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羅維耶茨基公司棉製品加工廠已於十月一日開工。博羅維耶茨基或韋爾特先生負責簽署借據。”


    博羅維耶茨基小聲讀完商業通報後,立即拿著它去找亞斯庫爾斯基。


    “必須把它交付給各大報刊,明天送給各個公司;莫雷茨先生提供地址。”


    他來到寬大的工廠廠院裏,那兒還堆放著腳手架和各種機器部件,因為工廠雖已正式竣工,但事實上隻有紡紗車間開了工,其他各部分的工程都完結得匆忙草率。


    由於種種原因,卡羅爾不願意、也不能坐等全麵完工,所以就先讓紡紗車間開工,規定今天為工廠開工日,同時開動機器。


    他心情異常急躁、不安,在紡紗車間長時間觀看了馬克斯進行的試車工作;這個馬克斯累得滿頭大汗,嗓子叫得都發啞了,滿身汙垢,疲倦不堪,在大廳裏東跑西顛,親自關閉機器,檢修,然後又重新開動,以關注的目光審視吱紐作響的梭子和紡出來當實驗品用的線。


    “馬克斯,停工吧,大家都準備回家了。”


    “西蒙神父來了?”


    “跟查榮奇科夫斯基一起來的,還直問起你呢。”


    “我過一個鍾頭來。”


    卡羅爾看到工人們在老工長亞斯庫爾斯基指導下用樅樹花環裝飾的大門和窗戶,感到高興。


    另外一批工人布置好了工廠大院的通道,擺了許多長條桌,上麵鋪滿從還沒最後完工的倉庫裏拿來的印花布;桌子是給工作人員和建築工人預備的,規定要發給他們類似早飯的點心。


    在家裏,卡羅爾也急忙準備好了接待應邀參加今天典禮的同行、朋友和熟識的廠主們。


    卡羅爾在各個車間和院子裏走來走去。他奇怪地覺得全身無力,似乎感到惋惜,因為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得開始新的、更加繁重的工作。他仔細看著那些圍牆和機器,非常愛護,對它們十分親切。


    他為工廠獻出了這麽多歲月,這麽多精力、心血和不眠之夜,工廠也由於他的決心、由於他貢獻的力量和心血在他的眼下成長、發展起來了;他現在清清楚楚感覺到他自身的一大部分已經砌進了這堵堵紅牆,鎖在這些奇形怪狀、旋轉起來象怪物一樣的機器裏;這些機器暫時還睡在地板上,靜悄悄的一動也不動,可是卻準備好了待他一聲令下就立即轉動;它們雖然象死了一樣,卻充滿了內在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沒有理睬達維德·哈爾佩恩,這個人雖然病魔纏身,卻不請自來了;他走得很慢,一麵祝他幸福,以高興的目光觀望新工廠,觀看各個車間,對一切都興致勃勃,一麵反反複複對馬克斯說:


    “我真高興,真高興啊,巴烏姆先生,你們一蓋工廠,羅茲就又興旺起來羅。”


    “你別轉了向!”馬克斯咕噥了一句。可是達維德·哈爾佩恩並不介意,繼續觀看,後來,在舉行典禮時,脫帽站在一旁,欽慕地望著各位廠主和擁擠的人群,望著搖錢樹般的新車間。


    “你找什麽?”莫雷茨跟卡羅爾到了空闊的大廳裏,問道。


    “沒什麽,我看看。”他憂鬱地回答說。


    “對工人的招待不能省一點嗎?”莫雷茨問。


    “要省,就什麽也別給;本來已經夠寒酸的了。”


    “得花四百盧布呢,賬單已經交給我了。”


    “就算咱們犒勞犒勞他們吧。至少今天你別反對我。你瞧,咱們長期的理想不是實現了嗎。”他指了指工廠,輕聲地說。


    “誰知道好景長得了長不了呀。”莫雷茨回答,同時怪裏怪氣地微笑著。


    “我向你保證,隻要我在,工廠就在。”他使勁地嚷道。


    “你說話象個詩人,不象個工廠主。誰能保證,過一個星期工廠不會變成一堆破磚爛瓦!有誰知道一年以後你就會不要它了。工廠,就跟印花布一樣,是暢銷貨,要是通過它能撈一筆,那它同樣是賣得出去的。”


    “你這理論我早聽膩了,恐怕得翻新了。”卡羅爾說,於是他們一起回到了家。這時家裏已經有十來個參加慶祝典禮的人,都坐在露台欄杆上。


    過了一會兒,西蒙神父穿著法衣來了,大家便都跟隨著他出發。


    這是一個隆重的時刻,大群工人脫了帽子,身披盛裝,擠滿工廠的院子和車間。


    神父從一個部門走到另一個部門,連連祈禱,給牆壁、機器和人們灑聖水。


    在紡紗車間,每台機器旁邊都有人站著,全部傳送裝置、輪子和皮帶都充滿了力量。典禮之後,博羅維耶茨基發出信號,所有的機器立即步調一致地開動起來,可是轉了幾圈就停了,因為工人們要去倉庫吃早飯。


    工廠開了工。


    全部同僚都到廠主家進早餐去。


    第一個為工廠繁榮昌盛舉杯祝酒的是克諾爾,他在冗長的祝詞裏善意追述了博羅維耶茨基在布霍爾茨公司裏的成績;第二個為工廠興隆、為精明強幹的股東和朋友健康舉杯的是格羅斯呂克,最後他吻了卡羅爾,更親熱地吻了莫雷茨。


    查榮奇科夫斯基在舉杯祝願“和氣生財”時,大家反應卻很冷淡。隨後,卡奇馬列克也站了起來;他從一開始就是靜悄悄地坐著的,麵對滿座的百萬富翁和這異乎尋常的宴會,他感到害怕,可是幾番真摯誠懇的祝酒之後,他的勇氣和場麵話也湧上了心頭。他斟滿了一杯白蘭地,和梅什科夫斯基以及一些波蘭人碰杯後,便用雖然沙啞卻很有勁的大嗓門說:


    “我說幾句!和氣生財,我就不信——因為咱們大家都吃一鍋飯,誰都想比別人多吃。狗跟狼隻有一同啃一隻小牛或者山羊時候才講和氣。要是誰需要別人幫忙,那就得跟大家講和氣,可是我們大家不必講什麽和氣,因為即使講,我們也不會讓步……耍心眼兒……打算盤……還有比方說動拳頭,反正不會讓步……我們有力量,又有腦筋,所以……我才說這番話。我為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幹杯!……”


    幹杯之後,他想繼續說下去,可是人們故意叫好起哄的聲音淹沒了他的話聲;因為德國人和猶太人已經開始大皺眉頭,於是他住了口,繼續跟梅什科夫斯基一起飲酒。


    過後,祝酒便沒完沒了了,所有的人都開口說話,頃刻之間,喧鬧聲四起。


    隻有卡羅爾沉默不語,隔一會兒就往在倉庫裏歡宴的工人們那兒去一趟,因為安卡在那兒主持宴會,一大群工人團團圍住了她,吻著她的手,又因為那兒也在為卡羅爾的健康頻頻舉杯,所以他必須去和他們一起幹杯,以示謝意;但是他退出的時候卻把安卡叫了出來。他特別高興,心滿意足,拉著她的手一邊指劃工廠,一邊叫道:


    “這是我的工廠!有了它我就不鬆手。”


    “我也有說不出的高興。”安卡喃喃地說。


    “可是不象我這麽高興。”他似乎在微微譴責了。


    “哪兒的話呀,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說完她就走開了,因為尼娜·特拉文斯卡招呼她到花園的涼亭去。


    “她還生我的氣呢,得重新對她下下功夫。”他一麵想一麵來到露台上;餐廳裏的桌子有好幾張都搬到了這兒,因為那兒太擁擠、太悶氣。


    莫雷茨興致勃勃,忙個不停,照料著一切,不時拉著格羅斯呂克出去說幾句秘密話。


    大家歡宴喜慶,隻有馬克斯·巴烏姆幾乎根本不參與,他坐在父親身邊。他父親雖然應邀前來赴宴,可是那張好象長滿了墓地青苔的陰沉沉的幹癟的臉早把人都嚇跑了;他誰也不理睬,偶爾喝一口酒,冷眼瞅瞅聚會的客人;當有人問他一句話時,他回答得也頭頭是道,還望望工廠新砌的紅色煙囪。


    在臨街的一個小房間裏,坐著西蒙神父、查榮奇科夫斯基阿達姆先生,第四位是庫羅夫斯基。他們正在打勝牌,象以往那樣痛痛快快地爭吵不休。隻有庫羅夫斯基老是一發完牌就偷偷溜走,到處尋找安卡,跟她說幾句話,回來的時候撩逗幾句已經喝醉酒的凱斯勒;可是他打牌打得很糟糕,老是把牌弄錯,攪得其他三個人也打不好,因此他得聽阿達姆先生的數落和查榮奇科夫斯基的吼叫。隻有西蒙神父滿意地笑著,拿長煙袋棍打著法衣:


    “好啦,好啦,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好人閣下,你招人家查榮奇克討厭,人家可要記在心裏的。哈哈哈!查榮奇克,你撇開三個人躺倒不幹,那就改姓吧,姓巴蘭科夫斯基吧,還姓什麽查榮奇科夫斯基呢1,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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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在波蘭語裏,“巴蘭”意為“山羊”,“查榮奇”意為“兔子”。


    “這是我的錯兒?”這位貴族用拳頭敲著桌子嚷了一聲,“大好人先生,怎樣竟讓我跟傻瓜們打牌,哼,連牌都不會拿!——梅花七,出!”


    他們爭執一番之後,又安靜下來打牌。隻有阿達姆先生還是老習慣,因為牌好,就用腳踏著椅子橫木,哼哼唧唧地唱起小曲來:


    姑娘們呐,去采蘑菇,采蘑菇,采蘑菇,嗨!


    西蒙神父時時伸出滅了火的長煙袋,叫道:


    “雅謝克,喂,混小子,點火!”


    雅謝克不在,隻有馬泰烏什在聽候吩咐;安卡是特意安排他來侍候神父的。


    庫羅夫斯基一語不發,笑盈盈地接受了查榮奇科夫斯基的咒罵;他覺得這位貴族遺老非常有趣。


    “先生們要白酒呀還是要啤酒?”安卡進來關照道。


    “不要,我親愛的孩子,什麽也不要。可是你知道嗎,安卡,查榮奇克剛才撇下我們仨睡覺去了。”西蒙叫了起來,還嘻嘻嘻地笑著。


    “我的上帝,神父幸災樂禍,太不應該了;等著你的下場吧,哼,跟桑多米日那兒的基尼約爾斯基一家人一樣,他們……”


    “我親愛的大好人,那兒的事跟這兒沒關係,還是專心打牌吧。人家出主牌,你得出王牌;有王牌就拿出來,甭想打馬虎眼。”


    “我跟誰打馬虎眼了?”查榮奇科夫斯基凶狠地咆哮起來。


    於是他們又吵鬧了起來,整個住宅和花園都回響著查榮奇科夫斯基使勁的吼叫聲,使露台上的客人也都驚慌地望著博羅維耶茨基。


    “維索茨基先生,請你這位大夫替我吧!”庫羅夫斯基衝通過隔壁房間走來的一個人叫道,同時把牌往他手裏一塞,就外出找安卡去了。安卡正在花園裏和尼娜散步。他找到她們後,便一起來到一個涼亭裏;亭子上爬滿了葉子已經變紅的葡萄藤,周圍栽著成排的紫蘿蘭和翠菊,已經萎謝。


    “天氣真好。”他坐在安卡對麵,說。


    “好,也許因為是秋天的最後一天了。”


    他們沉默了許久,呼吸著那散發出正在凋謝的花卉和蕭蕭落葉的說不上來的香味和令人舒暢的空氣。


    發白的陽光在花園裏撒下了金色的塵埃。塵埃淡淡地遮掩著萬物的輪廓,給蕭瑟園子裏的秋色投上了一層絕妙的清淡得發白的黃金色彩。


    草坪上的蛛網閃閃爍爍,在溫暖的微風中飄蕩;長長的蛛絲象玻璃細線一樣,粘結在牆下合歡花的金黃色葉子上,掛在抖瑟著幾片紅葉的半裸的櫻桃樹上或者擦破皮的樹幹上,長時間地搖曳;微風又把這些銀絲吹起,讓它們高高地飄飛,飛到了屋頂上,飛向似乎在房屋海洋上搖動的一群破舊的煙囪上。


    “如果在農村,今天這樣的天氣要美一千倍。”安卡輕聲說。


    “噢,那當然。天氣好是好,可是我要說句請你不必介意的話:對今天這個典禮,你並不太高興,安卡小姐。”


    “恰恰相反,很高興;不管是誰的願望得到實現,我都有說不出的高興。”


    “你這話說得太籠統了,這話我信;不過我看不出今天的事讓你高興。”


    “你看不出來,我有什麽辦法呢?我心裏的確是歡喜的。”


    “可是從你的話音裏聽不出來。”


    “語言怎麽可能跟感情不一致呢?”


    “可是現在就不一致,讓人想到,你是不以為然的。”庫羅夫斯基大膽地把話說透了。


    “你沒聽清楚,得出來的結論更莫名其妙。”


    “也許是吧,既然你這麽看。”


    “安卡沒想的事,希望你別亂猜。”


    “有事,我們可以不想;可是,雖然不想,事情還是在我們心裏,即使是在潛意識中。我看我也是對的。”


    “一點也不對。你說的話隻適用於你自己。”尼娜叫道。


    “當然,隻有小姐們允許我們承認我們有理的時候,我們才有理。”


    “你們總是自己認定,從來不問我們的看法如何。”


    “有時候也問……”


    他笑了一下。


    “問,也是為了強調自己有理。”


    “不是,問是為了討人喜歡。”


    “凱斯勒找咱們來了。”


    “那我得走;我想一口把這個德國人吞下去。”


    “可你把我們撇下,讓他纏著。”安卡說。


    “他漂亮得出奇,就象秋天一樣漂亮,漂亮得很呢。”尼娜目送著庫羅夫斯基,議論道。


    “庫羅夫斯基,來來來,來喝酒。”梅什科夫斯基坐在露台上的一張桌旁叫他,身邊是一大堆酒瓶。


    “好,為工業的發展和成功再幹一杯。”庫羅夫斯基舉著杯子說,然後轉身看了看馬克斯;馬克斯坐在欄柵上,和卡奇馬列克聊天。


    “我不為工業的成功幹杯。快讓工業垮台吧,讓它的那些仆從們都死光。”梅什科夫斯基嚷道,他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別胡說八道,今天是真正的勞動節,勞動的日子長,有奔頭。”


    “住嘴,庫羅夫斯基,勞動節,真正的勞動,日子長,有奔頭!高談闊論,句句犯混!快住嘴吧,庫羅夫斯基,你跟臭工人混在一起,也長了滿腦袋癩瘡,你過日子、幹活,象頭牲口一樣,就知道撈錢。——我為你的長壽幹杯。”


    “祝你健康,梅什科夫斯基,星期六來找我,好好談談。


    我得走了。”


    “好吧,不過,再跟我喝一點。卡羅爾不想喝,馬克斯不能喝,凱斯勒就會跟娘兒們嘻皮笑臉,特拉文斯基喝夠了,爛貴族光知道打牌,我這可憐的孤兒沒人理,我不想跟莫雷茨還有那些廠主們一起喝酒。”


    庫羅夫斯基便又呆了一會兒,跟他一起喝酒,同時望了望凱斯勒;凱斯勒正在和小姐們散步,嘴裏嘀嘀咕咕說著什麽,腮幫子直動,在陽光下,更象一隻鐵鏽色的蝙蝠了。


    客人漸漸告辭,隻留下至交好友和米勒;他一直把博羅維耶茨基拉在身邊,和他十分親切地談話。默裏在宴會快完時才來,坐在馬克斯和一夥同行身邊,以驚奇的、著了魔般的目光盯著女人們。而女人們則由於向晚天涼都從花園裏回來了;她們坐在露台上,有成群的男人圍著。


    “你的事怎麽樣,要結婚了?”馬克斯悄悄問他。


    英國人不回答,等把女人觀賞飽了,才小聲說:


    “我想馬上結婚。”


    “跟誰?”


    “反正是一個,既然娶兩個不行。”


    “你動手太晚了,因為其中一個已經成了夫人,而另一個過些日子也要當新娘。”


    “老是太晚了,老是太晚了!”他痛苦地囁嚅著,兩隻手哆哆嗦嗦地從駝背上往下拉外套,然後又湊到梅什科夫斯基旁邊去陪他喝酒,好象絕望了似的。


    老亞斯庫爾斯基進來找到卡羅爾之後,衝他耳根說了有人在辦公室等他,想盡快見他一麵。


    “是誰?你不認識嗎?”


    “不認識,好象是楚克爾先生……”這位貴族吞吞吐吐地說。


    “楚克爾,楚克爾!”他有點驚慌地念叨著,心裏感到十分奇怪,“我馬上來,請他稍等一會兒。”


    於是他跑到父親房裏,把手槍塞進了衣兜。


    “楚克爾!他想見我?要幹什麽?也許……”


    他怕多想……


    他的雙眼恐慌地掃了一下滿座的賓客,便悄悄溜了。


    楚克爾坐在事務所的窗下,撐著手杖,盯著地板;博羅維耶茨基進來後要跟他握手,他也不把手伸出來,不吐一句寒暄話,隻是一雙燃燒著的眼睛死盯著卡羅爾的臉。


    卡羅爾立即惶恐起來,好象掉在陷阱裏一樣,他那道燃燒的目光攪得人心慌意亂,渾身打戰。他亟欲一走了事,可是仍然克製住了自己,甚至壓住了心跳。他關上了窗戶,因為那些飲酒作樂的工人們的喧嘩聲太近。他給客人拉了一把椅子,隨隨便便地說:


    “在我這兒……看到你非……非常高興……不過抱歉的是我不能多陪你,你瞧,今天是工廠的開工日。”


    他十分疲勞地坐下,覺得此時此刻再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剛才那句話是自己跑出來的。


    楚克爾從兜裏掏出一封揉皺了的信,扔在辦公桌上。


    “你看看吧。”他悶聲悶氣地說,頑固地盯著他的臉。


    這是一篇措詞激烈、口氣放肆的起訴書,涉及博羅維耶茨基和露茜的關係。


    博羅維耶茨基看了很久,他要贏得時間——因為他在看信時必須靠他的意誌力,才能避免自己露出破綻,才能麵對楚克爾火一般的、真是可以看透他的五髒六腑的目光,保持自己臉上淡漠和冷靜的表情。


    讀完信後,他把它還給了楚克爾,不知道該說什麽。


    又是一陣折磨人的長時間沉默。


    楚克爾凝視著卡羅爾,那野獸般的、貪婪的目光裏,集中了他的全部力量,他想要從卡羅爾的灰眼珠中探出秘密;卡羅爾每過一會兒就用睫毛蓋住眼睛,不由自主地挪動著辦公桌上的各種物件,可是他覺得,這種無法形容的痛苦、這種疑懼不消的狀況如果再延續一會兒,他勢必露出破綻不可。


    可是,楚克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輕聲地問:


    “這種事我該怎麽看呢,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那是你的事。”他不很肯定地說,因為他驟然想到,露茜可能把什麽都坦白了。


    他的兩條腿開始哆嗦起來,感到有成千上萬個針尖紮在頭上和兩麵的太陽穴上。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嗎?”


    “那你還想要我怎麽樣呢,讓我對這種下流謠言負責嗎?”


    “我對這件事該怎麽辦,該怎麽想?”


    “得查明寫信的人,憑誣陷罪把他圈起來,對任何人也不露一句。我可以幫你追查,因為這件案子也把我扯進去了。”


    他漸漸恢複了鎮靜和平衡,已經確信露茜什麽也沒說,於是把頭昂得更高,還大膽地、恬不知恥地望著楚克爾;楚克爾漫無目標地踱了幾步後,又坐下來,把頭靠在牆上,喘息了好半天,這才開口費勁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懂得麵子,我也有我的一點名譽。我現在到你這兒來,在光天化日之下,麵對全能的上帝懇求你,我要問一問:這封信裏說的是不是實情?這上麵的話是不是事實?”


    “不是!”博羅維耶茨基十分強硬、肯定地回答。


    “我是猶太人,樸樸實實的猶太人,我不會對你開槍,也不要求決鬥;我對你能怎麽樣呢?怎麽樣不了!我是一個普通人,我挺愛我的妻子;我幹活,能幹多少幹多少,讓她什麽也不缺:我把她當成王後。你知道,我自己花錢讓她受教育,她是我的命根子。可是忽然來了一封信,說她是你的情婦!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壓到我的頭上來了……過兩個月她要生孩子,你明白孩子是什麽嗎?我等孩子等了四年了,四年!可是突然飛來了這樣的消息!我現在知道什麽?這是誰的孩子?你告訴我實情,你必須告訴我實情!”他突然呼叫起來,霍地站起,象瘋子一樣地衝博羅維耶茨基撲了過來,緊緊地攥著拳頭。


    “我已經告訴你了,信是無恥的誹謗。”卡羅爾冷靜地說:


    楚克爾伸出雙手站了片刻,然後又沉重地坐在椅子上。


    “你愛跟別人的妻子取樂,這個女人以後怎麽辦,你不管;你什麽也不在乎,別人的恥辱,整個家庭的惡名,全不在乎,你是……上帝會嚴厲懲罰你的……”他很吃力地、斷斷續續地喃喃低語,他的聲音在顫抖、變沙啞、哽噎住了,被淚水阻澀了;最後,他的淚珠從發紅的眼睛裏開始慢慢流了下來,落在發青的臉上、胡須上,象一顆顆充滿無法表述的痛苦的珠子一樣。


    他又訴說了很長時間,越來越平靜,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的行動、他的臉、他的誠摯的目光和深厚的同情,楚克爾都看在眼裏;這一切給楚克爾灌輸了一種信念,即那一切都是誹謗。


    博羅維耶茨基一隻手支著頭,聽著他說話,眼睛不放過他,而同時又以幾乎無法覺察的動作用鉛筆在拉開了的抽屜裏的一片紙上寫道:


    別露相,否認一切,他在我這兒,表示懷疑,燒


    掉此信。晚上在上次的地方。


    他把信塞在一個信封裏,然後走到電話機旁邊,電話是通工廠的。


    “馬泰烏什,把酒和蘇打水送到事務所來。”


    “我早就叫他送酒來了,因為我看你很累,心情不好。請你相信,我很同情你。不過,既然這不是事實,你也不必再煩惱啦。”


    楚克爾顫抖了一下,因為在這一瞬間,在卡羅爾的話聲中和臉上,都顯出了某種虛偽的東西;可是他沒法多加觀察,因為馬泰烏什送來了酒,卡羅爾立即為他斟了一杯。


    “請喝一杯吧,提提神。馬泰烏什!”他通過窗戶喊住他後,又追了出去;追上後便把信塞在他手裏,囑咐他立即送去,對任何人都要保密,親自交給對方,馬上回來;如果可能的話,要回話。


    這一切都辦得十分麻利,使楚克爾一點沒有起疑,他依然喝著酒,卡羅爾也在事務所裏踱來踱去,開始大談特談他的工廠。他要把楚克爾留到馬泰烏什回來。


    可是,楚克爾哪兒有心聽他那些話,他沉默了半晌之後,又問: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要向天上所有的神明為你祈禱,可這封信裏寫的,到底是不是實情?”


    “哎呀,先生,我說過啦,不是實情;我向你保證,連一點實情的影子也沒有。”


    “你發誓吧。你要是發誓,那就不是實情。發誓是件大事,這關係到我的生活,我妻子和孩子的生活,還有你的生活。請你對著這個小聖像,聖母的小聖像發誓,我知道,這是波蘭人的大神明。請你對我發誓:這不是實情!”他使勁地叫喊著,衝小聖像伸出了雙手。這小聖像是安卡吩咐掛在事務所門上的。


    “我向你保證。我隻見過你妻子幾次,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認識我。”


    “你發誓吧!”他又使勁地重複喊著,卡羅爾聽著都哆嗦了起來。


    楚克爾臉色發青,全身顫抖,他那沙啞、凶野的嗓門一直在重複著這一請求。


    “那好吧,我當著這個小聖像對你發誓:我和你的妻子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任何關係,這封信從頭到尾都是誹謗。”


    他把一隻手舉起來,莊嚴地說。


    他說話時聲音顫抖,顯得誠懇,因為他想,不管怎麽說吧,還得保住露茜;楚克爾於是把那封信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幾下。


    “我相信你。你救了我的命……現在我相信你,就跟相信我自己、相信露茜一樣……你可以指望我,我也許還能幫你什麽忙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的好處。”他高興地喊著,覺得幸福無比。


    馬泰烏什氣喘籲籲地進來了,交了回信,信中寫道:


    我來。愛你……愛你……


    “我得走了,得快點到妻子那兒去,她什麽也不知道,可是我給她幹了一件缺德事。我現在精神挺好,很放心,很高興,所以我得悄悄地、秘密地告訴你一個消息:請你提防莫雷茨和格羅斯呂克,他們要吃掉你。再見,親愛的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謝謝你的消息,可是我不太明白。”


    “我不能多說什麽了。祝你平安,祝你父親、你妻子、你的孩子們健康。”


    “謝謝,謝謝。誰要是再給你寫那種東西,請告訴我。你把信留下,我馬上去追查。”


    “我非把這些混賬東西圈起來不可,讓他在西伯利亞呆上一百年。親愛的博羅維耶茨基,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朋友!”


    他撲到他的脖子上,熱情地吻他,無比幸福地走了。


    “莫雷茨和格羅斯呂克!要吃掉我!這消息非同小可!”他思考著,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後來竟把匿名信、發誓的事忘了,竟把這場搞得他心亂如麻的和楚克爾的戲也忘了。


    家裏,除了四個打牌的人和特拉文斯基一家人外,都走了。天漸漸黑了下來,他上了馬車,吩咐拉上車篷,便驅車前往約定的地方去等露茜。


    他極為焦躁地等了一個多鍾頭,露茜才出現在人行道上。因為他往外探了探身,她瞧見了他,上了車就摟住他的脖子,吻個不停。


    “怎麽回事,卡爾?”


    他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我還一點也不知道呢。他回來時候歡天喜地的,給我買了這套青色的衣裳,我就非得穿上不可。今天我們去看戲,他一定要去。”


    “你瞧,以後這一段時間咱們不能再見麵了,以防別人犯疑心。”他說著摟她摟得更緊了。


    “他說,要把我送到柏林親戚家去住很長一段時間……你知道……”


    她象小孩一樣依偎在他身上。


    “那很好,連影兒也不見。”


    “你來不來看我?卡爾,你要是不來,我就得死了,肯定得死。來不來呀?”她熱切地求他。


    “來,露茜。”


    “你還愛我嗎?”


    “你覺不出來了嗎?”


    “你別生氣,可是……現在你變了,不象是我的人了,這麽……冷淡……”


    “你以為這種熱烈的感情會保持一輩子嗎?”


    “就是,我越來越愛你。”她誠懇地說。


    “那好,露茜,好,可是你瞧,得考慮考慮咱們的處境,不能老是這樣。”


    “卡爾,卡爾!”她好象挨了刀似地躲開了他。


    “輕一點,不然趕車的要聽見了!我說的話,你也別害怕。我愛你,可是咱們見麵不能這麽頻繁了;這意思你明白,我不能破壞你的安寧,不能逼得你丈夫報複你,咱們得理智點呀。”


    “卡爾,我要把一切都扔下,跟你走,再也不回家了,我再也不能受這份可怕的折磨了,再也不能了,帶我走吧,卡爾!”她激動地低聲說,又攀在他身上,衝他臉上不住地親吻。她太愛他了;的確,他要是同意,她會馬上把什麽都一腳踢開,跟他走的。


    這種發自內心的、野性的愛情震撼了他,他不由得想幹脆決斷地告訴她:他已經膩了;可是他又心疼她,因為他明明白白感覺到,在她身上,除了對他的愛情之外,已經一無所有;同時,他又怕她大鬧,鬧得他丟人敗興。


    他安慰著她,可是要消除他開頭那幾句話對她造成的印象卻很不容易。


    “你哪天走?”


    “後天,他送我去。你得來,卡爾,來吧……你必須來,以後……看看咱們的孩子……”她對著他的耳朵說。“卡爾,”突然她又叫喚道,“象以前那樣親親我吧……使勁……再使點勁!……”


    被他吻了一陣後,她就躲到馬車角落裏去了,開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還連連抱怨他不愛她。


    他一邊安慰她,一邊許願,可是什麽都無濟於事,因為她犯了歇斯底裏症,所以他隻好停下馬車,到藥房去買藥。


    好不容易她才平靜下來。


    “別生我的氣,我心裏難受,難受……我覺得我再也看不見你了,卡爾。”她一邊嗚咽,一邊訴說;他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就從座位上溜了下來,跪在他麵前,抱住他的膝蓋,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愛情和絕望的最極端的話語乞求他愛她,不要丟開她,不要讓她忍受孤寂和痛苦。


    由於離家在即,由於想到永遠不得和他重逢,她覺得自己不幸已極,幾乎暈了過去。


    她撲到他的胸口上,抱住他,吻他,淚流滿麵。雖然他見她痛不欲生而受到感動,並且連連說些熱情洋溢的情話,但是那恐懼、那意識到即將死去的人的恐懼,依舊十分痛苦地襲來,撕裂著她的心。


    後來,她因為哭泣和悲慟已經感到疲倦和心力交瘁,便把頭放在他的胸口上,拉著他的雙手沉默了很久,隻有淚水象斷線珠子一樣順著她的臉流淌下來,嗚咽聲也不時把她的心胸都震動了。


    他們終於分了手,他隻能應諾,雖然路遠,也要在她前赴柏林時送她,並且每星期去一封信。


    博羅維耶茨基覺得內疚,然而對於她的處境卻一籌莫展。


    在回家路上,他疲倦得要死,他很悲傷,心裏充滿了她的淚水給他帶來的痛苦,她那些話的語調使他感到焦躁、悲哀。


    “跟別人的婆娘勾搭,真得天打五雷轟!”他詛咒著進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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