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瀚來找我實際是來向我告別的。


    「老頭子心灰意冷,已不再問世。我已打算去法國……以後見麵的機會就少了……」


    我不知道自己用什麽樣的表情看他,引得他發笑,「別用這種可憐的神情看我,秦氏雖然不在了,但老頭子還留有後路,我到法國總不會淪到沿街乞討,你難過什麽……我過幾天就走,到時就不再來跟你告別了。」


    思瀚看著我微笑:「沈練,那天,你也不要來送我,就讓你在我腦中的回憶截至到今天。」手是溫暖的,摸著我的臉,唇也是溫暖的,落於我的額。「這樣,我會高高興興地記著你很久,很久。」


    其實我真的很不願以這種讓你同情的姿態向你告別,不過總比你恨我要強。臨出門時他笑著對我說。


    門合上,我終於意識到那抹溫潤的笑意以後可能再也難見到。


    我挪動椅子上快要僵直的身體。我也想瀟灑輕鬆地道別,以微笑作為祝福,以祝福別於襟上,看他遠去。可我無法微笑。


    撐著沉重如鐵的頭,望著甫合的門背,淚,悄然冒出眼眶。


    電話不停地響,都是一個音樂聲,是我以前為一個人設定的專用鈴音。我一動也懶得動。倒在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鈴聲還在響,不過已不是先前那支。


    我接了。


    「喂,沈練,總裁現在在美國有事急需處理脫不開身,過幾天他會回來跟你解釋一切……」


    陳天翔的聲音有些走調,想必是這些天的暗中操盤忙壞了他。


    「不用,你告訴他讓他安心地去重建他的杜氏王朝去吧。」說完,我把手機扔出了窗口外那片廢棄的球場。


    此時他確實很忙,忙著整頓剛收進的巨資,忙著內部調整,忙著應付證監會的調查,但我知道這所有的事他最終都能自如地應付過去,以他的手段若沒把握他不會動手。更何況他處心積慮利用兩國間法律的空隙。雖然並非沒人知道muse的老板就是杜氏大公子,但以官方及法律認證上來看,那個叫shelleyde的人卻是一個具有美國國籍的公民,和杜禦飛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而muse也是一家和淩風沒有半點牽扯的美國公司。


    以著兩國法律上不能完全接上軌的漏洞,以杜氏的龐大關係網,將某些人心中的疑惑湮滅於風平浪靜之下,杜禦飛他能做到。


    是以,即使那所謂的內幕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公眾麵前,這內幕它也隻是幌子,而也隻有明眼之人透過這層幌子看到那內幕之中隱約晃動的另一種內幕,但也隻是隱約看見,那隱約之下的真實杜禦飛不會給以任何人機會去抓。就連我也不知道淩風之前那幾個月是怎麽運作的。


    我走到窗邊將半敞的窗子完全打開,抬頭看著天。


    天那邊,杜禦飛正建著他的王朝。


    電視媒體對於這次血戰廝殺中最大的贏家——muse的幕後老板竟是淩風總裁杜氏大公子一事,驚愕萬分,整個炸開了鍋。


    雖然各界褒貶不一,但一個意見絕對一致——對於大眾來說,杜家公子的手段、杜家公子的機謀、杜家公子的深藏不露,都已被傳得神乎其神。


    我懷疑,哪一天在街頭巷尾聽到兒歌童謠來稱讚這一盛事也不足為奇。


    思瀚走的那天我沒去機場,卻在機場外默默對著那架緩緩升空的客機微笑了。


    微笑是最好的祝福。


    ***


    我收拾東西準備即日離家南下。前麵聯係好的房子早就退了,若要再次聯係好動身恐怕要再等些時日,可我不打算再等,我想著離開,心急如焚,仿佛此處有食人的惡魔在無聲地逼近。心中恐懼。


    公寓退租手續都已辦妥,我忙著將公寓清理幹淨,下樓扔垃圾時看到了一個人。衣著依然整齊,但臉上的胡茬卻顯示著他的頹敗。


    我安靜而鎮定地望著距我三米開外的男人,許林。


    「瞧你這眼神,看來我那傻瓜弟弟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傻,讓你對他一直愧疚一輩子多好,愧疚到死也不錯啊。」他挑著煙的嘴裂開來笑。


    「你和他真的不像兄弟。」我平靜地評價。


    「你是想說我比較壞而他比較善良又單純?」許林把煙淬滅發出大而肆意的笑聲:「那是當然,他是從小就被嗬護寵愛的王子,當然比我高貴比我善良,而我他媽的就是個間諜,從小就被教養訓練成一個隻知道為了自己的目的去接近人的間諜,一個愛上明明不是自己妹妹卻非當她是自己妹妹而且還非得把她推給別人做老婆的窩囊廢。」


    男人在我眼前大笑,我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沒必要這麽恨他,甚至厭惡他,他也隻不過是個背負家族重任身不由己的人。何況,他好歹是思瀚的哥哥。這個男人恐怕不知道,就在他對我囂張肆意狂妄時,我在心裏泯滅了對他還未爆發的恨意。


    我不再理他,自顧自地把垃圾扔到臨時停在樓下的垃圾車裏。


    「沈練,你真的不簡單,我不僅低估了阿禦,也看錯了你。」他跟在我身後說。


    不知誰把垃圾車推到這麽顯眼的地方攔住去路,我把它推到角落處。晃晃手甩掉手上過多的灰土,淡淡地道:「我不知你以前怎麽看我,但任何時候我就是這個樣子,從沒變過,也沒刻意隱藏什麽。」


    他哼了一聲,又點了根煙靠著牆壁看著我,語聲裏帶上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悠然:「看你這麽冷靜的樣子,我還真有點奇怪,被他騙得那麽慘,你就真沒一點憤怒?」他嗤笑著看向我那隻廢手,明顯不懷好意:「這阿禦也還真奇怪,虧你愛他愛得要死要活的,什麽都肯為他做連命都不要,陪上一隻手,他居然也可以騙你這麽慘,還真是……」


    「住口!」不遠處傳來的一聲沉悶斷喝如支利劍冷颼颼地挾風而至,將許林尤自不停絮叨的聲音斬為兩半。


    「喲,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阿禦,你不是正忙著重建你的杜氏王朝嗎,怎麽,想起哄哄你的小情人了?」許林調笑似地對著迎麵而來的男人吹了口煙。


    他對麵,本來極端俊美的臉,現在卻是一臉蕭殺之氣。


    「許林,我應該把你關進監獄才對。」


    許林冷哼不已。


    「那個逃逸國外的建築公司的小職員已經交代了一切,包括你唆使他故意破壞機臂導致人命事故,上次警方懷疑,但被秦許兩家暗中壓下,這次證據確鑿,許炳朝再厲害、秦震宇人脈再廣,恐怕到時也難免你的牢獄之災,畢竟兩條人命。」


    杜禦飛再平淡不過地敘述著事實,許林臉色終於變了變。


    「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很早以前。小嫣受傷需要輸血,明明當時你在,卻把許炳朝叫來醫院。當然兄妹血型不符也不是沒有,而且那時我也隻道許炳朝不怎麽喜我,卻總沒想到他恨我恨到可以不顧自己女兒的幸福,一心想吞掉杜氏整死我,所以我隻是懷疑,直到去年工地事故才真正著手調查。」


    「快八年的懷疑你一直不動聲色埋在心裏到現在,」許林看著和他站在對麵的男人,深歎著,「阿禦,我一直知道你深沉,隻是沒想到竟到了這種可怕的程度。」


    不管是稱讚或譏嘲,杜禦飛涼薄地在嘴角劃出一絲不達眼底的淺笑,默然應了。眼神卻亮的驚人:「一個從小在身邊對你笑的玩伴,竟然也可以是一個暗中持著利劍等你入甕的殺手,若要我單純天真,這從小到大恐怕早要被人拆吃入腹多少次了,骨頭都不會剩。」


    說話時他臉上看不出哀怒的表情有點遙遠,卻自有一股冷厲殘酷蘊在言底。


    許林聽了這話一直靜靜站著,忽而說不出滋味地一笑:「說得不錯,阿禦,若真有選擇我是怎麽也不願做你的敵人。」


    一直很從容的杜禦飛聽了這話突然大笑兩聲,停下來時眼內笑意不留,盡是一抹寒氣讓人發怵:「可是你卻兩次三番想要沈練的命,毀了他右手。」


    語中的怒眼中的寒,沒有讓許林退縮,反倒讓那雙稍長的眼微眯著笑了:「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這次你寧願冒這麽大的險也要整垮秦許兩家,原來說到底是為你的小情人恨上我了。」


    站在我身旁的男人冷哼。


    我覺得許林一口一聲「情人」很刺耳讓我不習慣,轉身走向樓梯口。身體忽然被一股力道牽扯住,低頭一看,他抓住我的右手。


    「沈練,我有話對你說。」


    身後傳來許林惡意的笑:「阿禦,你不用擔心,雖然你騙得他夠慘,但他對你死心塌地得很,不會生你氣的,哈哈。」


    牽扯住我的男人冷冷回身:「許林,若不是小嫣苦苦求我,你現在已早在監獄。但若之後你還在沈練麵前出現,我可以保證,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憑你毀他一隻手我就該讓你在牢裏呆上一輩子。」


    許林嘿嘿冷笑兩聲,掉頭離開,走遠幾步又回頭,聲音刺耳如夜梟:「阿禦,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


    許林走了,剩下我和他安靜地站在樓梯口。我們默默地對視良久。


    「你賭贏了,恭喜你。」沒有一絲嘲諷,完全出於我的真心實意。畢竟,這是我當初的願望。現在他重建的杜氏並不是與以往相同的杜氏,而是聚合秦杜兩家實力的杜氏,一個完全屬於他自己的更堅不可摧的商業王朝。


    想想當初我為他殫精竭慮四處奔走憂鬱難眠,在他眼裏一定像個小醜不停地在虛假的前台跳來跳去,費盡心思地卻演著無用的戲碼。


    真是的。真正傻瓜一個!


    他沒說什麽,隻是用一種近似溫柔的眼光凝目看著我,緩緩走過來,伸出的手,卻未及我的臉。


    「別靠近我!」我避他如蛇蠍,不,蛇蠍如何有他厲害。


    瞬間,他的臉難看到極點,僵在空中的手停滯了幾秒才緩緩收回無聲地垂在身側。


    「沈練,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這麽做並不完全是為了杜氏,」他臉上顯出無比的誠懇,看著我的那種深邃仿佛我就是那個他最愛的人。


    「沈練,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我頓時哈哈大笑。「你設局讓我跳,讓我做小人作小醜做笨蛋,杜禦飛,你把我的真心當什麽?!你可知道,為你一句話,我準備了一個月的南下沒去,那邊房子都租好了。為你一句話,這兩個月來我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時……為了你,我把我和秦思瀚三年的感情都賣了隻差不要臉皮搭上自己去賠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大概是在怒吼,不然這又是什麽,嗓子都啞了,聲音也越來越無力了。「你要我賣臉皮賣情分賣真心,可到頭來,還要讓我對自己最好的朋友抱愧一生,還要讓我對自己付出的真心感到無比愚蠢!……」


    「……」他靜靜地看著我痛苦的怒吼,依然是那麽優雅高貴。


    「杜禦飛,你真絕!」我的語氣越來越弱,嘴角的笑卻越來越大越來越用力,狠命地笑,要把憋在胸口絞得心辣辣地痛的氣擠出去。


    「可你知不知道你最絕的是什麽?」


    「……」


    看著那雙哀傷凝結的眼,我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都在無聲地狂笑,但最終都力量枯竭頹然衰老。


    「騙了我你於心不安想補償我,於是你將你珍貴的身體施舍給我。那是我夢寐以求的啊,瞧,你給了我,高傲的國王終於屈就於我,我應該感激涕零,小小的欺騙又算得了什麽。你把我給你的愛情都做了交易,杜禦飛,你真狠!」


    我的眼隻要一閉上,就能無比清晰地放映出那個下午的一切。隻要一想到那天的情景,空氣都仿佛變成利刃,刺得我全身肌膚辣辣地痛。


    我恨這個男人,是他把我變成欲念的魔。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拿自己的真心和他身體作了交易,是我的欲念汙穢了我的愛情。


    對於那個下午的自己,我憎恨無比!可我知道,即使這樣的憎恨,也無法阻止那發光的臉頰炙熱的軀體誘惑的語調,就連那偶爾一聲的呼喚都是能將我拖下地獄的魔音,隻要我還是沈練,那個有點悶熱的下午裏所有激情的味道一輩子都將蝕骨,銷魂。終我一生都擺脫不了。


    這就是你的狠絕之處。讓我無法不恨你,讓我永生擺脫不了你。


    「你以為我是誰?」澄冷至極的語聲,如冰玉橫擲,砸碎了我和他之間蒼涼的靜默。深邃幽暗的視線筆直罩住我的眼,一字一句:「你以為,為了補償愧疚,我就能心甘情願地讓一個男人上?」


    這話我初聽一怔,但瞬間反映出來的卻是兩聲嘲諷至極的大笑。


    「你這話意思是說你愛我?哈哈……哈哈……」我笑到快岔氣,還是想笑,我竟不知道他還這麽會擅長說笑話。


    「杜禦飛,千萬別說『你在乎我』或者『你愛我』之類的話,我不敢受也受不了。交易了結情分也止,你對我也好,我對你也罷,人情債感情債,什麽債都清了。」


    走到他麵前,一個適合的不近不遠的距離站定,望向他的眼神隻有平靜:「杜禦飛,我對你的愛已死。它活到今天已活夠了。所以,你如果還是那個尊傲無比的君王杜禦飛,請繼續坐回你高高在上的寶座,俯瞰渺小的眾人,不要再屈尊俯就來找我。」


    我自他身邊走過。


    「沈練!」


    我把他和他的叫喚落在身後。


    「沈練!為什麽不肯信我?!……沈練?」


    「沈練!」


    「沈練!」


    這次,真的,不再回頭。


    他始終不懂,我是人,不是狗,把我傷到遍體鱗傷,再丟給我一根骨頭。


    說,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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