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縣與京城相鄰,是一個約有七、八萬居民的大縣,和其它各縣城一樣,每天到了黃昏時候,守城門的士兵就會將城門關上,除非有通行令牌,否則禁止任何人出入。


    宮玄靖跟在那對老夫妻的後麵,從破廟一路往入城的方向前進,起初他很擔心自己一身狼狽、難免引人注意,但不一會就發現,大部分的行人都趕著進城,根本沒心思注意身旁的人。


    “快、快,動作快點。”隨著天色越來越暗,守門的士兵頻頻催促,語氣也一次比一次不耐煩。


    宮玄靖昨夜在河水裏經過幾次生死搏鬥,雖然保住了性命,但盤纏和通行證全都掉了,此刻要是被攔下來檢查,又不知得在這裏耽擱多少時間了。


    在快要接近城門口的時候,宮玄靖故意混在人群裏,刻意低下頭,希望能順利地通過。


    “那邊那個,你等一下。”就在宮玄靖以為自己可以順利通過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士兵的喊叫聲,他渾身一僵,動都不敢動一下。


    “你,就是你,轉過身子來,讓我看清楚你的臉。”士兵吆喝的聲音更大了。


    宮玄靖心裏歎了一口氣,莫可奈何地轉過身,正想開口解釋的時候,卻看到一名身穿鬥篷、滿臉胡碴的男子被好幾名守門士兵攔下,有的開口盤問,有的檢查他的包袱。


    宮玄靖鬆了一口氣,也不敢多作停留,踩著快步匆匆離開了。


    朱府位於廣陵縣城東,去年,宮玄靖乘著轎子風風光光的登門提親,但今日落難,他隻能憑著記憶辨別方向,在大街小巷裏穿梭著。


    途中有好幾次,宮玄靖想開口問路,但或許是他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狼狽潦倒,甚至還沒真正靠近,對方就早一步閃開了。


    “這裏的人怎麽全都這麽現實?”宮玄靖有些氣餒,他不過是一時的落魄,現在居然連路上的行人都瞧不起他。


    帶著些許受挫的情緒,宮玄靖隻得靠自己慢慢摸索,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後,他終於在不遠處看到熟悉的朱府了。


    “謝天謝地,終於到了。”宮玄靖鬆了一口氣,今晚若是真找不到朱府,或許自己就得露宿街頭了呢!


    雖然模樣狼狽,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但宮玄靖還是伸手順了順自己的頭發,希望多少有點幫助,跟著他深吸一口氣,換上笑臉,從巷子裏緩步走出,然後舉腳踏上朱府門前的石階。


    就在宮玄靖伸出右手、正打算敲門喊人的那一瞬間,朱府緊閉的兩扇門突然迅速打開,跟著又關起,而在門關起的那一刻,大門前突然出現了兩名身材高大、體型壯碩,看起來像是朱府護衛的男子。


    哇,朱府什麽時候請來兩名看起來這麽威猛的護衛?由於這兩人出現得實在太突然,讓宮玄靖一時之間愣住了,連舉起的右手都忘了放下來。


    “咳,在下宮玄靖,我知道時間晚了,但事出突然,還請兩位幫我通傳一聲,宮某有要事想拜訪你們家朱老爺。”等宮玄靖回過神後,他向兩名護衛拱手,主動表示自己的身分。


    兩名護衛對望一眼,但什麽也沒說,隻是雙手環胸,神情傲慢地站在那裏。


    “兩位,宮某真的和你們家老爺是舊識,麻煩幫我說一聲。”兩人驕傲的態度雖然讓宮玄靖的心裏很不舒服,但他依舊不想失了禮數、得罪朱府的任何人,於是拱手再次誠懇說道:“宮某去年曾親自登門求親,也得到朱老爺允婚的承諾,算起來宮某也不是什麽陌生人,今日確實是遭遇了點困難,迫不得已才會上朱府請朱老爺幫忙。”


    縱使宮玄靖說得誠懇,但兩名護衛依然不為所動,他們甚至連開口說話都不願意,隻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冷冷望著他。


    兩人的態度徹底惹惱了宮玄靖。這未免太誇張了,自己好聲好氣地說話,這兩人不過是朱府的護衛,卻執意拒絕他到底,簡直是莫名其妙。


    “你們兩個給我讓開。”宮玄靖惱怒地開口,既然這兩人有理說不清,他隻好找別人,隻希望這次運氣會好一點,能叫出朱府內頭腦清楚的家丁。


    就在宮玄靖踏上石階,正打算穿過兩人中間,再次敲門的時候,耳邊突然聽到其中一人低吼道:“你早就沒資格進朱府了。”


    宮玄靖一怔,在還沒有弄清楚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的時候,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刺痛,下一刻,他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狠狠推了一把,“碰”的一聲翻了好幾滾,模樣狼狽地跌到石階下。


    “痛……痛啊!”宮玄靖被摔得頭昏腦脹,隻能撫著頭不住喊疼,抬起頭怒瞪著門前的兩名護衛。“你們兩個到底怎麽回事?我不是已經說了,我是宮玄靖,朱小姐未來的夫婿,你們憑什麽對我這般無禮?”


    兩名護衛再次對望一眼,嘴角勾起冷冷的笑痕,異口同聲地說道:


    “你已經沒有資格進朱府了。”


    “我沒資格進朱府?”宮玄靖勉強站起,雖然頭痛、身體也痛,但還是要和他們討回公道:“就算我還不是朱小姐的夫婿,但至少也是你們朱老爺的客人,你們不過是兩個守門的護衛,憑什麽對我無禮動粗?!”


    宮玄靖掄起拳頭揮舞、據理力爭,雖然知道自己絕對不是這兩個威猛護衛的對手,但也絕不能讓他們看扁了自己。


    “豈有此理,我今天一定要進朱府,一定要見到朱老爺,讓他親口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宮玄靖一邊嚷著,一邊小心翼翼地重新踏上石階。


    兩名護衛見宮玄靖依舊如此頑強,嘴角勾起冷笑,臉上也浮現了打算要狠狠教訓他一頓的粗暴神情。


    “你們……你們別亂來喔,要是真傷了我,我一定會報官抓你們,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宮玄靖開口威脅,但心裏卻有些擔心,因為眼前這兩人似乎完全沒有把自己的威脅當成一回事。老天爺,朱府到底是哪裏找來這兩個隻會用蠻力的古怪護衛?自己該不會拜訪不成,在朱府門口被這兩人給活生生打死吧?


    就在三人一觸即發、氣氛緊繃到了最頂點的時候,朱府的兩扇大門突然“呀”的一聲打開了——


    “啊!”宮玄靖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開心地看著三、四名家丁提著燈籠出現在門後,而更讓他高興的是,在這群家丁身後,站的是去年曾經和自己有一麵之緣的朱府管事。


    “朱管事。”宮玄靖高喊一聲,同時開心地揮舞雙手打招呼。


    哈,熟人出現了,這下子這兩個護衛可沒話說了吧!


    “朱管——”宮玄靖還沒機會開口說第二句話,其中一名冷麵護衛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後,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同時,也瞬間扣住他的雙手,而另外一名護衛則是閃電般來到他的身前,以自己的身軀擋在宮玄靖的前麵。


    兩名高大壯碩的護衛一前一後,合作無間地將較為瘦小的宮玄靖夾在中間,一時之間他就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樣。


    “嗚嗚……嗯嗯……”宮玄靖很努力想掙脫、想大叫,但不管是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或者是束縛住自己的力道,都是他完全無法掙脫的。他心裏雖然著急,卻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朱管事和其它幾名家丁,視而不見地從他身旁走過。


    打著燈籠的家丁們和朱管事從石階走下,站在外頭靜靜地等著,不一會,朱管事麵露喜色,對旁邊的家丁們喊道:“快,把燈籠舉高,老爺他們回來了。”


    果然,不遠處隱約出現了微微晃動的燈火,不一會,三頂四人抬的轎子緩緩靠近,最後停在朱府的門口。


    “老爺。”朱管事一步向前,殷勤地為朱老爺掀開轎簾。“歡迎老爺回府,這一趟上山禮佛,一切都還順利嗎?”


    “嗯。”一臉福態的朱老爺微微頷首,緩步走出轎子,跟著開口說道:“一切都順利,不過天氣有點冷,我怕夫人和小姐會染上風寒,你派人到廚房熬點薑湯,晚點幫他們送過去,另外,讓廚房做一份消夜送到書齋來。”


    “是。”朱管事拱手領命,待朱老爺進入後,他再次來到第二頂、第三頂轎子前麵,恭敬地向朱夫人、朱小姐請安問好。


    當那名身形纖細、容貌清麗的年輕女子,動作優雅地從轎子裏走出時,宮玄靖激動地瞪大了雙眼,瞬間認出了對方的身分,是朱夢清,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朱夢清啊!


    朱小姐,是我,是我宮玄靖,和你訂下親事、兩個月後就要娶你過門的宮玄靖啊!你看到我了嗎?我就在這裏啊!求求你轉過頭看向這裏,隻要一下子就好,你就會發現我了!


    宮玄靖在心中呐喊著,在內心不斷祈求著朱小姐或者是朱夫人,能在經過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存在,但他的希望卻完全落空了,朱夢清從離開轎子後,就走在朱夫人的旁邊,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過,更別說是轉頭看向這裏了。


    不,不要就這樣離開,快點發現我啊!宮玄靖越看越焦急,眼看朱小姐和朱夫人已經踏上石階,很快就要進入朱府了,他一時之間氣血翻騰,想都不想,使盡力氣、低頭用力向前一撞,成功地將身前的護衛撞開了幾寸,跟著趁後麵的護衛來不及反應、錯愕鬆開手的瞬間,惡狠狠地朝對方的掌心用力咬了下去,然後把握住時間,大聲喊道:“朱夢清。”


    就在宮玄靖呐喊出未婚妻名字的瞬間,他又驚又喜地發現,明明已經走到門邊的朱小姐突然停下了腳步,有些遲疑地轉身回頭,清麗臉龐上那雙美麗的眼瞳,下意識地往宮玄靖的方向看了過來,眼裏似乎有著迷惘和困惑……


    “朱——”宮玄靖連喊出第二次的機會都沒有,隻覺得頸部被人用力一擊,跟著他眼前一黑,瞬間暈了過去——


    你沒資格進朱府!


    宮玄靖,你連宮家的產業都保不住,老夫怎麽能放心將女兒交給你呢?


    玄靖,你啊你,船沉了、貨也全都沒了,你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怎麽對得起宮家的列祖列宗啊?


    對不起,爹爹不會允許我們在一起的,公子,你還是忘了我,另擇良緣吧!


    “不,不要,不可以。”宮玄靖大叫一聲,跟著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正當宮玄靖慶幸剛才的一切隻是噩夢的時候,他跟著發現到自己居然倒在朱府旁邊的暗巷。


    他這時候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脖子。嘖,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呢!


    “該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宮玄靖一邊撫摸著脖子,一邊喃喃自語。


    原以為可以在朱府得到幫助,想不到自己居然連朱府的大門都進不去。


    為什麽?為什麽連區區的朱府護衛,都能以一種嫌惡的語氣,說出他沒有資格進朱府的渾話?


    難道……貨船翻覆、宮家商行出現危機的消息,已經傳到朱老爺的耳中?所以他不但對婚事反悔了,還刻意找了兩個強壯的家丁堵在門口,企圖羞辱自己,好讓自己盡早死心?


    “……”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自己出事了、垮了,所以朱家的人已經迫不及待要和他撇清關係了,偏偏自己像個蠢蛋似的,還送上門讓人羞辱。


    宮玄靖開口想笑,卻發現自己隻能發出幹澀的單音,他將雙拳握得死緊,身子甚至激動得微微顫抖著,但,他又能怎麽辦呢?


    宮玄靖抬起頭,隔著一段距離凝視著朱府兩扇大門,不由得想起去年受到朱老爺熱情款待的情景,想起朱夫人慈祥的臉龐、朱小姐含羞帶怯的美麗。下一刻,腦海裏又浮現出朱府蠻橫的護衛,朱老爺、朱夫人對他的嫌棄,還有朱小姐明明看到了自己,卻選擇視而不見的漠然……


    “好啊!我今天總算見識到你們朱家人的真麵目。”宮玄靖一顆心又悶又痛,緩緩自暗巷裏走出,以一種咬牙切齒的方式說著。


    當宮玄靖踩著沉重、失落的腳步再次走近朱府的時候,他又看見那兩名高大的護衛,以一種傲慢的姿態捍衛在門口,要笑不笑地凝視著他。


    雖然早已經決定了要死心離開,但一看到那兩人的模樣,宮玄靖的心中還是忍不住冒出一把火。


    “你們……”正當宮玄靖忍不住想上前再次理論的時候,一顆小石頭突然“咚”的一聲砸到了他的後腦杓。


    “好痛。”宮玄靖輕呼一聲,一轉頭,就看到身後的暗巷裏,探出了一張小小的臉蛋。


    “喂,傻子,別再過去啦,你鬥不過他們的。”雖然對方將嗓音刻意壓低了,但還是清楚、順利的傳到了宮玄靖的耳裏。


    “可是,他們實在是欺人太甚。”宮玄靖忍不住抱怨。


    “硬碰硬對你沒好處,你難道還想被他們一拳打出來,躺在破巷子裏昏睡幾個時辰嗎?”勸告的聲音多了一絲抱怨。“既然你這麽蠢,那我也無話可說。”


    雖然對方語帶諷刺,但其實說得很有道理。


    宮玄靖想了想,最後決定不再逞強,他有些沮喪地緩步走回暗巷,然後重歎一口氣,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


    “嘻,看起來你還不算太笨嘛!”清亮的嗓音自宮玄靖的頭上響起,後者不是很有興趣地抬頭,在略微昏暗的夜色中,他什麽也看不清楚,隻看見了一雙炯炯有神的燦亮眼睛。


    “你是誰?”宮玄靖不是很有興趣地問。


    “我?不就是好心提醒你、讓你少挨頓拳頭的好人嗎?”對方笑嘻嘻的,露出一口白牙。


    “哼!聽你說得這麽有經驗,難道你也吃過他們的苦頭?”宮玄靖冷嗤一聲,雙眼掃過對方纖細的身形和打扮,推測對方是在附近討生活的小乞兒,才會對朱府的護衛如此熟悉。


    “我?他們可沒本事抓到我,我習慣在附近討東西吃,當然聽過他們的惡名。”小乞兒輕哼一聲,顯得十分得意。“不過像你剛才的情景我倒是看了好幾次,這位大哥你運氣算是好的呢!上回啊!是我親眼看見有一個人想硬闖朱府,結果被那兩個大塊頭修理得可厲害了,最後那個倒黴鬼渾身上下找不著一根完整的骨頭,被丟下石階的時候說有多淒慘就有多淒慘啊!幾乎是不成人形,簡直……比一塊死肉還不如呢!”


    見少年乞兒說得如此殘忍,宮玄靖忍不住皺眉道:“那兩個家夥居然如此囂張,難道他們眼裏已經沒有王法了嗎?”


    “哎,這位大哥你肯定是外地來的吧?”少年乞兒搖搖頭,悠悠歎息。“朱老爺和新上任的縣令是好朋友,你剛才見到的那兩個護衛,還是縣令派給朱老爺的隨從呢!”


    “……”宮玄靖聞言,好半天都說不出話,最後還是隻能重重歎了一口氣。


    “別這麽垂頭喪氣的嘛!”少年乞兒伸手拍拍宮玄靖的肩膀算是打氣,語氣輕鬆地道:“那兩個家夥就像是朱府的看門狗,隻要你不上朱府,狗兒就咬不到你,有什麽好怕的?別擔心、別擔心,放輕鬆一點。”


    換句話說,隻要有那兩名護衛的存在,自己就算要上門和朱老爺理論也不可能了,宮玄靖聽完少年乞兒的解釋,心裏非但沒能釋懷,反而更沮喪了。


    “對了,這位大哥,你為什麽這麽想進朱府呢?”明明是陌生人,但這少年似乎一點也不怕生,甚至十分親熱地挨著宮玄靖坐了下來。


    “我……”宮玄靖正想開口解釋,但隨即又想到兩人隻是萍水相逢,自己又何必對一個陌生人吐苦水呢!“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沒什麽好說的。”


    少年見他不想說,也沒多問什麽,過了好一會,他突然開口問道:“對了,那你現在想怎麽辦?該不會想一輩子坐在這裏吧?”


    “嗄?”宮玄靖抬頭,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當初進廣陵縣,不過是想上朱府借些盤纏返京,但現在連朱家門都進不了,而自己依舊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看來你暫時沒地方去。”少年乞兒笑了笑,十分友善地伸出手道:“沒關係,不如上我的地方坐坐吧!”


    “你的地方?”宮玄靖有些錯愕地抬起眼,他不是小乞兒嗎?沒想到還有住的地方?莫非自己真誤會他了?


    “怎麽?不肯賞臉?”少年插腰,有種被人輕視的不悅。


    “不,我隻是……”宮玄靖頓了頓,這才開口坦承。“突然有些感慨罷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廣陵縣這個地方,應該熟悉、對我伸出援手的人一夕之間變了嘴臉,而我們……明明隻是萍水相逢,你卻對我毫不吝嗇,人世間的事情真是難以預料啊!”


    “別想這麽多。”少年再次朝宮玄靖的肩頭用力一拍,綻放大大的笑容說道:“相逢就是有緣,咱們就交個朋友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狐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綾並收藏狐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