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中,明月下,左思程把賽明軍抱起,輕盈地轉幾圈,然後再重新放她回地上去,說:“明軍,你的聲音很好聽。”


    明軍於是又說:“思程,我愛你,真的,我愛你。”


    那是以往的事了,不是現在。


    明軍遲疑著,不知如何答複玉圓這個問題,她說:“我隻知道,我無法憎恨他!我是應該憎恨他的!”


    “正確的感覺應該是鄙夷他!”也隻有徐玉圓有這個膽識,有這份資格,在賽明軍跟前說這番話。


    賽明軍低下頭去,不再作聲。


    她自覺一副窩囊相,愧對光明磊落、敢作敢為的徐玉圓。


    “或許,我不懂得愛情!”語調竟是傷感的。


    明軍抬起頭來,僅僅來得及捕捉到徐玉圓眼裏掠過的一抹感慨。


    徐玉圓隨即問:“那麽,你是挺愛嘉暉的,是不是?”


    賽明軍差不多未待對方問完,就急不及待地答:“是,當然是的,兒子是我的命根子。”


    “為他,你什麽委屈都能撐得住?‘”誓無異誌。“


    “那麽,不要令他的生活失去保障,在你未曾有別的更佳出路之前,別遞辭職信。”


    至理名言。


    “明軍,你也曾在群姐的小店內韜光養晦好一陣子,謀而後動吧!機會始終會來,可是,不會在你一需要它時,它就立即出現身旁。我們總要有一點點能耐才可以成得了大事。工是無論如何應該打下去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看看對方有什麽言語行動,再圖後計吧!我們沒有理由讓他撿一個不攻自破的大便宜。”


    讓誰占便宜不是賽明軍緊張的,就是便宜了左思程,也無不可。當然,最大的關鍵還是在於要左嘉暉有生活保障。


    現今,連跑到自己隸屬的建煌集團各家百貨店內,動用職員特惠咭,買一兩件小孩的玩具,兩張紅豔豔的百元紙幣就要不翼而飛了。


    母子倆人,要過一個較完滿愉快的星期日,合共要花五百大元是等閑事。而擁有的也隻不過是一般人家的享受,以及平民大眾化的節目而矣。可是,別忘了,一個月起碼有四個星期,這條數就已經很可觀了。


    自從在建煌集團站穩了腳步之後,徐玉圓也鼓勵賽明軍搬出她家那間狹窄的小房間,自立門戶,當時玉圓說:“不是我不歡迎你,隻是嘉暉大了,曉得欣賞居住環境,並且會受住所氣氛而影響品性發展,你得先照顧這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環。”


    賽明軍笑著說:“得了,得了,難道我還會以為你嫌棄我倆母子不成!怕是今生今世,我和暉暉二人都纏定了你了,要甩掉我們,談何容易。尤其今日,我已有被遺棄的經驗,曉得如何有效地死纏爛打!”


    玉圓哈哈大笑。她是太安慰了,賽明軍漸由眼淚汪汪,肝腸寸斷的一個荏弱的女人,變成如今剛正自強,努力創業,還能言詞幽默,動靜爽快的一個時代女性,實在太令人興奮。她徐玉圓多少有點功勞的!


    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玉圓內心想,也希望自己好心有好報。


    故而,明軍找了一間小公寓,兩房一廳的樣子,月租六千大元,住將下來,直至今時今日。


    公寓的環境的確算不錯了,靜中帶旺,交通方便,鍾點女傭可以搭公共汽車來上班。房子麵積才六百,然,有廳有房可供孩子走動,已是極大的好處。


    嘉暉就曾有一天晚上跟他媽媽說:“媽媽,今天上課時,老師教我們一個英文字sittingroom.老師請家裏設有sitting


    room的同學舉手,我舉手了。可是,坐在我一旁的小青,突然呱的一聲哭起來,原來她家裏沒有sitting


    room,她也不知道什麽叫sittingroom!”


    嘉暉把整件事當一件有趣的軼事來講,明軍心裏頭就知道其間包含有多少淒酸眼淚,那叫小青的父母,一定捱得金睛火眼,苦不堪言,還要害孩子受罪,真難堪。


    自己是算僥幸了,然,運氣得來不易。


    這最近,業主李太向明軍透露,在不久的將來要移民加拿大了,她說:“賽小姐,我們既是舉家移民,房子就賣定了,免得牽腸掛肚。我看你住到這房子來後,也真一帆風順的,很希望你能住下去,如果你喜歡把它買下,就算便宜一點,我們也是願意的。”


    這未嚐不是好的建議,賽明軍本身是加拿大公民,沒有這種憂慮。但要她回溫哥華去,是根本沒有想過的事。


    這些年來,一個人飄泊在外,辛苦經營,今日已略算站穩陣腳,回加拿大去重新適應及奮鬥,是絕不輕易的。更何況她仍有一重心理故障,不知應如何攜帶著左嘉暉拜見父母。


    賽明軍始終覺得愧對雙親。


    明軍知道,或者她的父母早已聞到風聲,知道有關自己的一切,世界上是沒有秘密這回事的。然,要她明目張膽,毫無愧色地承認這件事,她仍惴惴不安,甚感尷尬。


    明軍其實是完全不介意別人知道她是未婚媽媽的,公司裏頭的同事,就知道她有個寶貝兒子,隻是,人人都不便追問她的婚姻狀況。


    隻有在父母跟前,明軍會情怯。


    或者在傳統觀念上,有私生子是無論如何都惹人閑話的,別人不接受而數落她的難堪到底有限。誰生在世上未試過談是論非?但,如果責難出自父母之口,說上一句半句——“你令我們蒙羞、為難、尷尬。養你育你,落得現今這個結果,你於心何忍?”


    明軍就真不知如何再有勇氣抬起頭來做人了。


    唯其如此,可見她心底下是緊張父母、想念父母、孝敬父母的!


    自從嘉暉出生之後,明軍每個月都一定把一封極其簡單的家書及些少錢,寄回溫哥華的父母。反應呢,十分冷淡。隻半年才收母親幾隻字:“你自己萬事小心就好!”


    能依舊保持聯係,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明軍沒有埋怨,亦不敢埋怨。


    所以說,要她回到溫哥華去定居是不可能的了。俗語所謂:“寧讓人知,不讓人見。”不能再加深自己與雙親之間的嫌隙了。既以香港為安身立命之所,在此城置業,也是良好的家庭計劃之一。現今嘉暉睡房的牆還是塗乳膠漆的,明軍老早想把它重新布置,改貼一些五彩繽紛,熱熱鬧鬧的雪姑七友牆紙,烘托出有人跟嘉暉為伴的氣氛來,別讓孩子獨個兒留在房內睡醒了,仍不見媽媽時,會覺得孤苦伶仃。然而,房子始終是別人的房子。一筆辛苦積蓄來的錢花了出去,不到一年半載,租約滿了,業主要逐客的話,跟人家鬧上法庭去理論爭取這種事,明軍是不打算做的。還是老話,連終身幸福,明軍都不屑當個小潑婦,叫嚷到左思程婚禮上去,又何況是居住問題。


    每念至此,忽又浮現起自己挺著大肚子,冒雨站在聖堂對街,遙望左思程挽著他的謝家小姐搭進花車去的情景。當時最淒厲的,其實是良心與現實,理智與感情之戰。賽明軍當然想過這就衝過去,問對方一聲:“你怎麽安置我?”此言一出,萬事皆休,一拍兩散。或者賽明軍覺得肝腸寸斷,生不如死,就這樣直衝、衝過馬路,對準駛出來的花車衝過去,一屍兩命,還可能在臨終時,麵對麵的把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眼神傳遞給左思程,死也瞑目。沒有,結果是什麽也沒有做,因為明軍不要爭,不要討嗟來之食。


    凡事、凡人之所以美麗,隻為自然自動自醒自悟。


    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無須摧毀。


    話說回來,房子既非自己名下物業,何必強求法律作人道保障。


    如此一來,倒要精打細算,不敢盲目衝動進行什麽大小工程的裝修。


    難得業主有此建議,明軍是認真地打算把房子買下來的了。況且在建煌集團這些年,手上的積蓄,足可付首期,月供數字因可以引用員工特惠條例,利息很低,更可應付有餘。


    這一切有計劃、有打算的安居樂業,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全仗於自己的那份工作。


    不能為了一份情何以堪的壓力,就此放棄。


    最終得出的答案是:勉力做人,努力做事。明天,必須是有希望的、明亮的一天。


    雖然,理想歸理想,實行起來,很艱難。


    賽明軍自從謝書琛家族入主建煌集團之後,回到自己辦公室去就惴惴不安。


    隻要腦裏有一分一秒的空隙,就得想:會不會就在今天見到左思程了?見到了之後,自己的態度應該如何?當然應該從容不迫,理虧是對方嘛!可是,知易行難,不知屆時會是何等光景,以致弄得自己手足無措。


    還有,左思程會不會問起左嘉暉來呢?他是嘉暉的生父,他有權知道兒子的成長,他甚至可以要求跟他見麵。


    見麵?父子的相逢是否意味著一個新的局麵?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自己的反應是什麽呢?是歡迎?抑或抗拒?一定是不知所措。


    這麽渾渾然地想下去,才在刹那間驚覺,左思程根本不知道有左嘉暉的存在,不是嗎?兒子出生時,左思程怕仍在卿卿我我的蜜月期。


    唉!想得太遠了。也委實期望得過多。


    整整一個星期,賽明軍都沒有在寫字樓內碰到左思程。這位上任的新官,大概也忙得不可開交。賽明軍說到底還未爬到直接向董事報告事務的職級,這麽多個高級經理,幾時輪得到她了。


    不是不氣餒的。賽明軍為了把自尊心保護得好一點,拖長它將受重創的時刻,她有時也下意識地多往外頭跑,寧可撲來撲去的巡店,好過坐在辦公室內,有種揮之不去的憂慮,怕相見不如不見。


    如此的惶惶然不可終日,無非是一個道理。賽明軍心裏,有個小聲音,靜靜地告訴她:“矛盾隻為你仍愛左思程。”


    沒有比這更悲哀與無奈的了!


    事必要愛一個自己不能愛、不應愛的人,那種掙紮是淒厲的。


    賽明軍為了終止起伏的思潮,唯一的辦法就是作短暫式的逃避環境。她抓起了手袋來,準備巡店去。反正很少入新界的商場巡視,也是時候對那些店作突擊檢查了。


    正踏出辦公室的門,就碰到小圖。


    “正想告訴你,左先生有請,到他辦公室去。”


    賽明軍愣一愣。


    要來臨的考驗,終於在這天大駕光臨了。


    她點了點頭,把手袋交給小圖,下意識地挺一挺腰,就走。心頭有種赴刑場去從容就義的壯烈。


    賽明軍的辦公室跟左思程的並不在同一層樓,所有董事的辦公室都在建煌大廈四十樓,四十一樓則是宴客用的餐廳。這兩層樓其實是複式設計,方便董事們招待嘉賓。


    這個三層樓的路程,其實也隻不過兩分鍾內的事。賽明軍卻像過著了有生以來最惴惴不安、不知禍福的艱難時光似。


    叩門進去,房內人不隻左思程,且有韋子義在內。想必是名副其實的業務會議。


    賽明軍的心完全沒有安穩下來的跡象。她是有一點點解脫的感覺,但又很明顯地難掩失望。原本在心裏頭打算回答左思程的那些問題,完全用不上了。


    根本不是賽明軍想的那回事。


    左思程一待明軍坐下來,就談公事,說:“聽韋總談起你這幾年在建煌的表現,真是可喜,我們都對你有更殷切的期望。”


    這當然是門麵話,但,賽明軍不曉得答,她覺得突兀。左思程跟她還要如此的裝腔作勢,實在尷尬。


    賽明軍因此隻賠了一個笑意,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


    左思程繼續款款而談:“我們審閱過賬目,覺得今年營業額的提升預算一定要比去年高出40%強,才算合理。因為我手上得到的一份資料顯示,同業的生意額上升比例較我們為高,若取兩年的平均數值計算的話,今年的營業額就非要加強過一半不可了。相信你必定會同意,自己必須做得好之外,還是要比別人好的。”


    這是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嗎?


    賽明軍頓時呆了。


    跟左思程交手的第一招,對方就如此不留情、不留力地重捶出擊了?


    在這天之前,賽明軍從沒有想過自己在建煌集團內是有罪之身。


    當然,權操在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若按照這個方向想下去,真是太不得了。怕下一分鍾,自己就禁耐不住衝動,站起來,轉身就走。


    賽明軍於是望了坐在她旁邊的韋子義一眼。他身為行政總舵主,業務成績的總負責人,且看看他的麵色及意見行事,是比較安穩的。


    韋子義當然明白賽明軍征詢的眼神,於是說:“我相信我們要了解左先生的意思,相信他要的是精益求精。希望我們去年18%的驕人增長,更進一步。”


    說完了這句話,有很短暫很短暫的空隙,誰都沒有作聲。


    很明顯地,左思程沒有立即附和韋子義的這個推論講法,是令賽明軍更心寒的。


    韋子義趕緊填補冷場,竟也不避嫌,硬塞左思程一句:“左先生,我說得對嗎?”


    左思程臉上的笑意很朦朧,他說:“可以這麽說的。不過,我們辦事的宗旨是不記當年,隻管今天與明天,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可。”


    不記當年?


    賽明軍淒然一笑,微垂著頭,不再看左思程了。


    韋子義與賽明軍退出左思程的辦公室後,明軍訥訥地:“韋總,到你房間去小坐一會好不好?”


    言下之意,是有事跟他磋商了。韋子義當然並不拒絕。


    坐下來後,賽明軍欲言又止,根本都不知應該從何說起。


    倒是韋子義先開了腔:“我看新官上場,總有一種心理壓力,要破舊立新,當發覺舊時成績實在不錯時,就要求再進一步,別無其他不善意的成分在內,我們大可放心。”


    賽明軍真感謝韋子義,分明箭頭是指著負責營業額的她而發的,身為上司非但沒有推卸責任的意思,還一力承擔,表示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們大可放心”這句話,用單數或雙數講出口來,是差得太遠了。


    明軍點了點頭,隻是一個肯定自己思維的動作,讚同韋子義的見解。她說:“韋總,我不想幹了!”


    “別傻,有什麽大不了呢?隻不過要求我們把預算提高。原來今年打算做一億生意的,不就提升到一億五千萬為指標,努力幹去,如此而已。”


    當然,達不到預計的指標,沒有人會被拉去打靶。


    不過,年底檢核工作表現時,又叫人如何交代了。


    “韋總,今年貿易局早已有數據顯示,百貨業正在衰退,有5%強的生意跌幅,怎可能還做到上升40%呢,根本是天方夜譚!”


    “他或許是求勝心切,且為同業的一些資料數據刺激才著急,要我們額外催穀盈利。他之所以傳召你,全為把這個宗旨表達出來,讓我們放手幹去。”


    “他的那份同業數據,是從哪裏來的?你有沒有向他要副本來參考?”


    “沒有。”韋子義搖頭。


    “為什麽呢?我們也得看到真憑實據,才有所依歸。”


    “天下間有幾多真憑實據,可以昭告天下呢?”


    一句話恍如暮鼓晨鍾,賽明軍頓時清醒過來。


    薑一定是老的辣。韋子義不會開口問左思程要證據,因為坐上位的人要是立心巧設名目,折磨下屬,這場賓主之戰,在下位者是輸定了。證據幾時都可以偽裝出來。若借口是真有其事的話,更不可轉圜地要從速改善進步,還有什麽商榷餘地?


    既是殊途同歸的一回事,又何苦要窮追猛打地更增對方的厭煩?


    對的,同業業績如何隻不過是一道橋梁,為了要引導自己在工作上多吃點苦頭而已。


    是不是左思程的第一招?


    賽明軍閉一閉眼睛,感覺上自己的心絞扭成一片,壓在胸口,不舒服到極點。


    “明軍,回去工作,別令對你有信心的人失望。”韋子義這麽說。


    明軍若再婆婆媽媽地苦纏著同一個問題研究,就是太不識大體了,隻好引退。


    竟日的思潮都在重複一幕又一幕與左思程相見的情景,耳畔響起的又一直是左思程那番驟然聽上去便覺是純粹在商言商,而實在寓意深遠的說話。


    然而賽明軍難禁憂慮,難掩惆悵。她希望是自己敏感,但在商場馳騁多年,多少有點閱曆與經驗,曉得分析上司與客戶的說話。沒有人在今天肯把話直說,都是借形會意,指桑罵槐。故此重要人物的一句話,一個表情,都代表一重深意,要求對手自動探索,采取合適的相應行動。


    左思程已擺明車馬,一切公事公辦。開頭對賽明軍的讚賞是不可避免的對白,戲肉還是在營業額未及別家百貨商場可觀一事上著眼。很簡單的一個推論,左思程開出了難題,限今年之內,創造奇跡,否則,就大有借口了。根本不用誰開聲,賽明軍也會覺著壓力而請辭,於是萬事皆休了。


    左思程不是已直截了當地對賽明軍說了:“我們辦事的宗旨是不記當年,隻管今天與明天”嗎?


    這一夜,賽明軍睡在床上,她緊緊的咬著被角,似乎要把全身的孤寂,都通過這股勁力宣泄掉算數。


    她想念曾有過的卿卿我我日子,想念在一個強有力的臂彎內所享有的溫馨,更想念那深入她體內而至她心深處的一道愛情烈焰,融和著一種獸性的滿足,把她燃燒至變為灰燼。過程其實是柔情與激情的組合,是浪漫與榮耀的結晶。


    賽明軍是無法把左思程撇除在思想之外,擯棄於睡夢之中的。


    以往,在生活圈子內根本不存在著左思程,那是療治創傷的特效藥。不是能否淡忘的問題,而是不蓄意碰撞傷口,總是比較容易結痂的。


    相反,把一盒香噴噴的巧克力放在一個已經有蛀牙的小孩跟前,那種寂靜的引誘,比渾身是勁的熱女郎向男士們拚命拋媚眼,還要更具陷之於不情不義的威力!


    這些天來,日子是怎麽樣過的呢?


    賽明軍不得不苦笑。


    早上的聯席會議,一向由韋子義主持。最近,左思程會得久不久列席。


    他出現在會議席上時,賽明軍跟他麵對麵整整一小時,心是狂跳不止,不住在憂慮,會不會有一句半句令自己難堪的說話,借助公事為借口,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丟臉?會不會有一個半個眼神飄送過來,象征著事有轉機?會不會有一宗半宗的事件被提出來討論,在傳達一份左思程的壓力或關照?


    一千一萬一億個可能性,會得隨時發生,隨時衝著明軍而來,隨時為她帶來更大的震蕩!


    如果左思程那個早上沒有出席呢,也不是等於可以舒緩一口氣了,那種希望他來,最底限度可以一見的正麵期許,跟巴望他不要出現,相見不如不見的負麵惆悵,一樣輪流折磨著賽明軍。


    在她的其他工作接觸中,分分鍾聽到同事們提:“且看看左先生的意見如何?”


    “左先生把檔案批出來了沒有?”


    “左先生真棒,他料事如神,把那些供應商的心事,都看得一清二楚!”


    “左先生會不會準許我們的業務行動?”


    一天之內,聽到左思程的名字千百萬次。


    那種感受,絕對容易形容,真真正正是倒瀉了五味架,甜、酸、苦、辣一齊來。


    就活像這天的中午時分,幾個部門的同事約好一同去吃午飯,一坐下來,叫了菜,話題就定必圍在公司的人事上頭轉。


    那位負責玩具部的經理廖信芬,就帶頭說起了一個近日眾同事百講不厭的話題:“左思程真是個能幹人,我聽以前在謝氏地產跟他共事過的同事,都一致有此批評。他不但有頭腦,且最難得的是肯鬥肯拚肯捱,精力似是無窮無盡,非等閑之輩可比。”


    “除公事之外,還要服侍謝家小姐,這怕就更需旺盛至極的精力不可了!”財務部的潘銘輝俏皮地加了這幾句話。


    “心術不正!”其餘的兩三個女同事齊齊喝倒彩。


    “怎麽算心術不正?是你們這些小姐心歪念邪罷了?我說的都是實在話,誰不知道謝家這位小姐頂難奉侍,出了名的小辣椒,要她馴馴服服,豈是易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句話不會錯。我看,我們左董事要策騎這隻遍體鑲金鑲銀鑲鑽石的脂胭馬,是真要費勁的!”


    “總的一句話,食艱難。”另一位男同事,任職工程部的周友答了一句。


    “究竟謝家有多少位公子小姐?這嫁給左思程的一位,很得謝書琛的心嗎?”廖信芬問。


    各人開始時有點麵麵相覷,跟著,廖信芬指著公關經理韋惜苓說:“惜苓,你是個能知天下事,資訊爆棚的人,你來說!”


    韋惜苓呷了一口茶,清一清喉嚨,答:“謝書琛的原配範氏誕有一子一女,現今嫁左思程的一位,正正是謝書琛側室關氏的獨生女,因為謝關氏這許多年來都獨寵專房,故此這位謝家小姐謝適元,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你見過這位謝家小姐沒有?”同事們都追問。


    韋惜苓點點頭。


    “長得怎麽樣?”這又是個人人都極有興趣的問題。


    “除了她的家庭背景外,乏善足陳。”


    噓聲立時間四起,廖信芬說:“真是難怪聽眾喝倒彩,形容得細膩一點成不成!”


    韋惜苓笑道:“我忘了形地給你們講故事,可是由你們負責養起我了。一傳十,十傳百,飯碗因而被打破的話,誰可憐!”


    雖是笑話一句,卻有無可否認的真理與無限的感觸在。世界艱難,誰敢輕率地以下犯上。


    賽明軍一直沒有作聲,一頓飯打從背脊骨落,辛苦得難以形容。


    左左右右的周圍一幹人等,都突然變作牛鬼蛇神似,纏著她,硬迫她聽那些不愛聽的報告與說話。


    賽明軍有時真想伸手掩住耳朵,再不要聽下去。


    但願左思程的人、聲音、名字、有關他的一切,都早早遠離自己,才會撿回半分寧靜與清醒。


    多日以來,賽明軍都未曾暢憩地睡過一覺。


    沒有發惡夢的那個晚上,就叫做平安大吉了。


    曾有那麽一次,賽明軍在夢裏,拖著嘉暉,回到那建煌的寫字樓來。


    她伏案批閱文件,兒子伏案做他的功課。


    母子二人都勤勤力力,埋頭苦幹。


    就在這平和安樂的一刻,辦公室的房門打開了,兒子抬起頭來一望,歡天喜地的喊:“爸爸、爸爸!”


    然後飛撲到他父親身上。左思程一把將兒子抱起,任由左嘉暉抱著他的臉,拚命的親完又親。


    嘉暉回轉頭來,疑惑地叫嚷:“媽媽,你過來,媽媽,你過來!”


    賽明軍扔下一桌子的功夫,正要走過去。忽然之間,闖進了一名豔婦,還沒有看清楚對方的臉孔,隻見她不由分說,就自左思程的懷抱搶走了小嘉暉。


    嘉暉嚇得呱呱大哭起來,忙亂地拚命掙踢著那雙胖胖的小腿,狂嚷:“媽媽,媽媽救我!”


    賽明軍這就要闖過去跟那女人拚命,誓要把兒子搶回來。可是,天,左思程擋在她麵前,不讓她走過去。


    “思程,那是我的兒子!”


    明軍跟左思程糾纏起來,還未掙脫,就聽到兒子一聲慘叫,眼巴巴的看著那女人把左嘉暉扔出窗口外。


    賽明軍嚇得自床上猛力坐起來,額上的汗滲流一臉,薄薄的睡衣貼住背脊,寒栗得使她不住打冷顫。


    她稍一定神,立即飛撲至兒子的睡房去,亮了床頭的小燈,清清楚楚地看著嘉暉仍睡得好熟好熟,再伸手摸摸他的頭、臉、手,都那麽真切、實在,如假包換,賽明軍才籲出大大的一口氣。


    真要再如此惡夢連連的話,她寧可失眠,不再入睡算了。


    日子在隻有自己深知的難堪難過難為之中度過。


    賽明軍在私情上不錯是柔弱溫和一如一潭碧水,但,在公事的處置上頭,卻是硬當當、直挺挺的,一切都以公司的利益為大前提。


    這最近,公司決議把很多個在大商場內的百貨店裝修,以便能容納更多類型的貨品。在挑選貨色以及決定跟那些供應商合作上頭,賽明軍一向有自主權。各個部門的買手均要向她作匯報。


    認真來說,明軍的這個總買辦位置,是很能有油水可撈的。隻要賽明軍首肯,那些供應商便可把旗下的貨品,放到本城頂尖兒的幾十間大百貨店裏發售,更遑論,結賬的方式如果得到寬鬆一點的百分比,就益發能催穀盈利了。


    故此,賽明軍的青睞是生意上之成敗關鍵。


    明軍呢,就是明知自己的批核與承諾,價值千金,她為了避嫌,絕少絕少跟供應商有私交,連請她吃一頓便飯,都難比登天。


    明軍是個仔細而又謹慎的人,對於自己性格上的清白,尤其緊張。


    她隻看誰個是貨真價實,就跟誰合作。其餘一應人情,絕少被受考慮。


    這個作風已經建立多時,亦已為行內人所熟識,甚而傳誦。


    其實事情往往是有因始有果的,就是因為賽明軍忠誠正直,才會如此的受到韋子義重用。


    由於建煌集團係列的各百貨店裝修,明軍為了挑選新品種貨色,這星期極之忙碌。


    有一家專門製造人造首飾的供應商,跟賽明軍接觸,希望能租用到一個小角落,以便他們能即席示範及介紹人造首飾。


    這個生意意念倒是新鮮的,顧客可以把家中的零碎雜物帶到店來,譬如說是幾根皮帶、一粒鈕扣、一個外國的輔幣等等,交給營業小姐,她很快便可以幫顧客設計出一個飾物來,所收的費用無幾,非但廢物利用,添一番新風采,且還即席在人前表演,使店內有一番熱鬧。


    賽明軍覺得十分有意思。且這個人造飾物的生意概念是由一位年青的姑娘,叫傅守怡的創建出來。她的這種創業精神,很得明軍鍾意。


    傅守怡才不過二十五、六歲,原本在一間日本百貨店當售貨員,每天對牢那些少女專用的頭上與襟上飾物,忽然興起了這個念頭,回家去東拉西湊,一見到瑣瑣碎碎,要扔未扔的東西,她就變個花樣,將之變成飾物。也許真有點天分,把製成品帶回公司去給同事欣賞,都讚不絕口。


    還試過兩次,她把創作的飾物掏出來讓同事觀賞時,碰巧有顧客來,竟看上了飾物,要求割愛。這給傅守怡的鼓勵太大了。於是幹脆撒手去幹。


    傅守怡糾集了好幾位同年紀的同事和朋友,專心研究起製作來。然後,傅守怡首先辭了工,開始物色市場。因自己在日本百貨店工作過的關係,她曉得如何摸索百貨業的門路,這就是她毛遂自薦,要求見賽明軍的經過。


    她給明軍說:“我是個負責任且求取進步的人。目前,我們公司規模不大,人手不是太充裕,且這種工作要有創意、有美感的人才可以勝任;故此,我隻希望能租用三個百貨商場的櫃位,讓我們有所表現,再逐漸的全線經營,可以嗎?”


    賽明軍本身是個從低層爬上高處的人,對白手興家的創業者至為尊重,當然很願意給傅守怡這個機會。


    合作的條件已經商議得七七八八。傅守怡每個月在百貨店內所做的生意,要抽30%給建煌;此外,必須要有一個營業額的底線,作為租值的保障。這些,傅守怡都爽快地答應下來了。


    於是賽明軍把多間百貨店裝修後的貨品類別安排,都做了一個報告,交給韋子義。


    當然是很順利的獲得通過。根本上,除了明軍的工作信譽之外,也不過是一盤顯淺的生意數目而已。多少地方承擔若幹租值,用若幹燈油火蠟,支付若幹人手薪金,再在貨品上產生多少盈利,那個平衡之後的盈餘,確是在每年預測的利潤之內,就是值得批準試用的供應貨品了。沒有太大的花巧可言,韋子義當然是放心的。


    然,報告獲得批準後三天,韋子義急召賽明軍,既尷尬又為難地問她:“你跟那人造首飾的供應商簽了合同嗎?”


    “這個下午就動筆了。”


    韋子義籲了長長的一口氣,說:“權且暫緩吧!”


    “為什麽?”賽明軍直覺地問:“約雖未簽,但口頭已經作實了,我們需要講口齒的。”


    “這個我明白。”韋子義點點頭:“但,上頭有命,那百貨店的三個櫃位位置撥給化妝品使用。”


    “老總,這不是個明智之舉呢,化妝品占用的位置已經足夠了,再多給地方,化妝品的最高營業額也不過如是,那豈不是平白浪費了發展機會。我們是真的寸金尺土呢!”


    賽明軍非常著緊地向韋子義解釋,一時間竟沒有把韋子義剛才的說話作細意的分析。


    韋子義清一清嗓門,說:“明軍,你爭辯爭取的對象錯誤了。”


    就隻這句簡單的回話,有如暮鼓晨鍾,發人深省。


    權操自上,要知道幕後操縱掌權者是誰,並不是太困難的一回事。


    賽明軍忽然覺醒了,且情不自禁地嚷出聲來:“是左思程嗎?”


    而韋子義沒有回答,他站起來,隨手抽了一支香煙,燃點著,連連吸了幾口,似在思索一個頗嚴重的問題。


    事實上,他說話的反應,已經等於向賽明軍透露了真相。


    除了左思程反對,沒有人有資格、有心思會有能力、有資格、有心思去阻撓賽明軍的營業計劃。


    為什麽呢?


    純粹是商業決策上觀點不同?意見互異?抑或有其他?


    這是韋子義苦苦思慮的問題,卻並非賽明軍的疑惑。後者心裏有數,苦於無法言宣。


    賽明軍是意興闌珊的,上頭既已有訓令要改,還嚕嚕蘇蘇的要答案,似乎隻有自討沒趣。


    如果對方有誠意將整件公事的安排作個討論,交換意見,隻消開一次簡短的會議,就可以了。怎會像如今的,透過韋子義傳達旨意,這就等於不用商量,毋須審議,隻一意孤行,令出如山了。


    賽明軍輕輕的歎一口氣,站起來,對上司說:“我這就去善後吧?”


    何必要不自量力、不知情識趣、不計較後果的爭?就算是爭,也是白爭的。


    何況,賽明軍對左思程從來都未爭過。


    當賽明軍走出韋子義的辦公室時,被對方叫住了:“明軍!”


    賽明軍回轉頭來,望住了一臉狐惑,欲言又止的韋子義,問:“還有別的囑咐嗎?”


    “你不打算據理力爭?”


    “有用嗎?”賽明軍差點要加多一句:“連你都不敢爭,我怎麽好越級挑戰?”


    賽明軍當然意識到韋子義在接收左思程的主意時,已經明了進退得失的尺度,任何一個有相當地位的人,都會堅持一條萬世不易的道理,不打無把握的仗。


    韋子義實在禁耐不住一份濃烈的好奇心,說:“左思程在別的公事處理上都非常的合理而漂亮,我奇怪他會作出這個決定來?”


    “任何人都不可能分分鍾英明神武,這是我們要接受的事實。”賽明軍的這個答案,是為左思程可能有的私心遮掩得很好了。


    “沒有其他的解釋嗎?”


    韋子義說這話時,瞪著眼看牢明軍,一點放過捕捉她神情語調的打算都沒有。


    明軍隻搖搖頭,就引退了。


    韋子義今天是極不方便開門見山的問:“你是不是跟左思程有什麽過不去的淵源?”


    這裏頭的文章,究竟如何寫法,還未到真相大白的時候。


    或者左思程真如賽明軍所說,在行政決策上頭,十清依然有一濁,亦未可料。


    又或者,人與人之間講的全是緣分,某人對某人,不相不認,依舊可以有成見。世間更多的是雖無過犯,麵目可憎的個案。


    無論成因如何,後果是要麵世,同時接受批判的。


    才上場不久的主子,他的行止一定觸目,為什麽?最主要的原因其實隻在於摸清楚新貴的眉頭眼額愛惡欲,好走上一條仕途的康莊大路,不要輕率地把準備好的馬屁拍在馬腳之上。


    因而,很快整個集團內的人就意識到賽明軍的工作,不一定合上頭的口味。


    誰在老板跟前得寵失寵、得勢失勢,才是打工仔一天裏頭要著緊知曉及配合的事情。那一間機構都一樣!


    賽明軍是要開始備受一些火速跟紅頂白者的冷落了。


    究竟是否敏感呢?不得而知,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同事前來向小圖打聽明軍午膳時是否有約。


    大多數人習慣看定了情勢,再作分寸。在未了解大局時,最安全的策略是先置身事外,不表態,不泄露行藏。跟賽明軍是一路上的人,抑或是君子之交,還是根本上有宿怨、是世仇,都有待上頭的嘴臉清楚明朗一點時,再作道理。


    走到社會上頭幹活,學習做人,重要過做事。


    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令賽明軍最辛苦、最難過的,還不是那些見高拜,見低踩的跡象,而是當她麵對傅守怡,而回絕她的合作申請時,似在無情地一掌打在手無寸鐵的婦孺身上,那麽的叫她難受、叫她覺著自己的卑鄙。


    傅守怡在聽到賽明軍的決定時,臉上難掩一份功敗垂成的失望,她努力的瞪著眼,低聲下氣地說:“賽小姐可否盡力幫幫忙?”


    真是太叫賽明軍汗顏了,這個忙無論如何幫不上,連一個較得體的解釋也欠奉。


    她隻能狠一狠心,說:“下次吧!下次有機會我們跟你再合作。”


    目送傅守怡緩步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像送走了自己的良心似。賽明軍肯定所受的困擾,不下於傅守怡。


    最感慨的是,一個有誌氣的女人要創業,要在人前生活得漂亮,所遭受到的壓力與阻礙,說多大就有多大。飛越困苦,躍登彼岸,談何容易?


    賽明軍當然可以想象到傅守怡的失落與哀傷,她隻有期盼有誌者事竟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隻要她堅定創業的意誌,終於會有出頭之日。


    反而,回顧自己,橫亙在眼前的恩與怨、情與義,重重疊疊,擋住了視線,見不到前景。


    稍問自己,連半點衝出重圍,求個天外有天的誌氣都沒有。


    這些日子來,她活得像隻鴕鳥,等閑不把頭伸出沙堆外張望,怕見人情、怕看現實。


    什麽兵來將擋?根本是擋無可擋的。


    幹脆承認是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鍾算了。


    明軍的委靡與無奈,連小兒子都發覺。


    這一夜,賽明軍蜷伏在客廳的梳化上,一動都不動,眼神是空洞時,整個人像隻剩一個軀殼,擱在客廳內,盡所謂陪伴兒子做功課的責任。


    過往,明軍是會精神奕奕地坐到嘉暉身邊,手裏拿本書,一邊閱讀,一邊伴讀。要不,就是批改公文,沙沙沙的,清脆玲瓏,像蠶蟲吃桑葉般,把紙上公事一宗宗處理掉。


    隻是近來,賽明軍提不起勁工作,連思考問題都無法如願,是如假包換的想都不敢想。


    想來何用?誰有能力改變一個負心人的心意?誰有膽識勒令他手下留情?


    想下去,隻有更傷心、更氣忿、更彷徨、更覺何以為人?


    賽明軍又一次的在人生曆程上,深深的覺得自己走投無路。


    小暉暉老早已蹲在梳化前,凝望著發呆的母親,而明軍仍不知不覺。


    直至暉暉伸出胖胖的小手掃撫著母親的臉,明軍才驚覺,笑問:“你做完功課了?”


    “做完了。媽媽,你在想什麽?”


    明軍真想答:“想你的爸爸。”然,她無法說得出口來。


    隻道:“我在想,暉暉會不會肚餓了,要不要弄什麽宵夜給他吃!”


    “不餓,不餓!”嘉暉拚命的擺著手:“你趕快去睡覺吧!媽媽,你很累了,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明軍的眼眶濕濡,一把擁抱著兒子,實在太感動,太安慰了。


    這麽小小年紀,已曉得撫慰親心,知道母親的勞累,將來,自己是一定有好日子過的。


    振作起來吧,賽明軍!


    要走的路,漫長而崎嶇,可是,不要緊,一定會有安樂的一日。因為有這個小乖乖之故。


    賽明軍收拾曆亂情懷,重新投入工作。


    建煌集團轄下的幾十間百貨店,營業總指揮是賽明軍。自從謝書琛家族成為建煌的控股股東之後,賽明軍就一直有個極初步的構思。她希望把那些在謝氏名下商場內開設的百貨店,重新部署。


    百貨店的生意是否興隆,地點占很大的因素比重。有些盈利不高的,賽明軍一向主張將之結束,再把人手資源另作安排。相反,如果店鋪開在購物力強的地點,真是恨不得快快拓張。


    當然,收縮與拓張都在乎業主的將就與否,現今有部分麗晶百貨店的地點根本是謝家物業,就好講說話了。


    於是賽明軍這一次準備好好巡察幾個地處謝家商場內的百貨店,臨場審視可行的伸縮性。


    她先到鄰近中區的太盛廣場去,這家建煌轄下的百貨店,營業額好到不得了,明軍希望在即將放盤租售的太盛廣場第二期,能得到一個好的鋪位。


    負責租用物業的另一個部門主管馮源滔,已經屢次請賽明軍把理想的店鋪尺寸告訴他。如今,同一個大老板做後台,應更不成問題了。


    明軍走進店內,視察著營業情況,發覺售貨員都忙個不亦樂乎,根本不勞跟她打招呼。這現象其實是好的,明軍才不要下屬待她如女皇般夾道歡迎。若然果真如此,隻表示兩種情況,一是生意淡薄,職員都百無聊賴,難得等到個對象去糾纏,以消磨時間。二是疏忽了勤奮工作的踏實態度,變為口甜舌滑,左右逢源,這種職員要來作甚?


    故而,賽明軍是非常悠然自得的在百貨店內巡視,心頭有種因業務甚上軌道而生的喜悅。


    走過了化妝品的櫃位,忽聞有把女聲提高嗓門苛責售貨員,說:“你這是尊重顧客的行為嗎?分明大字標題寫明買滿五百元就贈送一個化妝箱的,為什麽我們不在此列?”


    那售貨員慌忙賠著笑臉,解釋道:“太太,是這樣的,隻能一張單子買滿五百元才有贈品,換言之,我們的目的是鼓勵單一位顧客得到這種多買多送的特惠。”


    “笑話不笑話了?”另一位年紀較大的女士,擺一副不屑的表情出來,說:“我們是一家人,合共買滿了五百元貨品,你不一樣是有同等的營業額,這是什麽一條招徠之術?我要見見你的主管,跟他評評理。啊!原來建煌的百貨店營運得如此一團糟,難怪要急急易手了?”


    賽明軍在一旁聽了這番話,心上老大不舒服,不得不挺身而出,作個調停。


    她很和善地跟那兩位女顧客打招呼,說:“兩位太太好,我是賽明軍,主管這店的營業,可以讓我跟你們解釋一下這個贈品的情況嗎?”


    賽明軍禮貌地伸出手來,卻落了個空。她也並不把這份尷尬放在心上,繼續溫柔地說:“如果剛才兩位太太要買的化妝品是由同一位付錢,以同一張收據出示換取贈品的話,我們毫無異議。比方說,如果所有顧客都把他們的收據集中起來,換取贈品,那豈不是違反了我們鼓勵客人多買多送的宗旨?”


    那年青的一位太太,睜著眼看賽明軍,眼神帶一點點的不屑,跟她渾身囂張至極的打扮,倒是配襯。


    明軍也稍稍把對方打量,發覺她的衣飾,全部是極品名牌。穿名牌貨色的女人一般來說有兩種,一種是閑閑的、優雅的,專挑那些不是極內行的人不會看出牌子來的貨色穿著。另一種呢,偌大個招牌,放在最搶眼的位置,或是穿那些在雜誌上賣過九千九百次廣告的服飾,教完全沒有資格買名牌穿用的士女都一望而知是何貨色。


    這麵前的一位太太,就是後者。


    不能說她不豔麗,然,的而且確帶一點傖俗。


    還在私心品評對方時,已經聽到她說:“誰會有空硬湊在一起,為了要把你們的贈品拿到手而後快呢,你的這個比方打得完全不合理。”


    年紀較老的一位太太立即插口:“何必跟她們理論,我們若要贈品的話,成箱成箱扛回家去也可以!”


    “對呀,等下就偏要煩這位叫什麽?賽小姐的幫這個忙,看用不用出示購物收據?”


    賽明軍完全不明所以,隻一味溫和的答:“我不明白兩位的意思,或者……”


    “用不著你明白,等下你自然知道。”,正在言語糾纏之際,有一位高大而英俊的年青男士,輕輕挽扶著另一位老太太走了過來。那位老太太說:“東西買完了沒有?車子在外頭不能久候,會抄牌。”


    “買完了,這就走吧!”原先那位年紀稍長的太太對後生一位說:“回頭囑你的丈夫給下屬一個教訓,也是時候了,有眼不識泰山。”


    一行四眾就這樣離開百貨店了,賽明軍目送著這批顧客離去,心頭有無盡的感慨。


    世界上不明事理的人這樣多,天天的糾纏,日日的瓜葛,無有已時,教人疲累至欲哭無淚。


    售貨員跟賽明軍說:“會不會鬧出什麽事來?”


    明軍笑笑,安那售貨員的心,說:“不用擔心,你們沒有做錯,什麽投訴也屬枉然。”


    事實呢,並不如此。


    翌日,賽明軍接到人事部一張通告,把昨天那位負責化妝品的售貨員劉小芬革職查辦。理由是接到有關昨日事件的投訴,認為她不尊重顧客,影響公司形象及體麵。


    賽明軍嚇一大跳,這怎麽可以?


    如此行徑,不隻是有欠公平,而且是熱辣辣的給明軍一巴掌似。她當時在場,並同意及支持售貨員的做法,如果要大興問罪之師,應該把矛頭指向她,不應該拿低級職員開刀。


    賽明軍立即轉動內線電話給人事部的經理黃太。因為群姐的關係,明軍跟黃太有點交情,且已是多年同事了,故此不怕開門見山就說:“不應該開除劉小芬,她是無辜的,我昨天剛好在店內,目睹及知悉一切。”


    黃太在那一邊問:“明軍,你辦公室內有人嗎?”


    明軍答:“沒有。”


    對方之所以問,一定是有什麽知心話要說,不便被其他人聽到。


    “明軍,下字條要革職查辦的人不是韋老總!”


    “誰?”這是賽明軍下意識的反應,隨即她心上的溫度驟降,跌至零點。


    還未等對方回應,她又不期然地喊出聲來:“天!是左思程嗎?”


    “明軍,劉小芬開罪的客人,不是等閑之輩,正是主席的太座與千金,也就是說,左思程的妻子。”


    明軍心內霍然亮起一把怒火,按息了對講機,不由分說,直趨左思程的辦公室。


    她鐵青著臉,對坐在左思程辦公室門口的秘書說:“請通傳,我有急事要見左先生。”


    秘書看明軍的臉色,就知道事態並不尋常,立即按動對講機,說:“賽小姐現在辦公室門外,有要事要見你。”


    傳來左思程淡淡地回應:“隻賽小姐一人麽?”


    秘書答:“對的。”


    “請她進來吧!還有,我在等謝適文先生,如果他來了,別讓他久候,請他進來,賽小姐不會逗留太久。”


    明軍再沒有閑情剩意去留心這番話對她的尊重程度,她隻有一個熱烈的意念在腦海裏,左思程要對付她,壓製她,什麽都可以,但不要殃及無辜。如果對方以這一招去迫她辭職,也能接受,隻要把劉小芬留住,還她一個公平。自己跟左思程的賬,應該另外算。


    明軍推門走進左思程的辦公室內,思程立即問:“有什麽事嗎?”


    “劉小芬是無辜的。”


    “你指哪個售貨員?”


    “若連人家的名字都不曾記得,可見你並沒有查詢過發生的事,就下了這個判斷。”


    “對。”左思程直言無諱,毫無愧色。


    “就因為她開罪了你的妻子。”明軍衝動地說了這句話。


    “明軍,請別借題發揮?”


    “借題發揮”四個字如泰山壓頂,令賽明軍驚痛莫名。


    左思程言下之意,以為自己因妒恨謝家小姐,而故意小題大做,或甚而無事生非。


    洞悉明軍對左思程依然有極大程度的依戀,並不是令明軍激動的地方。


    以為明軍公私不分,不管青紅皂白的袒護下屬,才真真正正侮辱了一個安心出來社會做事的職業女性的尊嚴。


    左思程可以看不起賽明軍,因為她仍然忘不了他,依舊求庇乞蔭於他的屋簷之下。


    然,左思程不能對盡忠職守的下屬,加以莫須有的罪名。在烈日當空之下幹活,憑自己一雙手生活的女人,最尊貴的是工作上頭的理直氣壯與來清去白,不容別人染汙,不可被人誣告。這些委屈如果都要生吞掉,就連支撐著殘軀兩餐的力氣都褫奪了。


    因而賽明軍非據理力爭不可。


    “劉小芬沒有錯,我昨天在場。如果有開罪了顧客的地方,我待她頂罪,你把我辭退好了。”


    “一個小職員的去留,值得你如此大驚小怪?”


    “義之所在,責無旁貸。”


    “似乎沒有更佳的安排與選擇,是不是?”


    這句話就等於同意明軍的建議,接受她請辭了吧!


    刹那間,明軍呆住了。


    是不是過分衝動,把自己困在牆角,再無去路,抑或長痛不如短痛,這麽一種畸型的賓主關係,應該早早就予以結束,圖個幹淨,何必苦纏。日日狂吞那一口嗟來之食,總會抵受不了;那時,就連死也死得不清不白了!


    思路完全在這一刹那混淆之際,有人推門而入,先給左思程打了招呼,再向賽明軍微笑點頭,且伸出手來,跟明軍一握,說:“我是謝適文,謝書琛是我父親,賽小姐,你好。”


    左思程問:“你見過賽明軍?”


    “昨天在太盛廣場碰見過麵。就在適元無理取鬧地大發她的小姐脾氣之時,我在場,思程,看來,我這妹子沒有因為幸福的婚姻生活而改變多少她刁蠻的性格。”


    左思程尷尬的笑了。


    “賽小姐應付顧客的態度與耐力都是一流的,我且由衷地敬佩你的責任感。”


    說這話時,謝適文很誠懇地看牢賽明軍,一點都沒有偽善的成分。


    一時間,左思程語塞,賽明軍無言。


    謝適文繼續款款而談:“我剛自外國回來,加盟建煌,將來同事之間,有極多的合作機會,有什麽艱難,請隨便找我或思程討論,總會想出個可行的妥善辦法來!”


    謝適文這麽一說,左思程立即插口:“既然昨日之事,適文在場目睹一切,那就不應怪罪劉小芬了,就麻煩明軍跟人事部照會一聲,不必采取什麽行動了。”


    是左思程真的相信謝適文的在場力證?抑或是他頂會做人?一聽謝適文的口氣,生怕賽明軍即席在這位正牌太子爺跟前投訴,後果差不多肯定是賽明軍得直的,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弄得自己最後下不了台。


    兩個推測,當然以後者的成分居多,然,賽明軍都不及細想了。


    她要深究,又有什麽用呢?


    既老早抱了先騎牛,後馬的決心在建煌呆下去,在未有可策騎的駿馬出現之前,能安穩局麵就不必多生枝節了。


    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左思程對自己恩盡情絕,甚而是鏟除自己而後快,對短暫時間內不得不跟他相處的情勢,非但一點輔助力量也沒有,簡直隻有適得其反。


    絕不能讓自己朝那方向想下去,自討苦吃。


    什麽叫忍辱負重?現今賽明軍是太知之甚詳了。


    她悄然引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了下來,才籲出長長的一口氣。


    建煌的行政決策大權,自謝書琛的兒子謝適文回來履新之後,一分為二,分別掌握在謝氏的一子一婿手上,平分春色。


    謝適文的出現,在公司內的風頭比左思程尤甚。


    不但由於謝適文個子高窈,俊秀倜儻,風度翩翩,更因為他平易近人,且未婚。


    所有建煌集團內的年青男女同事,都一致認定謝適文是一顆割切麵積幼細的完美巨鑽式王老五、任何一個女同事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隻除了心如止水的賽明軍是例外。


    連她的秘書小圖都在一天午膳時,不住對上司說:“從沒有聽過你對太子爺的批評?”


    明軍抬起頭來,望住了一臉興奮的小圖說:“我為什麽要批評他?”


    “我敢賭你是全公司唯一一個對謝適文沒有興趣的未婚女同事。為什麽?”


    如果明軍答,對方根本沒有什麽值得自己關注的事,萬一流傳出外,入了當事人的耳,會生很多誤會。凡事把一切責任往自己頭上推是最好不過的,於是明軍說:“我不同,我已有了兒子。”


    “有兒子的人也要擇偶嘛!”


    “小圖!”明軍立即阻止她:“年紀青青的,不要胡亂說話。”


    “老實說,如果單講外貌形相,我們覺得全個建煌,隻有你跟謝適文最登對,又漂亮,又醒目,完完全全一對現代式的金童玉女,最難得的是你們都謙和,對下屬尤其如是。”小圖還神秘兮兮地加多一句:“好幾位同事在早上看見謝先生獨個兒在酒店餐廳吃早餐,可想而知,他沒有女朋友,很孤苦伶仃的樣子。”


    明軍笑:“好了,笑話到此為止,請別再張揚,否則隻有害事。”


    “怕什麽?我們又不是把你和左先生扯在一起講,那謝家小姐的脾氣,自從太盛分店一事發生後,不脛而走,真不知左先生是怎麽樣受的?他這個董事,真正得來不易。”


    “小圖,你若還在這些無聊事上兜圈子,我就要通知黃太把你調走。”


    “調到謝先生辦公室去任事,我倒是無所謂的;要不,我寧願跟賽小姐一生一世。”


    賽明軍拿一疊文件,打打小圖的頭,說:“別多言多語了,趁今午把這些文件打好,明早我回來簽發,這個下午,我到新界去巡店。”


    小圖吐一吐舌頭,歡天喜地的接過了文件,就跟上司說再見。


    賽明軍心想,年青而又沒有遭遇過愛情浩劫的少女,情懷是輕快而可愛的。不像她,心上似是一片頹垣敗瓦,乏善足陳。


    什麽金童玉女?雙宿雙棲?怕隻怕今生今世,連做夢也不會出現這麽理想的情景。


    那位謝適文先生,不錯,在這些天來的公事接觸中,給賽明軍留下一個極好、極開明、極通情、極達理的印象,他肯定是位好上司,有他在,也許可以緩和一下自己跟左思程的緊張關係與局麵,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非分之想?


    才一想曹操,曹操就在建煌大廈的正門出現。


    謝適文見到賽明軍,和氣地打招呼,跟著問:“吃午飯去?”


    “阿,不,我打算到沙田去一轉,巡店。”


    “總要吃午飯的,是吧?”


    “到了商場,再買份即食午餐便可。”


    “我老想請你帶我到新界參觀我們的幾間百貨店,尤其沙田華園廣場,是謝氏物業,我們正準備加建東翼,經營一間全港最大規模的百貨公司,這可要借助你寶貴的經驗了。”


    賽明軍一時不知如何答腔,隻笑笑,想了想才曉得說:“我也隻不過有幾年經驗。”


    “足夠我拜你為師。”


    明軍又隻是笑。


    “相請不如偶遇,我就這天跟你去巡店,好不好?”:當然不能說不好。於是當謝適文的座駕駛過來之後,他拉開了後座車門,讓賽明軍坐上去。


    正好是午膳時分,建煌大廈出入的同事眾多,全都目睹了賽明軍上了謝適文車子這一幕。


    尤其是其中兩個人,心裏有絕對不同的感受。一個是剛步出大門的左思程,他眼角兒瞟見謝適文笑著給賽明軍打開車門,心口活像給重重地搗了一記似,莫名的震動起來,有一種難以言繪的困惑與擔憂,怎地無由而至。


    另一個是在建煌集團大門口站著等候一班女同事一起去午膳的小圖,她笑嘻嘻地抓住了身旁的一個女同事說:“看,我們賽小姐跟謝先生走在一起時,真的活像一對童話故事內的璧人!”


    這麽巧,此番說話給左思程聽進耳裏,臉上更添一重蒼白。


    明軍在車內是正襟危坐的,也由於她根本不知道應該以什麽話題打破她跟謝適文之間的沉默。


    還是謝適文先說話:“謝家的人是否嚇怕了你?”


    他竟這樣子問,明軍有些少忸怩;然,仍舊保持了鎮靜,淡然地說:“怎麽會?”


    “那天,舍妹和庶母的行為是真令我們尷尬的。”


    “你們?”


    “對,我和母親,你當時沒有留意,其實我們剛一起吃完午飯,父親要趕回地產公司開會,隻我和適元陪她們走到百貨店內買點零碎雜物,女人好像任何時刻也有東西需要買似的!”


    “對你來說,應屬喜訊,否則百貨店如何經營下去?”


    “你會不會是個例外?”


    奇怪對方有這麽一問,語氣聲調都在告訴賽明軍,對方的含意是友善而且跡近恭維的。


    賽明軍微垂著頭:“做什麽事也要講資格,我是賣花之人插竹葉。”


    “各有動人之處而已。”


    對方竟有此話,不期然讓明軍的心牽動一下。


    她想起了小圖剛才跟自己說的那番話,悄悄拿眼看一看這位謝家公子,倒沒想到,成了一刹那的四目交投。


    原來他也正在望她。


    明軍快快的收回眼光,慌忙的抓著一個話題,說:“聽說你有兩個妹妹。”


    “對。兩個妹妹,性格上是天淵之別,你應該先遇上別一個,對我們謝家人就會多點信心。”


    “為什麽老是這副語調呢?”明軍忍不住問。


    “我怕你已對我們有了偏見。”


    “下屬從來都不可能有這番資格。”


    “你在工作上的表現一向信心十足,為什麽對人際關係如此看淡?”


    “處事易,做人難,這是我的感覺。”


    “感覺有時會錯,不可以一竹篙打盡一船人。”


    明軍再沒有答,她心裏想,富貴中人,凡事風調雨順,哪裏知世情之變幻、人情之冷暖。


    跟這位太子爺分辯下去,又有何益。


    他們仔細地巡視完華園廣場之後,又到擴建的東翼走了一遍,商量著初步的各個計劃。之後,謝適文看看表說:“我們怎可以為公事而廢寢忘餐了,現今腹似雷鳴,到快餐店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賽明軍詫異地說:“你不介意?”


    “為什麽呢?我在外國多年,每天中午差不多都泡麥當奴與家鄉雞,實在奇怪本城的人哪兒來這麽好胃口,連午飯也要鮑參翅肚。”


    明軍笑出來,第一次她平視這位老板,覺得他純直爽快得可愛。


    快餐店客滿,一個座位也沒有,謝適文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到別家去?”


    “倒不如買了便當,跑到外頭公園裏去吃吧!”明軍這樣一建議,謝適文立即附和。


    兩個人大包小包的抱著,直走向沙田那近幾年才興建的公園,麵對著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倒是一身輕快、一心舒暢。


    二人選了樹蔭下的一張遊人憩息的長凳子,坐下來,分吃著那兩大包食物。


    謝適文狼吞虎咽的吃飽了,竟抱住那一大杯可樂,舒適地伸長了腿子,肆意欣賞園中景致。


    “香港能有這麽寬敞的地方讓市民大眾享受,真是太難得。為什麽要走呢?”


    “因為你能走得動,所以才出此言。香港有五百多萬人非與此城共存亡不可。”


    “你會走嗎?”謝適文突然關切地問。


    “你意思是移民?”


    “嗯,你會嗎?你考慮過嗎?”


    “我根本是加拿大籍公民。”


    “啊!這麽說,你可以在此長居,直至香港有變,甚至變到你無法忍受時,才作歸計。”


    “可以這麽說。”


    “那我可放心了!”


    說了這句話,兩個人之間的空氣冷凝,還是謝適文大口大口的啜吸可樂的聲音,調協了過分的寂靜。


    然後,他補充說:“香港人材外流,情況嚴重。”


    “是的。”賽明軍是這樣應著,不期然又加了一句:“可是,人材再缺乏,還是有某個程度上的人浮於事,適合的人與適合的工要碰在一起是很難的。”


    “這是你的感慨?”


    “這是事實。”


    “不管是人與工,人與人亦複如此。”


    還沒有等賽明軍答話,謝適文又補充:“這可是我的感慨,當然也是事實。”


    賽明軍覺得這位上司老實得出奇的可愛,她對他嫣然一笑。


    陽光自樹枝樹葉之間投射下來,使賽明軍的笑容更添一重光彩與一番溫暖,緩緩地蕩過謝適文的心。


    謝適文實在有點情不自禁地瞪著賽明軍,發了一陣子的癡呆。


    明軍覺得不好意思,說:“我們回去了吧,我帶你穿過公園的正門走出去,正好欣賞到一對好對聯。”明軍忽然又天真而輕鬆地問:“你的中文程度還可以吧!”


    “我想是可以的,雖是自小讀洋書,還能念得出很多首唐詩與宋詞。”


    “那就好,你會得欣賞那對對聯。”


    賽明軍帶頭,走回公園另一邊的大門入口處,正好鑲嵌兩句對聯:“兩岸都成新市鎮,四時猶帶舊風情。”


    明軍說:“是中文大學一位教詩詞的講師何文匯博士題的。聽說,他是個現代才子。”


    “才子是額外吸引女孩子的,是不是?他們清高、雅致,不比從商者傖俗。”


    賽明軍想了想,笑著答:“我們是同道中人,卻不知是附和你好,抑或提出抗議?”聽了這個回答,謝適文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貝齒,他笑得開朗,宛如頭頂的陽光。


    鑽進車裏後,兩個人似乎越談越投契。


    沙田隧道的塞車情況嚴重得很,無端端呆在車子內個多小時。


    賽明軍頻頻的看手表,謝適文問:“你有約?”


    “是的。”賽明軍點點頭。


    “非要遲到不可了,你看我們才過了沙田第一城,已經被前列車龍堵住,動彈不得。”


    “那真糟糕!”明軍的確焦慮。


    她這一急,把剛才二人談話的好興致都打斷了。


    “能夠給對方一個電話,通知他有關塞車情況嗎?”謝適文建議。


    “不能,沒有用,他一定等得不耐煩。”明軍是很自然的這樣說著。


    她,並沒有刻意地留神看謝適文的表情。


    當明軍東張西望地以這個動作安撫自己煩躁的心時,偶然瞥見謝適文那張繃得緊緊的臉,她有一點點的愣然。


    絕對是心上一個沒由來,無法解釋的意念,驅使她作了如下的解釋:“對方是個小孩子,他不懂得塞車情況,也不諒解。他隻希望我能準時接他去參加一個小朋友的生日茶會。”


    賽明軍如此一說,對方整張臉立即掛下緊張訊號,改懸輕鬆神態。


    謝適文說:“如果我們可以有一架直升機,那會多好。”


    “多謝你的關顧。”


    “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明軍不期然地提高了嗓子問。


    “你覺得我言過其實?”


    因這一問,明軍反而顯得靦腆,不知如何回應。


    倒是謝適文落落大方地說:“我們現今是同舟共濟的兩個人,身為男的自然應該肩負起解決困難的責任。即使無計可施,也應該有一份誠意。”


    這番話說得實在太好了。


    賽明軍差點要鼓掌。


    然,她控製著心頭那熱烈的讚許,隻以一個開朗的微笑回報。


    “有人知道自己焦急,還是可以稍減壓力的。”明軍這樣說,算是直截了當的表示自己領情。


    “小孩子是你弟弟嗎?”謝適文這樣問。


    “啊,不,他是我的兒子。”


    “是嗎?你這麽年青,已有孩子了?”謝適文追問,又說:“多大了?長得怎麽樣?像你嗎?抑或像他父親?”


    不知為什麽會一連串的問了這麽多個問題?說話停止下來後,連謝適文自己都有一點點顯得狼狽。他不應該有這種近乎失儀的表示。


    明軍隻好逐個問題給他解答。


    “我是很年青就生下嘉暉的。我看他是像我多一點,也許是經年與我為伴,相對日子多了所致。”


    “他爸爸做盛行?”謝適文又問。


    “啊!”嚴明軍茫然:“嘉暉是個無父的孤兒,我一直獨力撫養他。”


    奇怪謝適文沒有在公司的同事口中聽到有關她的家庭背景,可見工商業社會內,除了切身利益有關的事情之外,人們不會額外花時間、花口舌去處理。


    任何人都不必把自己的私隱看成天大,以為是日日可作新聞頭條的資料,這是過分看得起自己,又過分地低估別人的德量了。


    社會一定是各家自掃門前雪的社會。


    謝適文籲一口氣,說:“對不起,其實我不該問;隻是,我關心。”


    這麽一句簡單而有力的話,在賽明軍心上打下了一個印記。


    一日之內,第二次的,她悄悄拿眼望了謝適文一下。對方真會是千萬個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還有比他更佳的條件沒有?有學曆、有修養、有家底、有事業、有樣貌,怕還有一顆相當善良的心,觀其對同事的謙和,處理公事的忍讓大方,可見一斑。如此一等一的男人,世間少有吧!


    也真是值得歎息的,怕是沒有謝適文十分之一好處的男人,一放在市場內,就有甚多人趨之若鶩。這年頭,單身貴族中,似乎男人比女人更吃香,又何況是謝適文?


    這樣的一個男人,小圖會說他沒有女朋友,他很多天都隻在大酒店的餐廳內獨自吃早餐?


    奇哉怪也?


    然,幹卿的事呢?賽明軍忽然驚覺,自己的思維是拖得太遠,太脫離現實了。


    無論如何,自己決不可能跟這個姓謝的人有什麽再進一步的瓜葛,連想都不要想、不必想。隻除了目前仍揮之不去,束手就擒似的賓主關係,不應有任何的牽連與發展。


    車子駛至市區時已比明軍預定的時間遲了整整半小時,謝適文堅持送明軍到學校門口。


    本來,明軍是打算早一點接兒子上一個同學家,參加他的生日會的。這位小朋友,父母讓他今天拿了一日假,在家裏籌辦一切,讓同學們放學後來玩耍慶祝。早一個禮拜,嘉暉就已經對明軍說:“媽媽,別的同學的媽媽都會攜了禮物,等他們放學,帶著他們上施明訓的家去!”


    明軍當然話頭醒尾,立即答應:“暉暉的媽媽也會一樣的。”


    逗得嘉暉一把抱緊了明軍的脖子,老是不放。


    今天下午因著塞車的意外,真叫明軍為難,不知如何向兒子解釋。


    車子一抵校門,賽明軍立即鑽出車外,直衝進去。


    隻見左嘉暉眼淚汪汪的待在校門口的更亭,明軍的心痛得也要令她掉眼淚。


    “暉暉,對不起,媽媽從新界趕出來,隧道塞車,媽媽不是有心爽約。”


    嘉暉隻是哭,說:“他們都已上施明訓的家裏去了!”


    站在一旁的謝適文,忽然蹲下身來,提起了嘉暉的小手,說:“別哭,你媽媽這就帶你去施明訓家去,也許還趕得及。”


    “不好勞你的駕了!”


    “這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


    謝適文讓她母子倆上了車。嘉暉這才止住了眼淚,仰著頭問:“媽媽,給施明訓的生日禮物呢!”


    “哎呀!”賽明軍驚呼,她這才醒起,因是改坐了老板的座駕,竟把禮物放在自己的小車子內,忘了帶在身邊。


    才打算解釋,謝適文就答:“暉暉,媽媽要你自己親自挑。前麵就有間玩具店,我陪你買一份頂合你心水的禮物,包保施明訓歡喜。”


    “施明訓說,他家裏有個私家泳池。”


    “那好哇!就買輛遙控的電船給他好不好?”


    “好哇!在電影裏頭,我看過有人玩那種電動船,在岸上的人按按掣,就可以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嘉暉已完全渾忘剛才的不快,跟謝適文像多年深交似的,談得頂投契。


    不久在一家大玩具店前停了下來,謝適文興致勃勃地對明軍說:“讓我效勞好不好?是我累你遲到的,我要補過。”也沒有等明軍的答複,謝適文就拖住嘉暉下了車,飛奔走進玩具店去。


    一忽兒的功夫,走出來時,嘉暉抱住的那盒玩具,差不多大過他整個人。


    “怎麽呢?嘉暉,為什麽你抱著一包,謝叔叔又抱著一包?”


    嘉暉移動著笨拙的胖胖的身軀,堅持抱緊那盒玩具不放,才慢條斯理向他母親解釋:“這一盒是我的,謝叔叔代我拿著給施明訓的禮物。”


    賽明軍一時間不知怎麽樣說話。


    謝適文卻滿懷歡喜,一臉笑容地說:“孩子真可愛,一點都不難討好。聽說,我小時候也是這副樣子的。”


    車廂內的氣氛,喜盈盈,樂支支。


    賽明軍想,如果這謝適文換了是左思程,那有多好!


    當然,這真是異想天開了。


    嘉暉的這同學住在山頂、一條並不容易找到的山路上。明軍說:“你司機頂熟路!”


    “我們就住在施家隔壁,我倒不知道施祥生夫婦的寶貝兒子是嘉暉的同學。施祥生的太太席慕蓮是我妹妹適元的好朋友,他們夫婦倆過從甚密。”


    一聽人提起左思程,明軍立時間就寂默下來。


    車子停在施家門外,守衛的人一看到那車牌,認得謝家司機,立刻打開大閘,讓車子駛進大宅門口去。


    嘉暉一骨碌的飛奔落地,回頭對母親說:“媽媽,你等會來接我!”


    也不等明軍吩咐,就跑進施家去了。


    車子退了出來,明軍正想跟謝適文道別,對方就說:“我家就在附近,來喝杯果子水,再回來接嘉暉吧!”


    “太騷擾你了。”


    “否則,現今不三不四的時間,你如何消磨呢?”


    也不等明軍再發表意見,車就已駛抵謝家大門了。


    穿過一條鋪了碎卵石的通路,來到一幢乳白色、殖民地式的巨大建築物跟前,他們下了車。


    門口敞開,早已有仆人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招呼:“大官好!”


    “老爺和奶奶呢?”


    “老爺今兒個晚上不回來吃晚飯,奶奶在睡房小休,小姐未下班。”


    “給我和賽小姐倒兩杯鮮橙汁,放到園子裏去。”


    謝適文帶著賽明軍,一直步出花園。


    青綠一片,不至於一望無際,可也霸占了相當的視野,走到草地盡頭,是一係列髹了白漆的欄柵,鳥瞰著整個港島南區的水塘。


    那種清幽雅致、澄明開朗,足足可以洗滌俗世凡人早已被染汙的身與心。


    有錢人家不論處於何地都是天堂。


    單是為了擁有這個花園、這間居停,就惹得有些人不擇手段去達到富貴雙全的目的,是真可以理解、甚至諒解的。


    很明顯地,這個聯想又帶到左思程的身上去。


    賽明軍驀然一驚,問:“你妹妹與你同住嗎?我意思是左先生夫婦?”


    幸好謝適文不以為意,隻閑閑地答:“不,他們也住山頂,就在我們轉入這條小路之前的那幢新蓋大廈,頂樓,是複式設計,景致不錯;如果不是通屋粉紅色的地氈,配以又白又金的法國家私,就更可取了。”


    賽明軍籲一口氣,似放下心頭大石。


    倒沒有留意謝適文說話的深意,反而是他自己把話說出口來,有點不好意思:“請別怪我失儀,不該在你麵前對舍妹的品味肆意批評。或者我一直不安,以至要求一點補償式的機會!”


    “為什麽呢?”


    “隻為那次適元的無狀,以及事後思程的處置方法,明軍,你知道嗎?當我見到你站在思程跟前據理力爭,為維護自己的下屬而不怕掉了自己的一份工時,我除了敬佩之外,更有慚愧。”


    “你言重了。”


    “我並無半點誇大。為富不仁,富更不及三代了,我信這條道理。我必須說,有時,適元是太過分的。”


    “過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一言為定。”


    明軍報以嫣然一笑,才又醒起來:“我欠你多少錢?”


    “什麽?”


    “剛才你給嘉暉買的玩具!我知道價值不菲。”


    “是不是超出你的預算?”


    “那是一定的。”


    “既如是,就不必付給我了。我在未征求你同意之前買的東西,應該由我負責。”


    “如今喜歡把什麽責任都攬上身的人實在不多了。”


    “也還未絕跡。”


    “這怎麽可以?”


    “何必介懷?不是說過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才說得投契,他們身後有人喊:“適文!”


    回轉頭來,隻見一位五十開外的太太,穿一件絲綢寬身的旗袍,一張方臉,肅穆多於慈愛,尤其那透過厚厚金絲眼鏡傳送出來的神情,令人不期然起了三分忌憚與敬畏。


    “怎麽回來了,也不到我房間去說一聲?”


    “媽,我剛有位同事來小坐。我給你介紹,賽明軍小姐,是在建煌集團管理百貨店的總營業事務的,很能幹,是難得的好幫手。這是家母!”


    賽明軍笑著點頭:“謝太太,你好!”


    謝書琛太太,隻微微點頭回應,趁機把賽明軍打量一下就回頭對兒子說:“今天家裏請客,怎麽你回來得這麽遲?可知你父親另外有應酬,今晚要由你主持大局。”


    “媽媽,還早呢,客人不到七時半不會到達!”


    “不早了,且我還有事要給你說。今晚的客人之中,有幾位是頂重要的人物。”


    “媽媽,你太緊張。”,“是你太輕率吧!”。


    “好了,好了,呆會兒我再來聆聽教益。”


    “還要呆會兒?”


    “我這就送賽小姐回家去!”


    賽明軍立即說:“不,別阻你辦正經事,我可以叫車子回去的。”


    謝書琛太太立即插嘴:“那可不必,反正有司機閑著,我囑他開部車,隨便你使喚。”


    才說完這話,就囑咐身旁的傭人說:“叫阿成備車。”


    謝適文怪不好意思地隨著賽明軍走出謝家大門,輕輕地說了一聲:“明天見!”


    再囑咐司機先到隔壁施家去接回嘉暉,也就隻得目送賽明軍離去了。


    明軍坐在車子裏,百般感觸,千般難過。


    難怪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在大富大貴的人家眼前走動,說多難就有多難。


    明軍不是想起自己,她隻是想起左思程。


    幹辛萬苦的擠進侯門巨戶之內,究竟得著的是否足以彌補失去的呢?


    如果自己有選擇,她寧可終生跟徐玉圓這等舒服的朋友交往。像今天,似乎跟謝適文做了半日平起平坐的朋友似,到頭來還是被那位謝書琛太太送上一記悶棍,她的嚴峻與冷淡,異乎常人,真是太教人不安了。


    奇怪怎麽會有一個如許謙虛、隨和、磊落、明快的兒子?


    無可否認,對謝適文的印象是相當好的。尤其兒子一整個晚上,把這位謝叔叔掛在嘴邊。


    謝適文是多少個少女夢寐以求的配偶,可不得而知;這一夜,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隻想著一個人。


    賽明軍。


    打從第一眼就已經對她有了印象。一直在工作上頭,隻發覺這個女同事從不多言多語,隻埋頭苦幹,那股忠誠正直的勁道,直撼人心。


    謝適文不期然地覺得他跟她是有一重緣分的。


    像今晚,在母親的安排下,結識了那位叫馮荔雲的鋼業大王之女,真是完全不是味道。


    母親頻頻地叮囑說:“馮家有女初長成,不知幾多王孫公子在站著等?你要好自為之。”


    見了麵之後,單是馮荔雲那身服裝就叫人吃不消,才不過是普通的一頓家庭晚飯,穿得像愛登士家庭的小巫婆似,胸前兩堆白肉,分明是使盡八寶讓它們外露逞強,隻像個三流的歌星,怎麽像是大家閨秀。


    母親還不住的一味對她讚歎,逗得那對馮啟業先生夫人笑逐顏開,把謝適文悶昏頭腦。


    在園子裏,馮荔雲跟他聊天時問:“喜歡什麽運動?”


    謝適文答:“什麽也不喜歡,我畏水畏高畏難,故此水陸兩路的運動皆不宜。”


    “那麽,跳舞呢?”


    “更無興趣。”


    “你究竟有什麽興趣?”


    “研究戈爾巴喬夫的政綱,和他跟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的政治關係。他們的瓜葛正在拉開序幕,後者昨天還表示,在戈爾巴喬夫所提的新聯盟條約之中,還有一些重要的歧見有待解決。葉利欽表示,還有三個問題需要繼續商討,包括條約簽字國的分權問題及關於稅收的敏感性問題。


    “他說‘實質工作已經完成,但關乎條約的全部條款最後協議未有一致意見’。


    “他又提到俄羅斯的外交政策,強調外交政策的重點是改善國內民生。


    “他說:”鑒於俄羅斯麵對著複雜的情況,我們的外交政策應以解決內部燃眉之急為主要目標。‘“葉利欽在議會內慷慨激昂……”


    謝適文還未演講完畢,就氣得馮荔雲掉頭走回屋內去。


    謝適文管自在園子內笑個半死。


    他知道母親的心意。


    然,母親並不知道他的心意。


    謝適文需要一個溫柔如水、美麗而不刺眼的女人:既可以陪他亮相人前,又能在事業上助他一臂之力。


    沒想到,被父母召回香港來,一腳踏進建煌,就遇上了賽明軍。


    無可否認,她是鶴立雞群的。


    尤其出眾的,怕是她的性格。


    謝適文並不愚蠢,他完全覺察得到賽明軍差不多是極少數沒有以貪婪眼光看他,以曖昧行動引他注意的女子。


    任何光明磊落的人物與行徑,其實都是別具風采與韻味的。


    謝適文隻願長夜快點過去,他好站起來,回公司裏,就能見著賽明軍了。


    賽明軍也有一點點的興奮,不是為了謝適文,而是為了謝適文昨天給她提過的拓展本城最大規模的百貨商場計劃。


    難得參與這個業務大計,必定可以使自己的專業知識增加多倍。這個教育的過程是極之難得的。且可使賽明軍更能鼓起勇氣,應付因左思程關係所出現的工作困難與矛盾。


    她絕早就上班來,把她曆年來輸進電腦內的有關大型百貨商場營運的一些資料和意見,立即翻出來,備了一份送給謝適文。


    謝適文在對講機傳來的聲音是異常喜悅的:“明軍,你是否整夜不眠,把這份報告趕出來!”


    “生安白造也要多過十二小時才能完成,怎麽會是一夜的成果?”明軍笑。


    “那麽,你有一根神仙棒。”


    “噓,是多年的心得,給你一份,看能不能刺激思路,有點用處。”


    “用處是太大了。我沒有見過如你這樣效率高而又處事有條不紊的職員。”


    “多謝你的鼓勵。”


    “明軍,今天將成吾日,拜你之賜。”


    “我以為這句話應該由我說的。”


    “可否約你一同午膳?”


    明軍輕快地答:“快餐?”


    “不,不,我囑秘書於美國會所訂了位置。”


    “好,呆會見。”


    賽明軍跟謝適文才午膳回來,差不多整個建煌寫字樓內的人都已知道這個約會。


    一時間,明軍的辦公室其門如市。


    同事們借故來研討公事,跟明軍套套交情。那小圖又要急急的記下,哪些同事想約明軍午膳了。


    不是說社會隻各家自掃門前雪的社會嗎?


    沒錯,然,走對了門路,燒對了灶頭,對自己得益極大,這可不能不留心,不快刀斬亂麻,不捷足先登。


    世界也是爭先恐後,唯恐自己吃了虧的世界。


    明軍並沒有太留意這些變化,她一直埋頭苦幹,把午膳時謝適文提出的各種問題,寫下來,找尋營業數據資料,好代謝適文解答,這對他如何興建沙田華園廣場東翼是有絕對幫助的。


    直至小圖下班了,明軍還是伏在辦公桌上寫、寫、寫,或托著腮幫,全神思考一個問題。


    突然,台頭的對講機傳來聲音:“你辦公室內有人嗎?”


    對方這樣說。


    明軍一愣,很下意識地答:“沒有。”


    “我這就過來,你等著。”


    明軍整個的呆住了。


    那聲音,經過了兩分鍾的細想之後,她才識得是誰。


    左思程。


    他說,他要來自己的辦公室。


    還在於問明白她是否獨處之後,他說他要過來看自己。


    賽明軍心如鹿撞,不辨悲喜,不識驚懼。


    她隻是茫然。


    望住門口發呆。


    天,左思程跑來找她幹什麽?


    是不是大興問罪之師?隻為自己開罪了謝家三小姐,雖得著了謝適文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表麵上過了一個難關;然,左思程與其妻有權仍不買賬。


    他在暗忖,自己在明。地位上,更是高下分明,他要怎麽樣作出對付裁決,怕也是適隨尊便了吧!


    早晚要來的迫害,是始終都躲不開的。


    賽明軍閉一閉眼,打算引頸就戮。


    辦公室的門不叩而開,呆見左思程。


    他並沒有太多的麵部表情,活脫脫一個冷血殺手似。


    左思程望了明軍一眼,說:“你今晚有約嗎?”


    明軍下意識地搖搖頭。


    “那好,拿回你的手袋,我們走,我有話不宜在此地跟你講!”


    明軍呆著,並沒有回答。


    她很想跟左思程說,有話講在這裏交代吧!


    然,明軍說不出口來。


    左思程之於她,始終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權威。


    “走吧!”


    對方這麽一催促,賽明軍就隻好站起來。


    上了左思程的跑車,一直風馳電掣的駛向南區赤柱。


    路上,誰都沒說話。


    左思程顯然是滿懷心事的。


    賽明軍的心差點就要吐出口腔來。


    似乎對方一表態,就是自己的末日似。


    明軍想,不是掉了一份工那麽簡單,他的行動將代表左思程對自己的、徹底的、毫無保留的趕盡殺絕。


    這叫明軍怎麽受?


    左思程若要賽明軍立即永遠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內,賽明軍是肯還是不肯。


    肯了,也不隻是日後生活成了難題,而是把她這幾年來極力保存下來的自尊刹那間粉碎掉。


    不可以再一次為了左思程的個人利益,而對賽明軍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賽明軍在心裏想,左思程可以不再珍惜她的癡戀,不再理會她的死活,但他最低限度不能剝奪她賴以生存下去的個人尊嚴,不能冒犯她以多方爭取維護得來的社會地位,不能待薄她以勞力心力挽回來的一份職業。


    至於兒子,他可以不認,可以不養,但總不能連左嘉暉的一口安樂茶飯,一處容身之地,一份安樂的生活,都肆意褫奪!


    賽明軍差一點點就要打哆嗦。


    她是越想就越惶恐的。


    車子停在赤柱盡頭的轉彎處。


    左思程回轉身來,直直的望住賽明軍。


    “你一點都沒有變,為什麽?”左思程看牢著賽明軍說這句話。


    明軍不曉得答。


    “竟可以跟我們初相識時一模一樣,隻有更成熟,更有韻味,更有個性,天,為什麽如此折磨我,這是誰的錯?”


    明軍嚇呆了。


    她開始以為是驚慌過度而生的一個幻想。


    隻好垂下了眼皮,重重的咬一咬口唇。


    果有一份清晰的痛苦存在,肯定不是做夢。


    左思程突然的抱著頭,又把頭枕在耮盤上,他的聲音微帶沙啞,道:“天,是不是上天懲罰我了,我怎麽會仍然愛你,仍然在晚上睡夢之中有你的出現。我不要,我不要!”


    賽明軍抬頭望住痛苦地呻吟似的左思程,腦海裏亂成一片。她無法整理思路,尋出一個可作依歸的源頭。


    左思程昂起頭,摔一摔那撮垂到額前去的頭發,兩眼竟盡是淚水,緩緩的伸手過去,握著了明軍的手,然後說:“是我錯,是我應受的懲罰。那許許多多年之前,抵受著工作上重重壓力,忍耐著事業上諸般的不如意,我把一份真摯的感情看輕了。


    “那年頭,充塞著整個腦袋的思想,都是如何脫穎而出?如何平步青雲?


    “我以為年紀青青的男女戀情,隻消熱度一過了,就是各行各路,煙消雲散。男人畢生的幸福應該在建功立業之上。


    “我知道當時自己被人看輕,我怕不能出人頭地,我覺得鬱鬱不得誌,於是等機會一放到跟前去時,我就抓緊了。


    “我承認我自私,我一直以為沒有了我,你依然會挺起胸膛生活下去,創傷隻是一份不甘與不忿的組合而已;年青貌美如你,一定很容易另外找到歸宿,我不必空自擔掛。


    “我沒有看差你,明軍,你生活下去,且生活得比以前更健康、更有誌氣、更爽快明朗。


    “然,我看差了自己,我低估了自己對你付出的感情,高估了我可以忍受沒有了你的定力。


    “這些年,午夜夢回,無時或缺有你的倩影在。無論如何是揮之不去。


    “造物弄人,怎麽你會刹地出現在我的生活圈子內。我既驚且喜。然,最矛盾的是可見而不可即。這使我每夜都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我寧可你快快離開建煌,不再成為每天我渴望見到的,而又怕見到的人物。


    “精神的折磨無日無之,我怕自己會終於禁耐不住壓抑經年的情懷,有那麽一刻鍾,自辦公室裏衝到你跟前,拖起你的手就走。哪怕天涯海角,我們重新在一起,重新創造我們的天地。”


    賽明軍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連眨都沒有眨一下,直望住左思程。


    人家說要試探對方所說的是否實情,隻要望住他的眼神,你就會知悉虛實。


    眼睛流露的真情與虛偽,不能遮掩,無從逃避。


    賽明軍嚐試捕捉左思程眸子內盛載的半點瑕疵,然,她始終落空。


    明軍因而震驚,被思程緊緊提著的雙手其實在發抖。


    左思程繼續說:“明軍,我知道再這樣子下去,我會發瘋,我再不能抵受那種跟你朝夕相見而不可相近,形同陌路的關係。


    “我寧可你離開。下意識的反應,我予你一些為難,希望你憎我、怨我、恨我,憤而辭職,走過沒影兒。我不要再受這種靈與欲不能合一的折磨。


    “可是,一段日子過去後,我必須宣布投降,我必須趕在我思念你至瘋狂之前,在我未在精神疲累得近乎崩潰之前,跑到你跟前向你表明一切。


    “明軍,我愛你,我始終愛你,請原諒過去的一切,請求你。”


    忽然的,左思程淚如雨下。


    那張英偉的臉刹那間扭曲成極端愁苦的模樣。


    賽明軍輕輕的伸手為他拭淚。


    左思程一把再重新抓住她,生怕明軍會在下一分鍾就走掉了似的。


    他說:“明軍,請原諒我,讓我們再在一起,讓我有一個補過的機會,讓我重新盡我的責任去照顧你。


    “對,還有我們的孩子,是嗎?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了嗎?”


    明軍點頭,豆大的淚珠灑滴在胸襟之上,聽到左思程的這一番話,活像一個被冤屈坐牢經年的囚犯,忽聞如山的鐵案被推翻,感動得無法自製。


    “是男孩子,抑或女孩子?”左思程急急的問。


    “是男孩子。”


    “名字呢?”


    “嘉暉。”


    “是左嘉暉,是嗎?”


    明軍點頭。


    “明軍,啊明軍!”


    左思程一把抱著了明軍,熱烈地把她臉上的淚痕一一吻幹,再瘋狂地陶醉在長如一整個世紀的親吻中,像夢囈般喊:“明軍,明軍,我已再不可以容許我們之間的局麵繼續僵下去。我要你們母子倆重回我的身邊。


    “這些天來,日子不是人過的。我的衝擊、我的矛盾、我的彷徨,都必須過去。我告訴自己、鼓勵自己、催促自己,趕快跑到賽明軍跟前求饒求恕,再與她重新開始。


    “明軍,你會答應嗎?”


    叫賽明軍怎麽答?


    宛如一場烘烘烈火,把她周圍的保護牆都燒過禿頂,突然之間,叫她毫無依傍,毫無把持地光身獨自一人,任由來放這把火的人擺布。她實實在在的心慌意亂。


    明軍低沉的聲音似在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已經這麽多年了。”


    最愁苦的日子已然熬過去,現今還走回頭路,明軍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需要加添一點點的慎重。


    事實上,她還未能從迷惘中轉醒過來,隻可以答:“思程,我們彼此都需要好好考慮。”


    “我已經深思熟慮了,老實說,如果我能禁耐得住不再愛你,我肯定會放棄。年前,我放棄過。直至別後這許多年再重逢,我都嚐試過認定逝者已矣。然,原來不可能,我睡不寧,食不下,坐立不安,隻為我知道世界上仍有賽明軍在的話,我是非愛她不可。


    “明軍,我承認我自私,已然錯了一次,不可能再錯一次。求你成全,求你原諒,求你再試驗我的感情與責任。”


    “思程,我的心很亂,請讓我稍微歇息,再跟你從詳計議。”


    “明軍,你答應,你會考慮。”


    賽明軍整夜沒有睡。


    情緒起跌之大,有甚於當年被左思程遺棄之時。


    剛才,左思程擁吻自己的情景,他臨別時對自己說的話,一次又一次,反反複複地出現在腦海裏,令她同時承受極度的震驚與狂喜。


    思程在送明軍回家,跟她吻別時說:“明軍,什麽時候,你會讓我們父子重逢?”


    明軍說:“晚了,我們隻顧談自己別後的情況,卻忘了兒子了,他一般在九點就上床睡覺了。如果我因事夜歸,隔壁黃媽會看管著孩子就寢。”


    是的,當明軍回到家裏時,嘉暉已經熟睡。她本來想問嘉暉一句:“孩子,你是不是想見見你的爸爸呢?他現在就要回到我們母子倆的身邊來了。”


    嘉暉一定很興奮,自己想,始終不知是禍是福?是惶惑?是驚喜?


    整天百感交雜,夜不成眠。


    賽明軍又把左思程的解釋從頭再三思量,覺得並無破綻。


    他錯的,他都認了。


    男人,沒有把情愛放在第一位有什麽稀奇呢?


    他在離別後的一大段日子裏,想念她,正如自己想念對方一樣,也是如此順理成章的。


    直至重逢於建煌這個尷尬的環境之內,左思程曾有過要迫使她知難而退的意念,甚至有下意識的行動,也隻不過是源於心底一份複雜而確切存在的感情,誠恐不能自控,這更是他已坦率地承認,而且可以接受的。


    唯其左思程沒有隱瞞,更表達他的誠意,更顯出他真的思潮起伏,於是身陷重拾舊歡與否的感情理智掙紮狂潮之中,備受壓力,不能自已。


    一切都如此的可以解釋得來、接受得來、合情合理,明軍是不是就應該捐棄前嫌,再與左思程雙宿雙棲?


    賽明軍深知自己蠢蠢欲動,重投左思程懷抱的意欲高漲。


    那不僅是因為她仍愛他,更為女性天生的一份不能自製的虛榮感,使她極希望借著重逢團敘,一雪前恥。更何況,還有嘉暉的問題在。誰個母親願意自己親愛的骨肉成為無父的孤兒。


    唯一令賽明軍疑慮的是一份夢寐難求的幸福,一個從來不敢想象的完滿結果,來得太突然,使她完全措手不及。


    跟著還有很多很多個現實問題,依然是未知數。


    譬方說,左思程要求跟自己複合,是他打算跟謝適元離婚嗎?結束了翁婿關係之後,別說是賽明軍,就是左思程,還可以在建煌立足?抑或他們是大人大量,公私分明,仍讓思程保持現今的職位幹下去呢?


    明軍當然有想過,左思程的意思是叫自己當外室,他依然得維持與謝適元的名分和關係?果如是,自己是肯呢,還是不肯?


    再其次的問題,當然是自己的職業。關係有此突變,還是否能在建煌發展下去?辭職的話,或許不用再如前的彷徨、無所依傍、孤苦伶仃,左思程一定會維持母子倆合理的生活,這是明軍願意的嗎?她辛辛苦苦營造成的職業女性地位與成績,是否肯定如此就付諸東流,為一個見不得光的外遇身分所取代,這值得嗎?


    當然,最大的問題還在於對於自己深愛的人,可以犧牲一切。


    賽明軍整夜的審問盤問自己,左思程是不是自己終生的摯愛,矢誌不渝,誓無反悔?


    曾經有過的山盟,猶在?曾經有過的海誓尚存?於生生世世?


    明軍茫然。


    翌晨,她跑去見徐玉圓。


    一五一十的把經過與思慮都和盤托出。


    徐玉圓那圓嘟嘟的臉,一直在聆聽的過程中拉得老長。甚而那向來極之隨和柔善的表情,都忽然之間不知所蹤,在那根本不可能出現些微棱角的臉相上,絕對有寒鋒出鞘的痕跡。


    徐玉圓的聲音微冷而清晰,問:“你打算怎樣辦?”


    “真不知該如何反應?”


    徐玉圓冷笑一聲。這令明軍不安,她看不慣徐玉圓這副另有深意的嘴臉。


    “玉圓,你恨我?”


    “當然!”徐玉圓直言不諱。


    “為什麽?”


    “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我並沒有去求過他。”


    “我懷疑他完全偽裝。”


    “為什麽呢?”


    “去找出原因來,證明我的推斷成立,或予以推翻?”


    “玉圓,我明白。思程過往有不可饒恕的錯誤……”


    還未待明軍說完她想說的一番話,玉圓就截斷她,說:“這是你自己心知肚明的。”


    “人誰無過?”


    “對殺人凶手,奸淫擄掠、賣國賣民的惡賊都可以網開一麵,真是太過慈悲為懷了。”


    “不至於如此之甚。”


    “明軍,你清醒一點好不好?睜開你的眼睛,往周圍環境看一看,不是你不介意當汪洋大盜,就可以得心應手的。為賊抑或為王,都要時機我予,方能成事。我輩平庸的際遇之中,有能力施舍老弱而不為,就是不仁;乘朋友之危落井下石,出言中傷,就是不義。並不需要守株待兔,去等待那些現代環境內渺茫的機會表現自己的忠貞。”


    徐玉圓深深的歎一口氣:“就是本城的人,幾曾會候至表現救國拯民的機會?在今時今日,肯於茶餘飯後拿起張報紙,努力念一下時事政情,竭力了解中英關係,再肯填張選民登記表,摯誠地投代表你為本城做事的人一票,就已經是個心懷國族、情牽香江、以此為根、以此為本的上好表現了。


    “明軍,像左思程這種男人,把他身旁出現的每一個機會都抓緊,不擇手段,為自己鋪排青雲大路,置自己的責任與親情於不顧,還值得原諒?


    “男人生下來不肯背負女人、承擔女人,就是該死,就是要不得。


    “何況眼巴巴的看著人家大了肚子,還是不顧而去!”


    徐玉圓說得力竭聲嘶,不期然伸手拿了杯清水,骨碌骨碌地喝個清光。


    賽明軍微垂著頭,仍作無可無不可的掙紮,說:“人會變嗎?既能變壞,也能變好,是不是?”


    “變?怎麽變?三歲定八十。你認識他那年,已經二十多歲了吧!不要硬是以為人家會變,百變尚且不離其宗,品性是天生的。倒不如直認當年自己眼光的失策,到如今又感情用事好得多!”


    “玉圓,你且別生氣,我沒理由不聽你的。”


    徐玉圓緊握著明軍的手,道:“明軍,你看我,有什麽呢?不外是光棍一條,母親百年歸老之後,就隻我自己一個了。活得好與不好,分別都不大。想你不會嫌棄我,容我說句真心真意的話,連我的指望也在你和小暉暉身上了,我哪有不希望你幸福之理?隻是,明軍,對於左思程,我絕不放心。”


    明軍歎一口氣:“是死結了。”


    “不是的,解鈴還須係鈴人。你且跟他再二口六麵的開一次清清楚楚的談判。


    “把你心目中的問題全部抖出來,看他作何答複?有何預算?


    “最簡單的表現真心誠意的方法,就是他跟謝適元離婚,放棄謝氏家族為他帶來的一切榮華富貴,從頭再起,帶著你和嘉暉另起爐灶、另建家園、另尋天地。那麽,我祝福你,恕我看走了眼。明軍,其實我但願我錯!”


    賽明軍幽幽地問:“如果他的要求並非如此呢?”


    “你也有這個恐懼?”


    明軍沒有作聲。


    “我賭他叫你當外室,然後離開建煌,由他負擔你們母子倆的一切衣食住行。”


    明軍驀然抬起頭,震驚地望住徐玉圓,顫巍巍地說:“果如是呢?”


    “他隻不過是利用你的癡心,換個法子,去確保自己的安全而已。”


    賽明軍如墜冷窟,遍體生寒,不能自已。


    回到建煌去,小圖急急說:“很多人找你。”


    “誰?”


    “由上至下。上至謝適文先生、左思程先生,下至分店的幾個經理。”


    “有留口訊嗎?”


    “謝先生說,他希望你能在這些日子重新安排一下現有工作,把起碼一半時間騰出來,跟他一同處理沙田廣場東翼興建巨型百貨商場的計劃,很多會議需要回謝氏企業的地產部開的。就在今午,就有一個建築藍圖擬定的會議,往後又有一個有關晚宴,謝先生都希望你出席。


    然後小圖又作了補充說:“我已經告訴謝先生,在你的日記簿上,今天晚上沒有約。”


    “我要陪伴嘉暉,已經有兩天晚上沒有好好的跟他在一起。”


    “慈母多敗兒,你也得為為自己?”小圖說這話時明的提高聲浪,變調講出來。


    “有這麽嚴重?”


    “世事難以逆料,屢有意外驚喜。”


    “左先生呢?他可有留言?”


    “沒有。他請你回來後,給他一個電話。”


    明軍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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