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家 西院


    明明坐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宮玄靖對眼前所見的一切卻覺得很陌生;一張張深色的桌椅,如今都漆上了鮮豔的色彩,原本還稱得上低調樸素的廳房,也因為牆壁、角落增添了許多畫作、古董,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他離開宮家真有這麽長的時間嗎?長到連自己的家都變了模樣?


    宮玄靖困惑的雙眼繞了廳房一圈,最後轉向坐在自己麵前,臉上的表情從睡眼惺忪驟變成晴天霹靂的中年男子身上。


    “叔叔……”宮玄靖才一開口,坐在他對麵的宮鳴威,就像是被雷劈到似的、整個人從椅子上跳了一下。


    “不會吧……怎麽會這樣?不是說他已經溺水死掉了嗎?”宮鳴威一邊發抖一邊喃喃自語,偶爾還會抬頭瞥一眼看起來很像自己侄子的僵屍。


    “他到底是人是鬼?怎麽辦?現在該怎麽辦?”


    “叔叔?您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宮玄靖直接起身,朝一臉驚慌的宮鳴威走去,不明白他為什麽一副快要昏倒的樣子。


    “別過來。”宮鳴威臉色慘白地揮手,不想讓宮玄靖靠近,但後者不接受拒絕,大步走到他的麵前,彎身直視他的臉。


    “叔叔?你到底怎麽了?我是玄靖,我回來了。”宮玄靖一把按住他的肩頭,眉頭微皺地問:“怎麽抖得這麽厲害,是不是病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噗哧一聲,宮玄靖回頭,就看到坐在椅子上不停晃著兩條腿的白霜兒,像是看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似的,笑得十分開心。


    “大哥,這大叔真是你的親人嗎?為什麽見了你像見到妖怪一樣?”白霜兒歪著頭好奇地問。打從他們兩人回到宮府後,不管是來開門的仆人,或者是這位大叔,都是這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霜兒別胡說。”宮玄靖輕斥一聲,再次將注意力轉回宮鳴威身上,安撫似地輕拍他的肩頭道:“叔叔,這趟遠行侄兒確實遇到了許多事,也吃了不少苦頭,但現在總算平安回來了,這段日子您過得好嗎?”


    宮玄靖的聲音充滿了自責,無法及時趕回京城,甚至將出了問題的商行扔給叔叔一個人處理,怎麽說都是自己不對。


    “你……你真的是玄靖?”握住自己肩頭的掌心雖然有點冷,但依然帶著溫度。還有,這人不僅是長相,就連神情、說話的方式,都和他的侄子一模一樣。


    “當然,都是我隻顧著趕路回家,也沒時間梳洗,抱歉讓叔叔受到驚嚇了。”宮玄靖自嘲道:“不過確實是我。”


    “你……你沒死?!”像是終於接受了眼前的宮玄靖確實是他本人,宮鳴威突然這麽嚷道,但隨即覺得這個說法不妥,立刻改口道:“咳,叔叔的意思是……商行派去探消息的人不是說你失蹤,就是說你……死了,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已經遭遇了不測,沒想到……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


    宮玄靖想起這陣子好幾次瀕死的經驗,嘴角揚起淡淡的苦笑,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


    “咳……咳咳。”


    一陣輕咳打斷了叔侄兩人的談話,宮玄靖回過頭,這才發覺自己隻顧著說話,居然忽略了後頭的白霜兒。


    宮玄靖對白霜兒露出歉意的微笑,隨即轉頭對宮鳴威介紹:“這次若不是這位小姑娘的幫忙,我或許連家都回不了,她是白霜兒,我特別邀請她和我一起回來、當我們宮府的貴賓。”


    “是啊!這位大叔……不,既然我已經認了宮玄靖作大哥,以後也得喊你一聲宮叔叔才對,請多多指教囉!”白霜兒倏地跳下椅子,小臉漾著淡笑,大大方方走到宮鳴威的前麵自我介紹。


    宮鳴威一雙眼先看看宮玄靖,然後又看看白霜兒,好半晌後才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歡迎、歡迎……回來就好、你能回來就好了。”


    宮玄靖露出微笑,十分感動地握住叔叔的手點頭道:“是啊!沒有什麽比回到家更讓人覺得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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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夜深了,宮玄靖叔侄兩人並沒有多聊,就被宮鳴威出聲催促早點去休息,有什麽話等明早睡醒了再說。


    但正當宮玄靖想帶著白霜兒回後頭休息的時候,宮鳴威卻含糊地說西院正在整修,最後要仆人領著他們到南院的客房休息。


    宮玄靖雖然覺得奇怪,卻沒有多說什麽,再加上這陣子忙著趕路、身心十分疲倦,所以也順從宮鳴威的安排,打算今晚先在客房裏住下。


    半個時辰後,他洗去一身塵埃、換回幹淨的衣物,坐在熟悉的家裏,喝一杯剛沏好的熱茶,滿足的輕籲一口氣。


    “大哥。”突然,門外傳來了白霜兒的聲音。


    宮玄靖微笑起身,一打開門,就看到門外的白霜兒也換上一身桃紅色的新裳,她的模樣本就生得好,現在換上了綾羅綢緞,看上去更顯得嬌柔可愛。


    “你完全變了一個人,大哥差點要認不出你了。”宮玄靖笑著讚美。


    “是嗎?”衣服對白霜兒來說,就隻是用來保暖、蔽體而已,但聽見宮玄靖開口稱讚,她也忍不住低頭多看了幾眼。


    “這麽晚怎麽還不休息?”宮玄靖嘴裏雖然這麽問,卻直接側過身子讓她進入房間。


    一來他心裏始終當她是一個小妹妹,二來這段日子他們都是朝夕相處,因此完全沒有想到要避嫌。


    白霜兒大方走到桌邊坐下,也學宮玄靖倒了一杯熱茶,喝了一口忍不住皺起兩道彎眉,十分嫌惡地吐了吐舌頭,一抬頭,就看到宮玄靖似笑非笑,將她方才孩子氣的行為全都看進眼裏了。她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幾聲。


    “你的房間住起來不舒服嗎?還是你不喜歡?”宮玄靖坐到她的對麵,閑聊似地問起。“如果真不喜歡,我明天叫人幫你改一改,順便再叫城裏的裁縫師傅過來為你做些衣服,還有……”


    “等等。”白霜兒伸手喊停,神秘號兮地檢查四周一圈,跟著才壓低音量問道:“大哥,你不覺得自己的家……怪怪的嗎?”


    “怪?”宮玄靖疑惑地挑高一道眉。


    白霜兒用力點頭。“先不說別的,就從咱們一進屋開始說起吧!開門的仆役,還有你那個叔叔,看到你全都像見了鬼一樣,你好歹也是這裏的主子。你回來了,他們有必要驚嚇成這樣嗎?”


    “叔叔不是說了嗎?他曾經派人打聽我的消息,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以為我落水死了,所以看到我才會這麽吃驚。”宮玄靖失笑,不以為意。“這也是你親耳聽見的不是嗎?”


    “既然你回來了,為什麽不讓你住自己的西院?”白霜兒再問。事實上,她剛才早就偷偷探訪過西院,裏麵哪有在裝修?卻不知宮鳴威說謊是為了什麽?!


    見宮玄靖又要開口解釋,白霜兒直接打斷,繼續說著。“我知道大哥你要說什麽,但這也太奇怪了。如果認為你在外麵發生意外死了,宮府現在應該正在辦喪事才對,又怎會這麽急著裝修西院呢?還有——”


    “霜兒。”宮玄靖打斷她的疑問,俊臉閃過一絲情緒,嘴角揚起一絲苦笑道:“我知道你關心我,我也明白你從小在外頭生活、對其它人防心比較重,但他是我叔叔,我們是親人,就算他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但絕對不是針對我的,你明白嗎?”


    “可是……”


    “別說了,從現在起,你也是宮家的一份子,我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住在這裏,再也不用煩惱其它的事情,這樣不是很好嗎?”宮玄靖寵愛地輕拍她的手,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夜深了,早點回房睡,明天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好,大哥晚安。”白霜兒輕輕頷首,起身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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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宮玄靖起了個大早,換好衣服,正打算到隔壁叫醒白霜兒,卻看到她早就在外頭等著了。


    “霜兒,你起得真早。”宮玄靖笑著問候,順便提出邀請。“來,和大哥一起用早膳吧!”


    “好啊!有東西吃最好了。”白霜兒雙眼一亮,眉開眼笑地跟了過去。


    兩人一邊聊、一邊來到宮府慣常用飯的廳堂,踏入後,宮玄靖疑惑地發現裏頭黑漆漆的,不單早膳沒準備好,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這是怎麽一回事?”宮玄靖皺眉,轉身想找人詢問,但找了半天,才在附近庭院找到一個正在掃地的老人。


    “祿伯?”宮玄靖一眼認出他是在宮家工作五十幾年的老家丁,又驚又喜地喊出對方的名字。


    “少……少爺?!”祿伯一回頭,渾身劇烈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天,真的是少爺,我不是在做夢吧!”


    “祿伯,真的是我,我回來了。”宮玄靖見對方激動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了,心裏感到一陣溫暖,主動伸手握住祿伯微微發抖的老手,語氣溫和地問:“我昨天晚上剛回來,還沒機會和大夥打招呼呢!”


    “少爺你回來了就好。”祿伯誠心說道。


    “這裏似乎變了很多……”宮玄靖有所感觸,忍不住開口說道:“我正想到南院廳用早膳,但那裏好像很久沒有人用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南院廳是宮府習慣用膳的地方,過去他一大早就會到那裏用早膳,然後才出門到商行。晚上回到家,也會在那裏用晚膳或是宵夜。


    “三爺不過正午不會起床,所以南院廳已經很久沒用啦!”祿伯搖搖頭,不以為然地歎了一口氣。


    “家裏其它人呢?”宮玄靖再問,昨晚他沒來得及注意,但今天早上他發現,原本在宮府工作的仆役全都不在了。“祿伯,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可以告訴我嗎?”


    宮玄靖伸手牽起祿伯到旁邊坐下,靜靜等著對方開口。


    “少爺,我……”


    “少爺。”


    正當祿伯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一名麵生的仆役從大老遠就開口喊人,然後迅速地衝到宮玄靖麵前,氣喘籲籲地道:“我的好少爺,您一大早跑哪去了?二爺派人在西院準備了早膳,正等著您和這位姑娘過去呢!”


    “在西院用早膳?這是什麽時候改的規矩?”宮玄靖奇怪地問。


    “這是二爺貼心的安排,宮府主子們住的是西院,當然在西院用膳方便些。”年輕家丁笑嘻嘻地開口道:“少爺、小姐請,咱們還是別讓二爺等太久。”


    “知道了。”宮玄靖點頭,跟著轉向祿伯溫聲道:“祿伯,我過會兒再過來。”


    祿伯正想開口應答,卻被那名年輕家丁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肩頭一縮,不敢多說什麽,隻好拿起掃把繼續掃地。


    這一幕恰巧落人霜兒的眼裏,她眉心微蹙,心裏隱隱約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直覺地向前一步,主動伸手勾住宮玄靖的手,就像是深怕他會突然不見似地緊緊抓著。


    宮玄靖感覺到她的不安,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在她的小手上拍了拍。


    “對了,你是什麽時候進府的?過去我怎麽沒見過你?”宮玄靖一邊走著,一邊閑聊似地問起。


    “回少爺的話,小的是二爺不久前進府的奴仆,名叫陳京。”年輕家丁笑得十分諂媚。


    “新進的奴仆?那麽府裏原本的下人呢?”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隻是宮府的下人,怎麽有資格過問主子的決定呢?”陳京看起來嘻嘻哈哈的,卻不輕易泄露消息。


    “是嗎?”宮玄靖不再多問,心裏明白若是自己想弄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他的叔叔宮鳴威才是唯一能給予答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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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時左右,一頂轎子緩緩來到京城青龍街與朱雀街的轉角處,在一間名為“水月鏡花”的雅致店鋪前停下,不一會,從轎內走出一名姿態高雅、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人才一下轎,鋪子內就走出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上前迎接。


    “歡迎光臨水月鏡花。”模樣俊秀的少年笑臉盈盈,恭敬有禮地開口問候。


    “這位小哥,我家小姐姓朱,聽說你們這裏的老板很有本事,能幫人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是不是真的?”伴隨在年輕女子身旁的丫鬟主動開口,圓圓的臉上充滿了好奇。


    “朱姑娘好,您想找佟老板,歡迎歡迎,裏邊請。”少年侍從彎身做出邀請的姿勢。


    “多謝。”年輕女子頷首回禮,在丫鬟的陪伴下,和少年一起踏入鋪子。


    白衣少年領著兩人走過長廊,最後在一間雅致的閣樓前停下腳步,先伸手推開兩扇木門,這才回頭笑道:“佟老板就在裏頭,兩位請。”


    年輕女子開口道謝,隨即在丫鬟的陪伴下踏進房間。


    這是一間布置得十分雅致的迎賓廳房,牆上懸掛著幾幅山水畫作,精致的古玩四處可見,但真正讓她吃了一驚的是坐在廳房正中央,那名身穿棗紅色長袍,發辮及腰,嘴角噙著淡淡笑痕的俊美男子。


    “佟老板。”年輕女子欠身行禮,雖然被佟老板懾人的外貌嚇了一跳,但良好的教養讓她立即斂下吃驚的表情,恭敬有禮地問好。


    “姑娘好,千萬別拘束,既然來到水月鏡花,就是我佟某人的貴賓。”佟老板微笑開口,招手喚來白衣侍從,殷勤地招呼道:“來點熱茶或點心?”


    “多謝。”女子禮貌地拿起茶杯,秀秀氣氣地啜了一口。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佟老板笑問。


    “奴家姓朱,閨名夢清。”女子自報姓名。


    “朱姑娘看起來不像京城人,佟某有些好奇,朱姑娘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佟老板也拿起一杯熱茶喝了一口,揚眉笑問。


    “佟老板對‘蘇菀菀’這個名字還有印象嗎?”朱夢清柔聲解釋。“朱、蘇兩家是世交,前些日子,菀菀和一名書生私奔,他們曾經到我家一趟,我是從菀菀,還有她的相公!靈月公子口中聽說侈老板您的大名的。”


    “原來如此。”佟老板點點頭,以更溫和的語氣繼續問:“姑娘既然是蘇姑娘的好友,侈某自然歡迎,但不知朱姑娘有什麽事需要我為您效勞?”


    朱夢清抬起頭,顯得有些欲言又止,但或許是佟老板溫和無害、充滿誠意的笑容讓她鼓起了勇氣,她於是開口道:“我來,是希望侈老板幫我找一個人。”


    “朱姑娘希望佟某幫你找誰?”


    “宮玄靖!他是我的未婚夫,一個多月前到南方做生意去了,聽說他的貨船遇到了船難,從此以後就完全失去了消息。”朱夢清一雙手有些緊張地緊握,頓了好一會後才抬頭繼續。“我曾派人四處去打聽,但已經好幾天了,都打聽不到他的消息,妾身心急如焚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來這裏拜托佟老板了。”


    “原來姑娘想找人,不知姑娘有將他的生辰八字帶來嗎?”佟老板再問。既然是未婚夫妻,應該早已合過八字,一旦有了這些資料,找人對自己來說並不困難。


    朱夢清點點頭,從腰間取出一張小紙條,交給身旁的丫鬟,由她交給佟老板.


    佟老板接過紙條,舉手再次喚來白衣侍從,低聲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後者領命離去,不一會,就捧著一個青銅製的小盆子回來,恭敬地站在佟老板旁邊。


    侈老板將寫有宮玄靖生辰八字的紙條放到小銅盆裏,然後從白衣侍從手上接過一把匕首,輕輕在自己的食指上劃了一道,留下一道淺淺的紅色細痕,跟著佟老板伸出食指在紙條上輕輕寫了幾個字,於是“轟”的一聲,紙條突然著了火,在銅盆裏逕自燒了起來——


    “啊!”始終專心凝視一切過程的朱夢清忍不住輕呼一聲,美麗的臉龐寫滿了擔憂。


    “朱姑娘請放心,這隻是道家尋人的秘法,對他本人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佟老板看出對方的疑慮,淡笑著解釋,將銅盆放到桌上,慢慢地等待火焰熄滅。


    不一會,銅盆裏的小小火苗熄滅,原本的紙張也隻剩下灰燼,侈老板這才拿起銅盆觀視。當他看到燃盡的煙灰若隱若現地排出一個“死”字的時候,侈老板的臉龐浮現淡淡的悲傷,正想開口說話的時候,銅盆裏的灰燼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似的開始動了起來,最後在銅盆底下排出了“義骸”兩字。


    義骸?!


    “這是怎麽一回事?!”佟老板的臉色驟變,在下一瞬間染上了森然、猙獰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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