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石墩子為地基的長長的鐵柵欄,象長著莖葉和金色花瓣的錯綜交叉的藤蔓一樣,把莎亞·門德爾鬆的工廠和街道隔離開了。在這姿態優雅的藤蔓後麵,是深綠色的草地,上麵擺著幾個花壇,花壇裏種著粉紅色的牡丹,開得十分茂盛。


    草地中央的主樓是一座巨大的四層磚樓,沒有牆皮,四角有許多雉碟,象中世紀的城堡似的。


    寬大的正門幾乎是一件鐵花門傑作,設在主樓一側的鐵欄杆中間。這扇門通向由幾個四層樓的車間隔成的象一個個巨大四方形框子的廠院,在廠院中間,聳立著象挺拔的白楊樹樣的紅煙囪;灰煙不斷從中冒出來,飄散在這座堅固的堡壘般的工廠之上。


    正門旁邊是工廠事務所,麵對著大街。


    霍恩有點膽怯,進了傳達室後,在聽差遞給他的會客單上寫了姓名和要找莎亞洽談的事務,便坐下來等候接見,因為這兒擠滿了實業家們。


    雖然外麵風和日麗,室內卻是一片昏暗,因為隻有一扇窗子對著公園,還被合歡樹的枝葉擋著;風一吹,那粉紅色眼睛般的花朵便透過窗玻璃往裏窺探。


    通往事務所的門敞著,在昏黃混濁的汽燈光下,可以看見有幾十個人在埋頭工作。他們背後是一排狹小的窗子,對著工廠陰森森的紅牆。


    以綴飾著木板的深色牆壁為背景,立著幾排櫃子,象棺材架一樣。


    在令人窒息的熱烘烘的空氣裏,滿是棉紗和氯氣的刺鼻的味兒。


    到處一片寂靜。


    所有的人都在自動地移動,低聲地說話;向四方傳揚的工廠幹活的強勁轟響震動了廠牆,搖曳著煤氣燈。


    幾個公民站在傳達室裏,嘀嘀咕咕小聲說話,沒有理睬那些坐在椅子上、隱匿在櫃子的陰影之中、藏在窗旁壁龕裏的黑糊糊的人群和那一大堆各種各樣找工作的人。每當通往莎亞辦公室的門一打開,這些人就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把燃燒著期待之光的眼睛瞅著百萬資本當家作主的辦公室裏。


    門很快又不聲不響地關上了,於是他們重又坐在原來的地方,呆望著窗外粉紅色的金合歡花。透過這一簇簇的鮮花,可以看見門德爾鬆宮殿的輪廓,在六月驕陽的照耀下,它的欄杆、陽台和威尼斯式的窗戶放出道道金光。


    聽差每隔一會兒就推開一次辦公室的門,呼喚一個人的姓名,這時,在座的人中就會有人馬上站起來,滿懷希望地應聲跑去,或者在站著的人中,就會有人離開他們一夥,不慌不忙地走了過去。


    過一會兒,從辦公室裏也會出來一位顯要的實業家,一位大商人,仆役總是要把他們送到門口,對他們的萬貫資財理所當然地表示恭敬。每隔片刻,也有窮人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的,他們總是無心旁顧,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地急忙離開這裏。


    每隔一會兒,還有廠裏的各種公務員、辦事員穿過傳達室,往事務所去。


    通過辦公室的門,可以聽見裏麵含混不清的談話聲,有時可以聽到電話聲,有時從門裏還傳出莎亞本人沙啞的嗓音——往往在這個時候,事務所和傳達室便鴉雀無聲了,隻聽得見裏麵氣燈的吱吱聲,和外麵駛進工廠的貨車的轔轔聲。


    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鬆從裏麵跑出來了。他的個子很高,肚子很大,腦袋很小,細羅圈腿,他是莎亞的長子、工廠的經理,在往事務所跑去的時候,和一個辦事員撞了個滿懷。


    “我問你,這是什麽意思?”他大聲嚷道,把一個護照本塞在一個公務員驚得象張鞣鹿皮一樣的臉前。


    “這護照是局裏發給您的,我原樣拿來的。”


    “你真沒頭腦,真不細心!你是有意要拿我開心?拿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來,是怎麽搞的!你連看也沒有看嗎?”


    “看過。可是他們已經寫了:施姆爾·莎耶維奇·門德爾鬆,夫人魯赫拉,就是雷吉娜,我沒法製止他們……”


    “你是天字第一號的蠢驢,我告訴你!馬上到皮奧特科夫那裏去,給我拿個寫得象樣的護照來。花多少錢我不管。我告訴你,明天中午你非把護照拿來不行,明天我要坐郵車走了。馬上去!喂,諸位先生,你們評評理看,這件事多氣人,多可笑,真是豈有此理;我,一個哲學和化學博士,我,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鬆,叫成了施姆爾,我太太雷吉娜叫成了魯赫拉!”他衝公務員們大發雷霆地嚷著,“施姆爾·莎耶維奇·門德爾鬆,夫人魯赫拉,就是雷吉娜!”他無意識地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象細腿大象一樣,搖搖晃晃邁著大步,走過了事務所,衝著每一個人大發牢騷。


    歲數最大的公務員們低聲附和著他,年輕點的則以遲鈍和感到茫然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他還想繼續抱怨他受的委屈,可是電鈴尖聲地響起來了,辦公室裏也隨即傳出了莎亞的聲音,這聲音卻被另一個人的喊叫聲蓋住,聽不十分明白。


    “聽差!”


    “他們要是動我一個指頭,我就砸爛他們的狗頭,就象對你一樣,你這個老賊!你們不把錢付夠,我就不走!”一個矮胖個子的男人,揮舞著從辦公桌上抄來的鐵尺,放開嗓門叫道。


    他還以身子擋著門,既不讓它關上,也不讓聽差的出來,這些聽差的隻好遠遠地站著,不知該怎麽辦。


    “叫警察來!”莎亞一麵後退,一麵冷冷地下著命令,因為通過敞開的房門,有十幾雙眼睛都在看熱鬧。


    “皮奧特羅夫斯基先生,”斯坦尼斯瓦夫來到辦公室,急忙說道,“你用不著嚷了,我們不怕這一套。該給你的都給你了,你那些破爛貨,多一個子兒也不能給;你要是再嚷,有辦法叫你服。”


    “把我那十五個盧布還我。”


    “你嫌不夠,就收回你的爛漏鬥,趁著沒有把你砸爛,快滾!”


    “你怎麽跟我撒起野來,混小子,我又沒有偷別人東西,我是個正派手藝人。你們本來答應給四十個盧布,可才給了二十五個;不給錢不說,還叫我把貨拿走。他媽的!賊,酒鬼!”


    “把他轟出去,送警察局!”斯坦尼斯瓦夫吆喝道。


    聽差的蜂擁而上,馬上抓住了他。


    他象被捕的野獸一樣亂蹦亂跳,由於寡不敵眾,隻好服服貼貼走過了傳達室,嘴裏仍在不停地臭罵。


    辦公室裏是一片寂靜。


    莎亞通過窗子張望著灑滿了陽光的公園和盛開著象千葉蓍一樣的鬱金香的朵朵黃花的草地。


    斯坦尼斯瓦夫把手插在衣兜裏,吹著口哨,在房裏踱步。


    “這不都是為了你嗎?斯坦尼斯瓦夫。”他父親坐在房中間的辦公桌旁說道。


    “也許是吧。少給他十五個盧布,還該讓他坐兩個月牢呢。”


    聽差通報了霍恩的姓名,到底輪到他了,他冷笑著,戴上了眼鏡。


    霍恩鞠了一躬,默不作聲地忍受著莎亞咄咄逼人的目光。


    “從今天起,你在我們這兒工作。米勒交給了我很好的推薦書,我們給你工作,你會英文嗎?”


    “在布霍爾茨公司,我用英文寫信。”


    “在我們這兒,你也先幹這個,以後再派別的工作。先試一個月……怎麽樣?”


    “那,好吧,我同意。”他回答得雖然很快,但要他白白先幹一個月,卻很刺痛了他。


    “你留一下,我們來談談,我熟悉你父親的工廠。”


    可是維索茨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在莎亞的工廠裏已經當了幾個月的醫生,一進來就象往常一樣,馬上談起買賣事來。


    “大夫請坐,請,請!”老頭子說。


    但他兒子斯坦尼斯瓦夫搶先坐下了,辦公室裏沒有多餘的椅子。


    “我請大夫來,是有件小事,可是非常重要。”斯坦尼斯瓦夫說著把手深深插進褲兜,掏出一大把揉皺了的處方紙和帳單,“今天給我送來了第四季度的帳單和處方。我什麽都喜歡看看,所以看了帳單後,就得出一個結論,要請大夫你來談談。”


    “很有意思。”


    “這筆帳太嚇人了,一個季度花了整整一千盧布!這我實在負擔不起。”


    “這話是什麽意思?”維索茨基用手指頭倒卷著胡須,激動地嚷著。


    “你別激動,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數目太大,開銷太多……”


    “這我有什麽辦法!工人生病,事故又多,當然得給他們醫治。”


    “這我同意。問題是該怎麽治?”


    “怎麽治,這是我的事。”


    “毫無疑問是你的事,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請你來。我關心的是你治病的方法。”斯坦尼斯瓦夫把嗓門稍微提高了點,他沒有看維索茨基,隻是用手指玩著他的眼鏡繩,“一句話,你究竟用什麽辦法給他們治病。”


    “用醫學提供的辦法。”維索茨基厲聲回答說。


    “隨便拿張處方舉例說吧。瞧,這得花一個盧布二十戈比,太貴了,肯定太貴了。一個工人一星期才掙五個盧布,給他這麽多錢,我們開銷不起。”


    “如果有既見效又便宜的辦法,我早就用了。”


    “既然太貴,就不該用。”


    “那最好是根本不治。”


    “冷靜點,維索茨基先生,你坐下吧。咱們都受過教育,有話慢慢說嘛。瞧,你在這兒又開了真正的埃姆斯水。一個工人喝十瓶,就得花十盧布,你認為這種水能治病嗎?”他略帶譏諷地問道,一麵在屋裏踱步,玩著他的那副眼鏡。


    “這個工人的病治好了,已經上班一個月了。”


    “值得慶幸,太值得了。可是你沒想過他的病是不是不喝埃姆斯水也能治好呢,嗯?”


    “也許能治好,可是得多花一倍時間,還得下鄉療養。”


    “那讓他馬上下鄉嘛。那十個盧布也用不著花,病照樣可以治好。”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維索茨基馬上問道,一麵彈著翻衣領,撚著胡子。


    “首先,我自己就不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治療辦法,我不相信打針吃藥,不相信給人的有機體能摻上異物,太費錢了,這很要緊。尤其要說的是,那些東西根本沒用!讓病人到大自然中去嘛,大自然就是靈丹妙藥。我建議你以後給工人治病時,根據這個原則。我關心的是他們的福利,不是我們。”


    “這些話你可以直說,何必轉彎抹角呢?”醫生氣咻咻地說。


    “那我就對你再說一遍,慈善事業這個戲,我們玩不起。”


    “我也得對你說個明白,我不能把病人都推給救苦救難的大自然,我認為協助大自然是絕對必要的,就是花錢也應在所不惜。良心不允許我把病沒有治愈的工人趕去上班。你可以另請高明。”


    “哎呀,大夫!你這個人怎麽不開通呢!開誠布公,以朋友相待,什麽都可以說嘛!你有你的見解,我有我的看法。請坐,請坐,再抽支煙!”斯坦尼斯瓦夫說著便拿走了他的帽子,幾乎把他按在椅子上,把一支煙塞在他手裏,遞來了火柴。


    “維索茨基先生,我女兒和格林斯潘小姐今天會一起回來。我剛接到從亞曆山德羅沃發來的電報,希望你去車站接她們。”莎亞念著電報,高興地插嘴說。


    “小姐們提前了,我聽說她們原打算星期天回來的。”


    “沒想到吧!因為梅拉想參加特拉文斯卡夫人的命名典禮。”


    “兩個瘋丫頭。”斯坦尼斯瓦夫嘟囔道。


    “好,你去車站嗎?”


    “好啊。”


    “那你五點和我一起到車站去。”


    “好。現在我得去診療所一趟,馬上就來。”


    斯坦尼斯瓦夫陪他到了門口,和他緊緊握手告了別。


    “斯坦尼斯瓦夫,你別麻煩他,他是魯莎的保護人,魯莎傾心於他。


    “隨她傾心去吧!隨她跟他去吧!隨她和他一起散心去吧!


    隻要她高興,可是咱們幹嗎為此貼錢呢!”


    “唉,算啦!算啦!給家裏打個電話,叫他們把孩子們送來,我帶孩子上車站去,讓他們兜兜風,玩一玩。”


    聽差鄭重地報告了一位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先生來訪。客人輕步走進來後,把帽子按在胸前,十分瀟灑地鞠了一躬。


    他的一張又長又瘦的沒有胡須的臉上,現出了逗人喜歡的笑容,這張臉上綴飾著一些淺黃色的鬢毛,和尤澤夫神父一樣。他抬起了一雙淺黃色的、象煮熟了似的眼睛,顯得十分傲慢;那淺黃色的稀得沒有幾根的頭發緊緊貼在他幹瘦的尖腦袋上,象一層隱約可見的青苔一樣;他的話音也很微小和含糊不清,聽起來很費勁。


    “我是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亨利克公爵給廠長先生信中談過。”


    “請坐。噢,對不起!沒地方坐,那咱們就站著談吧。我的鄰居亨利克公爵來過信,也當麵談過你……你有何見教?”


    “廠長先生知道,亨利克是我的表弟,我母親的內侄……”他把話說到半截兒停了,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把帽子緊貼在胸上,一雙淺黃色的眼睛看著莎亞。


    “我很高興……”


    “我的斯塔茹夫莊園在表弟的莊園旁邊;那是個金蘋果,可是……它在農業經營上經受了好多年的艱難困苦……你知道,美國和我們進行著什麽樣的競爭嗎?……我要插一句,我們家享有斯塔茹夫已經四百年了。”


    “抵押得很久羅!”莎亞咬著指甲嘟囔道,因為客人那吞吞吐吐、慢慢騰騰的話使他很不耐煩。


    斯塔查接著又談到天災人禍,談到他迫不得已在南方住過幾年,在這中間還無意插進了有關家庭生活和自己健康狀況的細節;他輕輕地踏著兩隻腳,把手緊按著帽子,不停眨著他那兩張沒有睫毛的眼皮,頻頻地點著頭。


    “那……你有什麽專長,想找什麽工作?”斯坦尼斯瓦夫打斷了他的話。


    “別插嘴!——他是我兒子。”莎亞對斯塔查作了介紹。斯塔查聽了這句批評的話,便以詫異的目光望了望站在窗下的斯坦尼斯瓦夫和霍恩的臉;可是在莎亞的介紹之後,他微微地笑了,表示尊敬地鞠了一躬。


    “就是在加裏西亞受的教育,在黑羅沃……”


    “在耶穌會!”斯坦尼斯瓦夫趁著俯身辦公桌上取煙的機會,悄悄告訴父親說。


    “那些學校的課程很多,但都是普通課程……後來我又上了幾個係,可是到底我也沒有選上一個感興趣的專業,所以到後來我……”他和和氣氣地解釋了一番,接著便談他的經濟情況,談他變賣莊園是出於迫不得已,談他如何找工作,飼養家兔等等。


    “很抱歉,我不能為我親愛的鄰居亨利克公爵效勞,因為我們公司沒有適合你的能力、資曆情況的工作。會計的職位倒是空著,也要技術員,可是你都不行,因為薪水不多,還要懂得專業知識。要不然你過年再來吧,我們春天要擴建工廠,也許有合適的工作……”


    “那好吧,真可惜……我……我……或者會計的工作……


    廠長先生知道,就要求……熟悉一下會計工作”


    他頓時滿臉通紅,把話又咽下去了。


    “一年六百盧布,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不行啊,我不能把這樣的苦差事讓親愛的鄰居亨利克公爵的表哥去幹。”莎亞說得很快;可是這個貴族哆哆嗦嗦地把帽子按在胸前,語無倫次地嘮叨個沒完,一雙無神的眼睛表現出惶恐不安,一直在打量著在場的人。莎亞為了盡快打發走他,便站了起來,彬彬有禮地把他送到門口,“你可以到博羅維耶茨基那兒找找機會,他正建在廠,肯定要人……”告別時,莎亞又很客氣地提出了這個建議,還衝著他的背影鞠了一躬,以示輕蔑。回到原座位上時,他帶譏諷地哈哈大笑了一陣。


    “他幹嗎不去找他的老師?……他們說不定會在外交部給他找個職位。”斯坦尼斯瓦夫挖苦道。


    “你明白,霍恩先生,我們為什麽不雇用象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這樣的老爺,而用你,因為我們是民主派。這種公爵的表哥,這種講派頭的破落貴族,如果叫他坐上馬車到處巡回展出,倒是合適的人選。可是,進工廠就得幹活,這就不一樣了。這樣的老爺要是在咱們廠裏幹活,出點什麽事,手腳不靈碰了指甲,那歐洲所有的宮庭都要為他大喊大叫了。這種外交上的麻煩事,咱們幹嗎自找呢?我們喜歡普普通通的工人,不要那些公爵的表哥……”


    又進來了幾位闊太太,斯坦尼斯瓦夫見後,迎上了幾步,莎亞也站起來了。


    她們是恩德爾曼諾娃和特拉文斯卡,為工人子女辦夏令營的事募捐來的。


    恩德爾曼諾娃在描述成千上萬名孩子在沒有陽光、缺乏新鮮空氣的地窯裏熬煎受苦方麵,具有卓越的才能。


    她使勁地搖晃著搽粉過多的臉龐,正了正手鐲,整了整精心梳理的頭發;她的兩片嘴唇的顏色青得就象走路過多的腳掌一樣,嘴裏一刻不停地說個沒完。


    特拉文斯卡今天特別漂亮、苗條、光豔奪目;她一聲不響地注視著莎亞壁虎似的眼睛,和他那在辦公桌上不耐煩地劃來劃去、似小木棍一般的手指,然後又看了看霍恩。


    “羅伊查,你的貝列克給窮人捐得多嗎?”莎亞沒有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他提這兩個名字時,表示了憎惡。


    “捐得多,捐得勤,可是人家就是不愛吹嘛!”莎亞的粗暴無禮使她十分生氣,便嚷了起來。


    “我就是愛讓大家知道我捐什麽。好吧,我捐夏令營一百盧布。一百盧布足夠給那些孩子買吸不完的新鮮空氣了!霍恩先生,從出納處拿款來,記上賬。”


    “您要是能捐點用不著的棉花布頭給孩子們做襯衣,我們就感謝不盡了。”特拉文斯卡韻味十足地輕聲說。


    “他們鄉下用得著什麽襯衣呀?在我那莊子上我就見過莊稼人的小孩,差不多不穿衣,也挺健壯的。”


    “克諾爾先生捐了五匹各種顏色的布料。”


    “克諾爾捐五十匹也好,隨他的尊便!我捐的不能超過……六匹……噢,不,不能超過五匹白布!斯坦尼斯瓦夫,給倉庫主任寫個條子,叫他拿四匹來……”他忙叫了一聲,感到煩躁了。


    “我們代表窮苦的兒童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謝。”


    “用不著謝!我捐一百盧布和四匹白布,可是請你們二位夫人在報上登得醒目點;莎亞門·德爾鬆給夏令營捐一百盧布和四匹布。我雖不要眩耀自己,可是也得讓社會知道,我有一顆善良的心……”


    恩德爾曼諾娃重又說著動聽的感謝話。尼娜見霍恩拿錢來了,也轉過身來表示歡迎。


    “我今天派人來請過您,現在再一次邀請您明天下午到我們那兒去。您不會忘記吧?”


    “忘不了呀,我一定來,很樂意。”


    夫人們走後,過了片刻,斯坦尼斯瓦夫對霍恩說:


    “你的熟人多漂亮呀!這位特拉文斯卡夫人嘴甜得象蜜糖一樣。”


    “那個羅伊查呢,象頭搽了粉的母牛。你的聰明要是趕上她說話的本事,那你的財產就會增加兩倍。”莎亞一麵肯定地說,一麵接待一個胖子商人。這商人穿一件腰身打褶的外套,長著一雙韃靼人的刁鑽小眼。


    莎亞對他客氣得有點出格,把自己的椅子都讓給他了,斯坦尼斯瓦夫還給他送來了雪茄,親自給他點火。


    商人走後,又來了各種各樣的貴客。


    霍恩好不容易才熬到頭,等最後一個實業家走後,他才得到莎亞的許可,到廠裏去。他要趕快去見馬利諾夫斯基,了解卓希卡的情況。


    霍恩在一個巨大的紡紗車間裏的一架草草修好的機器旁找到了他,整個這座大廳現在由於工作,都在震動。


    纖細的灰塵把機器遮住了,到處彌漫著淺灰色的霧,人和物件在其中隻隱約可見,就象魔鬼似的。


    陽光通過玻璃天窗灑下來,曬得工人們揮汗如雨,空氣裏充滿了又熱又嗆人的熔化了的瀝青氣味和機油味。


    “從今天起,我就在你們的廠裏工作了。”霍恩說。


    “是嗎,那好!”阿達姆一麵輕聲地回答,一麵俯身察看一台鉗工已經扭上了螺絲釘的機器。他不再說話了,因為工人們正在對這台機器迅速進行裝配,上機油,試車,一會兒,又給它套上主傳動帶,和其他機器一起開動。


    馬利諾夫斯基審視了一番機器的運轉後,又站了一會兒,看了看機器裏抽出的紗線,待檢查完畢,才拉著霍恩,通過機器之間的甬道走了。


    “你妹妹呢?今天中午你們見到她了嗎?”過了一會兒,霍恩對著馬利諾夫斯基的耳朵問道,因為紡紗機的吱吱聲、傳動帶的嘶嘶聲、大小輪子轉動的低沉的轟隆聲,使大廳裏嗡嗡一片,十分可怕,說話的聲音怎麽也聽不清楚。


    “沒有,沒有……沒有……”阿達姆感到痛苦地輕聲說。


    他們走進一間玻璃小房,從中可以統覽整個大廳;它的上麵是穿插交錯的傳動帶,下麵是籠罩在棉花飛絮之中不停運轉著的機器。


    “你怎麽啦?“霍恩見阿達姆緊閉著嘴,悶悶不樂地望著車間,便問道。


    “沒什麽……我會怎麽樣?”


    他低下頭,把臉貼在玻璃上,無意識地望著一個飛速轉動著的輪子。這輪子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象一個一塵不染的銀盾牌一樣。


    “再見。你從工廠直接回家嗎?”


    “你知道,她不見了!”阿達姆把臉衝著他,輕聲說。


    霍恩依然心平氣和,但是他因為要忍住哽噎,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了,一雙綠色的逗人喜愛的眼睛也感到發黑。


    “她不見了?”他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是啊。我吃過午飯來到這兒時,看門人給了我鑰匙,還說到我這兒來過的那位小姐請他轉告我,讓我不用找她了;因為是找不到她的。你聽見了嗎?她到凱斯勒那兒去了,找她情夫去了。讓她去吧,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吧,跟我毫無關係,我隻是覺得有點難受……有點難受……”他突然中斷了話,走了出去,因為有一台機器又停下來了。


    他急忙跑到那台機器前,想掩蓋他那不是“一點難受”,而是咬著他的心,或者象利刃一般挖著他的這顆心的無法忍受的痛苦。


    霍恩也跟著去了,可是到了牆腳下,卻又不得不停住腳步,因為甬道上有一排手推車,滿載著用鐵箍箍著的棉花包;


    還有一些棉花象肮髒的雪塊一樣堆積在梳花機前。


    馬利諾夫斯基沒來這裏,但那可怕的熱氣和傳動帶令人煩躁的嘶嘶聲卻從四麵八方湧進了霍恩的耳朵,所以他沒有再呆,便出去了。


    可是阿達姆在門口趕上了他,眼淚汪汪細聲細氣地請求他說:


    “請你別告訴別人。”


    他用一雙熱乎乎的手握了一下霍恩的手,又回到了機器、傳動帶和皮帶的密林中,想把他的恥辱、痛苦也在這裏隱藏起來。


    霍恩想對馬利諾夫斯基說句安慰話,可是他卻想不出說什麽好。他覺得,醫治這樣的傷痛,時間和沉默是最好的藥;這種傷痛隻有通過忍耐和流淚才能得到減輕,也隻有忍耐和流淚才能把它消滅。


    霍恩在廠院裏遇到了維索茨基,他是從工廠醫療所來的。


    “大夫星期天去特拉文斯基家嗎?”


    “我有責任去。那是羅茲絕無僅有的一個不搞陰謀的地方。”


    “對,這是唯一一個除了工廠老板外人們都去的沙龍。”


    他們匆匆忙忙分了手,因為莎亞的車已經停在街上事務所的門前。


    莎亞依然在事務所裏,和孫女兒們——斯坦尼斯瓦夫的女兒們——一起玩。斯坦尼斯瓦夫則在抓緊寫著什麽,不時抬起頭來,衝小姑娘們笑笑;她們的紅頭發小腦袋和粉紅的小臉偎依在祖父寬闊的胸脯上。


    莎亞挺會玩,把孩子舉到頭上,吻著他們,不時高興地笑著,他的壁虎似的紅眼睛充滿了對孩子的愛撫和歡快。


    “你瞧,大夫,當爺爺有多累呀!”他高興地衝維索茨基大聲說道。


    “孩子真漂亮!”


    “真的嗎?我也常這麽說嘛!”


    “有點象魯莎小姐呢!”


    “就是頭發象,其實我這些孫女好看多了。”


    “馬上走吧,火車八分鍾後就到。”


    在窗下彬彬有禮站著的保姆領走小姑娘,他們立即出發了。


    到得還算及時,因為莎亞的美國賽馬跑得象風一樣快,但擠滿了人的火車也同時進站了。


    由於莎亞來到,所有的人立即讓開了路,他們脫下頭上的禮帽和寬邊帽,不說話了,所有的視線都好奇地打量著他穿著灰色長外套的高雅的軀體。他捋著胡須,對熟人點頭致意,在自然形成的人的夾道中間緩步走過。他的儀表儼然象一個國王,以愛撫的眼光望著麵前急忙閃開的窮人。


    小姑娘們走在他前麵,穿得花枝招展,象彩蝶一樣。


    維索茨基老遠就望見了從頭等車廂窗戶裏伸出頭的魯莎和梅拉,便立即往車廂的小門跑去。


    頭一個下車的是魯莎,用條小鏈子牽著一隻灰毛小猴。那猴子在月台上躬身曲背地跳著,然後又坐了下來。


    “你好嗎,魯莎!你好嗎!”莎亞大聲叫道。當魯莎親吻他時,他用兩個手指把她擁在自己胡子下麵,另一隻手則撫摸著她的臉,十分激動地說:


    “你的臉色挺好!……你已經回來了,好啊!”


    “科科,回來,科科!”魯莎喊著那隻猴子,可是它被人群和喧鬧聲嚇壞了,在亂蹦亂跳,魯莎隻好兩手把它抱住。“你等我們呐?……”在他們慢慢通過擁擠的出口時,梅拉輕聲問道。


    “我在等小姐……”維索茨基沒敢稱呼她的名字,”我等你等了兩個月之久了……”他輕聲說道,為她回來感到極為高興。


    “我也等了兩個月,太久了……太久了……”


    他倆並肩走著,因為擠在人群裏,兩人的手很容易碰在一起,可是他們沒有再說話,得上馬車了。


    維索茨基想和他們辭別走掉,因為他一見梅拉,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令人暈眩、非常奇特的內心激動。


    他覺得自己十分幸福。因為高興,他在看著她時,也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因為怕讓別人看出來,他想溜走,可是兩位小姐不放他走。


    他隻好坐在馬家的前排座位上,正對著梅拉,凝視著她那從淺色大寬邊帽下露出的一縷縷淺灰色的頭發和曬成黃金色的臉龐。他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以致使她惶惑不安了,因此她便扭過頭去,正了正帽子,可正是這種惶惑不安,給她帶來了愉快和更大的幸福。當她見到那猴子纏住魯莎的肩膀,不讓人抱走,還擠眉弄眼時,便高興地哈哈笑了起來。有時候,她的灰色的大眼睛也瞧瞧維索茨基的臉,害怕又高興地看看別的地方。


    魯莎接連吻著小姑娘們,撫摸著猴子,說著各種旅途見聞,可是對梅拉和她滿麵春風的臉卻無暇一顧。


    “姑媽不見了!把姑媽丟了!”魯莎停住了車喊道,到這時候她才發覺陪她們旅行的梅拉的姑媽不見了。


    “得回車站,回去!”莎亞吩咐道。


    “我下車,去把小姐的姑媽找來!”維索茨基機靈地接過話來,慶幸自己有機會溜走,便立即跳下了馬車。


    “好吧,那你一定得把姑媽送到家來。”


    “星期天我一定來,小姐們要休息……怕打擾你們大夥……”他解釋道,表示請求地望著梅拉。


    “既然你理由充分,那好吧,星期天我們在原來的鍾點,在黑書房等你,請你轉告貝爾納爾德,你們一塊兒來吧。”


    “貝爾納爾德到巴黎去了。”


    “那就算了,他最近變得沒意思了。”


    “以後什麽時候,小姐也會對我作出同樣結論吧?”


    “你嗎,那得讓梅拉說……”


    “這對我更糟糕……”


    他沒有聽見她的回答,因為馬已經開步了。可是他從梅拉的眼色裏,看出了她有別的想法,因此,心裏頓時感到很大的不安。


    他找到了梅拉的姑媽,發現她正站在一大堆箱子和包裹中間,等候搬運工人運走這些大件的行李;於是他盡可能地幫她的忙,在把她送上馬車時,還粗裏粗氣地吻了她的手。然後,他在站前的台階上站了許久,梅拉的倩影,她的一雙溫暖的手和看穿一切的目光,使他的心情無比激動。


    後來,他還沒來得及把心頭的任何一種感情變為明確的思想,由於受到一種不知由來的對孤獨的欲求的支配,順著一條新鋪的路到了城外。路旁還有沒平整好的田壟,可地裏已經蓋上了住宅和工廠。


    “我愛她!我真愛她呀!”他想著便站住了,凝望著一排建在山坡上的風車的緩慢轉動著的車翼;那車翼很象幾條疲勞的臂膀,在明朗的天空中,時而飛起,時而沉重地落下。


    他信步踱在長滿了燕麥的田地裏,一股股黑亮黑亮的燕麥浪時起時伏,碰著一堵淺黃色的黑麥牆。這燕麥沙沙作響,躬身觸到了他的腳上,撒下許多發出莊稼香味的褐色的針形花瓣。在燕麥地的後麵,又是碧綠的一片,中間兀立著幾間灰色的房子,它們的玻璃窗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爍爍。百靈鳥也從下麵飛起來,直上萬裏晴空。


    他仰望著它們展翅高飛,直至消失在天際。他一邊走,一邊享受著生活、呼吸和運動中的巨大的歡樂,胸中充滿了那永不消失的強大的力量,就象初生的野草所顯示的生命力,就象矢車菊花那瞅著燕麥叢的濕漉漉的眼睛在燃燒,就象在麥浪的沙沙聲中、在蟋蟀的唧唧叫中和風兒的輕輕吹拂中所表現的力量。


    他完全沉醉在歡樂中了,一種不知由來的激情使他熱淚盈眶。他扯下了兩大把麥穗,要清涼一下他的發焦的嘴唇,然後仍信步向前走去,但不知往哪裏走,這時忽見一間低矮半塌了的茅屋擋住了去路,在房前一株高大的白樺樹下的一堆麥草上,躺著一個人。這個人的頭低低地枕在一個花格子枕頭上,眼睛盯著象一條條綠色的水流一樣懸掛著的小樹枝,用小得象蚊子嗡嗡似的嗓音唱著:


    讓我們開口來讚美聖母,


    把她那高深難悟的光榮講述。


    維索茨基停住了腳步。


    歌聲傳來,象溪水流過石板的汩汩聲響一樣,時而間斷,時而高昂,接著又如喃喃細語似地低落下去,終於變成一陣深沉、沙啞的歎息聲,歸於寂滅。然後,那個人用手指移動著大顆的念珠,親吻著小鐵十字架,凝望著形同牆壁的大片黑麥。這黑麥的穗子也沙沙響著向他鞠躬,搖晃了一會兒,便往後退去了。接著,長在房前的高高的毛蕊花也彎下腰來,用一雙黃色的眼睛眺望著那籠罩著花粉雲霧的淺黃色的麥浪。


    “你怎麽了?”維索茨基坐在這個躺著的人身旁問道。


    “沒怎麽,先生……沒什麽……我快死了,象那些野草一樣。”病人對維索茨基出現在自己身邊並不感到驚奇。他慢吞吞地回答,抬起一雙象天空那般灰色的充滿了憂傷的眼睛。


    “你得了什麽病?”維索茨基又問道,因為病人冷漠的回答使他感到不安。


    “患了絕症,先生,您瞧吧!”他拿開身上的破布,露出兩條從膝蓋處截斷了的腿,腿上裹著肮髒的布條子,“工廠咬斷了我腿上的骨頭,大夫把膝蓋以下切掉了,又說怕我死,便把膝蓋以上也切去了些,他們還說我死不了,先生……我快死了,我求慈悲的耶穌和聖母讓我早死……”


    他把念珠上的小十字架送到了嘴邊。


    “你還疼嗎?”


    “不了,先生,還有什麽疼呢?腿沒有了,肉沒有了,手也快沒了,啊!”他伸出兩隻皮色灰白、骨瘦如柴的胳膊,就象房前李子樹上枯幹彎曲的樹枝似的,“我隻有一口氣撐著,耶穌還讓我留著這口氣兒,等咽了這口氣兒,那就象基督徒一樣,可以睡著不用醒了……”


    他吃力地低聲說著,說一句喘一口氣;一陣象殘陽餘暉般的微笑,掠過他那灰得象身下土地一樣的瘦臉。


    “誰看護你,照料你呢?”維索茨基越來越感到驚奇,又問道。


    “耶穌看護我,老婆照料……她整天不在家,上工廠,給瓦匠當小工……晚上回來,把我拉進房裏,再做飯。”


    “你沒有孩子嗎?”


    “原來是有啊……”他的話聲更加微弱,眼睛頓時濕潤起來,“有四個……是啊,一共四個呢。安泰克讓機器砸破了腦袋……瑪雷娜、雅格霞、還有沃伊泰克,都得虐疾死了……”


    他沉吟了半晌,用玻璃似的眼睛呆望著從四麵圍著茅屋搖擺不停的莊稼;他的灰色的臉雖然象大多數農民那樣,表現得對什麽都無動於衷,但也因那直刺心髒的釘子般的劇痛抽搐起來。


    “缺德的家夥……”他低聲詛咒著,對在莊稼上方聳起煙囪和大廈的城市揮動了一下拳頭。


    “我看看你的腿吧!”維索茨基說著便要從他的腿上掀開一塊塊爛布。這個農民硬是不答應,因為心裏害怕;可是他說話沒用,隻好住口,以驚異的目光瞅著維索茨基。


    壞疽已經無法控製,隻因為他的整個機體極度衰竭,才發展很慢。


    維索茨基大動了憐憫之心,於是從小井裏打水給他洗淨了傷口,在上麵灑了他隨身帶來的石炭酸,想再替他包好,可是那布條太髒,浸透了膿血。


    “你沒有幹淨布嗎?”


    農民輕輕地搖搖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維索茨基便不假思索地脫下自己身上的襯衣,把它撕成一些布條,裹在病人的兩條腿上。


    農民依然沉默著,隻是胸部越挺越高,劇烈的哽噎卡在嗓子裏,整個軀體也不停地哆嗦起來。


    維索茨基包紮完後,忙穿好衣服,翻好領子,把身上帶的錢全部塞在病人手裏,然後躬下腰來,輕聲地對他說:


    “你保重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親愛的耶穌,耶穌,耶穌啊!”那農民終於吐出了肺腑之言,又從麥草上掙紮起來,湊到他跟前,抱住他的雙腿,表達出了一個農民的全部感恩之情。


    “啊,我好心的先生,好心腸的老爺……”他眼淚汪汪地嘟囔著,表示了他由於苦難得助的謝意。


    維索茨基扶他躺下,勸他別動,擦幹了他臉上的淚水,梳整好了他的沾滿汗水的鬆亂的頭發,便急忙走了,好象心裏感到內疚。


    農民目送著他,一直到他在麥田中消失不見;然後他環顧著四周,劃著十字,感到無法理解剛才的一切。他以迷離的目光望著搖曳不定的燕麥,望著麥田上方擺動的白樺樹枝椏,成群翻飛的麻雀和田野上西沉的太陽,然後又抬起頭來,如泣如訴地唱道:


    讓我們開口來讚美聖母……


    “我以後再不叫痛了……你已經對我發了慈悲,耶穌……現在我可以死了……死……”他越來越小聲地嘮叨著,透過迷霧,他看見了層層麥浪,這麥浪在他頭上沙沙作響;他看見了那仿佛要把他抱起來的藍中帶灰的天空,和那以最後的光輝親吻著他的金黃色的、善良的、親愛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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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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