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一時間,我愣住了,戰雲初啟,就已敗下陣來。如若一下子就鳴金收兵,怎麽下得了台?


    是惱羞成怒的時刻了,我霍地伸手就把會議桌上的枱布一拉,所有其上的茶具、花瓶、煙灰盅等等全部摔得粉碎。


    “對極了,丁鬆年,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和權利,你可以天天不回家,我也可以天天上丁氏企業來混鬧,看是誰個的韌力足夠?”


    話還沒有講完,我一伸手,也把他辦公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地上去。


    有人急急推門進來,是丁鬆年的秘書以及一個護衛員。


    “主席……”


    她還沒有把話說出來,丁鬆年就伸手塞她的說話:“請出去,這兒沒有你們的事。”


    秘書與護衛員也隻有拋下一個惶恐的眼神,退了出去,把大門重新關上。


    “沒有用的,曼,真的沒有用。”丁鬆年搖頭:“我們的感情已經決裂得難以縫補,別說你要天天來丁氏吵鬧,就算你要把整座丁氏企業廠房鏟為平地,隻要我不死,我仍尚存一口氣,我都不可能再改變心意,我都會……”


    “你都會仍然愛她?”


    丁鬆年難過而堅決地點點頭。


    我全身的血液倒流,一陣極不舒適的感覺驅使著我要拚命發泄。


    差不多抓起了房內所有能抓得起的東西,拚命地摔到地上去。


    辦公桌上的文件,被我瘋狂地撕得片片碎。


    再抓住一個重重的紙壓,照正鑲嵌在牆上的偌大金魚缸摔過去。立時間,玻璃碎裂,缸水湧流出來,內裏的那一尾尾金魚比我還要慌張,拚命的亂竄,像要掙紮逃離大難。


    魚缸很快就幹涸了,水流瀉了一地。那好多尾的金魚都在若幹下發力跳動之後,完全靜止下來。


    我像看到了自己。


    突然的,我覺得多麽失敗、多麽愚蠢、多麽殘酷、多麽氣餒。


    我跌坐在椅子上,大聲哭了起來。


    丁鬆年像足一座室內裝修用的人像,根本沒有表情、沒有行動、沒有言語,隻呆立著,看著我出神。


    直至我再無力無氣可以支撐那個哭鬧不休的場麵而靜止下來後不久,他才開聲說:“我請司機送你回家去息一息吧!”


    我茫然。


    “我們的事,你考慮清楚了,再商量。”


    仇佩芬老早在我家裏頭等我,不隻是她,還有我的嫂子呂漪琦、她的堂妹呂媚媚。


    “我在最短時間之內通知她倆,要趕來商議大計。”仇佩芬這樣說。


    我像隻鬥敗的公雞,低下頭,不曉得再叫。


    “情況怎麽樣?”仇佩芬追問。


    “這麽一件大事,你竟不告訴我們呢?”我嫂子呂漪琦在埋怨。


    “讓她定一定神再聽端詳吧!”呂媚媚說。這女孩子沒有成功地跟小叔子丁柏年走在一起,真是可惜,我想她還頂關心我的。


    喝過了一杯熱茶,稍稍平過氣來,才把剛才的情況複述。


    “像下了降頭一般,完全失控。”仇佩芬這樣說。


    “跟丁鬆年談得沒有結果,就跟邱夢還算這筆賬去!”呂媚媚這樣建議。


    我還未作出反應,嫂子與仇佩芬二人就立即大聲叫:“真是聰明,這建議直情妙絕。”


    呂媚媚又補充:“丁鬆年不怕你在自己的地頭內撒野,隻為丁氏企業在他指掌之上,誰敢明目張膽地大聲講是論非呢?莫不低著頭、掩住耳,當作沒有見過、沒有聽過?可是,邱夢還在杜林企業內再高級,還是寄人籬下,是一定要看人麵色,受人指使的。”


    呂漪琦異常興奮,說:“姑勿論她人緣好到什麽地步,杜林又寵得她什麽似,身邊一定有看她不順眼的同事,這些工作上的政敵,會得乘機起義,一呼百諾,夠她受的。”


    仇佩芬不甘後人,答:“還有,我們要來個裏應外合,曼明上去杜氏吵,我負責通知杜林太太,看她有什麽功夫可做。百分之一百肯定她求之不得有這個報仇機會。”


    似乎是已鐵定下來的計劃,不容我有異議。


    其實,我對這些部署是認可的。


    最主要是有她們幾個在我身邊,密密獻計,令我感到不再伶仃孤苦,這是重要的。


    別說如果行動得逞,我可以有機會翻身,可以吐氣揚眉,就是白白擾攘一番,也起碼有兩重好處。其一是叫對方出醜、不安樂,大快我心。其二是一直有救亡行動,使我心上燃起了希望的火把,不用烏黑黑一片,隻覺前景黯淡渺茫。


    我不期然它對麵前的這些朋友說:“請你們別離開我。”


    就這麽一句話,是淒酸的。


    她們幾個慌忙答:“別神經兮兮的,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變為叛徒,我們必定給你打氣。”


    當我出現在杜氏企業集團的辦公大樓上,求見邱夢還時,那氣氛是比想像中還要嚴峻。


    無可否認,我是緊張的。


    因為緊張,更顯了霸氣。


    當我跟那接待處的女孩子說出了要見邱夢還之後,她問:“請問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邱小姐現在很忙……”


    我沒等對方說完,就截她的說話:“我知道,一定是在開會,永遠的忙、永遠的開會。”


    那位接待小姐一愕,頗拉下臉,答:“既是你知道,請先以電話預約邱小姐吧!”


    “那好極了,你且幫個忙,告訴杜林,說是丁鬆年夫人囑他代約邱夢還,約好了,老杜再回我一個電話。”


    接待員首先是呆一呆,再回過神來,臉色大變,語氣頓時間溫柔了,說:“丁太太,你且等一等。”


    然後她大概直接搭進那姓邱的辦公室之內。


    第27節


    “珍妮嗎?有位丁鬆年太太找你波士,丁太太怕是杜主席的熟朋友,沒有預約的。”


    對方在電話裏頭交代了幾句話,然後接待員就對我說:“請稍候,邱小姐的秘書這就出來接待你。”


    才不過等了一會,就見有位年輕的姑娘迎麵走過來:“是這位太太找邱小姐?”


    “對。”我點頭。


    “邱小姐的會議很重要……”


    “我跟她的會麵更重要。”


    “可是,邱小姐沒有囑咐過要見什麽客人。”


    “不勞她囑咐,現今是我囑咐她來會個麵,由你轉達。”


    “對不起,邱小姐這個會議等閑人不可騷擾她。”


    “我不是等閑人,你且告訴她,丁鬆年夫人已站在這兒了。”


    “你留個口訊給她吧!有什麽要緊話,我代你轉述便可。”


    “你代我轉述?”


    那珍妮點點頭。


    “好極了。請告訴邱夢還,她勾引我的丈夫是不仁不義之舉,我大興問罪之師來了。”


    說這話時,我並沒有提高聲浪。


    然,整個大堂接待處的人,都驀地抬起頭,或回過頭來,看牢我,現出非常駭異的神色。


    那個珍妮一時間窘態畢現,無詞以對。


    我乘勝追擊:“請別阻我的時間,再不給我通傳,我可不客氣,真要杜林代勞了。”


    珍妮抿一抿咀,說:“請先跟我到會客室來吧!”


    好,且看她玩什麽把戲。


    我被招呼在一間小小的會議室內,茶水部的職員給我遞了杯茶。


    然後就請我稍候。


    這一候,就是十分鍾,我無法不火起來了。


    一站起來,抓到放在一旁的電話,就給接線生說:“給我接杜林辦公室。”


    仍是主席室的秘書接聽:“請告訴杜先生,丁鬆年夫人有急事找他。”


    終於幾經轉接,找上了杜林了,對方說:“丁太太嗎?有什麽事我可以効勞的?”


    “有。我現在被安置在貴公司一間小型會議室內,求見邱夢還未果,受盡冷落。杜先生可否囑咐那姓邱的女人一聲,要躲也躲不了,醜婦必須見家翁,她有膽偷人家的丈夫,就要有勇氣麵對今日的情景。”


    我怕什麽羞愧?怕什麽失禮?怕什麽不好意思?又不是我跟人家的丈夫拚上我謹記著好朋友給我說的話,最沒頭沒臉的事,就是從此丁鬆年身邊的女人再不是我。


    不一會,會議室的門輕輕被叩著,然後推門進來的是邱夢還。


    不知道她是否認得我,總之,我認得她。


    就是她。


    我以兒鷹般閃利的眼神瞪著對方,是搏鬥的時候了。


    她也似乎毫無愧色。


    臉部表情相當鬆弛,還帶半點祥和。


    真是相當犀利的一個腳色。


    “是丁鬆年太太?”她這樣子問。


    “你也知道丁鬆年有太太的嗎?”


    “鬆年從來沒有隱瞞過我什麽。”


    這麽一句閑閑的簡單話,摑得我麵目無光,金星亂冒。口口聲聲鬆年、鬆年的叫,親密得簡直把我不看在眼內。


    丁鬆年什麽也不隱瞞她,這代表了她已完全壟斷了對方的心了,是不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完全不顧廉恥,不理教養,說:“連他怎樣分配你和我的恩愛都已經給你一一報告了,是不是?”


    對方煞地紅了臉,答:“丁太太,針鋒相對,是無補於事的。”


    “怎麽?你建議呢?要跟我稱兄道弟,抱頭痛哭,是不是?”


    “我們應該好好的談?”


    一個搶了人家丈夫的女子,居然鎮定如斯,建議跟當事人有商有量。這成了個什麽世界了?


    “你要跟我談,換言之,你完全不打算離開丁鬆年了。”


    “不。”


    “他是有婦之夫。”


    “我們是相愛的。”


    我差點吐血。


    第28節


    “相愛的人可以漠視其他一切,包括禮教、法律、責任。”


    “我們並沒有這樣打算,時代的價值與道德觀不同,鬆年和我的相戀,在於他仍是有婦之夫的當兒,使我們歉疚與遺憾,然,並不至於羞愧。法律上,有結婚、有離婚,我們正打算循正手續辦理,以求得到法律上的保障。至於責任,鬆年絕對願意負擔你以後的生活與用度,跟現在沒有分別,隻會令你在物質上更豐厚。”


    “你異想天開!”我咆哮了:“你以為一切都在你指掌之中,你要如何橫行,我都由著你們,順著你們,世界上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丁太太,在你心目中,以為成全了我們,就是便宜了我們嗎?你從來沒有想過把一段殘破的婚姻,死捏在手上,徒加疚罪,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打算一拍兩散,你奈我何嗎?”


    “永不會有一拍兩散的機會的。”邱夢還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兒是冷峻的,兩道濃眉稍稍向上一揚,有一抹堅決的味道,絕對是柔中帶剛的樣子。


    我問:“為什麽不會?”


    “因為不論什麽情況橫亙在我們眼前,我們都不會分開。名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是跟定了鬆年的,如果你不介意現狀持續,我們惟有過一些有缺憾但依然快樂的生活,如果你介意的話,就隻有你跟鬆年離婚的一途。”


    我緊握著拳頭,有種要衝過去跟她拚個你死我活的衝動。


    我拍起台來罵:“我未見過有如此不顧廉恥的女人。”


    “對不起,丁太太,胡鬧總會有結束的一天。”


    我實在氣得發抖,走出杜氏企業時,是手軟腳軟的。


    對方太厲害了。


    她的辭鋒銳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我的反抗,是胡鬧,她跟丁鬆年的相戀卻是赤誠,故而我前者被論定為黔驢之技,早晚完蛋。後者呢,才是海枯石爛,永不動搖。


    “我要給杜霍瑞青通電話。”我給仇佩芬說:“問問她究竟有什麽方法可以整治那隻狐狸精?”


    “對,對,事不宜遲。我們已經給她述說了你的遭遇。你們二人同病相憐,丈夫都給這個女人迷惑過,請教一下經驗是一定有用的。”


    根本就不勞仇佩芬與呂漪琦去通風報訊,杜林太太在我出現在杜氏企業的當日,就已知一切詳情,她在杜氏機構內的線眼還會少嗎?


    她一聽我的聲音,就說:“怎麽鬧上杜氏去了?弄得街知巷聞,我看你這盤局麵是更難收拾了。”


    我一聽,心就更寒起來,問:“你要教教我如何可以善後了!”


    “我怎麽教你?你身邊的其他女友不是都各有好意見、好主張嗎?”


    我以為她誤會我的誠意不足,為了表示對她特別的推崇備至,我竟快口快舌的說:“你不同,你有切身經驗嘛,我當然是信你。看樣子,現今這姓邱的女人改纏到丁鬆年身上,而放過了杜林了。”


    “丁太太,你這是什麽話了?那位邱夢還小姐跟你丁先生如何,我不知、也不懂,可人家也是在間有體麵的機構內正正經經謀生幹活的職業女性,並不適宜將她拉近老板,渲染謠言。”杜林太太稍稍歎了一口氣,說:“時代女性跑到外頭去幹活,也負有極多的委屈,單是在機構之內有點作為,周圍的人怕就立即認定她跟上司有曖昧關係。這裏也隻有一個意思,就是極端輕視女性,認為不論你變個什麽法子,總之,最能使女人得心應手的,兜一個什麽大圈子,到頭來還不過是要利用最原始的本錢。”


    聽得我呆住了,反應實在是始料不及。


    “我向來頂同情邱夢還要承受這等謠言騷擾,我對杜林可是極端信任的。情況發展至今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吧!最低限度證明邱夢還不是靠她的姿色在杜氏建功立業,至於她是不是跟杜氏企業以外的人走在一起,那是她個人的自由與選擇,我們隻買她的腦力與勞力,其他的怎麽有資格插手管,或甚至提什麽意見了?”


    說了一陣子的話,目的最明顯不過,杜霍瑞青徹底地否認邱夢還是隻曉找替身的水鬼,杜林由始到終跟她都是幹幹淨淨的。尋花問柳,抑或相逢恨晚的都隻有我的丈夫丁鬆年一人。


    她,杜霍瑞青跟我務必清清楚楚的劃清界限。


    我是受害人,她不是。


    我的丈夫移情別戀,她的丈夫沒有。


    我掉了祖宗十八代的臉,難以挽救。


    她呢,完全是隔岸觀火,置身事外。


    原來蒙了塵,遇了難之後,就會發覺有一些身邊的朋友,其實從來都不是朋友。


    我是鬧出事來了,杜霍瑞青才不要跟我成為同撈同煲的難兄難弟,她一揮手,就把自己丈夫的罪名抹掉,直情扮個從沒有受害過的沒事人模樣。


    從今以後,怕她隻會在所有親朋戚友跟前宣揚丁邱之戀,以反證杜林一直的無辜,與對她的忠貞不二。


    我叫這做落井下石。


    對方呢,隻把這看成順水推舟,應該關起門來笑大了咀。


    教訓一宗宗的接踵而來,令我驚惶失措。


    杜霍瑞青的批評其實並非無理。這些天來,搖到我家裏頭的電話,表麵上都是慰問,實情呢,也許人人都在探取新鮮熱辣的花邊消息。


    “丁鬆年現今還回不回家來了?”問。


    “沒有回來多天了。”答。


    “那邱夢還真是個厲害女人,她長得還漂亮吧?”問。


    “各花入各眼吧!”答。


    “你這以後打算怎樣?男人一變了心,真的半點辦法也沒有?”問。


    “我已六神無主。”答。


    “跟他拚了嗎?千萬別放過他才好,離婚又能拿到多少錢?總之,試齊所有可行辦法了沒有?”問。


    “也差不多了。”答。


    不是嗎?一哭二鬧三上吊,前二者早已使出渾身解數,抓爛了多少次臉皮,做到最盡了。


    依然的無濟於事。


    真要我死掉不成?


    第29節


    半夜裏,輾轉反側,此念一生,有效地成為一個絕望之中的一點小希望。


    是的,也許隻有死,才能挽回丁鬆年的心。


    他再鐵石心腸,也不是個絕頂沒心肝的男人,我知道他,到真的弄出了人命來,總會感動他的心。


    可是,死了,人才回轉頭來看我、要我,又有什麽用?


    隻有白白便宜了那個守候著一切時機,以便名正言順地當丁家婦的邱夢還。


    不可以!


    一千一萬一億個不可以!


    然,怎麽這樣笨?並不需要真死,我才不要閉上眼睛,再跟世上美的一切絕緣。


    我可以自殺,然,終於獲救。


    這就能提出一個非常嚴重的警告,讓丁鬆年回到我身邊來,守護著我,不讓我再做傻事去。


    忽然,我又悲哀的想,就算自殺得逞,再不能活下去了,也不那麽恐怖吧,人能夠在以為還有生還的希望時,就已死去,是求之不得的事。


    最安樂的是令丁鬆年內疚,他因此而責難自己,那麽就會把一口怨氣恨氣,噴到邱夢還身上去了。


    看他倆屆時還怎麽能快快樂樂地相宿相棲?


    活著,像如今的孤伶伶,每日起來,巴巴的到處亂抓朋友來陪伴、來打發日子,實在是厭煩而恐怖。


    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可以十天八天不見麵,不回到我身邊來,而愉快的生活下去。


    想著想著,真宜得速死,看看周圍離棄我的人心裏怎麽好過?


    我拉開了床頭的抽屜,取出了那瓶安眠藥,緊緊的捏在手裏。


    下定決心吧!


    必須背城一戰。


    在全人類開始肯定我再不會勝利時,我要異軍突起。


    現今每朝每時,聽到的安慰說話已經沒有了靈魂,隻餘軀殼,至為門麵了。


    我決不能這就讓親朋戚友看扁了。


    把安眠藥全部拍到口裏去,又大口大口的喝了水。


    我躺下。


    丁鬆年,我開始在心裏呐喊,我的末日如果真來臨的話,看你這下半生怎麽好過?


    是仇佩芬曾警告丈夫,說:“他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太對了。


    請記緊,我是個無辜被迫害的人,死了,就是隻無辜被害的鬼。


    看他們怎樣逍遙於法於情於理之外?


    就連丁富山,都讓他一輩子背負不孝的惡名,看他那助紂為虐的祖母怎樣向孫兒解釋?怎樣過他無憂無慮的下半生。


    我開始覺得暈眩,整個人酸軟,眼皮越來越重,神智開始迷糊。


    是了,是時候要離開塵世了。


    有一點點的舍不得,更多的是不甘與不忿。


    不,最低限度要清清楚楚的去對丁鬆年講一聲:是他害死我、迫死我的。


    對,我沒有寫遺書,來不及把我的心跡宣諸於筆墨,非要留個口訊不可。


    然,我不知這丁鬆年在那裏。


    好笑不好笑,一個仰藥自殺接近彌留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宿於何處?太悲哀、太該死了。


    我掙紮著,抬起那隻已然是軟弱無力的手,抓起電話,搖給仇佩芬。


    電話響了像半個世紀,終於對方傳來聲音時,我竟張著咀,不知如何,說不出聲音來。


    很辛苦很辛苦才吐出了兩個字:“佩芬!”


    “喂,喂,誰?你是曼明嗎?”


    “我……吃了藥了……”


    “什麽?曼明,究竟什麽事?千萬別幹傻事?千萬不要!”


    我的心機還是能活動的,對方那急躁、緊張、憐惜的語調,撫慰著我受創的情緒,如果說這番話的人是丁鬆年,我會很安慰、很開心,果如是,就算死也值得了。


    “曼明,曼明——”對方狂喊。


    “告訴鬆年……請他愛……我。”


    之後,我放下了電話,覺得很累、很累、很累。


    眼睛一蓋上了,就再睜不開來了。


    竟有一種很舒服、很舒服的感覺。


    那種感覺像小時候坐滑板,從高處,一直的向下滑落,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裏。直至突然的有人猛地把我一撈,把我從極度的迷惘中叫醒過來。


    “曼!曼!”


    那麽熟悉的聲音。


    是誰?


    是鬆年嗎?我在心底裏叫喊。


    “曼!曼!”


    我疲倦至極,仍竭力的睜開眼睛,想看清楚那叫喊我的人是不是朝思暮想,失而複得的丈夫?


    視野由迷蒙而至清晰,果然是一臉俊秀而憂戚的臉。自遠而近,似是再由陌生而至熟悉地擋到我麵前來。


    我的淚水驀然從眼角流瀉下來。


    是不是要隔世重逢,死而複生,始能聽到曾是心心相印的人底呼喚?


    要經曆多少艱難痛苦,才能表達心中的一份濃烈的摯愛?


    我突然的,沒由來的感覺到回到世上來的隻不過是一具軀體,而不是我的靈魂。


    人,要活下去,是需要有自尊的,缺了,就等於靈魂出竅,隻餘行屍走肉在世上活著而已。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這是我知道的。


    我勇闖鬼門關,終於還是被拉了回來。


    曾經在許許多年之前,我為丁鬆年懷了孕,結果,難產。丁富山是先把腳露出來,害接生醫生做多很多功夫,當時我以為我必會死去。


    在孩子的哭叫聲終於在手術室揚起來的一刻,我開始坦然舒然地昏迷,就算再醒不過來,我也無憾。因為世界上已留有我和鬆年的愛情結晶品,我倆的血脈將會持續,以至於永遠。


    當我醒過來時,望見握著我的手者是哭泣的丈夫,鬆年在我身畔輕喊:“曼,請你醒過來,曼,求你別死,千萬不要就這樣離我而去!”


    十年人事幾番新。


    誰會想到十年前一雙害怕生離死別,但願連理同枝千萬年的恩愛小夫妻,在十年後,會有一人刻意殘害自己的生命,以挽回另一人已變的心。


    我,茫然。


    肝腸寸斷。


    或者,自丁鬆年宣布他的婚外情以來,隻有這個時刻,我曉得為自己悲哀。


    因為可憐自己,才會流下淒酸的眼淚。


    第30節


    一個有手有腳、有飯吃、有屋住、有齊生活上所需的人,會為一段已逝的感情和一重已變的關係,以生命為把戲、作手段,去愚弄別人,實則上是重重地貶低了自己。


    “曼!”丁鬆年再叫了一聲。


    我望住他,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


    “何必要這樣子做,於事無補的。”


    他這麽說了。


    在我清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表明立場態度,就算我死我亡,他的心都不會再轉變過來了。


    “如果真的弄成意外,隻有教人心裏不好過。”丁鬆年又這麽說。


    言下之意,是看穿了我並非真正傷心欲絕、痛不欲生,隻是以自殺去威脅丈夫回頭是岸,痛改前非。


    顯然地,他不會。因為基本上,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


    所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為了愛情,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之上,何況是別人的生命,更何況是別人偽裝要犧牲的一條生命!


    我什麽也沒說,隻重新閉上眼睛,愧對故人。


    “曼,你好好的休息,我會再來看你。”


    丁鬆年說完了這兩句話,究竟是幾時走的,我並不知道。


    我一直閉著眼睛,由得淚水不住的自眼角滲流。


    直至有一陣尖銳的、吱吱喳喳的女聲,在我的床旁響了起來,使我極度難過的情緒受到了騷擾而不能持續。


    我知道是仇佩芬她們來了。


    一大段的時間都在重複又重複那一番痛罵丁鬆年、指責邱夢還的說話。


    你一言,我一語,在病房內鬧哄哄地開起研討會來。


    “要真是拿條命出來拚了,都還沒有結果的話,那丁鬆年就是過份得離了譜了。”


    “你別太樂觀,男人變了心,就算你千死萬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況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極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載,便又是沒事的自由人一個,依舊輕輕鬆鬆,為所欲為。時間可以治療創傷、可以磨滅諾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進退兩難,有比這更叫人難為的沒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輪流來病房亮相。


    都不約而同地努力發表她們對我婚變的意見。那種義不容辭的熱鬧氣氛,太令我覺得不勝負荷。


    我或許是氣餒了,氣餒得隻望能獨個兒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


    然,病房始終如會客室,人來人往,個個都情緒高漲,抱了看熱鬧的心情,帶著趁高興的語調,前來慰問我這個落難人。


    我開始由敏感而惆悵,而無可奈何。


    身畔又響起了一個小小聲音,喊我:“媽媽!”


    我睜開眼睛看,是丁富山,我惟一的兒子。


    孩子的臉有一份明顯至極的惶恐,見了我,像見了一樣他並不認識,至為恐怖的物體似。


    他是我的親生兒呢,為什麽會弄到這個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邊的是丁鬆年的母親,她看牢我,問:“好了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沒有造聲。


    對於家姑,一直沒有培養出親切的家屬感情來。現今隻直覺地感到她對自己的一切行為都隻會投不信任的一票。


    果然,不出所料,家姑說:“大嫂,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什麽事也得冷靜分析後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決到問題,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碼要掉一半。你這樣衝動,隻有叫富山父子更遠離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後還有一重新的好的關係,你要想清楚。”


    鐵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變一個事實,就是丁鬆年一定要離棄我,他身邊最親密的人,譬如他的母親和兒子,都支持、認可了這個事實,且覺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間心灰意冷至極,不想再作任何掙紮與反應。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應該想得清清楚楚,為什麽我和丁鬆年會弄到今日的地步來?


    出院之後,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變化。


    從前,我是從早忙到晚的,現今呢,差不多是百無聊賴。


    早上沒有必要起來,陪伴丈夫兒子吃早餐。


    也不覺得有需要頻頻到理發店去做頭發、上健美院去做運動、逛名店購物。意興闌珊隻為沒有了女為悅己者容的推動力,扮靚粉飾為誰?


    女友們的約會,似乎變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願意赴會,提不起勁去輕鬆耍樂。我仍希望朋友能陪著我,跟我談話,跟我說著丁鬆年的一切,跟我想辦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機會跟仇佩芬、呂媚媚、或嫂子呂漪琦坐在一起,我會滔滔不絕的談往事,追問她們那兩個我千思萬慮都沒法子解答的問題:“為什麽丁鬆年會變心?”


    “怎樣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邊來?”


    就在前兩天,當我千求百拜,請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來我家,陪我談天時,說上了兩個鍾頭的話之後,她忽然拉長了臉,毫不客氣地說:“你這叫有完沒完了?老在那些問題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別老纏著我,換一個目標,尋些別的朋友分你的憂,解你的悶去。”


    說罷,很不高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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