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後


    「喀啦」一聲,門開了。一個身著紅色格子毛衣、黑色長裙的身影緩緩走進屋內,從窗口射入的夕陽照著她的臉,同時將她瘦弱的身影映在緩緩合起的門板上。


    及腰長發整齊地編成一束,伏貼地垂在身後,看起來既溫馴又柔和。


    身為屋子的主人的她,有張秀氣的臉,和一雙極為溫柔的眼睛。雖然臉上的淡妝稍微遮掩住,但仍感覺得出她的憂鬱及蒼白。


    王曉希將一迭剛從信箱拿出來的信件,輕放在門邊的小幾上。半提起裙,彎腰脫下了腳上的深褐色短靴,隨後將那迭信件拿在手裏,赤著腳踏進客廳。


    這幾天有寒流,外頭的天氣嚴寒,但客廳裏因為有日頭西曬,大理石的地板仍是暖的。


    否則以她這種常常著涼的虛弱體質來看,非又感冒不可了。


    她半躺在長沙發上,翻看著一封封信件,大多是些沒意義的廣告……


    突然,一個銀白色信封映入她的眼簾。


    這突如其來的熟悉信封,撞入她毫無防備的心底,王曉希一時半刻還無法反應過來,隻能拿著它,呆愣地瞪著它直瞧。


    這東西,硬是將她假意忘記、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傷,血淋淋地挖了出來。


    她的眼眶瞬間濕潤了,在那即將流傾而出的淚水中,溢滿了淒楚、委屈……以及不願意卻又不得不接受的悲哀。


    她顫著手遲疑著,但還是將它打開了。


    那裏頭,如她所預期的,是兩張鋼琴演奏會的門票,時間是下個月的十三日,她的生日。


    而演出者,當然是他——路禹凡。


    她有些惱怒地吐了口氣,怨恨著這一切,包括自己的懦弱。


    抬手將它往一旁廢紙箱的地方遞去,但她的手卻在那上頭頓住了,王曉希抿著唇,似乎想起了許多不希望想起的事情。


    心一橫,還是放開手,任其飄落。


    然後,王曉希起身進房,留下拆過以及沒拆過的信件,無言地躺在地上或沙發上,不想理會。


    她靠著房門站著,咬著唇、仰著頭,極力強忍不讓眼淚留下來,但胸口的悶痛卻沒有辦法克製地往外擴散。


    無數個「為什麽」在她的腦海裏與他的名字交錯。


    她無力地將自己摔到床上,手背抵著額頭,呆望著米白色的天花板。


    嗯,就是這樣,什麽也不要去想……


    然而,當她正慶幸自己平靜下來的同時,兩道溫熱的液體卻緩緩滑過臉頰,將她所有的情緒表露無遺!


    王曉希環抱住身子,突然覺得,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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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男子佇立在房間外的陽台上,雙手支著深褐色雕琢精細的欄杆,微長的頭發束成一束,看起來帥氣而瀟灑,與他身為藝術家應有的氣質十分符合。


    隻是他原本也該具備的意氣風發,如今卻蕩然無存,隻留著最初一絲不願屈服的高傲,從他那雙專注且銳利的眼神中透露出來。


    他眺望眼前繁榮的街景——紐約的忙綠、紐約的繁榮、紐約的希望……於他,卻無可看的價值。並不是膩了,而是,這裏本就不應該是他停留的地方。


    這裏,不是他的家。


    是啊,這兒不是他的家,他卻在這樣的地方待上了這麽多年。


    他本就不是個崇洋媚外的人,對於西方社會,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十分排斥過,尤其是美國,他一直認為那是個沒有文化的國度。


    這樣的價值觀,如今又回到了他的腦海裏,但過去這五年來,在美國的日子竟使他失去原本的堅持,漸漸失去了自我。


    真是荒唐啊!那段日子。他有些鄙夷地冷哼了一聲。


    自己怎麽搞到這種地步呢?自己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是……叛逆吧?最能一以貫之的說法。


    他的叛逆,當然還包括這一年半的產物——他的婚姻。


    「對於娛樂界而言,我們的『決定』應該不算什麽吧?」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他後頭響起,來自於一名打扮時尚的女子。


    路禹凡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回頭,冷淡地望了她一眼。


    女子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隨身行李,走進陽台。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一同看著落日默默地揮灑餘暉。


    半晌後,她問了:「我們……怎麽會將事情搞成這樣?」


    「或許……是因為對彼此都沒有足夠的容忍度吧?所以才決定在兩人的感情沒有真正分裂以前,趁早分開。」這次,他有了回應,冷淡地開口。「能夠成為朋友、情人,卻不見得能夠成為家人。」


    「不。」她笑著搖了搖頭。


    「這隻是原因之一,但卻不是最主要的。結婚一年半以來,你一直不快樂,像是被人逼婚似的。我原本以為,以你當初那樣堅決要娶我的態度來看,我會幸福,我們會幸福的。沒想到,到頭來,你卻隻給我一句『對不起,妳要的幸福,我給不起』。」


    他又沉默了。


    曾經,他也以為他們會幸福。


    當初,對於這個婚姻他所表現的態度,是很理所當然的——他就是愛她,就是想娶她,這又有什麽錯了呢?


    但明明是這麽想,心底深處卻總有著不安,好似他……背叛了誰一般,罪惡感一直很深。


    這不合理啊。


    之所以會有如此感覺的原因,他卻始終參不透。


    「你心裏是不是有其他人?是不是後悔娶了我?」她望向他。


    這是她常問的問題。


    「沒有。」


    而他,平板地據實以對,臉上沒有出現任何表情;但心底,卻一直覺得一切早已不對勁了,包括他自己,包括原本對這份愛情的執著……


    從到美國以後,他便有了重大的轉變,尤其在各個比賽中大放異彩、受到音樂界的關注後,他的生活變得更加光輝燦爛了。


    而那些絢麗的日子……他承認,的確蠱惑了當時的他,讓他失去了原先的沉穩與成熟。他沉浸在眾星拱月的虛榮裏,變得不可一世。


    他成功得太過快速……


    望向一旁,女子原本站著的位置空了,不知道她已經在何時離去。


    他扯出一抹不知為何的笑,從上衣口袋抽出墨鏡,戴上,轉身,將屬於美國的景致留在身後。


    一台黑色的轎車早已在門口停妥,他上了車,經過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車子在機場的門口停了下來。司機快速下車,繞到車後,打開行李箱,將一隻皮箱和一個手提袋拿出,路禹凡則是打開後座車門,下了車。


    「路先生,您的東西就這些嗎?」


    「嗯。」路禹凡沒有表情地點頭,冷硬的態度讓人感覺極為不好相處。「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哪裏的話,這是我的榮幸。」司機連忙說道,心裏也的確感激這位即將成為前雇主的男子。


    路先生要回到自己的國家長住,因此自己等於是失業了,但在路先生告知他這件事之前,就已經幫他找到了新去處、另一個職缺。


    所以他這個雇主雖然老是冷著一張臉、不太愛說話,但應該是個細心且挺好的人吧?


    路禹凡欲往前走,目光卻突然被身旁一對相擁的情侶給吸引住了。


    偎在男友懷裏的女子,臉上盡是舍不得的模樣,眼眶紅紅的。她的男友則低聲安撫著她。


    不知怎麽著,他覺得自己有些移不開視線。


    那副委屈、小鳥依人的樣子……與小曉好像!


    他還記得自己將要出國留學的時候,小曉也是這般快哭出來的小可憐模樣……


    「別哭嘛,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他輕輕圈著她,越發覺得她的瘦小和柔弱。


    「我沒有哭……」她聲音細細小小的。


    「我不在的時候,如果爸媽偷偷說我的壞話,妳一定要幫我反駁他們。」他交代著。「偷翻我的房間,也要告訴我。」


    她笑了,迷人的弧度甜甜地自嘴角劃開。


    他拂開她落在額上的發,小心翼翼地順到耳後,大掌貼上她柔嫩的麵頰。「想我的時候寫信給我,嗯?」


    「你喜歡我寫信給你?」


    「我喜歡讀妳的信,就隻有妳。」他肯定地說道。


    路禹凡不禁心底一驚!


    為什麽……


    為什麽此刻回想起來,若是能再回到與她道別的那一刻,他會想要緊緊地抱緊她呢?


    或許,是因為他舍不得讓自己最寵愛的「妹妹」受一點委屈吧!


    不過提到「寫信」,他原本以為她會常常寫的。他知道即使小曉很懂事,對他的依賴心卻很重;但是他卻鮮少收到她的來信。


    這麽多年了,從他到美國念書、結婚,一直到現在,幾乎隻有在他的生日以及聖誕節的時候,才會收到她的卡片,而且卡片裏頭也隻有淡淡的一兩句問候。


    但她並非不在乎他!這點他是知道的,因為每次回家的時候,她的欣喜都是完完整整地寫在臉上。


    那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他始終疑惑著。


    算了,煩人的事情已經夠多,他不願再多想了。


    路禹凡扯了下嘴角,轉身走進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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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要回去了?」


    曉希轉頭,看著一個冷冷地、帶有一絲不正經的男子從劇團大樓出來,朝她走來。


    「嗯,我有些累了。」


    單遠走到她麵前站定,審視了下她蒼白的臉色。「怎麽了?心情不好?」


    他是她大學的學長,戲劇係的。


    早在學生時代,單遠就透過了層層關係,找到音樂係的她來幫忙製樂,兩人相處久了,自然也熟稔起來。


    而在今年年初,曉希也答應了他的請求,在教鋼琴以外的時間,幫他所組的一個叫做「lune」的劇團作配樂。


    酬勞不高,畢竟是新興的實驗性劇團,但卻是個可以轉移她注意力的好差事,她知道自己不可以永遠陷在感情世界裏的。


    團員們大多是耍寶王,十分熱情有趣,也的確讓她暫時忘卻了悲傷。


    而單遠,因為兩人相熟也好幾年了,知道她的心事,所以對她也多了一份關懷和照顧。


    因此縱使對於戲劇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她還是很樂意待在那樣一個歡樂的地方,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回到家,僅會讓她覺得被孤獨所吞沒。


    但是最近,曉希發現她連讓自己快樂一點的力量都沒有了。是因為冬天到了的關係嗎?她變得懶散消極。


    她回了單遠一個淡淡的笑容。「沒有,隻是累了。」


    「是嗎?」單遠微微皺了下眉,看一眼烏黑的天空,冷淡地說道。「那早點休息吧,有事打電話給我,不然直接上樓去找我也行。」他和她住在同一棟公寓。


    「我知道,謝謝你。」


    曉希挪了挪肩膀上的側背包,將大衣又拉緊些。


    總覺得,最近特別地冷。明明氣象報告還說,今年是個暖冬啊!


    袋子裏的手機響起,帶走了她的目光。曉希翻找著,一看到來電顯示是家裏打的,忙接起電話。「喂?」


    「曉希,過來吃飯。」命令式的語氣傳來。


    是媽。曉希輕聲道:「我已經吃飽了。」


    「妳少騙我!妳瘦成這樣又常生病,還老是給我有一餐沒一餐的,早知道就不要讓妳搬出去。」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有著三分氣惱和七分心疼。


    「媽,我真的吃過了。」她放軟聲音安撫母親。


    「我不管妳有沒有吃,都給我過來一趟,吃點水果也好。」


    她皺了下眉,不希望爸媽看到她這種蒼白的臉色。「我……」


    「曉希,妳再不聽話,我跟妳爸要生氣了。」母親威嚇道。「禹凡又不在,妳怕什麽……」


    王曉希聞言一震,母親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及時打住,半晌後才又輕聲道:「來一趟吧,不用擔心我們會因此而忙東忙西的,今天我用狗尾草燉了鍋雞湯呢!」


    「好。」她應道。「我待會就過去。」


    她不能讓愛她的人難過!


    這是她一直提醒自己的。沒有人有義務為別人的情緒負責,不是嗎?


    打從一年半前知道路禹凡要結婚的事之後,她更是這樣告訴自己。為此,她總是笑著——


    笑著為這對新人祝福;笑著去參加他的婚禮;笑著勸母親,不要對媳婦那麽有偏見。


    她做足了所有身為一個「妹妹」應該做的事,軟化父母的情緒、小心翼翼地不讓雙方起衝突。


    甚至是他婚後的第一場音樂會,她也去了……


    但僅隻一次,她無法忍受看到他。當時坐在第一排,盯著他流暢的手指,她的腦中卻全都是過往的回憶,三小時的折騰後,她一回到家便衝進浴室幹嘔。


    她知道她終於撐不下去了,她越強迫自己偽裝,心上的傷痕就越深;她越希冀將他淡忘,他在她腦海中的記憶卻越鮮明……


    於是,她開始躲著他,不接他的電話、不回他的信,假裝沒有這個人的存在,就這麽過了一年。


    父母親不曉得她的心事,隻當她是太過突然地接受這個事實,難免有些寂寞、對路禹凡有些排斥。


    沒有了她的刻意調停,再加上父母親原本對他的不滿。漸漸的,這個家,好像就沒有路禹凡這個人的存在了。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有怨的,她沒資格,自己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小孤女,憑什麽跟他這個前程似錦的鋼琴家配在一起?她得到的已經夠多了,該滿足了……


    這些她都知道的,卻完全無法克製自己不去想他、不去為他傷心痛苦。


    她好愛好愛他;卻又好恨他、好氣他……


    愛恨之間的抉擇,怎麽這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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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累嗎?」路正堯盛了一匙肉羹給女兒,問道:「妳上次說加入了一個劇團,會不會太忙?」


    王曉希猜想的沒錯,看到她憔悴麵容的爸媽發了頓脾氣,命令她以後每天準時回家吃晚飯,否則要跟她翻臉。


    她強忍著淚水答應。爸媽疼她,舍不得看她這樣糟蹋自己,這些她都知道的。


    「不會。」曉希微笑著搖頭。「我在劇團裏麵隻是負責音效,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忙。而且那裏的人都滿有趣和善的,跟他們在一起感覺很快樂。」


    她的親生父親很早就拋下她及母親,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母親受不了打擊,不久後便自殺了。


    路正堯是她母親的朋友,舍不得看著她被親戚們推來卸去。於是,夫婦倆收留了她,她跟著現在的母親姓,而他們視她如己出,路禹凡更是疼她疼得不得了。


    她是幸福的,有愛她的父母和兄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裏長大。學音樂是要花費大筆開銷的,讀音樂班更是,但他們卻鼓勵她繼續學習下去。


    很小的時候,每次路禹凡彈琴,她總是拉張椅子坐在他旁邊看。她的鋼琴是他教的,因為他知道她有興趣,也有些天份。


    而事實也證明他這個神童不是浪得虛名,不隻琴藝精湛,連指導也十分了得。路禹凡的教導,讓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音樂班。


    當她年紀稍長時,就知道自己對於他,已不僅隻是親情的感情。


    基於仍殘存的寄人籬下的自卑感,曉希一直沒有將感情表現出來,她小心翼翼地藏著這份情感。但在她的心底深處,仍隱隱地希望、期盼著他也是喜歡她的,屬於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


    就算到了現在,她知道自己依然悄悄地希冀著。即使她早已明白,這是多麽自欺欺人的事情。


    當時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他的唯一,以為即使他因為工作得長期待在國外,他仍會想著她,就跟她想著他是相同的。結果,她最後所麵對的,卻是他要結婚的事實。


    他的決定讓她突然發覺,自己的自作多情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情!


    她是自作多情嗎?她是嗎?


    每當路禹凡從國外回來時,總是陪她聊天直到深夜;也總說她是他最疼愛、寶貝的人;他看著她的時候,總是先撥開她的頭發,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眼角、頰邊一路到下巴,這樣反複地輕輕撫過。


    他看她的眼神,永遠是不隨便予人的溫柔。


    路禹凡從沒有明說過,可她卻一直是這麽深信著。相信他對她的感覺,已經從小時候親情般的疼寵,演變成情人之間……


    這些都是自己的妄想嗎?他對她,真的就僅止於兄妹之間嗎?


    還是別再多想,他已經是屬於別人的了。


    「別老讓我和妳爸擔心妳,這麽大一個人了,要懂得照顧自己才是。」王杏甄一邊看著她吃,一邊交代道。


    「我知道了,媽。」曉希微笑著,吃下最後一口飯,起身收拾,將碗盤端到廚房清洗。


    「曉希啊,別洗了,先來喝茶吧!」


    「沒有幾個盤子,我洗一下,很快就……」她應答的聲音突然頓住。


    她……好像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


    曉希雙手無法動彈。除了她和爸媽,還會有誰的身上帶著鑰匙?


    不,不可能……


    怎麽可能是他?一定是她聽錯了,就算門外傳來鑰匙聲,也應該會被廚房水聲給遮蓋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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