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飛過,盛樂他們轉眼就即將畢業。易孟已於半月前提前去了加拿大留學,臨行前我們204五人齊聚,算是為易孟餞行。易孟席間也還是如往日般和我親親熱熱地聊天談笑。我和他之間的故事、他的心事似乎都被他如遠棄這片土地般,遠遠地、完全地拋棄。


    我不知道,他那滿腔的悔恨與心思是葬在了國土,還是葬在了他自己心中。但我希望他從此以後能真正忘記204所發生的一切,甚至忘記204,忘記不該記下的事與不該記住的人。


    然後,他會幸福。


    林湃薛清兩人始終不敢向家人提起他們的事,但好在二人努力,又在林湃阿姨的幫助下,兩人終於能同留在一座城市。離校前,他們買了一大桌菜,到公寓向我和盛樂辭行。雖都是堂堂男子漢,但臨別時依舊心中惆悵傷懷。我和盛樂一直送他們到車站。


    由於要聯係處理相關的保送事宜,盛樂是204裏離校最遲的一個。他去學校搬東西那天,豔陽高照,氣溫卻並不十分炎熱,走在校道上時時感到有風拂過。


    我和盛樂一起去學校搬東西。他沒說什麽,或許他也知道我是想和204作一次最後的告別,自從處分下達離校那天我便未進過校門。兩年多來,我一直在潛意識地避開一切與科大有關的字眼,如果要算,這也是我做出的一種自我保護吧。就如這兩年間我很少往家裏打電話一樣。


    傷疤若是不時常揭開、觸動,隱藏在其間的痛便會被身體的主人慢慢遺忘了。


    進到宿舍僂時,已空了大半,路途中也盡是拖著各色行禮箱的離校畢業生。


    204更是冷清,除了盛樂的床鋪和書桌,其餘空無一物。


    我清理床鋪。盛樂清理書桌。過了會兒有人敲門,說是樓下宿管科清點室內物件,之後盛樂隨來人一起下樓去交還鑰匙及有關最後離校的手續。


    我拿掃帚將室內打掃得幹幹淨淨,甚至提了桶水將書桌凳子擦了一遍。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後出去掩上門,又重推門進來。室內桌椅如新,床鋪整齊空蕩,讓我有一種時光重溯四年前我初進204時的恍惚之感。


    記得在那個泛著陽光氣味的上午,我背著一個背包,手裏提著口大皮箱敲門,站在204的門牌前,一個人傻想,這門內要跟自己度過四年的不知是幾個怎樣的家夥。


    其實我想門內的人也一定猜想過這最後來的家夥會是怎樣的人。敲門後是薛清應的門,進門才發現自己是來得最遲的一個。記得我推開門迎麵的便是薛清的一句“歡迎歡迎”,上午的陽光正好從窗子射進我的眼,我眯著眼偏了偏頭,大概能看到寢室床、桌、椅上靠著躺著坐著幾個年輕的身形。接著歡迎我的便是一陣讓我莫名其妙的大笑。被笑得不得其解的我先向幾位先來的作自我介紹,眾人互道簡單的介紹後,我問剛才大家笑什麽,林湃嘻嘻嗬嗬笑了幾聲後答:“在你來之前我們剛剛猜想這最後來的家夥會是怎樣一副德行,會不會也是個身形高大的帥小夥,哪知……”話語被笑聲間斷,卻被另一個聲音續上,易孟從床上抬起身子笑接道:“哪知來的不是個大帥哥,卻是個‘小美女’~”……


    那時我還真有點討厭易孟的毒舌,而我在204的“自卑自憐”意識也是於這句話後正式開始培養。也記得盛樂坐在書桌前對我語氣淡淡地自我介紹……


    我下意識地望了望雪白而空洞的牆麵,憶起林湃他們曾在一次全室出遊時提過要在室內掛一張“全室福”,當時我還有笑過他。彼時的情景曆曆在目,甚至閉上眼,我還能感受到那日陽光灑在各人肩頭的燦爛。


    那時,我很年少,也很純真。


    那時,我眼中看到盛樂對我露出燦爛動人的笑容。


    於是,我便為一個不得不讓我動心的男人心動。


    發了會兒呆,見盛樂還沒回,便將他收拾好的書放進袋中。最後一次清點物品時,在書桌櫃子深處的廢紙堆裏看到了一個本子。是個日記本,封麵有些發黃,式樣普通,封頁上是一副雪景:雪白無垠的雪地上有一行孤單的足跡一直延伸至視線的盡頭,卻沒留下行人的身影,而那漸行漸遠的腳印仿佛預示著它主人的孤獨。


    我凝視封麵良久,心內幾經掙紮,最後還是翻了開來。


    果然是盛樂的日記,時間記得很早,在未進科大之前就已在記。日記次數時密時稀,沒有規律定準。但往後一翻發現日記本並未記完,隻記到兩年前就停了。由於隔了好幾年,前麵的頁麵墨跡已有些泛黃,後麵改用了圓珠筆。


    我捺住呼吸一頁頁翻過。


    我知道自己在做一個窺覷者。


    生平第一次偷窺,但我並不內疚。


    因為,我已受到了一個窺覷者最嚴厲的懲罰。


    後來,我偶爾會想,如果我沒和盛樂一起去學校搬東西,沒有發現那本日記,或是發現了卻沒有翻開來看,那我是不是會快樂甜蜜地做他的“小希”或“希希”一直那樣下去,直至年華老去?


    我想我在靜靜的夕陽下和他離開204回去的路上是有後悔翻了那本日記的。可我沒有後悔的機會。


    時間不能倒轉,所以人生也不可能重來。


    是以,我的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就如絞盡腦汁費心而猜的迷題,當謎麵被宣布虛無,自然也就不該有那本就不存在的謎底了。


    盛樂回來時,我已將所有東西物件清理裝包。他輕輕地道歉說宿管科那邊臨時有事,而我自己臨出門時又沒帶手機,所以才耽擱了這麽久又沒辦法通知我。


    我笑著說沒關係。


    和盛樂同走出門,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回頭望了一眼裏麵,室內整潔如新,便如當年我打掃得那樣幹淨,塵土不染。


    我一笑將門合上。


    ***


    01年9月20日晴轉多雲微有風


    快進高三了,大多數人都會把它當苦難的開始,我卻不這麽認為,甚至心裏慶幸不已。因為這代表我可以離開在這個根本不能算作家的地方。我要去到曾經有你的城市,呼吸你曾呼吸的空氣,那樣我便會覺得離你很近。


    ……


    01年12月5日晴


    今天拒絕了爸要我去國外他安排好的大學讀書,為此,還在電話裏和爸吵了幾句。小奚,我不會去國外,我會一直守著你,不讓你一個人寂寞,我知道你很怕寂寞的,別怕,我陪你。對了,上周我買了把樣子和以前那把差不多的吉他,就是那把我曾彈過後來被你生氣摔亂的木吉他,你還記不記得?不能忘哦!即使你到了另一個世界,我看不見你,可我相信你一定能在天上看著我,所以你不能忘記我,不能忘記那個給你彈吉他的樂哥哥,不然,我擰你鼻子,撓你癢癢……


    ……


    02年5月3日小雨


    近段複習還真有點緊張,其實我自己倒沒像別人那樣精神恐慌睡不著吃不香。隻是學校老師眾人都喜歡大張其事把氣氛搞得人人緊張兮兮的。複習得已差不多,相信高考應該能順利通過。


    小奚,你在那邊還好嗎?是不是經常偷吃甜食啊,現在沒人管你,你可以盡情吃了。


    我昨天有夢到你,穿著上次我送你得那套米色休閑服,朝我笑得好開心……可當我想伸手觸摸你時,你卻如雲氣般消散了。


    小奚,我好想你。


    ……


    2002年9月24日陰轉多雲


    小奚,我順利考進科大,現在就在你曾生活過的城市,在離你最近的地方自由呼吸,心裏覺得高興。


    對了,我給你講講大學生活,你一直很向往的。沒你想象的那麽美好,但也還算豐富,活動很多,自主的時間也很多。我住204室,我們寢室共有5人,相處得都還不錯,每天說說笑笑的很開心。


    ……


    2003年3月10日多雲


    我有點驚奇,竟然會覺得他長得像小奚,為何當初沒這麽覺得呢?還是我以前根本就沒注意?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開始對他投入了注意力,常常忍不住在眾人不注意時一個人不自覺地慢慢看他,但我知道這不是著迷,不是喜歡,我隻是在試圖找著那些吸引我注意的地方。他喜歡和人說話,也很愛幫助別人,似乎很開朗,與小奚的沉默文靜很不一樣。


    ……


    2003年4月3日多雲


    今天我和他爭了幾句嘴,其實我並不是有意和他鬧翻,隻是這學期以來他似乎看我有些不順眼,平時也不多理我,和我一周說話的總量還不沒他和薛清林湃易孟他們一天的多。我不清楚我哪裏讓他不高興,心裏很悶。今天英語老師那件小事我實在不想和他爭,可他惱起來的模樣神情像極了小奚,我不能忍受小奚以那樣的表情對我。


    ……


    2003年4月25日晴


    自己越來越奇怪了,居然如此渴望和他在一起,每和他在一起便覺得開心。我特意趕完報告去教他跳舞,小奚,你不會怪我吧。我自己心裏也清楚,我喜歡他想親近他,隻是因為他太像你了。其實光看五官我也不明白他哪裏像你,可隻要一看到他我就會想到你,有時居然會神情恍惚瞬息之間將他看成你。


    他喜歡吃芹菜,而我的小奚卻是極其討厭芹菜的。這個小小的區別讓我清醒地意識到他與你的不同,畢竟是不同的兩個人。


    那天在橋上差點就吻了他。可那一刻我腦中卻隻會出現你從橋上跳下的情景。小奚,我想我這生恐怕是不會再愛上人了。即使與你相像如他,我也不能。


    ……


    2003年8月13日晴


    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還給他彈了首小奚最愛聽的曲子,當他在電話那頭笑著稱讚時,我有了個決定:要讓自己喜歡上他。小奚,你是不是怕你的樂哥哥會寂寞孤獨,所以讓他出現在我身邊?我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怕寂寞的時候,可是小奚,沒有了你,我真的好寂寞孤獨。


    我現在的心情很混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渴望見他,甚至渴望吻他。老天,我幾乎已經控製不了要接近他的自己了可事實上我卻根本就不敢表露一絲一毫,隻有逼迫自己不去看他離他遠點。


    他竟然交女朋友了!我現在這是什麽心情?!


    我真的想不顧一切拆散他和那女生,向他表白,可他家教那麽嚴謹,人那麽純潔,若知道我對他有這種想法,恐怕會厭惡得對我退避三舍,連正眼也不肯瞧我一瞧了。


    我該怎麽辦?


    ……


    2003年9月20日晴


    我簡直禽獸不如!昨晚差點就對他用強了。幸好他的哭求聲向我快要被妒意燒壞的腦子猛潑了一瓢冷水。不然,我該怎麽辦!我怎麽可能對我的小奚做這種事,我真他媽混帳透頂。可他為何要躲我?一連好幾天我都看不到他人影,更不用提和他說話了。即使是晚上回寢室他也是對我視若無睹。


    小奚,我的心很痛,他怎麽可以對我這樣冰冷而對其他的女人那麽溫柔。我知道自己很卑鄙,竟然裝醉強吻他,還差點沒控製住自己想要在占有他的欲望。


    我是真的想要他,小奚你能理解我嗎?抱著他的感覺就像在抱著你,那份溫暖馨香的氣息讓我迷戀不已。你告訴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我真的好想你。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隻要看到他我不由自主地就會把他當成你,想吻他想抱他。


    ……


    2003年10月2日晴轉多雲


    這兩天對我來說,可謂是陷身地獄然後又置身天堂。


    隻要一想到那姓寧的畜生對他所做的事,我就想發狂殺了那畜生。可也是由於這個機會,我得以接近他。本以為他不可能接受被一個男人告白的事實。可當他靠進我懷中時,那種神情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我真的高興。小奚,我想我已經真的把他當你來愛了,我喜歡溫柔地吻他,就像在品嚐你唇齒的芬芳,你有沒有發現,他帶著羞怯的微笑像極了第一次戰戰兢兢向我告白的你。


    你告訴我,他身上是不是也有你的一部分?


    ……


    2003年12月8日陰


    那個寧欣真的討厭、可惡!幾次三番來找我糾纏不清,今天還去找小希,我得找個機會向她說清,免得他再做出什麽事讓小希生氣。


    小奚,他那個噘著嘴的樣子真的太像你了。我自己已有些不確定,他身上某處是不是在真的有你的靈魂,所以才能如此吸引我。


    今晚,心情真是亂極了,這半年來的相處讓我越來越意識到小希與小奚之間的不同,可我還是阻止不了自己想要親近他的那顆心。


    小奚,他身上確實有很多與你不一樣的東西。他看似柔順,實則剛強,有時惹到了他,他也會像發毛的獅子會不分青紅皂白,還很固執倔強,有時認準的東西任誰說也動不了分毫。不像你從內到外都是柔柔順順的,可愛乖巧,讓人不得不愛,但他善良,還很有責任心,從不吝嗇幫助別人,所以班上同學都很喜歡他。我還發覺隔壁寢室的那個蕭大海很喜歡他,隻是他在這方麵太過遲鈍,又都是男生,自己不知道罷了。若他知道蕭大海喜歡他不知道要驚成什麽模樣。


    小奚,你是個溫柔善良的天使,所以要這麽早離開我,而他卻是解除我寂寞撫慰我心靈的人間聖藥……


    ***


    原來,他吻我的那夜叫的並不是我。


    原來,那夜美麗的燭光並不是為我閃亮。


    原來,這許久以來我一直都活在別人的愛情裏。


    我將寢室門輕輕合上。


    門內,六張空空的床位記錄著曾經的一室年輕的夢想和笑容,曾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亮。


    門內,曾有過最美麗的綻放。


    而如今花已凋零,門外的我又該怎樣?


    我關上門,也關上心裏那道唯一敞開的窗。


    世界在耳邊坍塌,瞬間又變得無聲。


    然後,我有了一種絕望的堅強。


    ***


    回去的那天晚上,我早早洗好澡在床上等盛樂,主動替他解掉睡衣和他親熱。他有些訝異,我向來在這方麵的需求並不強烈,但他馬上變被動為主動。


    “希希,你今天怎麽這麽主動?”激情褪卻,盛樂撥弄我額前汗水濡濕的發絲。


    我閉著眼喘氣:“是嗎,難道就許你主動不許我主動?”


    他吻著我不知是被汗還是淚濕潤的眼角,笑得帥氣甜蜜:“當然不是,隻是希希,這樣主動的你實在太誘人了,我幸福得都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我疲憊地笑了笑,他的吻已下移到我的頸、胸口,開始了又一輪激情。


    “盛樂,你愛我嗎?”密不透風的軀體糾纏中,我問盛樂。


    “愛。”他在我身上喘著氣回答。


    “有多愛?”


    “……希希……希希……我有多愛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愛你。”


    一夜纏綿,第二日醒來時,已快到中午。盛樂留了張便條放在枕邊,說早餐在廚房裏熱著,他外出有些事。


    我花半小時便將自己的衣物行李整理好。


    沒有留言給盛樂。我不知道要寫些什麽。


    我走得無聲無息,一口旅行箱一個旅行袋,踏上了出省列車。


    我幾乎很少在下午炎日未盡時坐火車,每次回家總是在夜裏,從來也不知道在列車窗口,而外麵耀眼的陽光卻原來是很少能透進來。


    望了外麵一會兒覺得頭暈,我拉上窗簾將頭後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可剛剛餘留在眼中的那抹金黃卻越來越明亮,好像是那天第一次全室出遊時亮得格外耀眼的陽光,後來那抹明亮變得閃亮閃亮,又像極了某夜室中搖曳跳躍的燭光。


    曾經有他就在那美麗不可方物的燭火中,俯下身來對我說“我喜歡你”。


    星星點點的閃亮裏,他溫柔專注的凝視讓我誤以為那夜的美好是為我而綻放。


    看著車內各色各樣的人,像我一樣他們也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或談笑或閉目休息,或走親或訪友,或旅行或出差,不知其間有沒有人像我這樣,為了遺忘而出行。


    可我心裏清楚,不管走多遠,我也永遠忘不了曾經有個人在隻有燭光的夜裏坐在窄窄的單人床邊,抱著吉他為我溫柔地彈唱。


    媽,你的兒子犯了一個錯誤。


    代價是他一輩子的愛戀。


    ***


    在踏下車廂時,我都認為無論是這個新落腳的城市於我,還是我於這個城市,都是完全陌生。可剛走出車站,我便遇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舊識。


    沈曉熙比起兩年前,長高了不少,五官臉孔倒沒什麽變化,俊目依舊,隻是褪卻了當年的些許稚氣變得沉穩了。


    “司希哥,真的是你?!”他看到我一連驚喜溢於言表,用力地抱了抱我,“司希哥,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你是畢業了到這裏還是已經工作了來這兒出差的?”


    比起他的欣喜,我的反應隻能稱為平靜,淺淺對他笑道:“都不是,我是打算來找份工作常住的。”


    “那你今天休息的地方還沒定下來是吧?”


    “嗯,正打算去找。”


    “先回我那兒,到家我們再慢慢談。”沈曉熙提過我的皮箱順手招了輛車,將箱子送上去,回頭對我說:“司希哥,今晚睡我那兒吧。”


    我笑著應允,心內卻有些感歎,世事無常,人生難料。


    當年他離去音訊全無,怎料今日卻在一個意料不到的地方、意料不到的時候遇見。


    “司希哥,怎麽了?不舒服嗎?沈沉曉熙聽到了我的歎息。


    我搖搖頭:“哦,沒什麽,隻是對於今天在這裏能巧遇你,有些感慨。”


    他抿著嘴笑道:“這就證明我和你是有緣的。”


    緣?我也笑了。如果世間真存在這種東西,那我和他或許的確算有緣了。


    沈曉熙的公寓不算大,但裝修飾物及家俱都很新,布置得溫馨精致,竟讓我有種回家的感覺。


    洗了澡後,本待要睡客房,主人要我和他一起睡。我有些遲疑。


    “司希哥,今天和我一起睡吧,我們好好說說話。”


    剛開始我有些遲疑,實際上說穿了是不敢。因為我已經不能算是個正常的男人了。我喜歡的人是男人,身體被男人抱過,再這樣和一個並不是自己愛人的男人睡一張床。雖然對方並無那種心思,可我心裏卻有些不自然。


    “嗯,好吧,我們很久沒見了。”我想不出理由來拒絕,隻有應允。


    也許是我和這個帥小夥真的很投緣,也許是我已下定決心要給自己20多年的感情來個淡泊冷靜的總結,在橘紅微暗柔和的床頭燈下,我將我失去學籍的事告訴了沈曉熙,包括被趕出家門的事,但卻沒說這一切的起因是因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不是我不敢,而是因為我已下定決心要將那人及現在以前的所有我的全部拋棄給時間,完完全全地遺留在昨日我離開的那片天空下。


    留在了那間我和他相遇的204。


    找工作時,我考慮過要不要換個名字,因為這名字讓我覺得會被現在的自己辱沒之嫌,最後還是沒改。這個爸媽取的名字或許是我和家人之間唯一的聯係了吧。


    n城不像我先前所呆的m城那樣是繁華的大都市,但所幸經濟算活躍,工作並不難找。


    很快,我進了一家小公司作個文員,因為我會英文,平時老板便叫我多打打英文稿件,幫上司寫寫報告什麽的。


    我和沈曉熙同住一起。一是他的熱情相邀,二是現實因素,沈曉熙的公寓距我上班的公司隻有20分鍾的車程,上下班很方便,而我和他合租也能減輕我經濟上的壓力,實在沒有什麽不好的。當然,最主要是現在這種狀態的我並不討厭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下。


    我和沈曉熙同住的半月後的某天晚上,我們一起在客廳看電視,無聊時我將他放在沙發上的影集拿來翻看,有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


    照片上有兩個少年,搭著肩膀,笑得很燦爛。背景是公園,似乎是班上同學野餐,兩人身後鋪著大大的桌布,上麵能看見鮮果和蔬菜。


    “這是你什麽時候的照的?”我指著照片問沉曉熙。


    “初三的暑假。那時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朋友相約去南山公園野餐時照的。”沈曉熙湊近指著照片中站在他身旁的那個男孩說,“這是中學時最要好的朋友,叫聶文奚。”


    “聶文奚?”我不自主地嘴裏重複念著這名字,眼光卻還停留在那清秀白皙的少年身上,思緒有些晃動。


    “不過,阿聶五年前就因白血病去世了。唉!當時聽到這個噩耗,我真不敢置信。那麽溫柔純真的人,居然會害上那種病,不僅是我,隻要是認識他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阿聶他自己更接受不了,所以他選擇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自己?”


    “嗯,他自己。就從那座高高的跨江大橋上跳了下去。很多人可能都認為阿聶自殺是因為害怕病魔的折磨,但我知道他隻是不想讓家人為他白白地耗錢耗力,支付高昂的醫藥費,更不想那些喜歡他的人為他痛苦著,所以他選擇了死亡……哦,對了,司希哥,你大學時不是有個室友叫盛樂嗎?”


    突聽他向我提起盛樂,我不解何意:“怎麽了?”


    “嗯,也沒什麽,隻是提到阿聶,我便想起他來了,我去阿聶家時,阿聶曾給我看過很多他和盛樂的合照,而且阿聶毫不隱瞞地對我這個好朋友說那是他最喜歡的人。當時,才高一的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一向文靜不愛多說話的阿聶竟會喜歡男生。但後來也慢慢習慣了。之後,我還看見過盛樂去學校接阿聶,記得當時還引得班上的女生看到盛樂都在身後尖叫發暈,由於盛樂外形很引人注目,我一直對他印象很深刻,不過他似乎不記得我了,其實他那次接阿聶時,阿聶有拉著我為我們互相介紹的。或許是他當時對阿聶眼光太專注,所以對我根本沒有什麽印象。”


    我望著相片上那張笑意瑩然的臉。他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任何人看到他都會馬上想到一個詞來描敘:眉清目秀。


    但我並不覺得自己和相片中的人長得有多像,除了膚色都很白皙,臉型也都是那種男生裏不普遍的瓜子型,其餘之處我真的再找不出什麽相像之處。他眼睛細長,不太大卻比例協調,與其他纖細的五官融合,看上去秀氣漂亮。而我的眼睛形狀卻是大而圓的那種,鼻梁也有點上翹不似他那般挺直……


    “阿曉,你覺得我和他長得像嗎?”我看著相片問沈曉熙。


    “不太像,”被問及的人湊近仔細研究隨後又說,“不過……司希哥,聽你這麽一問,我倒覺得你們又有點像了。不是五官,而是整體給人的感覺,都是那麽溫溫柔柔、清清爽爽的,難怪,我初見你時就覺得和你特別投緣了。”


    我盯著相片有些癡,小聲喃喃道:“垮江大橋?那上麵是不是可以眺望遠處的燈塔?”


    “咦?你怎麽知道?”


    “那座大橋離我們學校不遠,我以前去過。”我淡淡地答道。


    放下相冊,不再研究我與那個笑得像天使般的男孩之間究竟有何相似之處,將頭靠回沙發上,閉上眼睛聽電視裏的新聞。


    過了會兒,我低聲說,好似自言自語的歎息:“若是在一切未發生之前看到這張照片,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種局麵呢……”


    “嗯?司希哥,你剛剛說了什麽?”阿曉關小電視音量轉頭問我。


    “哦,我說今年的爆炸事件怎麽這麽多!”


    我想,我在此刻是真的明白了,人的一生中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假設,因為很多事情真的好像隻差一點就沒發生或發生了。


    就像,假如我沒有遇見寧揚,假如我去學校那天沒有翻開那本日記,又或假如三年前我翻看了這本相冊……


    我的人生或許會與現在不同吧。


    這看似輕微的“差一點”正是命運施於人身上的魔法。就算看起來有多麽的可能,可命運之輪微一偏轉,現實就已不可逆轉。


    於是,每個人的生命中便多了無數個苦澀無奈的如果假設。


    ***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不知是誰的笑靨。我看不清,但我知道他在笑著。明亮的笑意時而讓我覺得如天使般純美,時而又讓我覺得如母親家人般溫馨。我還仿佛聽見了清脆如銅鈴的笑聲,一直在耳邊暢漾似的。如水波搖灩,如清泉幹洌。我覺得聽著那樣笑聲的自己很幸福,覺得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樣的笑聲,忘不了這樣的笑容。


    可醒來眼睛睜開時,一切卻被突然而來的清醒淡化在意識之中,隻剩下了一個淡而模糊的印象。


    夢裏的真實,夢醒時也隻能留個模糊不清的影子。那,那些像是夢裏的真實有什麽理由不可以也模糊在歲月賦予的清醒當中呢?


    我打開床頭燈,擁著被子靠坐床頭,同時心裏也相信了遺忘。


    且讓所有的過往,成為這片天空下默默流失的你我的昔日。


    而我,便會在那些繁複的遺忘之上擁著希望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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