱得好不投入。“我不要你的桃花,你的抱抱,隻要你天長地久愛我幾遍……”


    商有鹹和夥計兩張俊美臉龐不約而同瞪著他。


    半晌後——


    “老板,還要送荷花酒來嗎?”夥計訥訥的問。


    “我看是不用了。”商有鹹揉了揉眉心,揮揮手道;“去拿兩瓶胃散給我就好。”


    “是。”


    “聽——海笑的聲音……”羅一品已經唱到不知道哪一朝哪一代去了,由此可知他真的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羅神醫,您先別難受,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商有鹹忍不住問。“唱曲兒也不能解決問題哪,您倒是說出來也好有個商量。”


    “有鹹,你真不愧是我兒蒼術的知交好友,好!好樣的!夠意思!”羅一品連忙巴住他的手臂,老臉充滿了期盼。“你對我們家香圓印象怎麽樣?”


    什麽?!


    商有鹹二話不說便掙脫羅一品的手,跳了起來。“不不不……我知道您要說什麽,但是不不不……”


    “老年人得間歇性抽筋和結巴是尋常,可是你還這般年輕,照理說是不應該有此等症狀的呀。”羅一品乍感疑惑。“賢侄,你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是不?”


    “是啊,最近工作壓力真的——”他隨即氣急敗壞的嚷道:“羅神醫,您不要再鬧了!”


    再下去會出人命的啊!


    “哎喲,我也不過是問問你對我們家香圓的印象如何,你犯得著一臉活見鬼嗎?”


    “我對香圓妹子一點印象都沒有。”他斬釘截鐵道:“沒見過、沒聯絡、不認識!”


    “你唬我呀?上個月初我還親眼見她抱了一堆荷花回家,不正是來你這兒摘的嗎?”


    一講到這個,商有鹹就心痛兼淌血。


    “她是個辣手摧花狂魔,來一趟就讓我損失半畝的荷花,還踩斷了幾十截蓮藕,並且不由分說地狂灑號稱精心調製的‘一眠大一尺’牌花肥——”他臉上難掩驚駭未消之色。“結果害得我滿田荷花一夜之間盡白頭……白荷花您瞧見過沒有?說有多白就有多白,說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啊,沒錯,那正是我家香圓會幹的事。”羅一品滿臉心有戚戚焉。“賢侄啊,真是難為你了,以後就請你多擔待了。”


    “除非我死!”他臉色刷白。


    “哎呀!賢侄,你跟我真是太有默契了,我也常常講這句話,這下正證明了我們倆是天生一對緣定今生的丈人女婿嗎?”羅一品感動得要命。


    “失禮了,羅神醫,關於這事,您還是另請高明吧!”英俊迷人的商有鹹此刻嚇得麵無人色,想也不想地就腳底抹油準備走人了。“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您慢坐,少陪了。”


    “喂?喂喂!我老人家話都還沒說完哪!”羅一品隻能看著素來優雅從容的商有鹹,像背後有鬼在追似地落荒而逃。


    嗚,這可怎麽辦才好?不早早把香圓給嫁出去,那他的心肝寶貝”一品春院”早晚會落入她的“毒手”之中。


    可是全開封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他都問過了,就是沒人敢娶香圓這個好心辦壞事的惹禍精啊!


    嗚嗚嗚,他的“一品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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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春院”的大房媳婦,冷豔嬌俏的甄仙童扛著一大麻布袋人參,恰好在轉角撞見了垂頭喪氣的香圓。


    “大嫂。”她粉嫩的小圓臉布滿沮喪,叫了一聲後又繼續垂頭喪氣往前走。


    “圓圓,怎麽了?”仙童忍不住關心地拉住她。“怎麽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呢?你方才不是說要去爹的藏書閣看醫書嗎?怎麽?爹又不給看了嗎?”


    香圓抬起頭,眨眨水汪汪大眼睛,“大嫂,我真的長得一副神憎人厭鬼見愁嗎?”


    “怎麽會呢?我們家圓圓最可愛了。”仙童憤慨道:“誰?誰敢這樣批評你?大嫂去扁得他滿地找牙!”


    “是爹。”


    仙童滿臉的殺氣騰騰倏然僵住,臉蛋浮起了古怪訕訕之色。“呃……‘又’是爹啊?”


    唉,說起她這位好脾氣慈祥又風趣的公公,老是喜歡跟香圓過不去,不過因為仙童熟悉內情,所以也實在不好意思說什麽。


    誰讓他們大房和二房都對接掌“一品回春院”一點興趣都沒有,像她就跟著相公蒼術天天以種藥草為樂,弟妹小團則是熱中跟著小叔半夏天南地北去捉強盜,往往一年不到三個月是在家的。


    就剩下對“一品回春院”和號脈開藥有狂熱癖好的香圓,可偏偏香圓的醫術總是在“活馬醫成死馬”、“扭傷治成殘廢”以及“趁你病要你命”當中徘徊,也難怪以拯救天下病患為己任的公公無法放心把“一品回春院”交到香圓手上。


    唉,隻怕不出三天,屍橫遍野啊!


    “大嫂你知道爹多過分嗎?他居然把藏書閣裏的醫書全部藏起來還放了一堆有著莫名其妙書名的冊子要給我看實在是欺人太甚怎麽都沒有考慮到會不會傷到我的心啊?”香圓一口氣連珠炮般叫了起來。


    “呃……你歇歇,喘口氣,慢慢說。”仙童連忙安撫她激動的情緒。“是什麽莫名其妙的書把你氣成這樣子?”


    “什麽‘成親是唯一通往安全的路’、‘無所事事好過罪孽深重’、‘你不是葉克膜大夫’和‘放下,海闊天空’……爹到底打哪兒找來這種奇奇怪怪的書?他在暗示我什麽?”她吸吸鼻子,迷惘地望著美麗的大嫂。


    “咳咳咳!”仙童被口水嗆到。


    這還叫暗示嗎?根本已經是太明顯了吧?


    “大嫂,你別顧著咳,你跟我說嘛。”香圓眨巴著大眼睛,充滿祈求。


    “圓圓,我想爹的意思是……要你死了那條心。”她小小聲道。


    “他想得美!我是不會放棄的。”香圓又吸了吸鼻子,堅決的光芒閃現在大眼睛裏。“我一定要成為‘一品回春院’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女東家,而且我要把‘一品回春院’帶領出開封、立足中原、放眼天下,最後進軍海外、揚名立萬!”


    “有信心是好事,隻是你的醫術……”


    “我的醫術沒問題!雖然天才總是寂寞的。”香圓信心滿滿,握緊小拳頭對著天空揮舞。“但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讓爹見識見識我驚人的本事!哇哈哈哈!”


    仙童啞口無言地望著小姑。


    實在不知道怎麽說,不過爹就是太常見識到她“驚人的本事”,才會死都不肯把“一品回春院”交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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