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馬泰烏什對博羅維耶茨基所說,莫雷茨·韋爾特將近十一點才離家,他在展現於太陽光下的胡同裏,與其說穩穩當當地走著,還不如說蹣跚前進。他在考慮一個如何賺錢的計劃,所以對他路遇的躬身向他打招呼的熟人視而不見。他用那陷於沉思的遲鈍的眼光凝視人們,凝視著這座城市。


    “怎麽辦?怎麽辦?”他翻來覆去地想著。


    太陽亮堂堂地照在羅茲城上,照在成千上萬肅然屹立於禮拜天的靜寂和晶瑩沉澈的大氣中的煙囪之上。這些煙囪由於沒有被煙熏黑,蔚為鐵鏽色,好似一條條大的鬆樹杆子,受到春天蔚藍色的潮濕空氣的浸蝕,因而腫脹起來了。


    一群群的工人在假日裏,身上穿著淺色的夏季衣服,脖子上接著色彩鮮豔、惹人注目的領帶,頭上戴著帽簷閃閃發亮的便帽或者早已不摩登的高高的呢帽,手裏拿著傘。這些人眾象一條條繩索一樣,從大街兩旁的巷子裏被牽出來後,湧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聚集在人行道上頻繁地活動著。他們對於一切形式的壓迫都是安於接受的。女工們頭上戴的是各種色彩明亮、奇形怪狀的帽子,身上穿的是模特兒用的連衣裙,肩上披著淺色的圍巾或者有篩孔的圍布。她們的頭發梳得很整齊,上麵還塗著亮閃閃的發蠟,插著金發釵,有時還戴上假花。他們走路的步子細小緩慢,不斷用手推開人群,因為她們害怕人們擠壞她們那過分漿硬了的連衣裙和在頭上撐開的傘。這些傘就象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大蝴蝶,飛蕩在這條流動著的灰色的人河上。這條河裏由於不斷增加從街旁小巷子裏仍在擁來的新人潮,還在繼續膨脹。


    人們把眼睛瞭望太陽,呼吸著他們感覺到的春天的空氣。由於身上假日服裝的糾纏,他們走起來很不靈便。對這街上相對的寂靜、自由、星期天的休息,他們也不善於利用。一雙雙凝視著某個目標的眼睛在受到太陽光的照射時,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他們的臉有的呈粉白、有的呈黃色、有的呈灰色和土色,大都陷下去了,沒有血色,由於工廠對他們敲骨吸髓,使他們看起來更加可憐。這些人不是站在商店廉價貨的展銷部前,就好象一道道流水一樣,流到小酒店裏去了。


    雨水匯成了一道道溪流,從屋頂上、從破爛的簷道裏、從露台上流下來,灑潑在過路人的頭頂和泥深路爛的人行道上。昨天下午的雪也溶化了,浸濕了許多庭院和房前的地方,在蒙上了一層煤渣的牆上,挖出了一道道長長的黑色的溝道。


    大街的磚地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上麵覆蓋著許多粘糊糊的爛泥,在過路馬車的踐踏下,向人行道和散步的人不斷地噴濺著。


    在象一條大帶子一樣一直延伸到了巴烏達的街道的兩旁,立著一排排緊靠在一起的房屋和類似意大利城堡的庭院。在庭院裏麵有棉花倉庫,是普普通通用磚砌的,有三層,上麵的灰土已經脫落了。裏麵還有一些完全巴羅可式的房子,它們的鐵露台鍍上了金。這些房子雖然有些傾斜,仍然十分美觀,在它們的壁緣上畫滿了長翅兒童的畫像,通過窗子,可以看見裏麵一排排織布車床。一些斜到一邊的小木房聚集在一棟純粹用柏林文藝複興形式建成的宮室一側。這些房子的屋頂是綠色的,上麵長滿了青苔。在它們後麵的廣場上,聳立著一群工廠和它們魁偉的煙囪。這座宮室是用標準的紅磚砌成的,它所有的門框和窗框都是石頭做的,它的山牆上還有一幅大浮雕,雕畫著人們在這裏從事勞動的圖像。在宮室的兩旁,還有兩個售貨亭子。亭子的一邊有兩座塔,它們通過一條非常漂亮的鐵欄杆和宮室分隔開了。在欄杆的後麵,就是工廠高大的圍牆。這裏還有一些十分高大、美觀的房子,很象博物館,但它們都是存放貨物的倉庫,其中一些具有各種形式的裝飾。在樓下,一些文藝複興式的女人雕像承托著一道古德意誌式的磚砌的走廊。上麵第二層樓的建築采取了洛珂珂的形式,在它的窗子的包邊上,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顯得美觀。這些線條一直伸到那鼓出來如同線軸一樣的閣樓上才終止。房子其他一些牆壁有如廟宇一樣的莊嚴,上麵的大型綴飾雖然粗糙,但仍十分富麗堂皇。壁上掛著的大理石牌子上,還鐫刻著一些金字:“莎亞·門德爾鬆”、“海爾曼·布霍爾茨”等等。


    這是一個泥瓦匠們運用一切形式建築的集中地。這裏到處聳立著塔樓,雕塑品把什麽都一層層地包圍著,可是它們又不斷被成千上萬個窗子分隔開了。還有許許多多石頭砌的露台、閣樓、石雕女人像,它們的樣子頗似屋頂上的欄杆。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門前,身穿仆服的守門人躺在天鵝絨沙發裏打瞌睡。街上的泥濘就象那可怕的糞水一樣,通過一些溝道,流到了院子裏。在一些辦公室、倉庫和簡陋的小商店裏,放滿了肮髒的七零八碎的物品。在高級旅館、餐廳或下等酒館門前,有一些窮人在曬太陽。百萬富翁乘坐著用美洲馬拉的漂亮的馬車奔馳在大街上,這種馬車每輛價值一萬盧布。可是那些躑躅街頭的窮人卻處於絕境,他們那發青的嘴唇和銳利的目光反映了他們永遠遭受的饑餓。


    “一座漂亮的城市。”莫雷茨站在梅耶爾市場的一個角落上喃喃地說著,他的兩隻半睜半閉的眼睛望著這擠滿了街道兩旁、象許多無限長的堤壩一樣的一排排的房屋。“一座漂亮的城市,可是我在這兒能夠掙得什麽呢!”他感到煩惱地想著,走進了街角一家已經擠滿了人的糖果店。


    “咖啡!”莫雷茨占了一個空位子後,對到處奔跑著的小夥計喊道。他無意識地看了一下最後一期《柏林交易所信使報》1,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著從哪裏可以搞到錢,如何安排這幾小時前和他朋友一起洽商的棉花生意,才能賺得更多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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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個刊物自1869年出版。——原注。


    馬烏雷齊·韋爾特是羅茲最典型的投機家。如果有一樁生意他自己幹得很順手,可以賺很多錢,就是危害朋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幹。


    在他所生活的世界裏,欺騙、破產、失敗、各種陰謀勾當、剝削乃是每日的糧食,大家都貪婪地吃著。他們對幹得十分漂亮的下流勾當表示欣羨,他們在糖果店、酒店和辦公室裏談著越來越動聽的傳聞,對那些公開的欺騙表示讚賞,對千百萬計的金錢表示崇拜,不管這些錢是怎麽來的,不管它和旁人有什麽關係,是賺來的還是偷來的,隻要是錢就行。


    可是對於那些手腳不靈或者不走運的人來說,他所遇到的,隻有嘲諷,隻有嚴厲的審判、拒絕貸款和喪失信用。一個幸運者是一切都有的,如果說他今天失敗,虧損百分之二十五,那麽明天,那些被他偷盜的人就會給他更多的貸款,他損失了百分之十五,但他卻把這些損失轉嫁到別人身上了。


    莫雷茨想著要是合股幹會是怎樣,不合股又會怎樣。


    “買東西記共同的帳,這不過是為了騙人,要把買到的東西記在自己的帳上。”這就是一清早就縈繞在他腦海裏的想法。他在桌子的大理石麵上寫下了一係列的數字,然後他算了一下,又把它畫掉、擦掉,不厭其煩地重新再寫,不管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麽。


    一雙手通過坐在他身旁的人的頭向他伸過來了。他握著這雙手,但不知道是誰。


    “早安!”他對他所遇的這個人表示了問候,然後企圖想出一些最荒誕的主意。


    他想不出什麽辦法,也沒有錢。貸款已經用完了,都放在代理機關裏了。如果不靠那些可靠的期票,他自己就拿不出更多的錢。


    “拿誰的好?”他越想著這些,就越感到煩惱。


    “咖啡!”他看到堂倌們在這充滿了糖果店的嘈雜聲和擁擠中,手裏高捧一盤盤的咖啡和茶,不停地穿梭於桌子之間,便衝他們叫道。


    那刻畫著杜鵑鳥的鍾打一點了。


    一些人慢慢從糖果店出來,去街上散步。


    莫雷茨依然坐著,他這時似乎感到突然有所發現,便用指頭理著他的天鵝絨色的漂亮胡須,按緊鼻上的夾鼻眼鏡,迅速眨著他的那雙眼睛。


    他想到了老格林斯潘這個生產棉紗圍巾的大廠老板,他的工廠的招牌上寫的是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格林斯潘是莫雷茨母親的弟弟,是他的表親。


    他決定去找格林斯潘,如果行的話,就借用他的期票,不行便邀格林斯潘合夥做生意。


    可是他對這一發現並沒有高興多久,因為他記起了格林斯潘把自己的兄弟都曾經搞得破產,他和人簽合同都已經好幾回了。和這種人一起做生意是危險的。


    “賊,騙子!”莫雷茨十分惱怒地嘮叨著,他覺得他不能用格林斯潘的期票;但盡管這樣,他還是決定去找他。


    他朝糖果店內四周掃了一眼,這是一間陰暗、狹長的房間,現在差不多空了。隻有窗下還坐著十幾個年輕人,他們的臉都被一大張一大張的報紙遮住了。


    “魯賓羅特先生!”他對一個坐在穿衣鏡旁的年輕小夥子叫道。這個小夥子一隻手拿著玻璃杯,另一隻手捧著一塊點心,靠在一張鋪上了報紙的桌旁。


    “什麽事?”小夥子站起來叫道。


    “有什麽情況嗎?”


    “沒有。”


    “我早晨就該知道。”


    “沒有情況,所以我沒有對你說,我想……”


    “你聽著,你不用去想,這與你無關。我對你說,你隻要每天早晨來家裏報告我就行。情況怎樣這你不管,你的事就是向我報告。我會給你錢,然後你再去吃點心、看報,都來得及。”


    魯賓羅特急於要作自我辯解。


    “你不要叫嘛!這兒不是神壇!”莫雷茨衝自己辦公室的這個公務員鄙夷地說,把背對著他,“堂倌!算帳。”他喊著便拿出了錢包。


    “你付錢嗎?”


    “咖啡!……對!你們什麽也沒有給我送來,我不付錢。


    “咖啡!馬上就來。”堂倌放開嗓門叫了起來。


    “你把這咖啡留給自己吧!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現在來不及吃早飯就要走了,笨蛋!”莫雷茨非常生氣,他急急忙忙從糖果店跑到了街上。


    太陽曬得慢慢熱起來了。


    一群群工人都走散了,可這時候人行道上卻擠滿了另外一些人。他們的穿著很講究,女士們頭上戴著摩登的帽子,身上披著華貴的披肩;男人們穿的是黑長大衣或帶披領的長衫。猶太人穿著長禮服,但被爛泥巴弄髒了;猶太女人都很漂亮,她們身上穿的天鵝絨服也拖在人行道上的泥濘裏。


    街上一片喧鬧,人們在擁擠中不斷發出笑聲。他們有的往上朝普熱亞茲德街或者納夫羅特街走去,另一些是從那兒過來的。


    在傑爾納街口的一家糖果店門前,一群在工廠事務所工作的年輕人在仔細地觀察來回於道上的一群群女人,對她們高聲地品頭評足,加以比較,不時發出歇斯底裏的狂笑,因為他們不以為這些女人舉止文雅,隻覺得她們很愚蠢。列昂·科恩也在他們一旁,他不時還做些滑稽的動作,他的笑聲也最大。


    布姆—布姆躬著腰,站在這群年輕人前麵。他不斷用手托著他的夾鼻眼鏡,留心看著那些女人在走過一條橫穿胡同而過的街道時,不得不把裙子提起來。


    “你們看呀!你們看呀!這是什麽腳呀!”他巴噠著嘴叫道。


    “這個女人襪子裏的腿象兩根樹枝一樣。”


    “你看!薩爾恰今天是怎麽出來的!”


    “注意!莎亞來了。”列昂·科恩向隨便躺在馬車裏經過他們的莎亞鞠了一躬。


    莎亞也向他們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象個老‘廢物’。”


    “小姐,你的裙子上沾了泥。”布姆—布姆對一個姑娘吆喝道。


    “她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列昂說。


    “我說的不過就這麽點嗎!”


    “莫雷茨,到我們這兒來吧!”列昂看見韋爾特走過來了,他叫道。


    “算了吧!我不喜歡在街上演小醜。”莫雷茨喃喃地說,他從他們的身邊走了過去,立刻隱沒在往新市場擁去的人群中。


    許多建築架佇立在新蓋或者增建的房屋前麵,把周圍的一切都趕到泥深路爛的街上去了。


    下麵,在新市場的後麵,擠滿了猶太人和往老城去的工人,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在這裏接連三次改變著自己的麵貌:它從加耶羅夫斯基市場到納夫羅特屬於工廠區,從納夫羅特到新市場屬於商業區,從新市場往下到老城則是猶太人賣舊貨的地方。


    這裏的爛泥更黑、更富於流動性。每棟房前的人行道都幾乎是另一個樣,有的地方鋪上了石頭,顯得寬敞;有的地方鋪上了水泥,形成一條狹長的水泥帶往前伸去;有的地方就是一條細長的鋪上了磚的道路,上麵滿是泥濘,路麵也被踩壞了。


    工廠裏的廢水從排水溝裏流出來後,就象一條條拉開了的黃色、紅色和藍色的帶子。這些廢水是從它們後麵的一些工廠和房子裏流出來的,水量多得在淺平的排水溝裏裝不下,泛濫到人行道上來,形成五顏六色的水浪,還流到無數商店的門檻邊。門檻裏麵也是一片烏黑的泥濘,肮髒、腐臭,還可聞到臭魚、壞了的蔬菜和燒酒的氣味。


    街上的房屋都很破舊、肮髒。牆上的灰土脫落了,閃閃爍爍好象長了瘡疤,磚都裸露在外,有的地方還露出一根根木頭。另外一些房子的牆壁是一般普魯士式的,但它們也裂開了,在靠近門和窗的地方甚至都鬆散開了。這些門窗上的把手也是歪歪扭扭的。還有一些房子則快要塌了,下麵堆滿了爛泥,就象一排排令人惡心的屍體。在它們之間,卻又混雜著一些新蓋的三層大樓房,這些樓房沒有露台,它們的窗子多得數不清,但還沒有安裝好,牆壁也沒有粉刷,可是已經住滿了人。裏麵響遍了在星期天也工作的織布機的嘎噠嘎噠聲,縫補舊物出賣的機器的軋軋聲和紡車轉動的刺耳的吱吱聲,在這上麵安裝的線軸是用於手工勞動的。


    這些樓房數量很多,排下去沒有盡頭,它們的陰森森的大紅圍牆高高聳立在周圍死氣沉沉的廢墟世界和破爛市場之上。在樓房跟前,堆滿了磚瓦和木頭,再往前還有一條狹長的巷道,巷道裏擠滿了運送貨物的車馬,同時可以聽到商販在叫賣,工人們在喧鬧。他們一群群往老城擁去,不是走在巷道中間,就是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他們脖子上的圍巾顏色和巷內灰白色的泥濘差不多。


    在老城和靠近它的所有街道上,正象一個尋常的星期天一樣,活動十分頻繁。


    一個四角形廣場的周圍被許多舊樓房環繞著。這些樓房從來就沒有刷新過,裏麵都是商店、酒樓和所謂“殯儀館”1。廣場上有許多售貨攤子,這裏聚集著成千上萬的人、車輛和馬匹。人們在呼喊、在說話,有時還在打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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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英文。


    一片雜亂的喧鬧聲就象水浪一樣從市場的一方,經過人們的頭頂、飄動著的頭發、伸起的手和馬的腦袋,流到了另一方,屠夫們高舉在碎肉之上的斧頭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人們因為怕擠,將大塊大塊的麵包舉在他們的頭上。那貨攤旁的衣櫃裏掛的黃、綠、紅和紫羅蘭色的圍巾,就象旗幟一樣在空中飄蕩。懸掛在許多木樁子上的便帽、禮帽、皮鞋、棉紗領帶仿佛一條條五顏六色的蛇,在風的吹拂下颼颼作響,不斷向擁擠過來的人的臉龐撲了過來。在小商店裏,一些高級的白鐵器皿被放置在陽光下,燦然閃爍;還有一堆堆豬肉,一包包柑桔也在這裏出售。一根根拐杖在黑色的人群和泥濘的襯托下清晰可見。這些泥濘由於人們的踐踏和攪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並象一道道噴泉,不斷向小商店和人們的臉上濺去;有時它還從市場流到一些建築架旁,流到市場周圍的街道上。在這些街上慢慢地行駛著一些滿載一桶桶啤酒的大車和送肉的車子。在肉車上蓋有一塊塊肮髒的破布,遠遠就可以看見上麵放的紅黃色的、去了皮的牛排骨。還有一些載著一袋袋麵粉,或者裝滿了家禽的車子,上麵的鵝鴨在嘎嘎叫著,有的還通過一層層格子伸出頭來,衝過往的行人不停地喧鬧,形成了一片雜亂的音響。


    在這些車繩沒有解開、一輛接著一輛走過去的車子旁邊,有時急速地駛過一輛裝飾得很漂亮的馬車,把爛泥濺潑在它身旁的人們、車子和人行道上。在這種馬車上坐的,往往是一群年老的窮苦的猶太女人,她們攜帶的籃子裏裝滿了煮熟的豆子、糖果、凍壞了的蘋果和兒童玩具。


    在一些已經開張的擠滿了人的商店門前,放著桌椅板凳。上麵擺著一堆堆服飾用品、長短襪子、假花、硬如白鐵的印花布、縫得非常別致的被褥和棉紗做的花邊。在市場的一個犄角上,擺著許多黃色的床鋪,上麵繪著各種圖形;五鬥櫃,由於沒有用銅鎖鎖上,看起來頗似一塊紅木;鏡子,因為太陽光的照射,任何人站在它跟前,也看不清自己的麵孔;此外還有搖籃和一堆堆廚具。在這些東西的後麵,一些鄉下女人將一把把草放在地上就坐下了。她們身穿紅布衣,腰上束著圍裙,帶來的是黃油和牛奶。在車子和小商店之間,有時走過一群群婦女,她們拿著一籃籃漿貼好了的白帽子,這些帽子的大小已經試過,合符街上人的要求。


    在市場一旁橫穿而過的街上,還擺著一桌桌的帽子,帽上簡陋的帽花、鐵鏽色的帽扣、各種顏色的羽毛,在它後麵的房屋牆壁的襯托下,看起來令人不快。


    男衣櫃裏的衣服已經一賣而空了。在街上,在一些過道裏,在牆邊,在一般並不用於遮蔽的帷幔後麵的小攤子上,所有貨物也一賣而空了。


    女士們也照樣試著各種長衣、圍裙和褲子。


    人們的喧鬧聲不斷加大,因為從城市上方還不斷有新的買者到來,增加了新的喧鬧聲,這裏包括一些嘶啞喉嚨的喊叫、從各方麵傳來的吹兒童喇叭的嗚嗚聲以及車子行駛和豬、鵝吠叫的聲音。整個這一瘋狂的人群都在狂呼亂叫,他們的聲音衝向那象一把淺綠色華蓋一樣高懸於城市之上的明淨晴朗的天空。


    可是在一個酒店裏,卻有人在演奏、在跳舞。人們可以聽到通過這一片象地獄一樣的喧鬧,從那兒傳來的拉手風琴和小提琴的聲音以及雄壯有力的跳奧貝列克舞時的呼喊聲。但這聲音很快由於十幾個人在市場中心的一家商店門前為爭奪火腿而吵嘴的幹擾,又聽不見了。這些人緊緊地扭抱在一起,大聲地叫喊著,把身子左右搖晃,終於滾到了爛泥裏。他們各自咬著對方,象一個大球似的滾來滾去,滿手、滿腳、滿臉都是血,嘴由於氣怒噘了起來,眼裏露出了白翳。


    太陽高高地照著,給整個市場帶來了春天的溫暖,把各種顏色都照得十分明亮。它給那些疲勞和消瘦的麵孔增添了光輝,使一切藏汙納垢的地方得以暴露,把窗玻璃、把拌和著水的泥濘、把那些站在房前曬太陽的人們的眼睛照得熠熠生光。它象這兒常用的鍍金琺琅一樣,包住了所有的人和物體,使酒館、車子、小商店和泥濘都變得無聲無息。它好似一個大的旋渦,在市場的上空旋轉。它仿佛支支利箭,猛刺著房屋周圍的四角。它有如流水,流進了大街小巷,流到了田野和附近的工廠裏。這些工廠煙囪林立,但它們沉睡在可怕的寂靜中,並用它們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窗眼凝視著這一群群的工人。


    莫雷茨十分煩惱地擠過市場後,來到了德列夫諾夫斯卡街。這是羅茲最古老的街道之一,這兒非常寂靜,街旁快要倒塌的小房是羅茲第一批紡織業者的,還有一些普通農民的房子緊挨著它們。這些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半都快要觸到地麵了。它們的周圍還有果園,果園裏的葡萄和移栽過來的蘋果都死了。這些樹過去是枝葉繁茂的,後來由於緊靠工廠的圍牆,多年來,陽光和從野地裏來的風逐漸被越來越多的障礙物遮住,因此它們枯萎了;後來染坊裏排出的汙水又流到這兒把它們洗染、侵蝕和破壞,再加上從來沒有人照看,它們便在被遺棄的淒涼和寂寞的處境中,慢慢地死去。


    這條街上的爛泥比市場上還要深。在通往野地的街尾上,有一些豬在屋前爬來爬去,想要刨開場地上硬邦邦的泥土,因為這兒堆放著許多垃圾。


    這裏的房屋成群相聚,但它們的布局卻很雜亂無章。有的還孤零零地立在野地裏,周圍都是浸透了水分的軟糊糊的爛泥。


    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的工廠就在羅茲的這一邊,它和街道之間,隔著一堵高大的籬笆牆。


    在工廠的一旁有一棟帶閣樓的大房子。房子的周圍是果園。


    “先生在家嗎?”莫雷茨衝一個給他開門的老工人問道。


    “在家。”


    “還有別人嗎?”


    “大家都在。”


    “什麽大家?”


    “啊!就是那些猶太人,他家裏的人。”老工人鄙夷地說。


    “弗蘭齊謝克!你很幸運,我今天情緒好,要不就要給你一個耳光了,你懂嗎?給我脫下套鞋!”


    “我懂,要不是老爺今天高興,我就會挨上一記耳光,現在我不會挨耳光了。”老工人十分和善地說著,為莫雷茨脫下了套鞋。


    “好,你拿去喝啤酒吧!要記住。”莫雷茨表示滿意地給了他十塊錢,然後走進房裏。


    “不得好死的,豬玀!他會害波蘭人的。”老工人說著,衝莫雷茨啐了口唾沫。


    莫雷茨走進一間大房,這裏有十來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張擺有杯盤碗碟的大桌子旁,剛剛吃完午飯。


    他會意地和所有的人打了招呼,便坐在角落裏的一張紅沙發床上,床上蓋著一株大的扇形棕桐樹的影子。


    “幹嗎要吵嘴呢?一切都可以平心靜氣商量嘛!”格林斯潘在房間裏徘徊,慢慢地說。他那灰白色的頭上戴了一頂天鵝絨的便帽。


    他的白淨和飽滿的臉龐在長長的胡須襯托下顯得更加漂亮,他的一雙小眼睛不斷以閃電般的快速變換著自己注視的對象。


    他的戴寶石戒指的手裏雖然拿著一枝雪茄,卻抽得很少。可是當他把煙從突起的紅嘴巴裏吐出來後,還要仔細地聞聞它的味道。


    “弗蘭齊謝克!”格林斯潘對門廳裏喊了一聲,“你把我辦公室裏的那盒煙拿來吧,它完全搞濕了,我要放在爐子上烤烤。你留心著,別讓它丟了。”


    “如果它不該丟失,就不會丟失。”弗蘭齊謝克喃喃地說。


    “這是過什麽節1?”莫雷茨問費利克斯·菲什賓——這個家庭的成員之一。他現在坐在對麵的沙發上,口裏不斷吐著一圈圈煙霧,還老是搖頭擺腦的。


    “家庭破產的盛大節日2。”費利克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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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原文是德文。


    “我到爸爸這兒來,是求爸爸想個辦法。我請大家也到這兒來,讓大家看看,對我的丈夫說一說,這生意下一步該怎麽做,我們才能有出路,因為他不願聽我的。”一個年輕漂亮、頭戴黑帽、穿得十分講究的黑發女人開始高聲地說,她是格林斯潘的大女兒。


    “你們在利哈切夫有多少錢?”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噙著鉛筆,問道。他有一個猶太高鼻子,他的頭發和胡須幾乎是紅的。


    “一萬五千盧布。”


    “你們的期票在哪裏?”老格林斯潘問道,一麵玩著那根掛在他天鵝絨襯衫上一直垂到大肚皮的金鏈帶。在這件襯衫的下麵,還有兩縷白帶子在不停地飄動。


    “期票在哪裏?到處都有!我在格羅斯呂克那兒用過,買貨也用過,為買最後一間廂房還給了科林斯基。說這麽多幹嗎!隻要有人破產,他就來找我,我不得不給錢,這就要用期票。”


    “爸爸你聽!你老是這麽說。這是什麽?這象個什麽?這是做生意!這是個商人,一個正正經經的廠老板說的話:‘我覺得應該,我就付錢。’隻有不懂得做生意的愚蠢的農民才這麽說。”女人叫了起來。在她的黑橄欖樹色的大眼睛裏,閃出了表示惋惜和憤怒的淚花。


    “我感到奇怪,雷吉娜!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卻連這些不僅做生意、就是全部生活都有賴於它的普通的事兒都不懂。”


    “我懂,我加倍地懂,可我不知道你、阿爾貝爾特為什麽要付這一萬五千盧布。”


    “因為我應該。”他喃喃地說著,低下了頭,把他蒼白的、顯得疲倦的臉對著他的胸脯,一絲帶譏諷的憂鬱的微笑從他窄小的嘴唇上掠過。


    “他隻顧說他自己的。你如果賒購了原料,那你就欠了債;可是你如果把東西賒給了別人,別人就欠了你的債。如果他們破了產,如果他們不還錢,你怎麽辦?難道你就得賠錢?難道說弗魯姆金想賺錢,你就得賠損嗎?”女人漲紅了臉,叫喊著說。


    “廢物。”


    “一個偉大的商人,哎呀!哎呀!”


    “你必需整頓一下你的生意買賣,你應當賺百分之五十。”


    “雷吉娜說得對!”


    “你不要再恪守這個愚蠢的誠實了,這裏是一大筆錢。”


    大家都叫了起來,他們向他伸出了手,臉上激動得火辣辣的。


    “安靜,猶太人!”費盧希·菲什賓在沙發上搖晃著身子,隨便地說。


    “給錢!給錢!就是蠢人也會。每個波蘭人都會,可這是一種偉大的藝術呀!”


    “先生們!別再爭了!”格林斯潘的兒子齊格蒙特、一個羅茲大學的學生叫了起來,他想蓋過所有的聲音。他用刀敲著玻璃杯,解開了衣扣,一定要發言,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因為大家都在一起說話和呼叫。隻有老格林斯潘一個人在默不作聲地徘徊,鄙夷地望著他那用手撐著身子、對莫雷茨表示同意的女婿。而莫雷茨卻對這場爭論的結束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他看著老格林斯潘,想了想是否向他提起自己的生意。


    莫雷茨本來興趣很大,可是由於久等,他的這種興趣也逐漸冷淡了。他遲疑了一陣,因為當他想到了卡羅爾和巴烏姆時,好象有一種不可解釋的羞愧感攫著他。他注視著格林斯潘的圓圓的、機靈的臉和轉動不停的小眼睛,畢竟是不敢相信他。他審視著所有在場的人,似乎要對他們作出評價。他的眼光一會兒停留在坐在沙發上伸出了腿的菲什賓的淺色褲子上,一會兒好象要看出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的金表鏈有多重,一會兒又望著那長著大紅胡子、頭戴絲緞帽子的老猶太蘭道手裏拿的厚厚的大錢包,他正在急急忙忙從錢包裏找什麽。可是格羅斯曼現在正抬頭注視著天花板,他似乎並沒有去聽他妻子在聚集到這兒的家屬支持下發出的那可怕的大喊大叫的聲音,而他們到這兒來正是為了阻止他支出期票,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迫使他走向破產。


    莫雷茨對格林斯潘越來越感到不可信任。


    “喂!喂!我們現在來喝茶吧!”當女仆把吱吱叫著的火水壺送來後,格林斯潘叫了。


    “你去請梅拉小姐進來。”莫雷茨傲慢地對弗蘭齊謝克說。


    沉默了一會。


    梅拉進來後,點頭向所有的人致意,然後開始給人們倒茶。


    “我今天碰到的這一切,會叫我生病的。在這兒沒有一霎時的安靜,我已經胸口痛了。”雷吉娜擦著自己淚汪汪的眼睛,喃喃地說。


    “你每年都去奧斯唐德1,現在你正好有理由去了。”


    --------


    1比利時著名的浴場。


    “格羅斯曼,你不要這麽說,她是我的孩子!”格林斯潘高聲叫道。


    “梅拉,你還沒有和我見麵打招呼呀!”莫雷茨坐在格林斯潘和蘭德貝爾格公司所有者這個最小的女兒身旁,喃喃地說。


    “我對所有的人都行了禮,你沒有看見?”梅拉把茶杯向齊格蒙特移去,低聲說。


    “我要你單獨和我打招呼。”莫雷茨攪拌著茶水,低聲說。


    “你這是為什麽?”她把淺藍色的顯得憂鬱的眼睛和生得十分勻稱和漂亮的麵孔對著他。


    “為什麽?因為我很希望你注意到我。今天我能見到你,能和你說話都使我非常高興,梅拉。”


    一絲微笑在她那突起的、好似西西裏島的白珊瑚色的漂亮的嘴上掠過;可是她沒有回答,隻給她的父親倒了一碗茶。


    她父親喝了茶後,依然在房間裏踱步。


    “我說了什麽可笑的話?”莫雷茨看到梅拉在笑,問道。


    “不是,我想起了今天早晨斯泰凡尼亞太太對我說的話。大概你昨天對她說過你不善於和猶太女人賣弄風騷,這類女人你不感興趣。你這樣說過嗎?”她瞅著他問道。


    “說過。可我和你首先不是賣弄風情,再者你身上也沒有絲毫猶太的東西,我以人格擔保。”他立刻補上這一句,因為要不那同樣的微笑又會在她的嘴上出現。


    “這就是說,我和你一樣。莫雷茨,對你的誠懇,我表示感謝。”


    這使你生氣?梅拉!”


    “不,對我來說全都一樣。”她說話的聲音有點生硬,他從她眼裏也看出了驚異的表情,可是他看不出這應作何解釋,因為她現在又拿起了杯子,一心一意倒茶去了。


    “我們平心靜氣地說吧,總是可以達到想法一致的。”齊格蒙特用一把小梳子開始梳著他的紅得象赤銅一樣的胡子。


    “我在這兒還能說什麽呢!請爸爸自己對阿爾貝爾特說,象這樣的生意,我們隻要一年,就當真要破產了。他不願聽我的,因為他有自己的哲學,就象他說的那樣。請爸爸告訴他,雖然他是一個哲學和化學博士,但他很蠢,因為他把錢往泥沼裏扔。”


    “爸爸你能不能叫她不要幹預這些事了,她不懂;你能不能叫她不再這麽叫了,因為最終會使我厭煩的。”


    “他對我的好心好意就是這麽看嗎?”


    “安靜,雷吉娜!”


    “我安靜不了,因為這兒講的是錢,是我的錢,我厭煩他,我還會討厭他,這個羅茲伯爵對我就是這樣,啊!啊!”她十分怨恨地大叫起來。


    “那就改變一下生意吧!你出一半。”蘭道嚴肅地說道。


    “怎麽個改變!我們從弗魯姆金那兒一分錢也拿不到,我們什麽也拿不出。”


    “你不懂,雷吉娜。格羅斯曼!你說吧,你是要賺錢,還是準備欠債!”齊格蒙特解開了製服。


    “最多出百分之二十五。”老格林斯潘吹著杯裏的茶水喃喃地說。


    “還有更好的辦法。”菲什賓低聲地說,吹開了他的煙上跳起的火星。


    誰也沒有答他的話。大家都靠在桌子邊,在看齊格蒙特急急忙忙數著的那些寫上了許多數字的卡片。


    “他欠五萬盧布!”齊格蒙特叫道。


    “他有多少錢?”莫雷茨站起來問道,因為他看見梅拉已經從房裏出去了。


    “看他能出百分之幾,這以後會知道。”


    “這是一筆好生意。”


    “錢等於已經放在口袋裏了。”


    “雷吉娜,你不用擔心。”


    “你們要叫我破產嗎?我不打算去騙人。”格羅斯曼站起來斷然說道。


    “你一定得改變你的買賣方式,要不我就要拿回我的嫁妝,我們離婚,為什麽定要和你這個伯爵生活在一起呢!為什麽我非得這麽成天擔憂呢!”


    “安靜!雷吉娜!格羅斯曼出百分之二十五,你別擔心,還有我啦!我親自來做這筆生意。”老格林斯潘想要叫她高興。


    “阿爾貝爾特有點煩惱,莫雷茨,你說是嗎?”菲什賓問道。


    “他腦子裏什麽也沒有想。”莫雷茨馬上說,他不願意呆在這裏,想到梅拉那兒去。


    “你要退嫁妝嗎!拿去吧!你要離婚,同意。你要我手中的錢,也可以拿去!我在這個齷齪的地獄裏已經感到很煩了。我和你,雷吉娜,任何時候也不會和睦相處。在我們沒有孩子的時候,你成天對我嘮嘮叨叨,說什麽上街都覺得丟臉,現在有了四個孩子,還是不滿意。”


    “阿爾貝爾特,你不要說了!”


    “好!好!這是你們的事。”格林斯潘叫喊著,把杯子立刻放在桌上。


    “她任何時候,對什麽都不會滿意。她總是要和我吵嘴。”


    “我不要吵嘴,就是他叫我騎這匹快要死的駑馬,讓大家笑話,我也不用去吵嘴。”


    “好的有啊!比你闊的人還在步行啦!”


    “可是我要騎馬,給我一匹正經的馬。”


    “你自己去買吧!我沒有別的馬。”


    “安靜,猶太人!”費盧希叫道,他又在沙發上搖晃起來了。


    “他真是蠢到極點了。這難道是拿錢去買東西?難道是要買必不可少的東西?武爾夫開了工廠,他一定有錢。貝爾斯坦為了布置住房,花了整整十萬盧布購置家具,他有很多錢。”


    雷吉娜高聲說著,以感到驚異的眼光望著全家人。


    阿爾貝爾特轉過身把背對著他們,望著窗子。


    爭吵又重新開始了,並且達到了最激烈的程度。大家一齊吼叫起來,還靠到桌邊,用拳頭砸桌子。他們把手裏的紙扔到一邊,在一塊油布上寫著越來越多的新的數字,指出將會發生的各種各樣最壞的結果和如何就會導致破產;他們互相責罵,時而離開桌子坐下,不停地叫喊。他們由於對這些可以賺得的數目很感興趣,由於對這個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不願聽他們說關於破產的事的蠢人十分惱怒,他們的胡髭、麵孔和嘴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了。


    就是老格林斯潘也高聲地作了解釋,才走出了房間。因為激動而感到疲勞的雷吉娜坐在沙發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蘭道把油布丟到一旁,用一節粉筆在桌上寫著各種數字,不時還說上一兩句十分嚴肅的話。齊格蒙特·格林斯潘滿臉通紅,額上滲出了汗,他喊的聲音最大,希望大家和解,又在檢查雷吉娜給他的一本關於工廠的大部頭書中的一係列數字。


    隻有莫雷茨沒有參加爭吵,他坐在那從沙發裏伸出頭來的菲什賓旁邊的一顆棕櫚樹下麵,精神抖擻地抽著煙,不時吆喝道:


    “安靜,猶太人!”


    “這根本不是什麽使人高興的歌劇。”莫雷茨感到厭煩地說。他已經完全放棄了和格林斯潘一起做生意的打算,到房子裏找梅拉去了。


    他在一個受到全家最為尊敬和關懷的老婦人那兒遇見了她。


    老婦人坐在那擺在窗旁的一張圍成一圈的沙發上。她是個已近百歲的老人,全身癱瘓,糊糊塗塗象個孩子似的。她的臉很枯瘦,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有那張滿是褶皺的淺黃色的皮還掛在上麵。她的一雙黑眼睛倒亮晶晶的,就象一對玻璃念珠一樣。她的頭上戴著黑色的假發,發上還戴著一頂各色天鵝絨的帶花邊的壓發帽,就象一些小城市裏的猶太女人所戴的那樣。


    梅拉用一隻兒童用的小勺不斷將菜湯往她陷塌下去的嘴裏喂,老婦人象魚一樣將嘴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合上。


    她見到莫雷茨對她鞠了一躬,便歇了一會,癡呆呆地望著他,以好似從地下發出來的低沉的嗓音問道:


    “這是誰?梅拉。”


    老婦人除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外,別的都不認識。


    “莫雷茨·韋爾特,我父親的外甥,韋爾特。”她特地又說了一遍。


    “韋爾特!韋爾特!”她用舌頭舔了舔她那沒有牙齒的牙床,又張開大嘴喝著梅拉給她送來的菜湯。


    “他們還在吵嘴嗎?”


    “他們把今天變成了一個審判的日子。”


    “這個阿爾貝爾特真可憐。”


    “你憐惜他嗎?”


    “怎麽說呢?連自己的妻子和家庭都不把他當人看。雷吉娜的唯利是圖簡直使我吃驚。”她悶悶不樂地歎了口氣。


    “他應該成為一個好的廠主。他犯了點理想主義的毛病,頭一遭失敗了,隻要能夠好好吸取教訓,他的毛病會改的。”


    “我既不理解父親,也不理解舅舅們;既不理解你,也不理解羅茲。我看到這兒發生的一切,隻感到生氣。”


    “發生了什麽?情況很好嘛!大家都賺錢就不錯了。”


    “可錢是怎麽賺的?采取什麽手段?”


    “這都一樣。獲得盧布的手段並不降低盧布的價值。”


    “你是一個厚顏無恥的人。”她低聲地責備他。


    “我隻不過是一個不怕將事物按其本來各稱來稱呼的人。”


    “算了吧,我已經煩得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給老婦人喂完湯後,挪動了一下沙發上的枕頭,然後吻了她的手。


    老婦人輕輕把梅拉拉了過來,用她那象骷髏一樣幹瘦的指頭摸著梅拉的臉,看著莫雷茨,再一次問道:


    “這是誰?梅拉。”


    “韋爾特,韋爾特。莫雷茨!走吧!如果你有空,到我這兒來一下。”


    “梅拉,隻要你願意,我對你總是有時間的。”


    “韋爾特,韋爾特!”老婦人張開了嘴,低聲重複著。她用她那雙無神的眼睛望著窗子,窗外可以看見工廠的圍牆。


    “莫雷茨,我已經求過你了,你不要在這兒獻媚!”


    “請你相信我,梅拉!我誠懇地說,這是一個正直人的話。隻要我和你在一起,隻要我聽到你的聲音、隻要我看見你,我不僅在說話上必然和對別的女人不一樣,而且我的感情和思想也會起變化,你是這樣格外的溫存,你真正是一個女人。梅拉!象你這樣的女人在羅茲是很少的。”他說得很嚴肅,跟在她後麵走進了房裏。


    “你可以帶我去見魯莎嗎?”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問道。


    “假若你不願意,我還是要請求你同我去。”


    梅拉把頭靠在窗玻璃上,看著窗外一群群由於遇到這三月春天的第一個日子而欣喜若狂的麻雀,它們在花園裏不停地互相追趕和打架。


    “你在想什麽?”過了一會他低聲問道。


    “我在想阿爾貝爾特,他會照他自己的決定去做,還是象大家要求他的那樣去做?”


    “他會宣布自己已經破產,然後和債主進行談判。”


    “不,我了解他,我可以肯定他會出錢。”


    “我可以和你打賭,他能談判成功。”


    “如果他掙不到錢,我不知道我要給他什麽才好。”


    “梅拉,格羅斯曼有他一套古怪的哲學,可他是個聰明人。我可以拿我的全部財產打賭,他不會出多於百分之二十五的錢。”


    “我很,很希望情況是另一個樣。”


    “我以為,你本來應當嫁給他,梅拉,這樣你們會互相了解。你們雖然缺吃少穿,但你們是正直的人,人們會把你們放在個性博物館1裏展覽的。”


    “我喜歡他,可是我不會嫁給他,他不是我這樣的類型。”


    “誰是你這樣的類型?”


    “你去找吧,你猜猜!”在她蒼白和十分敏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博羅維耶茨基,肯定是他,所有的羅茲女人都愛他。”


    “不,不是,我以為他是一個枯燥無味和自命不凡的暴發戶,和你們所有的人太相象了。”


    “奧斯卡爾·邁爾,他是男爵、百萬富翁,他也很漂亮。他的確是一個梅克倫堡2種的男爵,但他卻是個最正派的百萬富翁。”


    --------


    1原文是拉丁文。


    2德國的一個洲。


    “我見過他。我覺得他象一個喬裝打扮的奴仆。這一定是個殘酷無情的人,關於他我聽到過很多。”


    “他很野蠻、粗暴,是一個真正普魯士種的畜生。”他憤憤地說。


    “至於這樣嗎?他已經使人感興趣了。”


    “別說這個下流坯子了。你大概喜歡貝爾納爾德·恩德爾曼吧?”


    “小猶太!”她輕蔑地說道。


    “哎喲!我真傻!你是在華沙受過教育的,你生活在波蘭環境中,你熟悉華沙所有的社交界,到過華沙所有的沙龍,怎麽會喜歡猶太人或者羅茲人呢!”他帶諷刺地叫了起來,“你習慣於親近蓬頭散發的大學生,親近那些嘴裏唱高調,但卻要求得到遺產和薪高而清閑的職位的激進分子以及那些成天說大話,自以為高貴,可是卻恥笑真正高尚道德行為的人們。哈!哈!哈!這我都看到過。每當我想到我過去那些時刻,想到那些人時,我就要笑破肚皮。”


    “算了吧!莫雷茨。你說話帶有苦衷,可見你不是沒有偏見的。我不愛聽。”梅拉叫道,她覺得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為她和父親在羅茲雖然已經住了兩年,但她的心的確還在華沙。


    梅拉走出了房間。過了一會,當她再回來時,已經穿好衣服要出去了。


    他們不一會兒就出了大門。


    一輛非常漂亮的四輪馬車的門打開了,在大門口等著他們。


    “隻去新市場,如果那裏沒有泥濘,我就步行。”


    馬跑得很快。


    “不管怎樣你使我感到奇怪,梅拉!”


    “為什麽?”


    “正因為你不是猶太女人。我很了解我們的女人,我知道對她們應如何評價,我尊重她們,了解她們。她們對待各種書本上說的事,不象你那樣認真。你認識阿達·瓦塞倫嗎?她在華沙也住過,處在和你一樣的環境中,她就象你一樣對什麽都有一股熱情,對什麽都很積極,她和我就平等、自由、德行和理想也進行過爭論。”


    “所有這些東西,我並沒有和你爭論過。”她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對,可是請讓我把話說完。有一個最理想的理想主義者,當她嫁給羅森布拉特後,她就把所有號稱理想的蠢事忘得一幹二淨了。理想主義,這不是她的專長。”


    “你喜歡這樣嗎?”


    “我正是愛這個。她如果有時間,可以以寫詩當娛樂。為什麽不能娛樂呢?這在波蘭人的家庭裏是經常可以看到的,再加上某種摩登的情調,當然不會象上戲院和參加舞會那麽乏味。”


    “那麽你以為,這一切都是遊戲嗎?”


    “對波蘭女人,對你都不能這麽說,你們是另一個族類。可是對猶太人來說,我知道,肯定是這樣。你隻要想想,這一切於她們有什麽關係?梅拉,我是一個猶太人,我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對於做生意從來不感到恥辱,也從來沒有拒絕過,為什麽要拒絕呢!我和我們所有人一樣,除了自己的生意外,一切都不相幹,因為除生意外,其他一切在我的血脈中幹脆就不存在。你看,這個博羅維耶茨基是個怪人,他是我在華沙中學時的同學,在裏加的同學,我的朋友。我們這麽多年住在一起了,我以為我是了解他的,他是我們的人。他有一雙無情的鐵腕,他是一個道地的羅茲人,是一個比我要有能耐的投機家。他做的事有時連我也不懂,我們中任何人也不會去做。他是一個‘羅茲人1’,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有各種各樣古怪的思想,烏托邦式的空想,為此他可以供獻出他身上僅有的兩個盧布,而我如果不能擺脫他的影響,我甚至為此也可以供獻十個盧布。”


    --------


    1原文是德文。


    “你把我們領到哪兒去?”梅拉打斷了他的話,她用傘在馭者身上敲了一下,叫他停下馬車。


    “你身上所具有的,正是他們、波蘭人所具有的東西。”


    “這是不是有時叫著靈魂的東西?”她指著人行道,高興地說道。


    “你說的範圍太大。”


    “我們走中街吧!我想散散步。”


    “這兒到維澤夫斯卡街最近,然後從那裏可以去磚瓦廠街。”


    “你挑一條近道吧!快點結束遭這個罪吧!”


    “梅拉,你該知道,我和你作伴是感到很高興的。”


    “是不是因為我這樣耐煩地聽你說話。”


    “是的,但也因為你嘴上帶著這譏諷的表情時顯得很漂亮,很漂亮。”


    “你的恭維話卻不很漂亮,因為它是批發貨1。”


    “你愛華沙的零售貨2,要短期可靠的期票。”


    --------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法文。


    “隻要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為人正直就可以了。”


    “雖說如此,卻並不妨礙婚前關於嫁妝的談判。”他譏諷地說著,往上托了托夾鼻眼鏡。


    “哎呀!你把我領到這裏來了。”她不高興地喃喃說。


    “是你要來這兒的!”


    “我首先是要你把我領到魯莎那兒去。”她著重地說明了這一點。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把你帶到所有的地方去。”他叫喊著,同時以尖厲的笑聲來掩蓋這時候籠攫著他的古怪的激動。


    “謝謝你,莫雷茨,到其他地方就是別人領我去了。”她作了很不客氣的回答後,不說話了,隻是悶悶不樂地望著那滿是泥濘的可怕的街道,望著那些肮髒的房屋和無數行人的麵孔。


    莫雷茨也沉默了。因為他對自己很生氣,對她則更為生氣。他怒氣衝衝地推開了行人,然後按了按夾鼻眼鏡,把那表示不樂意的視線投向她的蒼白的臉上,鄙夷地注視著她對一群群在大門前和人行道上玩耍的衣裳襤褸的窮孩子表示同情的眼光。他對她多少有所了解,因此他覺得她很天真幼稚,很……


    當他要認定她是什麽性格時,他一方麵痛恨她的愚蠢的、波蘭的理想主義,另一方麵,她的冷酷無情的心靈,以及在她的蒼白的臉上,在她的陷入沉思的眼光中,在她整個苗條和長得非常勻稱的身軀上所表露出來的一點富於詩意的、高貴和善良的感情卻又吸引著他。


    “你不說話,是對我感到厭煩嗎?”她過了一會喃喃地說。


    “我不想把沉默打斷,因為你可能在想著很大的事。”


    “你可以相信,這是比你所要諷刺的大得多的事情。”


    “你還做了兩件事,梅拉!這就是對我進行了諷刺,把自己則炫耀了一番。”


    “我本來隻想做一件。”她笑著說。


    “攻擊我,對嗎?”


    “對,這個我很樂意幹。”


    “你很不喜歡我嗎?梅拉。”他受了點刺激,問道。


    “不喜歡,莫雷茨。”她搖了搖頭,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你不愛我嗎?”


    “不愛,莫雷茨!”


    “我們進行了一場美妙的調情。”他對她的回答十分惱怒。


    “在表親之間這不要緊,因為誰也不承擔什麽責任。”


    她停住了腳步,掏出了幾文錢,給了一個站在一堵籬笆牆下麵,身上裹著一件破衣,手裏抱著孩子高聲叫乞的女人。


    莫雷茨對這鄙夷地瞥了一眼,可他自己也馬上拿出一塊錢給了這女人。


    “你也施舍窮人嗎?”她感到驚奇了。


    “我也願意發發慈悲呀!因為我身上正好有一塊假幣。”他對她的憤怒表示親熱地笑了。


    “你的厚顏無恥已經不可救藥了!”她低聲說著,加快了走路的步子。


    “我還有時間,還會遇到治療的機會和象你這樣的大夫。


    ……”


    “再見,莫雷茨。”


    “很遺憾,已經是……”


    “我並不覺得遺憾,你今天來僑民之家嗎?”


    “不知道,因為我晚上就要離開羅茲。”


    “來吧!替我向太太們問候,告訴斯泰凡尼亞,明日中午我會到她的鋪子裏去。”


    “好!你也替我向魯莎小姐問候,告訴米勒,我說他是個小醜。”


    他們握了手後,就辭別了。


    莫雷茨看著她走出門德爾鬆家庭院的大門後,便到城裏去了。


    太陽開始熄滅,慢慢地落到城市的下麵去了。西方出現的萬道霞光在成千上萬的窗子上映上了一片血紅的顏色。羅茲四處寂靜,它將身子平整地躺睡在這靜夜的黑暗之中。成千上萬的房屋和屋頂逐漸匯聚成許許多多灰色的、顯得雜亂、同時被一條條街道分隔開了的大整體。在這些街道裏,那沒有盡頭的一長排一長排煤氣燈開始燃燒起來了。隻有一些工廠的煙囪象一群紅色的大樹杆一樣,屹立在城市之上,它們在明亮的天空襯托下,好象在顫抖,好象在搖晃,在西方晚霞的映照之下,又好象在燃燒。


    “一個瘋子!可是我要和她結婚!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和韋爾特可以很好地合作。應當考慮到這一點。”莫雷茨喃喃地說著,他對這筆生意感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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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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