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客棧,杜琪烽麵不改色的要了三間上房。我也沒有爭論,單獨給我一間確實是太奢侈了。


    然後杜琪烽提議去買馬,並叫那個車夫回去。


    到達東市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落日的陽光照在一匹匹馬身上,泛著金光。


    師傅說,好馬分飛黃,照夜,浮雲等,但是最好的也是最難得也最難找到就是五花連錢了。據說他的毛被剪成銅錢的樣子,是真正的汗血寶馬。


    師傅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裏無限充滿神往,幾乎衝動的要馬上啟程去西域。


    所以當我看見五花連錢就在我眼前的時候,我也禁不住震驚,竟然渾渾的向它走去。


    這馬也有靈性,立即朝我揚起了蹄子。


    被杜琪烽扯近懷裏,轉頭對上那憤怒的臉。


    我有點好笑的看著他,他以為我要去尋死嗎?這麽生氣幹什麽。在我的瞪視下,他放開了我,卻是一步不離的緊緊跟在後麵。


    我哪裏顧的了這麽多,露出自認為最和善的笑容朝馬靠近。不知道為什麽,那馬卻這次卻乖乖的讓我靠近,甚至當我的手撫他的背脊時,也隻是哼了幾下。


    我喜笑顏開,忍不住朝後麵的杜琪烽看去。嗬嗬,一定是他這個惡人站在我後麵,才更顯得我的善良,所以這五花馬才會對我這麽沒有戒心。


    杜琪烽卻突然抓著我的手,憤憤的說,“難道我還比不上一匹馬?”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寶馬!”哪有他這麽陰魂不散的。


    “寶馬怎麽會隨隨便便的放在路邊讓你摸?”


    對哦。這時候我激動的心情也平複了下來,再轉頭看看馬,它也用溫潤的眼神看著我。


    我馬上同情心泛濫,摸著他的耳朵,喃喃的說,“乖,你就跟了我吧。”


    聽到有人假意的咳嗽聲,抬起頭,發現前麵站了一個人。黑色長衫,深藍色的頭巾,一副書生的打扮。


    他看著我,一臉尷尬。“對不起,這是在下的馬,並沒有打算把它賣掉。”


    哦哦。我失望的撫著馬頭,卻發現他也正在打量我。


    這個人的感覺有點奇怪,我再次抬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杜琪烽卻已經把我護在了身後。


    “既然這樣,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們先告辭了。”


    說完就拉著我走了。我三步一回頭的走著,不時還可以聽到五花的叫聲。


    掙脫不了被拉著的手,我不滿的朝著杜琪烽說:“幹嗎走這麽快,再說說的話,說不定人家就同意了。”


    “五花寶馬怎麽會在一個落魄書生手裏,是陷阱你看不出來嗎?”


    “所以我覺得他一定會賣給我們的。”


    他突然停下來,望著我的眼睛,“你不是最怕麻煩的嗎?現在怎麽了,明知道是陷阱,卻積極的往裏麵跳。”


    我也楞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今天的行為的確不太象平時的我。


    不會不會,不會是因為有杜琪烽在,所以才這麽興奮的。


    一定是因為師傅,是想到師傅我才有點忘形的。


    一定是這樣。


    可是為什麽可以感到心在跳呢?


    那溫溫的感覺。感到自己被人捧在手心裏。感到自己被人了解。感到有人想保護自己。


    所以,想再一次投入險境,不顧危險。


    隻因為,想體驗被保護,被重視的感覺。


    吃過了晚飯,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我和杜琪烽在房間裏對著僅有的一張床發呆。當然,我們發呆的原因不同。


    “不早了,去睡吧,你也傻愣了兩個時辰了。”


    我被他的突然出聲驚的差點跳起來,為了掩飾失態,隻好幹笑幾聲。


    “幹什麽不動?難道要我幫你?”


    哦哦,他生氣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再遲疑,快速的脫了外衣,爬到床上作挺屍狀。


    然後,聽到衣服的摩擦聲,房裏的蠟燭被吹熄。


    杜琪烽拉開被子的一角,在我身邊躺好。


    他拉住我的手,和我五指絞纏。


    “如果這次不帶著你,你就要逃了是不是?”


    平淡的語氣讓我一驚,無言的看著天花板。原來他一開始就知道了。


    怪不得不放心我單獨睡覺了。


    我身體的肌肉放鬆下來,手卻被他越握越緊。


    “不管怎麽樣,都不要離開我。”


    繼續瞪著天花板,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


    曾經有個少年,抱著他將死的師傅,哭喊著,“不要離開我。”


    然而師傅並沒有因為少年的話而再次睜開眼睛。


    少年的眼中隻剩淚水。


    我以為


    已經不會再流淚。


    我以為


    這是一個笑話。


    *


    接下來的路程很順利,白天我騎著馬跟在杜琪烽後麵,晚上我們手握著手在床上挺屍。


    他不時的會轉過頭來看我。因為我的嗜睡表現的越來越明顯,有時候甚至可以騎著馬睡著。


    覺得頭昏,即使有涼風吹來,也會困的張不開眼睛。


    在兩次差點從馬上摔下後,我又被杜琪烽強行抱上他的馬。


    “杜兄,你怎麽把雲起累成這樣?”施青戲謔的話響起,雖然聽了許多遍了,我還是覺得臉頰發熱。


    “哥哥,你怎麽可以在女孩子麵前說這樣的話呢。”施文笑盈盈盯著我看,倒換成是我不好意思了。


    原來不做賊也會心虛。


    杜琪烽和往常一樣,選擇沉默。隻是我可以感到他加速的心跳和越來越緊的擁抱。


    很在意嗎?為什麽拳都發白了。有什麽問題嗎?轉頭,看見那黑夜一般的雙眸有星星的光芒。


    “我好怕,你就象馬上要消失一樣。”


    你,在害怕嗎?


    害怕我會突然消失嗎?


    為什麽


    竟然有


    幸福的錯覺。


    *


    終於又終於,到了華山頂的散水閣,也就是開這次武林大會的地方。跟著杜琪烽他們進了這個熱鬧的有點不像話的大廳,迎麵就被幾個人截住。老套的寒暄又在召喚我的睡意。不過這分不耐是不能寫在臉上,於是我低著頭看底上大理石的紋理。然後,一雙僧鞋進入視線。


    “修明大師。”杜琪烽熱絡的打招呼。又是一陣寒暄,這裏的人真是清閑啊。


    “這位施主。”和尚突然轉身,向我微笑。


    “大師。”低頭行禮。但是我好像不認識他吧。


    “老衲有話,不知當不當說。”


    “大師但說無妨。”——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我其實想說,不勞大師費心了。但是杜琪烽很熱心的幫我回答了,果然很有做我主人的自覺。——我隻能尷尬的笑笑。


    和尚雙手合十,“施主情願明珠暗投,老衲本不應該插手,但是施主身上的毒實在已到了膏肓之垠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請施主要愛惜自己啊。”


    哎~~~好眼力啊。到現在都沒人看出我身中奇毒,這個修明竟然一眼就看出來了——有點奇怪,我卻說不出為什麽——但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


    “大師所言……”還沒等我假意推委完,杜琪烽已經瞪圓了眼睛衝到了我的麵前,激動的抓著修明。


    “大師你說什麽,雲起中了毒了?”


    “杜施主原來還不知情。我們還是到內房談吧,老衲房中正好有一位深知藥理的朋友,希望能有所助益。”


    “有請大師帶路。”語氣中有掩飾不了的急切,回頭看我的時候卻發現我正在做腳底抹油的準備。


    “不許走!”壓低了聲音朝我吼,一路緊緊的握著我的手,顯然是對我的鎮靜出離的憤怒。


    在他控訴的眼神下,我竟然有點內疚起來。


    也許,應該不顧一切的逃走的。


    修明的房間裏,果然有一個人在等我們。這個人年輕而溫和,渾身有和煦的味道。


    而且,這個人我見過——就是那個騎五花馬的年輕人。


    原來他就是修明說的那個精通藥理的人啊。


    “杜施主,這位就是老衲至交的遺孤,非天失主。曾得高人指點,希望可以幫到這位小兄弟。”


    杜琪烽的臉色微變,我拉拉他的衣角。“你說我現在和他談談,他還會不會把馬讓給我?”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用極具威脅的眼神警告我。


    “非少俠。”杜琪烽拱手。有時候覺得他變臉的速度還真是快啊,前次見到還一副防備的樣子,現在就象他鄉遇故知一樣的熱情。


    “叫我非天就可以了。”非天又是溫和的笑笑。拉過我的手為我把脈。“上次在集市相遇,在下就察覺白兄的臉色有異,可惜杜兄和白兄走的太急,在下追到客棧,隻是遇到了你們的車夫,詢問了你們的去向後,就一路趕來了。”微笑了一下,非天繼續說,“果然如在下所料,白兄弟中了西域的赤血盅,現在已到了非治不可的時候了。”


    “請非少俠一定不吝向告。”杜琪烽急急的追問,甚至連剛剛非天解釋他為什麽會在這裏的話都似乎毫不在意。而且這激動的樣子,完全失了以往的冷靜。大概現在滿腦子都是我可能中毒身亡的念頭吧。


    這樣的他


    讓我覺得有點——不忍。


    “不用麻煩非少俠了。”我微笑著開口,整個屋子裏的人目光都看向了我。


    “這個毒很容易解的,隻要以龜板,鱉甲,枸杞,女貞子,天麥冬,玉竹,旱蓮草各五錢,再以雪蓮作藥引,八碗水合一碗,就可以了。非少俠,我說的對不對。”


    “白兄你說的一點也不錯。”非天微笑的點頭。我也露出微笑作為回禮。不過卻被杜琪烽一把扯了回去。


    “你知道,你知道的!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我!”


    為什麽??因為說了也沒用啊。


    “因為怕你沒錢抓藥啊。”


    顯然,杜琪烽很不欣賞我的幽默,因為他的眼睛裏都快滴出血來了。


    “恕在下先行告辭。”禮數周全的向四周告退,杜琪烽便拖著我出了房間。


    “現在就給我乖乖的去抓藥!”命令的語氣卻有著哀求的眼神。


    突然害怕起來,


    我也許——


    會溺死在這樣的眼神裏……


    *


    其實抓藥是很簡單的事情,隻是在山頂上沒有藥房。要解決其實也很簡單。


    站在散水閣的門口,我朝著杜琪烽揮手。“我在這裏等你,早點回來哦。”


    不過杜琪烽似乎沒有要走的樣子,還是抓著我不放。


    “我怎麽放心讓你離開我半步?”


    啊?不是吧,他還要我拖著病重的身體陪他上山下山的亂竄??


    努力維持臉上的假笑,“還是你一人去吧,早去早回。”看你比我還急的樣子。


    “嗬嗬,早去早回,說的對。”


    看著杜琪烽的表情,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陣天旋地轉,杜琪烽竟然把我抗在了肩上。


    抗議抗議,我又不是一袋米。


    很沒骨氣大叫,“放我下來——”不過卻沒什麽成效。


    山頂上大概一直回旋我的呼喊,但是卻沒有能看到我的人影。因為我們正飛速的往山下飛奔。


    而我也忘記了目前的處境,隻是枉自陷入震驚中去了——杜琪烽的輕功,顯然已在師傅之上。


    突然,杜琪烽又停了下來,我詫異的抬起頭,卻意外看到了施青和施餘,這才想到,從剛剛開始,就沒見到他們了。


    杜琪烽向他們打招呼,卻一點也沒有把我放下來的意思。就這麽扛著我走向他們。


    “杜兄你好雅興啊。”施青笑的好不放肆。


    “怎麽看,都是杜大哥你搶親哦。”施餘溫柔的笑掩飾不了狹促。


    這次我卻沒有臉紅,大概是麻木了。每次我狼狽的時候,都可以見到他們兄妹。


    而且,更讓我在意的是,他們怎麽會在這裏??


    “你們怎麽在這裏?”杜琪烽和我有同樣的疑問。


    “家父突感風寒,回去探望。”


    “代我向他老人家問好。”杜琪烽虛偽的打著哈哈,“有事先走了。”


    抗著我又是一陣急奔,不過杜琪烽一點也不喘氣,還有空和我聊天。


    “你相信剛剛施青說的話嗎?”


    “你說他父親生病的事情嗎?”我搖搖頭,“不,既然急急的趕回去,連武林大會都不參加了,怎麽還在這裏幽幽的走,好像特地等我們一樣。”


    他聽了卻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雲起你這麽聰明,叫我怎麽放心的下啊。”


    什麽意思?


    杜琪烽微微眯起的眼光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我的心,也突然象是周圍快速後退的樹木一樣,開始飄忽起來。


    畢竟是華山的腳下,藥房很好找。進了門,便有學徒模樣的人來招呼。


    “掌櫃,給我龜板,鱉甲,枸杞,女貞子,天麥冬,玉竹,旱蓮草各五錢。”我大聲的報著藥名。


    “就來就來。”


    老板利落的爬上爬下,動作很是輕巧。華山果然是不同於其他地方,連開藥鋪的都是練家子。


    我和師傅也開過藥鋪,不過還沒有等我把各種中藥的位置記熟,我們就又離開了。我知道師傅是在躲,有人在找他。而且是一個和師傅熟悉到任何易容術都不起作用的人。


    “雲起,現在的生活是師傅自作主張替你選擇的,師傅也不知道,這個選擇是好是壞?”


    “雲起知道師傅是為了我好,能和師傅在一起,雲起就很快樂了。”


    “如果可以的話,師傅我也不願意這樣的漂泊。”師傅摸摸我的頭,笑的很蒼涼,“你以後就知道了,有一個家的快樂,知道有人在關心你的幸福。”


    掌櫃很快包好了藥,走快來,“小兄弟,此方藥性太烈了,萬望慎用。”


    我點著頭,拍拍杜琪烽的肩膀,“放心放心。”


    買好了藥,回到山上,我已經有點打哈欠了,不過杜琪烽卻沒有打算讓我休息。我一發表抗議,他就用哀怨的眼神瞄我,害我象個灶神一樣,坐在一旁看著他熬藥。


    廚房裏馬上飄著一陣陣的藥香,四周圍繞著溫潤的蘊氣,就象華山頂峰遊蕩的雲氣。


    杜琪烽虔誠的望著那吞吐的火舌,似乎那包含著無限的希望一樣。


    我的眼睛也漸漸的開始有點潤濕,看來是被熱氣熏到了。


    這就是幸福嗎?師傅。


    即使這不是,我也沒有力氣再去尋找了。我沒有時間了。


    這樣就好了,我很滿足。


    什麽都可以放棄,為了抓住你。


    即使隻是一刹那。


    站起來,走到杜琪烽的麵前。


    “烽,”我輕輕的叫他,主動獻上我的唇。


    “藥好了,雲起,先喝藥。”


    沒有回應,杜琪烽微微側頭避開了我。拉著愣住的我,一路向外走去。


    一路上都愣愣的被拖著走,到了房間,又被按到床沿坐好。


    一抬頭,卻看見杜琪烽嚴肅的臉。心情馬上大好,乖乖接過藥,一仰頭就喝光。


    至於他為什麽要躲過我的吻,我沒有問。我已經不想知道原因了。


    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


    我沒有時間了,我選擇留下最美好的記憶。


    杜琪烽是愛我。他這麽關心我,就是因為愛我。


    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


    因為這,就是我企求的最後幸福。


    胸中氣血翻湧,一股熱氣上竄。


    突然想到我還沒有吻到他,不甘心啊。


    用手摸摸我的嘴唇,想再摸摸杜琪烽的,手卻被他抓住。我笑的幸福,順勢就往他懷裏靠去。


    盯著他的臉,我要把這副麵容刻進心裏。


    咧嘴而笑,師傅,你沒我幸福哦。


    胸中熱氣愈盛,終於噴薄而出。一個側頭,我大大的吐了一口血。


    杜琪烽驚慌的臉在眼前晃動,我繼續快樂的笑。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師傅,我比你幸福。我可以死在我愛人的懷裏。


    鮮血一絲絲的從口中流出,熱氣一絲絲的抽離。


    意識漸漸的模糊,但是我可以聽到,可以聽到杜琪烽的聲音。


    他在喊我的名字。


    “雲起,雲起,怎麽會這樣,雲起……”


    緊緊的把我抱在懷裏,杜琪烽急急的奪門而出。


    要帶我去見非天嗎?


    不要去了好嗎,這麽重要的時刻,我想和你單獨在一起。


    可惜,我已經說不出話了。


    不然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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