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浪在渾身如烈火焚灼的劇痛下,緩緩轉醒。


    望著床頂,他認出是自己在“煙波閣”中“浪雲院”的臥房。自己的胸口、四肢,似乎受創嚴重,被紮上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白布,白布上處處隱約染滲著血漬。


    “你醒啦?”


    雖然帶著疲累、但頗有精神的男性嗓音,在一旁問道。


    他緩緩轉過頭,看見坐在桌邊正低頭寫字的雁鳴飛。


    雁鳴飛回過頭來衝著他一笑後,又轉回去繼續寫字。


    他茫然地看著雁鳴飛一會兒,又茫然地轉回頭來,瞪著床頂發呆,不動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靜地躺在床上,槁木死灰,像一尊木人一樣。


    楚逸浪一向是個不安分的病人。以往雁鳴飛為他醫治時,就算傷重,醒來後躺不到多少時辰,就會像跳蝦似地扭動起來,老想著要離開床鋪。如果下不了床,嘴巴也會不得閑地跟人抬杠好幾句。


    但這會兒,楚逸浪明明已經醒了大半天,他卻一直沒聽到慣常出現的聒噪聲。


    察覺到楚逸浪的反常,雁鳴飛一邊叫人進來,拿他寫好的藥單去配藥,一麵奇怪地轉過身來看他。


    “睡了太多天,睡到傻了嗎?”雁鳴飛調侃道。


    楚逸浪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依然一動也不動地張著眼發呆。


    “逸浪,你還記不記得,受傷前曾經發生了什麽事?”雁鳴飛移到他床邊,順便拉過他的手腕把脈。


    雁鳴飛知道有些傷重者在剛醒來後,會忘了受傷前曾發生遇的事,因此他也不著急,慢慢地用問題引導楚逸浪清醒。


    楚逸浪的唇微微一扯,表情虛弱而且苦澀。


    他怎麽會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呢?


    他記得,他看到芝兒絕望地從樓船上一躍而下。


    他還記得,他在“皇恩湖”裏找了好久,卻怎麽也找不到芝兒……


    他懷疑,自己此生會永遠讓這些痛到極點的記憶折磨著,直到他死的那一日為止。


    “要不是鳳棲和痕天救你救得快,你早就被射成一團馬蜂窩了,真是命大啊!”雁鳴飛笑著說道。


    楚逸浪輕輕“嗯”了一聲。


    “你除了胸口和後背各有一處較為致命的箭傷外,其他受傷的部分都還好。你現在既然清醒過來了,就表示危險已經度過,沒有什麽大礙了。接下來的日子,隻需好好調理休養即可。”雁鳴飛仔仔細細地告訴他身上受創的狀況。


    楚逸浪看了他一眼,神情中沒有一絲慶幸與放心,仍是一片死灰。


    “喂!哪有人像你這樣的?也不開口感謝一下,你以為從鬼門關前將你拉回來是很容易的事嗎?”雁鳴飛受不了他的死樣子,忍不住斥了他一頓。


    楚逸浪終於有了一些反應。


    “可是我救芝兒的動作……卻乖夠快……我來不及救她……”


    他閉上眼,發出了幹啞的嗓音,痛楚的情緒令人不忍。


    “沒的事!鳳棲也把芝兒平安救起來了!”雁鳴飛一個輕笑,打破了他極度絕望的情緒。


    “什麽?!”楚逸浪—驚,倏地睜開眼,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芝兒她還活著,也是及時被鳳棲從湖裏給救了起來。”雁鳴飛給了他一個肯


    定的大號笑容。


    楚逸浪連忙要翻身坐起,卻渾身痛得呻吟出聲,馬上被雁鳴飛眼明手快地從肩頭壓回床上。


    “別動。你胸背上的箭傷都深及肺腑,最好先安分地靜躺一段時間較好。”


    “我躺不住!你說芝兒還活著?”


    “是還活著啊!”


    “我要看她!我要親眼看到她!”他激動地抓住雁鳴飛的手,覺得胸口那顆心,又開始怦咚、怦咚地躍動起來了。


    “嘿,原來要提起芝兒,你才算真的活過來啊!”雁鳴飛一邊好笑地看著他拱成跳蝦,極力想下床的模樣,一邊小心翼翼地壓著他,不讓他扯裂身上的傷口。


    “我想看看芝兒。”他要求道。


    “放心,芝兒的狀況比你還好,她比你早了好幾日就清醒過來了。”


    “真的?”聽到她還活著,而且狀況比他好,他不禁激動地抓住雁鳴飛的手。


    “是真的。”雁鳴飛笑著拍拍他。


    聞言,楚逸浪平靜了下來,精神一鬆懈,力氣瞬間被抽空,整個人虛弱地倒回床上,不再掙紮。


    原本像是離了魂的一顆心,終於落到了地麵,安定下來。


    “芝兒現在在做什麽?”他好奇地問道。


    “呃……芝兒她……”雁鳴飛忽然遲疑地頓了一下。


    “怎麽了?你不是說她沒事嗎?難道……你在騙我?”楚逸浪警戒地看著他。


    雁鳴飛輕咳了一聲。“芝兒她真的沒事,隻是……她醒來後,求鳳棲給她下了禁製之術,已經忘了一些事,現在正在休息。”


    楚逸浪臉色一白。


    何鳳棲的禁製之術,是以一道特定的暗語為記,被禁製之人若在特定情況之中,聽見特定的暗語,便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禁製反應。


    被下了禁製的人,除了會忘記曾被禁製的過程,以及禁製暗語之外,仍然會保有自身的意識,如常生活。


    靜止了一會兒後,楚逸浪忽地扯掉身上的被子,不顧一切地起身下床。


    “喂喂!逸浪,你怎麽這麽胡來?我不是說你還不能下床嗎?”雁鳴飛大吃一驚,連忙抓住他的手。


    “我要去看芝兒!”他咬牙撫壓著陶前開始滲血的傷口,不顧疼痛地甩開雁鳴飛伸來要擋他的手,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擋不住他,又伯拉扯之間加重他的傷勢,雁鳴飛隻得妥協。


    “好吧,好吧!你慢一些、輕一些,我扶你過去看看,這總成了吧?”


    在雁鳴飛的攙扶下,他一步一步地定向別芝所住的別院。


    來到了別院,何鳳棲正站在別芝的房裏還沒走,靜靜地望著在床上安然沉睡的別芝。


    別紊及別緹則是滿臉擔憂地圍在床邊,也一起看顧著別芝。


    當楚逸浪進來時,三人同時轉過頭來。


    “你醒了?鳴飛的醫術果然厲害,你受了這麽重的傷,還昏迷了好幾天,沒想到居然一清醒就能下床走路了!”何鳳棲笑吟吟地稱讚道。


    雁鳴飛翻白眼,沒說話。


    最好他的醫術有這麽厲害啦!沒看到楚逸浪搖搖欲墜,身上的白布處處滲血,嘴唇也早已痛到發白了嗎?


    要不是楚逸浪憑著不知哪兒來的意誌力硬撐,一般人早在下床幾步後就痛得癱過去了。


    “鳳棲,你為什麽給芝兒下禁製之術?”楚逸浪瞧著沉沉睡著的芝兒,滿臉焦急地問。


    “當然是為了忘掉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啊!”別緹氣呼呼地瞪他。


    楚逸浪怔住,失魂似地看著別芝。


    “緹兒,小聲一點啦,別這麽凶。”別紊看到他的表情,十分不忍心,伸手拉了拉別緹。


    “哼!”別緹又瞪了他一眼,這才不甘不願地轉過頭去。


    鳳棲看看仍在沉睡的別芝,又看看幾乎已經站不住的楚逸浪,開口道:“這裏不好說話,逸浪,到我那邊去吧。”


    說完,他率先走了出去。


    楚逸浪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兩眼還是戀戀不舍地凝望著別芝平靜的睡容。


    雁鳴飛扯了扯他,才將他從別芝的房裏帶了出來。


    到了“梧桐院”的書房,何鳳棲讓楚逸浪和雁鳴飛坐到椅子上,自己也懶懶地坐到主位上。


    “你當時救了芝兒,怎沒告訴我?”他在湖裏找了又找,始終找不到芝兒時,絕望得幾乎神魂欲散。


    “我隻能說,是芝兒命太大了。能從‘皇恩湖’裏及時救回芝兒,是幸運中的幸運。原本我派了人潛進湖底要去破壞船匠,沒想到正巧救上了芝兒。為了不打草驚蛇,讓小王爺有所警覺,我才決定悄悄將芝兒立即送回‘煙波閣’來,給雁鳴飛醫治,”何鳳棲笑笑地解釋。


    “那芝兒她……挾製在小王爺手裏……跳樓船之前,承受過什麽傷害?”他的腦中盤旋著小王爺以充滿意淫的語氣說著芝兒的畫麵,他怕她……


    他的胸中又重新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能親手絞碎小王爺全身上下的骨肉!


    “當時救起芝兒後,除了溺水現象,隻有在她臉頰上發現一記瘀腫,其他完全沒受到傷害。”何鳳棲搖搖頭,雁鳴飛也在一旁保證著。


    “那她為什麽……”楚逸浪迷惑地看著他。


    “她身上沒事,受傷的是她的內心。”何鳳棲的雙眼含有深意地瞧著他,並且對他挑挑眉。


    何鳳棲的眼神已經擺明了告訴他,讓芝兒受傷的人,沒有別人,正是他自己。


    楚逸浪心中一痛,頓時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楚逸浪才艱難地開口問道:“你為芝兒……下了什麽禁製?”


    “芝兒說,她不願再想你,要忘了與你之間所有的瓜葛,所以求我幫她落下遺忘你的禁製。”


    忘了他?


    她是想要忘了他,才要求下禁製?


    “芝兒她真的很怨我……”他低著頭,啞聲說道。


    “她可能真的很怨你。她不但要求遺忘你,為了確保此生此世永遠不再與你有瓜葛,她還要求了第二道禁製。”


    “還有第二道?!”他驚愕地抬起頭。


    “她要求,日後她若聽到你親口對她說出愛她的話,她便會立即暴斃而死。”何鳳棲始終帶笑的從容表情,此時露出了一絲的嚴肅。


    楚逸浪震驚地張大了眼。


    好絕情的心願。


    想來,她是真的怨極了他……


    “她不會再記得你誤中春藥那夜所發生的事,你也可以不必繼續過度責怪自己。你跟芝兒之間的關係,已經變得有如白紙,可以重新開始。隻不過,你們也隻能到此為止,絕對不能相戀。”何鳳棲的善意提醒,一宇一句像極了冰冷的刀刀,一記記無情地刻在他的心版上。


    楚逸浪覺得好像有一道冷風,從差點剠穿心的那個箭傷處,狠狠地灌進整個被掏空的心口,幾乎要凍結成冰。


    胸口的這一箭,當時為什麽沒能再刺深一些?


    隻要再深一寸,那支箭就可以刺穿他的心,奪走他的生命,現在他就不必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了……


    芝兒遺忘了他,可以重新再來。


    那,被她遺忘的他呢?


    他滿腔的情,要如何吐訴?


    “你不會也想要求下禁製,遺忘這些事吧?芝兒遺忘的事,你必須牢牢地記住才行。你若也遺忘了這段事,萬一哪天陰錯陽差,你與她相戀了,並在無心之下說出了愛語,會害死她的。”何鳳棲莫測高深地看著他,直接開口斬斷了他任何逃避的念頭。


    楚逸浪緩緩閉上眼,蒼白無血色的俊臉上,露出疲憊到了極點的神情。


    “……我知道,我必須清醒著嚴守我們兩人的防線。我必須永遠記住,我不能說愛她,也不能讓她愛上我,是不是?”


    楚逸浪的語氣,有種令人不忍卒睹的濃濃絕望感。


    “嗯。”何鳳棲點點頭。


    “鳳棲……這對逸浪,似乎太不公平了。”雁鳴飛猶疑地開口,覺得這對楚逸浪而言太過殘忍了。


    何鳳棲聽了,皺起眉來。


    “公平?如何才能公平呢?當初我為他們指婚解決問題,緹兒說這樣對芝兒不公平;現在,我聽從了芝兒的心意,讓她遺忘過住,重新開始,你也說這對逸浪不公平。這樣,真的教我很為難啊……”何鳳棲兩手一攤,對雁鳴飛露出苦惱的表情


    ,好像真的無所適從了。


    “沒關係,就這樣了。若是芝兒能開心,一切都值得了。”楚逸浪扯出一個難看得像是快要哭出來的笑容。


    雁鳴飛想不出更好的方法,隻好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何鳳棲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對了,這樣東西是我當時在樓船裏看到的,包裹的布上有我們‘煙波閣’的標記,所以我順手撿了回來。我記得這是你送給芝兒的,但似乎摔到了,有些裂損,你還要留嗎?”何鳳棲從一旁的桌上拿出一個長形盒子。


    盒蓋打開後,裏頭躺著的赫然是“九宵飛泉”。


    望著古琴,楚逸浪怔愣住了。


    芝兒帶著他送她的琴到京城,就連被小王爺擄去時,也還隨身護在懷中嗎?


    她的確曾經珍視過他送她的這具琴吧?


    “多謝你……把琴撿了回來……還有芝兒……”伸手摸摸裂了一角的琴身,楚逸浪覺得眼眶好熱。


    無論如何,隻要芝兒能活著,其他什麽都沒關係了……


    “好了,那就這樣了。鳴飛,你送逸浪回去休息吧,我等會兒派人把琴送回‘浪雲院’去。我看逸浪快支撐不下去了,再不回去躺下,恐怕就要昏厥了。”何鳳棲懶懶地倚在主位上,半合著眼,揮揮手對他們說道。


    “是。”雁鳴飛站了起來,扶起楚逸浪慢慢地回到他的“浪雲院”。


    回到了“浪雲院”後,雁鳴飛扶著楚逸浪在床上安頓下來,還幫他重新上藥包紮。


    在床上靜靜躺了一會兒後,楚逸浪勉強振作起精神,笑著跟雁鳴飛開口。“對了,好兄弟,你那個專治忘性的藥,還有沒有?”


    “治忘性的藥?”雁鳴飛眨眨眼,似乎愣了一下。


    “如果可以的話,幫我多做一些分量吧!”楚逸浪露出久違了的痞子笑容。


    “那藥、那藥是……呃……”雁鳴飛為難地抓抓頭,欲言又止。


    “我很需要這個藥來治我的忘性,我必須牢牢地記住今天的事,不然的話,萬一不小心忘性一犯,做出第二樁無法原諒我自己的錯事,那就糟了……”說著說著,楚逸浪原先刻意保持高亢的語調越來越低,到最後,漸漸逸去,無聲。


    “我明天就拿給你!”雁鳴飛立刻說道。


    “謝啦,好兄弟。上回跟你磨了好久,你才肯拿出來,沒想到這回給得這麽大方。”楚逸浪回神對他笑道。


    “睡覺吧你!答應給你了,還嫌人家太大方啊?”雁鳴飛啐道。


    看著楚逸浪終於昏睡過去,雁鳴飛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一闕詞——


    無情不似多情苦,—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真是無情苦,多情更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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