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年深秋,舉行了博羅維耶茨基和瑪達·米勒的婚禮。


    他們從祭壇來,穿過鋪上地毯、兩側擺滿成行棕櫚樹又裝上彩燈的甬道。樹和燈後麵是擁擠的人群。


    教堂裏人擠得名副其實地水泄不通。


    博羅維耶茨基抬著頭,平平靜靜地走著,目光掃視著衝他微笑的熟人的臉,可是他卻誰也沒看見,因為那羅哩羅嗦沒完沒了的儀式,和這次炫耀性的、暴發戶式的豪華婚禮儀式已使他厭煩透頂。


    在教堂門口,沒有得到請柬參加婚禮的熟人中間,誰也沒走上前來祝賀,誰也不敢冒然衝開團團圍住他的百萬富翁們,衝斷那個綾羅綢緞、珠光寶氣的女人圈子。她們一出教堂大門,教堂錦衣執事就遞給她們鬥篷。


    他和瑪達上了馬車,率先離開了教堂。


    瑪達欣喜、幸福得滿臉淚水、滿臉緋紅,羞羞答答地偎依在他身旁。


    對此,他也不加理睬。他透過馬車車窗望著麇集的人群的頭,仰望著屋頂,瞭望著呼呼冒煙的煙囪,轟隆轟隆地幹活的工廠,接著又想到了自己,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辦完婚禮之後回家的路上;他終於成了百萬富翁,他已經踏進朝思暮想的幸福——財富的大門檻。


    他慢慢回味著那些時隱時現的念頭和場麵,驚異地感覺到自己心裏一點也不高興,他全然平靜、冷漠、無動於衷,隻感到象每天一樣疲憊不堪。


    “卡羅爾!”瑪達輕輕地呼喚,同時抬起布滿紅暈的臉龐和瓷釉一般的、藍色依然濃重的眼睛。


    他大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怯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努著嘴,希求他的親吻,可是馬上又退回來了,因為她覺察到街上的人會看見他們。


    他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依然沉默不語。


    通往米勒工廠的一整條街都擠滿了工人,他們排成行列,穿上盛裝,發出祝賀新郎新娘的喝彩。在行列的盡頭,工廠廠院大門之前,紮起了巨大的凱旋門;門上裹著彩帶,繡著象征勞動的圖案,大橫幅上有小電燈泡排成的兩個大字:


    歡迎1!


    --------


    1原文是德文。


    進了大門之後,又有一隊人,連續穿過幾個院子和大花園,一直來到大廳階下。


    他們走得很慢,進了大廳時,全體客人已在恭候。


    客人大部分是德國人,少數幾個波蘭人很不顯眼。米勒出場,完全是羅茲百萬富翁的派頭。地毯、家具、銀器、花卉、裝飾極其華美豔麗,使滿堂賓客驚羨不已,因為柏林裝飾匠曾專程來布置這間大廳。


    今天是米勒的盛大喜慶日。他給獨生女兒成親,又得到了女婿這樣的得力助手,當然心滿意足,所以他那張又圓、又紅、又胖的臉上自然喜氣洋洋。


    他請貴賓們抽最好的雪茄,拍卡羅爾的脊背,又攔腰摟住他,輕輕地捏他的膝蓋,不斷開些有點粗魯的玩笑,在餐廳裏極為殷勤地給客人讓菜。


    一得空,他就拉住一位客人,請人家觀看各間屋子。


    “庫羅夫斯基先生,你瞧瞧,這座宮殿是給這兩個孩子的,他們就住在這兒。怎麽樣,漂亮嗎?”


    庫羅夫斯基連連點頭,聽他盡是耗資多少多少錢的解釋,迎合著微笑。然後他又溜到梅拉·格林斯潘——現在的莫雷茨·韋爾特太太身邊。一群青年圍住了這位太太;她儼然成了一間客廳裏麵的王後。


    他久久地聽著她的淺薄無聊的談話,她的矯揉做作的笑聲,她在客廳裏令人厭煩的奔走腳步聲。後來他走了,心裏挺納悶,因為他以前說過,在羅茲的猶太女人中間,梅拉是首屈一指的,而現在他已看不到往日梅拉的影子了。


    “莫雷茨,你是怎麽跟夫人相處的?”他問莫雷茨。


    “你發現她有什麽變化嗎?”


    “簡直認不出來了。”


    “是我的傑作。不過,她不是一個漂亮女人嗎?”他托了托眼鏡,問道。


    庫羅夫斯基沒有回答。他注意著卡羅爾,卡羅爾不太喜歡當女婿這樣的角色。他這時顯得疲倦、冷漠,對妻子娘家的人和各位廠主愛理不理,似乎不屑一顧,而且一有機會就跑到馬克斯·巴烏姆身旁去,甚至莫雷茨身旁去——他跟莫雷茨已經和解。反正不怎麽理其他的人。


    “喂,怎麽樣,咱們大夥兒算是把這塊‘福地’弄到手了吧!”庫羅夫斯基問。


    “這塊地要是能賺幾百萬,那當然。你快賺到了;莫雷茨肯定能弄到手;維爾切克要是不搶,馬克斯也能撈。”


    “說我呐?”斯塔赫·維爾切克嚷著走了過來。他是馬克斯的夥伴,已經進了公司,所以踢開了以往的全部關係戶,憑著金錢和厚顏無恥鑽得挺快。


    “我們正在議論,你要是不搶到馬克斯前麵去,他就也許發跡。”庫羅夫斯基開玩笑地說。


    “該搶就得搶!”他低聲說,象狗見了滿盆狗食一樣直舔嘴唇,說著就去給醜陋不堪、庸俗不堪的克納貝小姐獻殷勤去了;這位小姐可能有二十萬嫁妝呢。


    默裏正坐在她旁邊,小醜似地擠眉弄眼,念念有詞地說著逗趣兒的恭維話,小姐也放開嗓門哈哈地大笑著。


    大廳中間有一個蓋著人造天鵝絨的木台子,台上的樂隊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


    這時候,專門請來捧場助興的工廠職員的低矮的身影都從餐廳、從耳房、從用帷幔掩遮的壁龕中陸續鑽出來,開始跳舞了。


    卡羅爾單獨一人穿過了燈火輝煌、豪華富麗的各間客廳。幾十位客人散在寬大的住宅之中,已不見人影。從住宅的各個角落,從窗簾的花邊上,從絨布裝飾品上,到處都能顯出極度惱人的無聊和空虛。


    他恨不得馬上逃走,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子裏,或者象過去一樣,跟馬克斯、莫雷茨,跟庫羅夫斯基一起找一家小酒店,喝點啤酒,聊聊天,忘掉一切。


    這是心底的欲望,然而,此時此刻他必須應承客人,管著嶽父,讓他盡可能少當眾出醜;他必須沒話找話說,露出笑容,衝太太小姐們說肉麻的恭維話,還得時時跟瑪達說話,甚至關照仆人,因為誰也不會把仆人放在心上。


    嶽母藏在角落裏,穿著一身華貴絲綢衣服,不敢走動,她不知該說什麽客套話。這裏的豪華,一大堆初次見麵的客人,弄得她戰戰兢兢,然後她象影子一樣穿過大廳,誰也不注意。


    威廉光坐在餐廳裏和朋友們喝酒,隔一會兒跟卡羅爾親吻一下。一段時期以來,威廉跟卡羅爾特別熱火。


    瑪達呢?


    瑪達沉溺在幸福和歡樂之中。她的眼裏隻有她丈夫,總是轉來轉去找他,一找到,就百般親昵,弄得丈夫十分厭煩。


    半夜時分,博羅維耶茨基已經覺得筋疲力盡,急忙找到了亞斯庫爾斯基。亞斯庫爾斯基今天打扮得整整齊齊,好象一家之長似的。


    “您快去吩咐一下,開飯吧,客人都已經累了。”


    “比規定的時間早,不行。”這位貴族嚴肅認真地回答,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依然挺著胸脯,捋著小胡子,對百萬富翁們不屑一顧。


    “混賬玩意兒!”博羅維耶茨基隻好親自布置,嘴裏咕噥一句。


    在寬敞華美的餐廳裏,終於開飯了。


    白銀、水晶和鮮花滿滿地覆蓋了桌麵。


    卡羅爾坐在臉紅得象紅牡丹一樣的妻子身旁,耐心地聽著人們的幹杯聲、祝酒詞和對他說的令人膩味的俏皮話。


    晚餐之後,眾人精神爽朗,酒性大發,他又不得不跟那些吃菜象餓狼、喝酒象公牛、滿臉流油的大胖子們握手、親吻,等到男人們和新娘在一起拉扯的時候,三親六眷的姨媽們、舅媽們等等又把他層層圍住了。


    這是名副其實的折磨,害得他腦袋瓜生疼,所以他抽了個空子,擺脫了這些溫柔的、擁戴的魔掌,逃到花屋裏去了。他在那裏歇息片刻,擦了擦被女眷們的香吻弄得潮糊糊的臉龐。


    然而事與願違,他剛在綠葉叢下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些紅男綠女和各色廠主又躡手躡腳地鑽到這兒來了,非常文雅地散站在花叢之下。


    最後,老米勒也急急忙忙跟著跑了進來,傷感地把過度豐盛的酒宴搬到優雅的花壇上;花壇上都是發出寶石斑駁色澤的盛開的千日蓮。


    博羅維耶茨基於是又急忙溜到餐廳。


    可是在這個現在擠滿仆人的餐廳裏,他又遇上了另外一出戲:馬泰烏什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跟米勒太太吵鬧。太太見他臉色猙獰可怕,便戰戰兢兢地吩咐把殘羹剩菜和沒喝光的酒連瓶收進食櫥。


    “胡說八道,虧你……是太太……就這麽……幾個破盤子……今兒辦喜事……兄弟們心裏高興……兄弟們也辦過喜事!德國鬼子的剩酒,不喝!虧你……是太太!”


    他砰的一下子把拳頭砸在桌子上,要轟她走。


    “你,你……闊太太……去睡吧!……這酒,我們能對付……我要喝個夠!……弟兄們也喝個夠……我們的喜事……弟兄們要玩個痛快……夥計,倒酒!……聽你家老爺子馬泰烏什的;不聽,就打掉你的門牙,就‘完事大吉’1,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祝我家老爺健康……其他人,通通給我滾!……”


    米勒太太嚇得六神無主,跑去找卡羅爾。馬泰烏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胡說,用拳頭捶桌子。


    “咱們辦過喜事……董事長先生……我們有工廠……有老婆……有公館……德國鬼子滾他媽……不滾,哼,就砸門牙……讓你腳朝天……滾外邊去……一切都‘完事大吉’2,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


    --------


    12原文是德文。


    後來呢?


    後來,許多個星期,許多個月,好幾年都過去了,歲月都埋進了忘卻的墳墓。歲月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就象新的春天,新的死亡,新的生命無聲無息、不請自來地到來了一樣,就象那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纏在一起的生命之網仍然在無聲無息地結著一樣。


    在羅茲,我們熟悉的人們,在博羅維耶茨基婚禮之後的這幾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羅茲現在生活在狂熱之中,成長的脈膊強勁跳動。城市在飛速地建設,永不疲倦的力量,力量的積累,令人驚異;這股力量象不可阻遏的激流一樣,也傾瀉到了城郊的田野裏。幾年之前還種著莊稼、放牧牛羊的田野上,開始蓋起整條整條的大街,新住宅、工廠、商號,出現了新的欺詐和剝削。


    這座城市象一股席卷天空大地的旋風;人、工廠、物質和情欲、豪富和貧窮、放蕩不羈和永恒的饑餓都在其中翻滾,在瘋狂地急速地旋轉,機器、欲望、饑餓、仇恨都在咆哮:這是一切人反對一切、反對一切人的吼叫。


    一切狂暴恣肆的自然力量踏著工廠和人們的屍體向前狼奔豕突,要更快地奪取百萬贏利;而那贏利的源泉,似乎正在從這塊“福地”的每一寸土地上湧流出來。


    庫羅夫斯基扶搖直上地掙得了產業;馬克斯·巴烏姆和斯塔赫·維爾切克公司已經是實力雄厚的公司,正在用它們那廉價劣質的頭巾買賣更為強勁地擠垮格林斯潘·莫雷茨和格羅斯曼的公司。


    莫雷茨·韋爾特已是一位廠家;他現在出入以車代步,在大街上已經不再認識那些資本低於五十萬的同行了。


    卡羅爾一度經營過的布霍爾茨公司,仍然是群龍之首。


    莎亞·門德爾鬆公司未得列於其右。這家公司再度失火;火災之後,它擴建了工廠,增加了兩千名工人,但它同時變得越來越熱衷於慈善事業:雖然剝削工人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卻又為工人建築了豪華的醫院和殘廢工人、喪失勞力工人的收養所。


    格羅斯呂克繼續招搖撞騙,甚至變本加厲,因為他把自己的梅麗嫁給了一個因吃喝嫖賭而羸弱不堪的伯爵公子,還得給他治病,養活他。


    特拉文斯基含辛茹苦戰勝了以往的失利,兩年來已經初露鋒芒,開了一家頗受敬重的公司。


    米勒徹底搬出了羅茲,把工廠交給了博羅維耶茨基,自己和太太在兒子家養老——他在庫雅維給兒子置了一個大花園。威廉一心想當貴族,準備跟一個女伯爵結婚,自稱德·梅勒,到羅茲來還帶著一個穿錦衣的家仆,馬車上都用未婚妻和博羅維耶茨基的混合徽章。工廠他已經完全不管,光知道從那兒理所當然地分享大筆的收入。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是一座大工廠的神氣十足的老板。


    這四年來,他大大擴充了工廠,改革了人造絨布的工藝,把產品提高到完美的地步,建築了新車間,擴大了銷售市場,而且還在不斷前進。


    他和瑪達·米勒結婚並接管工廠之後的四年,幹脆就是超人勞動的四年。


    他一直是早晨六點鍾起床,半夜上床,哪兒也不去,不逍遣,不享受、不動用那幾百萬家私,沒有一點生活樂趣。他光知道工作,任憑利潤的旋風擺布。從他手裏流過的這條金水河——他的工廠,就象水螅一樣,用它的幾千條腕足把他死死地揪住,毫不止息地吸吮著他的全部心血,奪走他的全部時間,全部精力。


    他已經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幾百萬,他每天撫弄這筆金錢,和金錢共呼吸,共同生活;滿目所見,都是金錢。


    這種成年累月的力所不及的工作,正在耗盡他的體力。幾百萬金錢一點也沒有使他歡欣——相反,他越來越覺得精疲力竭,沒有熱情,心境淒涼。


    他心裏越來越多地感到百無聊賴,感到不好受,感到十分、十分孤寂。


    瑪達是一位賢妻良母,照料他的兒子有方,侍候他無微不至——但是,除此之外,她一無所長。把他倆聯結起來的,隻有這個孩子和共同居住的房舍,別無其他。她象偶像一樣敬重丈夫:丈夫如果不高興,她就不敢接近他;丈夫如果心緒不好,她就不敢說話。而他呢,就聽之任之,讓她敬重、崇拜,有時候也獎給她一句什麽動聽的話或者善意的微笑;溫存或者真情的流露已經越來越少。


    他從來沒有朋友,過去在同事中還有許多熟人和同誌,而現在,隨著他的勢力的增長,大家都疏遠了他,變成了灰色的芸芸眾生,被環繞著他的不可跨越的幾百萬金錢的鴻溝隔絕開了;他和百萬富翁們也並不交往,因為他首先缺少時間;還有就是他太看不起他們,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存在著由於競爭引起的許多敵意。


    所以他隻剩下了幾個最親密的夥伴。


    但是他常常回避庫羅夫斯基,因為此人為安卡一事總是不諒解他,而且一有機會就十分刻薄地傷害他。


    他和莫雷茨·韋爾特也不能交往,因為他打心眼裏討厭他。


    他和馬克斯·巴烏姆也若即若離;他們常見麵,馬克斯甚至還是他兒子的教父。雖說如此,他們互相也是冷淡的,隻保持著過去同學的關係,而不是朋友關係……馬克斯也象庫羅夫斯基一樣,為他和安卡的事十分惋惜,並且總是忘不了這件事。


    博羅維耶茨基越發感到自己的孤寂和包圍著他的可怕的空虛;這種空虛,是幾百萬金錢和累死人的工作所填補不了的。


    最近一段時期,他越加經常感受到了心靈中的不能忍受的、說不出的饑餓。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他對工廠、利潤、所有的人、金錢,都感到厭煩,對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厭煩。


    他走進工廠的時候,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工廠的四麵石圍牆震顫著,一片工作的轟隆聲響。


    博羅維耶茨基滿臉陰雲。他穿過各個車間,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也不說話,什麽也不看,誰也不屑一顧。他象架活動機器一樣走著,黯然失神的目光無精打采地掃過運轉著的機器、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工人、灑進春日陽光的窗口。他乘升降機上樓到了成品幹燥車間;這兒的長桌子上、地板上、手推車上放著幾百萬米布料。他從當中走過,不自覺地、冷淡而鄙夷地踩著過去,走到窗口站住了;從這兒可以眺望延展到森林邊緣的條條地壟。他望了一下四月明麗晴和的陽光,外麵到處洋溢著歡樂、溫暖,長滿了嫩綠的青草。他還遠眺了淺藍色天空深處的透明的朵朵白雲。


    可是他馬上走開了,因為他感到某種如潮如流、不可名狀的憂鬱情緒在襲擊他。


    他又從一個車間走到另一個車間,從一間大廳走到另一間大廳,穿過那由轟隆聲、咆哮聲、吱紐聲、工作、嗆鼻氣味和蒸騰悶熱組成的地獄。可是他越走越慢,一麵提醒自己:這一切,周圍的一切都是他的財產,都是他夢寐以求的王國。


    他驀地回憶起往日的夢幻——那股他曾經駕馭過的強大力量。


    現在他有了這一切;想起往昔,想起往日的夢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過去當他一文莫名的時候,他曾經相信過,百萬家私會給他帶來某種不同凡響的、天上人間般的幸福。


    “究竟給了我什麽呢?”他現在思索著。


    是啊,這個王國究竟給了他什麽?


    疲倦和煩悶。


    精神上的空虛和憂鬱,某種不可名狀的、強烈的、越來越壓迫著他的靈魂,使他不得安寧的憂鬱。


    他現在坐在染房裏。啊,在那兒,在染房的窗外,田野上是一片春光,到處金光閃爍,到處飛揚著孩子們欣喜的呼叫聲,鳥雀在歡樂地鳴叫,玫瑰色的團團炊煙嫋嫋升起;那裏是那麽明亮、清新、朝氣蓬勃。複蘇的大自然的欣喜歡愉在廣闊的天地之間回蕩,滲透一切,令人不由得想出去走走,想放聲歌唱,想大聲呼喚,在草地上跳躍,和白雲一起飄舞,和風兒一起飛翔。在充滿陽光的風中和樹叢一起搖曳,呼吸新鮮空氣,讓全部力量、全部激情奔放,去生活,生活!……


    “可是今後怎麽辦呢?”他又傾聽著工廠的呼嘯,憂鬱地思忖起來。


    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我想要的、我追求的東西,都有了,都到手了!”他懷著一個囚徒的無可奈何的憤恨心情想著,一麵抬頭仰望自己工廠的紅牆;他看著這個魔鬼般的暴君正在用它的成千上萬個窗子興高采烈地向外窺探,正在如癡如狂地工作。它的五髒六腑都在震顫,它的幾百台機器十分得意地奏出了低沉的凱歌。


    他到了事務所;工廠已經使他感到厭膩。


    在前屋裏,主顧、商人、代理人、辦事員、找工作的工人、成百上千件事務都在等著他處理,亂哄哄的,急不可待。然而,他卻從一個側門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到城裏去了。


    他看不見任何人,因為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十分折磨人的煩惱和無法滿足的心靈空虛。


    整座城市充滿了陽光和喧囂不已的瘋狂的運動。成百上千家工廠,象加固碉堡一樣,正在呼嘯、在工作。從一切街道、從一切房屋、從條條胡同、甚至從田野裏,他都聽到了勞動的深沉聲響、機器的轟鳴、拚死拚活鬥爭的竭盡全力的喘息和勝利者得意忘形的笑鬧聲。


    這一切都使他厭煩透頂!


    在大街上,他遇見了男爵,那男爵半坐半臥地乘著馬車,洋洋自得,威風凜凜招搖過市,臭擺闊氣,象一頭養肥了的紅皮肥豬一樣;他對他輕蔑地瞪了幾眼。


    “哼,牲口,一座有幾個頭銜的公館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為什麽我就不能照此辦理,這麽擺闊氣享受呢?他們倒是挺幸福的!”他想。


    可惜,他作不到象百萬富翁們那樣地享清福。


    然而,究竟什麽才能使他開心呢?


    女人?哼,他愛過好幾個女人,自己也得到過她們的愛;


    可是他已經膩了!


    玩樂!什麽玩樂?有什麽值得費一番力氣去爭取那玩完之後又不使人感到無聊得更加不可忍受的玩樂呢?


    酒!兩年以來,由於工作過度,他隻吃生菜,差不多光靠喝牛奶活著。


    他不喜歡豪華的生活,不願意到處眩耀自己,覺得實在沒有必要。


    再賺他幾百萬!有什麽用?賺到了手的錢還花不完呢。有什麽用?


    他已經成了金錢的奴隸,還嫌不夠嗎?為了追求利潤,他已經耗費了精力、生命,還嫌不夠嗎?這些黃金的鐐銬他越戴越沉,還嫌不夠嗎?


    “倒是梅什科夫斯基說的話有道理!”他想起了這個人對過度的勞累在庸俗的金錢的咒罵,感慨了片刻。


    他越想自己的處境,越想日後麵臨的那些又無聊、又痛苦的漫長、漫長的歲月,就越覺得意氣消沉。


    他走了很久,最後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倫娜公園。


    他在還很鬆軟的林蔭路上信步走著,好奇地望著小草,以及在和煦陽光照耀下微風中擺動的淺綠色纖葉。


    空無一人的林蔭道上一片寂靜,隻有烏鴉在跳躍,麻雀在啾啁。


    他雖然感到慵倦,卻仍在頑強地走著,幾乎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以前和露茜會麵的地方。


    “露茜……艾瑪!……”他喃喃低語,觸景生情地環顧著公園,空蕩蕩的空園。這時他極感悲哀地想到,他現在沒有什麽人可以等了,誰也不會來;他是孤孤單單的一人……


    “不久以前的事,卻顯得這麽久遠!”


    是啊,以前,他生活過,戀愛過,動過感情。


    可是現在呢?……


    現在,取代他全部青春及青春的全部活力的是他的幾百萬塊錢和——無聊——無聊。


    他咧了一下嘴,輕蔑地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心境庸俗,繼續往下走去。


    他遊完了公園後,回家時在大門旁邊遇到一隊小姑娘走來,在她們後麵有兩位小姐。於是他躲到一旁,望了她們一眼。


    “安卡!”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後,他不假思索地就摘下帽子。


    是的,這是安卡。


    安卡立即快步向他跑來,伸出了一隻手。


    “很久沒見您了,很久啦!”她高興地說。


    他吻了她的手,怎麽看她也看不夠。


    是的,這是安卡,來自庫魯夫的過去的安卡,年輕,漂亮,朝氣蓬勃,嫵媚動人,又純真,又華貴。


    “您如果有時間,就和孩子們走一走吧。”


    “這一群是什麽孩子?”他輕聲問。


    “我保育的孩子。”


    “您保育她們?”


    “我應該作點事情,而且這件工作給我的樂趣很大,我正在想辦法再開一班。”


    “照看這些孩子您覺得很有樂趣?”


    “甚至是很大的幸福呢,完成義務,作點好事,雖然範圍不大,卻是一種幸福。您……也很滿意嗎?”她悄悄地問。


    她的聲音顫抖了,眼睛飛快地在他那枯黃憔瘁的臉上掠了一下。


    “是啊……是啊……很滿意……”他很快、很勉強地回答;


    心怦怦地跳得很猛,連氣都出不來了。


    他們沉默著肩並肩地走著。小姑娘在水池旁邊玩耍,開始用尖細的聲音唱一支兒童歌曲;那歌聲象金石聲,又象纖細草葉的沙沙聲。


    “您的氣色很不好……這麽……”她輕輕地說,眯了眯眼睛,為的是掩藏發自深切同情的淚水。她象妹妹那樣愛護、心疼地瞅了瞅他的塌陷的眼窩、突出的顴骨,深深的皺紋和微霜的兩鬢。


    “您不要為我難過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想要幾百萬——現在有了;有了幾百萬還不知足,這是我的罪過。是啊,我在這塊‘福地’上得到了一切,就是沒得到幸福,這是我的罪過。這是我的罪過,我忍受著空虛的痛苦。”


    他突然停止了這種從心上湧出的痛苦的傾訴,因為他發覺,她的臉上淌滿了淚水,痛苦無法壓製,嘴唇都抖動了起來。


    一見她淚水漣漣,他就說不出話來了;極度的痛苦象尖利的牙齒一樣咬齧著他的心。他握了一下她的手,便趕緊走開了,怕流露出他內心如洶湧波濤般的激動。


    “出城,快!”他登上一輛馬車,粗魯地叫道。


    他激動得全身發抖。他在回憶,心靈上布滿了回憶的影像;在他的腦海深處,他的波濤翻滾的內心深處,都充滿了對往事的回憶;這是一種有如一幅幅美麗的、充滿喜悅和歡愉的圖畫一樣的回憶。他力圖挽留住這樣的回憶,想用它來填補心裏所感到的空虛,把今天的事、眼下的淒涼全部忘掉;但是他挽留不住,因為在他的腦海裏又迅速閃現出了另一幅圖景,另一種回憶,這就是:他給安卡造成了屈辱,對她犯下了罪過。他昏昏沉沉地呆坐著,半閉著眼睛,幾乎麻木不仁,但他還在壓製那心中想要發出的呼叫,平息因為見到了她而引起的心髒的強烈跳動。力圖克製那心中突然產生的難以駕馭的對幸福的追求。


    “我這是罪有應得,活該,活該!”片刻之間,他又痛痛快快地這樣想了,他了解自己的痛苦何在,認識了自己的處境和罪過。他終於克製了自己,征服了自己,可是這個勝利的取得,卻是付出了不少代價的。他甚至沒有回到妻子和兒子那裏去,而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打發走了等著侍候他的馬泰烏什,留下自己一個人。


    他仰麵朝天地躺了很久,一動也不動,什麽也不想,隻有一團迷霧,一團模模糊糊的念頭在腦海裏反複出現,使他陷入幾乎神智不清的狀態。


    “是我把生活給毀掉了。”他突然說,不由自主地從長沙發上站了起來。這個判斷是突然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它象倒鉤一樣釘住了他,又象一道光芒一樣地照射著他,讓他痛苦。


    他環顧漆黑一團的房間,好象突然大夢方醒,看到一切都煥然一新。


    “到底是為了什麽呢?”他捫心自問道;接著打開了窗戶,開始思索起來。


    外麵的喧鬧聲逐漸小了,城市已經寂靜下來,在這甜美的四月春夜裏,進入了夢鄉。


    那不時被抖瑟的星光劃破了的黑夜天空,就象一件大衣一樣,把城市裹在裏麵。


    從書房窗口,可以望見沉睡中的城市象一片寬闊無邊的、昏黑的海洋,隻是這裏那裏漂浮出夜班開工的、象發光島嶼一樣的工廠,風時時送來它的含混不清的轟隆聲響;這聲響聽起來好象是遠處森林的呼嘯一樣。


    “到底是為了什麽?”他聚精會神,苦思冥想,象準備進行搏鬥;可是他的心卻已經開始作出回答,使他想起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給他重新展現出了他已然忘卻的全部生活經曆。他不願意聽他心裏的話,他躲避,他逃跑,可是到最後他不得不降服,不得不觀看、傾聽。於是他開始好奇地對自己進行觀察;這種好奇雖然給他帶來痛苦,雖然十分殘酷,可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涯,四十年的經曆;這一切都象纏繞在時間的線軸上的紗線一樣,又在他眼前展現出來;他可以仔仔細細地審視它;他正在審視。


    城市已經熟睡,潛伏在黑暗中,象水螅那樣,它的所有的腕足都接觸到了地麵。而遠方星星點點的電燈就象一群腦袋被燒著了的大雁,用它們淺藍色的眼睛望著黑夜,看守著這條沉睡著的水螅。


    “這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原來是怎麽樣,現在就依然要怎麽樣。”他頑固地、象對誰挑戰似地喃喃低語。但盡管如此,他卻回避不了他那覺醒的良心對他的責備,壓製不下那被他踐踏過的信仰、被他出賣過的理想、被他的利己主義所輕視的生活的聲音;這些聲音責備他隻為了自己生活,責備他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為了趾高氣揚,為了幾百萬的金錢竟去踐踏一切。


    “是啊,我是個利己主義者,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飛黃騰達……”他一字字地重複著這兩句話,好象用這幾句話鞭笞自己;於是,那可怕的痛苦,羞恥和人格喪盡之感就又把他的心全吞沒了。


    他獻出了一切,可現在有什麽收獲?一堆毫無用處的金錢。他既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平靜;既沒有得到滿足,又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生活的樂趣……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人不能夠隻為了自己生活,之所以不能,是因為自己會遭受不幸的威脅。”這個真理他懂得,可是隻有到了現在他才體會到,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正因為如此,我失掉了自己的幸福。”他因為回憶起安卡的話,得出了這個結論。同時,他也給她寫了一封長信,說他要為自己廠裏工人孩子們設立一個保育園,請她不吝指教。


    他又開始了思索,然而這種思索是為了尋求擺脫今天的心境和走向明天某個目標的道路;可是他一想到明天將要來臨的無聊,就又不寒而栗了。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得很慢,城市在睡著,可是它睡得不安寧,在作惡夢,因為透過包籠城市的點綴著燈光的夜霧,不時可以聽到大地輕微的抖動,可以聽到一種深沉的、拖得很長的痛苦的呻吟——這是疲勞的機器、遭遇謀殺的人、或者被毀壞的樹木發出的呻吟。不時還可以聽到某種呼叫聲從空無一人的街道遠處發出,響了一陣後,又漸漸消匿了,還可聽到那不知由來的戰栗,包括神秘的閃光、話聲、哭聲、啜泣、笑聲的戰栗——往日生活或者未來生活的全部音響都在全城回蕩,儼然是這些牆壁、包在黑暗中的樹木、被虐殺的大地的夢中幻影……


    間或出現深沉的、令人悚然的寂靜,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沉睡的龐然大物脈搏的跳動;這個巨人伏在大地上,睡得如此安穩,就象母親懷中的嬰兒一樣。


    隻是在遠方,在大牆之外,在田野裏,在這塊“福地”周圍,在午夜的無法探測的深遠之處,才有某種運動,才傳來話語的絮聒聲,轟隆聲,歡笑、啜泣和咒罵的聲音。


    條條大路都象滿漲春潮而閃閃發光的河流一樣,從世界各地通向這塊“福地”;條條小徑都蜿蜒穿過碧綠如茵的田野、鮮花盛開的果園、蕩漾著小白樺樹花香和春天氣息的森林、荒僻的小村莊、不可通行的沼澤通向這裏。在這些坦途和曲徑上,大群的人在疾走,成千上萬的馬車在吱紐作響,千萬輛貨車在風馳電掣般地飛奔,發出千萬聲歎息。人們以灼熱的目光投向黑暗,迫不及待地希望發現這塊“福地”的麵目。


    人們排著不見頭尾的隊伍,從廣闊的平原,從起伏的山巒,從荒僻的村莊,從各國首都和大小城鎮,從茅屋下,從宮殿中,從高地,從溝渠走向這塊“福地”。他們用自己的血液澆灌這塊土地,對它抱以希望,對它提出需求,為它貢獻出了力量、青春、健康、個人的自由、大腦和雙手、信仰和理想。


    為了這塊“福地”,為了這個水螅,村莊荒蕪了,森林被砍伐了,大地因為獻出寶藏而貧瘠了,河水枯竭了,人也出生了。而它,則把一切都吞食了,用強而有力的牙齒把一切人和物、天和地都咬碎了,給屈指可數的一小撮人換來毫無裨益的百萬金錢,給萬千大眾帶來饑餓和困苦。


    卡羅爾思索著,走著,同時久久地凝望著城市和夜色。在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色。早霞在淡綠色的幽暗中伸展,燕子開始在花屋簷下鳴囀,黎明涼爽清新的微風緩緩地搖曳著樹木。天越來越亮,在道道晨光的映照之下,近處屋頂上那早已失去光澤的鐵板閃出了白光,老巴烏姆工廠廢墟越來越顯得清晰,頹垣斷壁、殘門破窗、倒塌的煙囪,好象從地下鑽了出來,又如殘損的骷髏一般,悲哀地顯出黑色的輪廓。


    博羅維耶茨基心靜如水,他已經找到了通向未來的道路,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後生活的目標。他已經和過去的“我”決裂,把自己整個的過去踩在腳下,現在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新人,雖然悲哀,然而有力量,已準備好去作鬥爭。


    他很蒼白,僅僅經過這一夜就蒼老多了,深深的皺紋刻在前額,但是臉上卻落上並固著了下定決心的表情——這是痛苦的認識過程的鑿刀挖出來的決心。


    “我喪失了自己的幸福!……現在為人創造幸福。”他一麵慢慢地說著,一麵以他強烈的、大丈夫的目光,象堅不可摧的臂膀那樣,擁抱著安睡中的城市,和正在從幽暗夜色中漸漸露出麵孔的遼闊廣大的田野。


    加維爾——巴黎


    1897—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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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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