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貴人實在是個美人。


    我想誰看到她,都要在心中迸發出一句讚歎,“好美!”這種美無論男女,已經是到達一種難言的境界。就是皇上到了現在,都還經常賞鑒當年屈貴人年輕的時候,由如意館留下的一兩幅小像。


    太子今年二十多歲,她也是快四十的年紀了,眼角眉梢,難免有一點皺紋,可是吊著眼看過來的那一瞬間,臉上卻似乎還是放著一股淡淡的光華,讓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了如夢似幻的煙幕中。


    下一瞬,屈貴人抽了抽鼻子,猛地打了個噴嚏,就把這煙霧給吹得散了開去。


    唉,憑借屈貴人的容貌,要是出身大戶人家,恐怕不要說皇貴妃了,就連我姑姑,都不能和她爭鋒。一個人美到這份上,上天都會賞她一口飯吃,更不要說皇上了。


    可惜可惜,這樣的美人,竟然是殺豬人家裏養出來的。


    也所以,屈貴人雖然美貌非凡,現在都三十多歲了,還硬是能壓著後宮眾美人一頭,但卻也隻能在這西六宮深處,寂寞地打發日子,等著她的好日子快一點到來。


    或者是因為她的好日子,多半就意味著皇上龍馭上賓,所以我公公每次見到屈貴人,總是不很高興,她雖然是太子爺的生母,但在宮中的體麵,卻遠遠比不上皇貴妃。


    我露出客氣地笑,對屈貴人彎了彎膝蓋,“世暖見過貴人。”


    她是太子的生母,雖然位份隻是貴人,但這個家禮卻還是受得起的。


    不過不管是我還是屈貴人,都已經忘記了按國禮來說,屈貴人隻是三品,我卻是正一品的待遇,屈貴人見了我和太子爺,也都應該先行國禮。


    屈貴人一邊手還插在腰上,姿勢活像個茶壺——很美的茶壺,她咬著銀製的牙簽,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神色冷漠中不乏防備。


    我和屈貴人的關係一直也並不太好。


    故事要從十多年前說起,屈貴人以殺豬戶閨女的身份,被選進宮中做活,由於她生得實在是花容月貌,就算皇上身處鶯鶯燕燕之中,也很難無視掉這麽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於是有一天晚上,她還在禦花園裏掃落葉的時候,皇上從哪裏吃了酒出來,看到這麽個美人兒,頓時興致大發,就這麽幕天席地在一群宮人的見證下,啊,那什麽,把屈貴人給臨幸了。


    事後屈貴人也就得了個選侍的名分,安安分分地過著她選侍的日子,並且由於自己出眾的美貌,在頭一個月裏還頗得皇上的喜歡,她被臨幸了幾次,就有了太子爺。


    這太子爺剛生下來的時候當然還不是太子爺,隻是個平平常常的皇六子,我姑姑處事公道,為皇家誕育兒女,那是功勞,屈貴人得了貴人的名分,安安穩穩地在西六宮過著自己的日子。在那個時候,她潑辣的作風已經傳遍了西六宮,一般也沒有人不識趣到來找她的麻煩。


    可等到太子爺八歲的時候,事情就不大一樣了。


    我姑姑一輩子沒有一個親生兒子,隨侍東宮的幾個妃嬪也都沒有生育,幾個皇子生母出身都很微賤。可國朝不能沒有太子,挑來挑去,我姑姑覺得太子長得不錯,腦子又很靈醒,她一高興,就把太子收到膝下作為養子,沒有多久,便定位東宮。


    從此屈貴人就不是太子的母親,見到太子之後,也要先行國禮,再受太子爺的家禮了。


    屈貴人是個粗人,估計一輩子最大的追求,就是看著太子爺長大成人,母子倆一起就藩,在王宮中過著快樂的生活,一天燒一個肘子來吃。再親自為太子爺納上十房八房美妾,看著她們生上十多二十個孩子,那她這一生就堪稱美滿。可太子爺既然已經是太子爺,就藩的事,當然想都不可以再想,屈貴人隻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太子爺能快點耕地播種,為她生出五六個孫子再說。


    說起來也真的很不好意思,屈貴人的第一個想頭,是被我姑姑打滅的,第二個想頭更是被我掐住了喉嚨:我是我姑姑的親侄女,名門出身的太子妃,我沒有生育,宮中所有其他妃嬪的避子湯,那是絕不能斷的。


    這當然也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是皇上親自發的話。


    如果說屈貴人從前恨的是我姑姑,那麽現在無疑她已經恨上了我,自從我入主東宮,就沒有少吃屈貴人的排頭。


    現在見到我,她也沒有好臉色。


    “太子妃貴腳踏賤地,到我未央宮來做什麽?”屈貴人抽出牙簽,隨手在袖子上抹了抹,又把它插回了頭上發髻裏。


    口氣當然說不上好啦。


    小白蓮鼓起勇氣,站前一步擋到了我麵前:這是個好丫鬟,她知道屈貴人氣起來是會打人的。


    我漫不經心地露出一個淡笑,撥開了小白蓮顫抖的肩膀。“貴人真是越發有風範了,談吐居然也有了一絲風雅。改日有暇,世暖一定再來拜訪,和貴人共賞秋色,品茗論道。”


    說實話,品茗論道這麽風雅的事,我是一點都沒有興趣。


    不過我蘇世暖就是這麽惹人厭,皇貴妃是大家女兒出身,最講究風雅兩個字,在她跟前呢,我就最不提風雅兩個字。


    所以屈貴人這樣和風雅一點不沾邊的粗人跟前,我就偏偏要盡量體現出我的風雅和高貴,讓屈貴人知道:我和她,啊,那就不是一種人。


    屈貴人每一次都被我撩撥得很生氣,這一點和皇貴妃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放你娘的屁!”她立起眉頭一聲斷喝,當年屠夫女兒的豪邁依稀猶存,“這個時候跑到西六宮裏來,不是來找我,你是來幹嘛的?是小六子出了什麽事,你就直說!”


    我捂住嘴,一臉的驚訝,“貴人留神,我娘乃是一品誥命永嘉侯夫人,您這可是玷汙我蘇家的門楣。”


    就是因為屈貴人知道我到底是什麽德性,看我裝得這麽好,她才會更氣。


    果然,屈貴人美麗的臉上浮現出一層煞氣,這就已經開始磨牙了。“呸!什麽侯夫人一品誥命……”


    屈貴人已經開始連篇累牘地攻擊起了我們蘇家的門第:她也從來都是這樣坦蕩蕩。從我姑姑把太子爺接到鹹陽宮養育的那天起,提到蘇家,屈貴人就從來沒有一句好話。


    我由得她罵,又領著小白蓮走遠了幾步,繞過長長的甬道,來到了一片冷落無人的宮殿群前頭。


    借著和小白蓮說話的機會稍微一回頭,我看見屈貴人的頭火速地從轉角處縮了回去。


    我和小白蓮一邊胡說八道,一邊衡量著這個位置上說的話,能不能被屈貴人聽到。考慮到風向和距離,恐怕她隻能聽到個皮毛……


    該怎麽辦好呢?


    正在煩惱,小臘梅倒是為我解憂了,她往裏走了幾步,示意我站到宮門前的凹陷處,“娘娘,外頭風大。”


    分明都快端午了,我熱還來不及熱呢,風大什麽大。


    不過我也很快發現,在這個凹陷處的話,就更方便屈貴人偷聽了,她甚至可以碎步到很近的地方,反正我們在宮門附近站著,隻要不往外走,也看不到她。


    給了小臘梅一個讚賞的眼神,我就帶著兩個丫鬟進了凹陷。“你們看這一處如何?稍事修繕,也就是幾百兩銀子的事,怎麽看還都是省錢的。”


    小白蓮和小臘梅都是聰明人,戲做到這個份上,她們也都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白蓮先讚同,“這一處雖然好,但是離屈貴人是不是近了點。娘娘您也知道,本來那些個妃嬪美人,就不安份……”


    我掏出小鏡子暗地裏照了照,果然發現一根金釵從牆角支棱了出來。


    “不要緊!”故意說得大聲了點,“讓柳昭訓陪著她們住過來,就省心得多了。最主要是以後來人求見,這些人得用自己的銀子打賞宮人,別小看一個月省的這幾百,一年就是幾千呢!快趕上太子爺的年例了。”


    小臘梅這個人比較壞,她故意道,“要不是太子爺嫌年例不夠花了,娘娘也不能這麽順,就得了太子爺的許可……說起來,娘娘還要謝貴妃娘娘玉成您的好事,從此往後,東宮就清靜得多啦。”


    金釵頓時一陣搖動,我瞥了一眼,才收起小鏡子,就聽得身後一聲斷喝,屈貴人跳了出來,大喝道,“什麽!你要把東宮妃嬪,全都打發到這裏?”


    屈貴人雖然粗,但是一點都不笨,就憑小臘梅一句話,基本上已經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摸了個透。——這是很仁慈的一種猜測。


    更靠譜的猜測是,我表姑實在很有本事,這才幾天,就已經把消息影影綽綽地傳到了屈貴人耳朵裏,讓她心裏對我的來意,多少有了個數。


    她氣得滿麵通紅,幾乎又要上來打我,我趕快退了幾步,拉開距離,才作出了討人厭的嬌滴滴樣。


    “屈貴人說笑了,把妃嬪們打發到這裏——別說還是沒影子的事,就是有,那也是太子爺的意思。”


    屈貴人的臉紅得幾乎都要滴下血來。“呸!小狐狸精,把我的小六子迷得五迷三道的,還不是你說什麽,他就是什麽?我告訴你,就是東宮窮死,我兒子的女人也不能進西六宮來住!”


    她似乎還有千言萬語要奔湧出來,我猜大意無非是指責我不賢惠,不肯花錢養太子爺的小老婆,不肯啟奏皇上廢掉太子讓他重新做回藩王帶著生母快樂地去封地生小孩,不肯……嗯,不對,總之屈貴人指責我的全部內容歸結到一點,就是我不該嫁進東宮,做太子的正妃。逮著機會,她可以把這意思叨咕上千遍萬遍,都不會厭倦。


    她不厭,我厭。


    我上前一步,攤開了手,幹脆利落地道。


    “既然貴人不願,那就拿錢吧。”


    屈貴人的滔滔言辭,一下就被憋到了喉嚨裏,她被噎得直翻白眼兒,半天才喘勻了氣。


    “我可沒錢!”


    屈貴人今天噴出的所有話裏,就數這句話說得最理直氣壯,最怒火熊熊,最有氣勢了。


    我也爽快地回答她。


    “那就少廢話!”


    一說完,我就轉過身帶著兩個宮人,趾高氣昂地從——嗯,從屈貴人身邊小心地繞了開去。


    好吧,雖然我還是有幾分怕屈貴人上手打我,但這並無損於我取得的又一場勝利不是?


    即使走了幾步,就差一點被屈貴人丟來的繡花鞋砸了個正著,這也依然是一場很顯赫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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