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聽完我的轉述, 很久都沒有說話。就是嫂嫂眼底都出現了難得的霧靄,絲絲縷縷的, 竟帶著江南煙雨特有的迷蒙。


    這件事說出來,要比藏在心裏的時候更加聳人聽聞。畢竟大雲的皇位雖然曾經不大穩當,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想著要將皇上誘騙到一間瀕危建築上,算計他的性命。


    我一直知道,紈絝霸道,不過是哥哥中意的一張麵具,可我也有很多年沒有看到這樣的哥哥。他臉上慣有的輕浮幾乎全盤收斂了去,隻留下深沉的思緒,從燭光裏望過去, 竟顯得有幾分呆滯。


    唉, 說到沉思時的表情,那還是王琅的更好看,更迷人……


    正這樣心不在焉地想著,一轉眼就看到了劉翡的表情。


    劉翡捧著大肚子, 也正呆呆地看著哥哥, 她眼中流露出的迷醉與崇拜,卻是貨真價實。


    我不禁啞然失笑,在這樣不恰當的場合,懂得了“情人眼裏出西施”的道理。


    哥哥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也和皇上一樣,和陳淑妃一樣,低聲說, “小暖,你長大了。”


    伴隨著這句話,在他臉上出現的疲憊與無奈,一時間,竟讓我想到了好幾個人。


    我想我身邊親近的那些人,在明白蘇世暖已經長大之後,或許總是感到青春逝去,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感傷。也唯獨就隻有皇上這個半瘋不癲的大權術家和王琅,是發自內心地為我高興。


    我低聲說,“哥,你護不了我一輩子,就算你護得了,我也想早日長大,為你們分憂。”


    世陽又和劉翡交換了一個眼色,劉翡按住我的手,淺淺地笑了笑,她溫言說,“小暖,說得出這樣的話,可見你是真的懂事了。”


    頓了頓,又自嘲道,“將來如果有一天,要將你侄子交托給你,我也放心。”


    雖然我知道,羊選侍這件事一出,眼下皇上的行動,難免就顯得有幾分不大單純,但卻也從不曾認為局麵會壞到這個地步。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皺起眉頭,還要再說下去,劉翡已經白了我一眼。


    “我說得不是現在!”她有些好氣好笑。“將來總有一天,世陽是要再上戰場去的……我可先把你侄子侄女托付給你了,小暖,到時候,少不得要你照看。”


    噢,我不禁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才誇我長大,這邊就誤會了嫂嫂的意思……我還真是禁不得人誇啊!


    這個小小的誤會,似乎也取悅了哥哥,他又有了幾分京城子弟的輕浮,興致勃勃地敲了敲桌子,大聲地嘲笑我,“說你胖,你還真就喘起來了?丫頭,你要學的還多著呢!”


    劉翡還沒來得及得意,世陽已經掃了她一眼,補充說,“你也一樣,有了孩子還上什麽戰場,到時候乖乖留在家帶孩子算數!”


    劉翡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爭辯什麽,不過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我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我哥哥要想把她留在家裏,可沒有那麽容易。


    不過,這終究是後話了,現在首先要做的,還是要分析局勢,將羊選侍可能的言語,計算到局麵中來。


    當大家都不曾疑心蓬萊閣一事是不是意外的時候,皇上的意圖很簡單——要麽他就是想要搞點風風雨雨出來,給朝廷增添一點熱鬧。要麽,他就是真的想要借題發揮來動王琅的位置了。


    當然,在蘇家才剛立下大功,王琅規行矩步的時候,想要廢立,皇上是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能耐。當然他可以指使羊選侍血口噴人,但是王琅平時一直非常小心,身邊的黨羽雖然都很堅牢很有本事,但卻並不多、並不雜。


    再說,皇上畢竟是皇上,他要是鐵了心想興大獄換太子,我們蘇家就算權勢滔天,也隻能束手待斃。他也犯不著這樣興師動眾地握著一點沒影子的東西,來做廢太子的伏筆——我姑爹可沒有那麽天真。


    也所以哥哥問得我‘姑爹心裏畢竟還是有王琅’之後,便並不再過分擔心。就是我也門兒清:姑爹把我打發回來,無非是故弄玄虛嚇唬王琅和世陽,讓他們知道薑還是老的辣,這一次他們倆可不能憑著我的撒嬌蒙混過關了。


    也所以我還沒有在第一時間將羊選侍的事告訴哥哥,因為在這樣敏感的問題上我,我們保持茫然不知,比四處打聽要來得穩妥得多。其實現在就是知道了,我們也什麽都做不了。錦衣衛裏雖然有人和我們暗通款曲,讓我們提前知道了羊選侍一案的進展,但我哥哥的手,卻還根本都沒有伸得太深。這件事查到什麽地步,我們也根本都不甚了了。如果四處打聽,反而有可能蒙上嫌疑……


    “說來說去。”我告訴哥哥,“還是要看姑爹的心思,隻要不牽扯到廢立,他怎麽敲打王琅,怎麽辦這案子也都是家事。要怎麽做文章,也憑姑爹高興,我們能做的,隻有等姑爹的先招出了,再布置應手。”


    世陽本來正在冥思苦想,聽到我的話,先是劉翡眼神一亮,緊接著世陽也神色一動。兩個人又沉吟了幾分,交換了幾個眼色,世陽才笑著誇獎我,“行啊,小丫頭,你的思維是趕得上哥哥的縝密了。”


    我的思維雖然不敏捷,但這件事畢竟琢磨了很久,要是連這點心得都沒有,我蘇世暖就真的是個傻子了。我不好意思的笑了。“哥哥,小暖也不能光長年紀不長心計呀。”


    哥哥看著我,眼神溫暖,他拍了拍我的頭,又將我按到了他懷裏,低聲說,“小暖,你是真的長大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感動,他就又狠狠地捏了捏我的臉,“不過,死丫頭,你就是生了七八個心眼,也還是我妹妹。在我麵前,可還輪不到你動腦筋!”


    他站起身來,和嫂嫂商量,“這件事當然還是要進宮告訴給王琅知道?”


    嫂嫂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你這說的就是廢話。”


    然後哥哥就再不管我,徑自出門去了——這個人雖然滿口‘你已經長大了’,但說到底,還是沒把我當成個大人。


    我不禁感到少許氣悶,卻又覺得哥哥他們也沒有錯:不把我當回事,也是因為我雖然長大,但也的確比不上他們的精明厲害。


    老實說,我還真巴不得永遠都是這樣,什麽事都有哥哥和王琅做主,我要做的隻是安安分分地過我自己的日子,偶爾欺負一下東宮的妃嬪們,順便再專心地期待一下我和王琅的小寶寶……


    才這麽想,就覺得我實在是個胸無大誌的小女人,並且還挺笨的。王琅能夠鍾情於我,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既然已經定下心來,準備等皇上出招,我雖然還沒有打起精神來四處玩樂,但心裏反而似乎卸下重擔,這歸寧的日子也過得更加悠閑。倒是哥哥一下忙起來了,時不時入宮請見不說,沒有入宮的時候,也經常一出去就是一天。


    “男人們有男人們的事。雖然不甘心,但在京城,女人們也有女人們的事要忙。”劉翡捉我來寫禮貼的時候,就是這樣和我解釋的。


    將近年關,蘇家又是多年來頭一次回京過年,當然年禮要比往年加厚幾分。還有些親朋好友也要適當的走動走動,隻可惜世陽忙,劉翡身子又沉重,我嘛雖然有心出去走動,但身份擺在這邊,也實在不方便露臉。隻好在禮物上多多花費心思,這本來是養娘的活計,不過柳昭訓難得歸寧,我和劉翡一合計,就放了她們母女幾天的假,讓她們去莊子上小住幾天。隻好由我這個太子妃親自出馬,來寫禮單了。


    抄抄寫寫之餘,也難免和劉翡說起親朋好友家的變故——看到年禮上送往劉翡娘家的禮單上,特別有給她堂妹劉翠的幾份小禮物,我就想起來。“劉翠現在京城嗎?也不接來住幾天和你做伴!”


    沒說出口的潛台詞當然是:讓我這個做人嫂嫂的也掌掌眼,要是好,正好介紹給王瓏。


    劉翡掃了我一眼,捧著肚子遮遮掩掩地說,“她啊,她性子野得很,來了幾次,覺得我們家沒有什麽意思。就又到外頭去打馬冶遊了。”


    聽起來就很有我當年的風範!


    雖然還沒有見麵,但我已經挺喜歡這個小丫頭,“那也不要緊,等我回宮之後,你把她帶進來請個安。我再帶著到露華宮裏走動走動——嫂子,小玲瓏除了那雙腿之外,可沒有什麽好挑的了。表姑又是省心人……這麽好的貨色,咱們可要先緊著自己人!”


    劉翡從鼻子裏出了一口氣,“這麽好,當年你怎麽不要?”


    “那當然是因為王琅比他更好嘛。”我很自然地回答,得到了劉翡的一個白眼作為回報。


    “好在哪裏?”劉翡嫌棄起來。“一張死人臉,出身又那樣複雜,平時說話拿腔拿調,就知道欺負你……”


    看了看我的表情,她忽然又笑起來。“那時候你不願意嫁進東宮,鬧得天翻地覆的,好幾次我都和世陽說:不想嫁咱就不嫁!咱們家不用賣女求榮。是你哥哥堅持,說王琅心裏有你你心裏有王琅,你要是不嫁進去,將來才有得後悔呢。我那時候嘴上不做聲,心裏卻想……我想你這個性子,就算王琅再愛你,嫁進去之後也是吃苦的。”


    她又靠近我,放低了聲音打趣,“沒想到小暖你為了王琅,居然學得這樣的快!”


    我不由大窘,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麽好。劉翡大笑起來,過了半天,又自言自語,“我就是鬧不明白,你說你糊塗也就罷了。王琅可不糊塗啊,當年他放縱你鬧成這個樣子,也是誠心要把婚事攪黃的意思……他愛你愛成這樣,又是為什麽不想娶你呢?”


    是啊,這個問題,也的確問進了我的心坎裏。


    我才想說話,屋外就進來了兩個小丫鬟回話,“姑奶奶,外頭有個年輕的男客找您!他說是宮中人遣他過來報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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