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快點。」殷殷坐在馴馬師身前,策動雪球,向前奔馳。


    「我不行。」紀亞抓住馬鬃,打死不放手,明明曉得世泱的禦馬術很高段,她還是連連喊叫。「停下來、停下來,我快暈車了。」上顛下顛,她又叫又笑,嗓子喊出半啞。


    「放心,你沒搭車,暈不了車。」世泱在她身後說。


    迎風麵,蕩開他的聲音。


    「你說什麽?」她大聲問。


    「你沒坐車,不、會、暈、車。」


    他趴下身,湊在她耳邊答,暖暖氣息噴上,噴出她滿頰緋紅,他的長手臂像披風,將她包裹。


    「我會暈馬。」她難掩赧顏。


    暈馬?新鮮詞匯,世泱拉過韁繩,放緩速度,任馬自由行。


    慢慢地,她鬆開手,緩緩地,她挺直腰背,靠到他身前,他環住她的腰,一樣包裹起她的安全。


    「騎馬真刺激。」滿足喟歎,她見識了另一種生活,那是全然的貴族、全然的神仙日子。


    「還可以更刺激一些,隻可惜你會暈馬。」他取笑她。


    聽見她的歎息,看見她眼簾上的笑意,多容易滿足的女人,一朵花、一枝草、一趟馬上奔馳,都能教她雀躍不已,他不理解,同樣基因怎造就出截然不同的個性?


    「我會慢慢適應。」她對自己有信心。


    「你沒騎過馬?」


    「有啊!」她笑笑,把拂在頰邊的散發攏到耳後。


    「有還那麽害怕?」


    「我玩過騎馬打仗。」都是「馬」,了吧?


    玩他?世泱彈指敲上她的後腦勺。


    「家庭暴力。」


    捂住後腦勺,她的笑映入他瞳仁,她的笑和巧菱一樣燦爛卻少了美豔,她不太懂得誘惑男人,卻成功誘惑他的心。


    「你不像女人。」


    「我本來就不像女人,對男生和女生的分野,是到國中後,我才有了粗淺認知。」


    「往下說。」


    他喜歡聽她細說從前,喜歡看她聊起父親時,那種崇拜敬愛的眼神,他知道,有一天,他的殷殷對人說起父親,也會使用這樣的眼神。


    「知道自己和男生不同,我對父親發了頓脾氣。」說到這裏,她忍不住笑彎腰。


    「關你父親什麽事?」


    他不苟同,放開韁繩,臉靠上她的臉,她軟軟的身子貼入他胸前,他享受起她發梢上淡淡的薰衣草香。


    「我很野,上山下海、耕田拔果,不管到哪裏,都跟著父親。我的玩伴是堂兄弟、是男同學,不是堂姊妹或班上女生。我玩紙牌、打陀螺、騎馬打仗,都是粗野遊戲。


    堂姊妹們幫嬸嬸曬蘿卜幹的時候,我扛著鋤頭和爸爸進竹林;她們過年穿新衣新鞋、提燈籠時,我不畏寒冬,卷起褲管和堂哥到溪邊撈蛤蜊。」


    「不錯的童年。」再縮縮手臂,他愛上兩人的零距離。


    「我曬得像非洲黑人,老師問我是不是原住民,嬸嬸還買來旁氏冷霜給我敷臉。」給十歲小女生敷臉,這種事隻有嬸嬸做得出來。


    「你現在白得近乎透明。」


    「女大十八變囉,我發育得慢,國二第一次月經來潮,我慌了手腳,哭喊著快死掉,爸被我嚇壞,背起我,就要帶我去看醫生,幸好讓伯母攔下來。聽說,大伯母教我如何處理月事時,爸爸在門外來來來回回,緊張得不得了。」


    「突然發現,吾家有女初長成,他肯定要慌手腳。將來,我碰到這種狀況時,恐怕不會比你父親做得更好。」他歎氣,標準的杞人憂天。


    「你會,我對你有信心。」


    縮在他懷裏,別有一番安心滋味,她眷戀他的懷抱,眷戀上冷漠男人。


    「再說吧,我想聽。」


    「伯母告訴爸爸該注意的事項,那天爸爸熬一鍋可怕的東西逼我吞進去,還不準我和堂哥到溪邊抓魚。我氣壞了,撲到爸爸懷裏猛捶他,罵他把我生錯,我是男生偏偏把我生成女人。」


    「無理取鬧。」他笑開,在她身邊,俯拾皆是快樂。


    「我是啊!」她承認無理取鬧。「我賭氣不吃飯,爸爸把飯端到房間,我餓死了,看到鹵肉口水直流,還是不肯低頭。」


    「餓自己一夜?笨蛋,用身體和父母親對抗,不孝到極點。」口氣不悅,他為童年的她餓自己,生氣。


    「錯,才沒餓整夜。爸賄賂我,說把飯吃完,就帶我去夜市逛,他答應給我撈魚、打彈珠,還有……」語頓,紀亞吸吸鼻子,繼續說:「我似乎一直在對我父親勒索。」


    「心甘情願。」他說。


    「什麽?」她沒聽清楚。


    「父親被女兒勒索,都是心甘情願。」下巴靠上她頭頂,他抱她像抱洋娃娃。


    「我考一百分,就要爸爸帶我去兒童樂園;我幫他捶背,就要他當馬讓我騎三圈;我用眼淚勒索他,要他帶我去天堂見媽媽,他沒辦法,隻好替我種下一畦天堂鳥園。


    我很壞,壞到不行,他卻老認定我是媽媽給他的天使寶貝。他說他的人生因為我而有意義,哪知道,我的人生意義都是他給的。」話到後頭,紀亞哽塞。


    停馬,世泱把紀亞從馬背上抱下來,擁她入懷,他接納她的傷心,和她父親一般——心甘情願。


    「父親生病,他不讓我知道,在最後三個月裏,他忙著教會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態度麵對親人離去,告訴我,有一天,他將先我進入天堂,他會和媽媽布置一座向日葵花園,為我架上秋千,耐心等待我完成人生每一個過程。最後,才能上天堂和他們相聚。」


    這天將至,可是不舍得啊,她舍不下眼前男子,舍不下殷殷,這對父女牽絆了她。


    「他教導你不畏懼死亡。」捧起她的臉,審視她的鼻眼,心疼……


    「對,我深受其利。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讓自己陷入恐懼的幻想裏,讓自己在最後光陰中,害怕、憎恨自己。


    世泱,答應我,當個好父親,給殷殷一把鋤頭,別送她一座結實累累的黃金果園。總有一天,你會先離去,她必須單獨麵對自己。」


    「我答應。」勾起小指,他和她打勾勾,約定。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馬匹奔向他們,馴馬師下馬,把殷殷抱下。


    她跑向母親,紀亞捧起她的臉,替她整整亂發。「你們去哪裏?」


    「媽媽,我摘了這個。」她打開雙手,兩顆翠綠色果實躺在她掌心。


    「這是什麽?」世泱問。


    「這是未成熟的小木瓜。」紀亞替殷殷回答。


    「可以吃嗎?」世泱問,他不是鄉下人,對大自然認識不深。


    「可以,把皮削開,剖半、取出種子、切細條,用鹽巴抓一抓,除去澀味,再用糖醋醃漬起來,酸酸甜甜,好吃到不行。」


    「媽媽教我做好不好?」殷殷問。


    「沒問題。」


    「媽媽,老師教我……」殷殷有一大堆想說的話,紀亞安靜傾聽。


    世泱把馬交給馴馬師,一手抱起殷殷,一手勾住「妻子」,往家的方向走,這是親子光陰,專家很提倡的教育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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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殷殷抱故事書下樓,打斷談天中的世泱和紀亞。


    「媽媽,我要聽故事。」


    「好,故事書給我。」紀亞打開故事書,看看標題,是「元元的發財夢」。


    殷殷窩進世泱懷裏,紀亞一樣靠進他懷間,和殷殷並靠著,分享故事書。


    沒有承諾約定,他做主當她們的天,做主替她們圍出安全範圍,他在,她們不必擔心生活危險。


    「放羊小孩元元很孤獨,他的好朋友隻有楓樹、小鳥和山上的百合花,他常作白日夢,夢見變成有錢人,並娶公主為妻。


    突然,風刮起濃霧,他看見一座巨塔,巨塔裏住了變色龍……


    元元和變色龍交換了能聽見賺錢聲音的耳朵,知道商人想買下美麗小鳥獻給公主,於是他把小鳥全抓起來,以百倍價錢賣給商人,他變成有錢人,但再聽不見鳥叫聲。


    元元和變色龍交換能聞得到賺錢味道的鼻子,夜裏,他聽見錢鼠說公主嫌蜂蜜不夠香,這時他聞到空氣中濃濃的楓樹香,元元趕緊上山割楓樹皮采收楓糖,以百倍價錢賣給公主,元元變成大富翁,但楓樹卻死光光。


    變色龍告訴元元,想娶公主必須獻上特別的花,於是他和變色龍交換眼睛,讓他能看見最特別的花,但……那是他的好朋友百合花啊!小百合傷心地說:『我們的好朋友小鳥和楓樹都死了,你不是忙著賺錢嗎?怎麽有空來找我呢?』元元說:『我想向公主求婚,可是缺少一朵花……』百合傷心地問:『你要把我獻給驕傲公主?』


    元元閉上眼睛,采下百合花獻給公主……公主拉著元元跳舞,她踩傷了百合花,元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推開公主,抱起百合花衝回山上,他不斷掉眼淚說:『你不要死啊,你是我最後的朋友,請不要讓我孤伶伶活在世上……』他的淚水滴在花瓣上,百合花慢慢張開眼睛複活了。


    他的眼淚洗掉可怕的白日夢,一切又和從前一樣,微風吹著楓樹,小鳥快樂唱和,小百合花芳香,而他仍然是愛作白日夢的元元。」


    合上故事書,紀亞問殷殷:「你覺得這個故事怎樣?」


    「我討厭變色龍,它是壞蛋。」


    「變色龍不是壞蛋,它幫助元元完成夢想啊!」


    「它害死元元的好朋友。」


    「天下的事沒有十全十美,元元想當有錢人,勢必做某部分犧牲,他可以選擇當個自由自在的窮小孩,也可以選擇背棄朋友,成為有錢有勢的人。如果讓殷殷選,你要選什麽?」


    「我選朋友,我要和他們一起快樂生活。」


    「你選擇快樂,那麽你就會成為一個幸福女生。」


    「媽媽,你選什麽?」


    「我選擇發財。外公去逝後,我提行李到台北念書,我篤信有名大學為我背書,我就能進入大企業,辛勤工作後,我將變成有錢有勢的女強人。」


    「你變成有錢人了嗎?」


    「我比一般女孩子有錢,職位也高人一等。」


    「你把快樂拿去換錢?媽媽,你有那麽笨嗎?」殷殷問。


    她笨?紀亞頓了頓,轉向世泱,求助:「你女兒太聰明,問倒我了。」


    世泱替「妻子」的笨,解釋:「大人不容易感覺快樂,因為我們身上背著責任義務,我們訂定目標,不斷努力往前,這個過程是很辛苦的。」


    「不可以把快樂當作目標嗎?」


    好問題,但他給不出合理答案。


    輪到世泱對紀亞說:「你女兒太聰明,我說不過她。」


    不反駁,她把殷殷當成女兒,早習慣成自然。紀亞抱過殷殷,將她摟在懷裏,軟軟的小臉貼住她的頸子,雖沒有血脈相連,親情已然形成。


    「媽媽跟你說,工作對我而言快樂少、成就多,它證明我的存在價值,證明自己被社會需要,被需要、被看重的感覺很不壞。隻不過,偶爾會覺得疲憊,偶爾覺得花那麽多時間來追逐成就有點笨,然後……」


    「然後怎樣?」


    「然後我選擇放下一切,留在殷殷身邊,把快樂當成人生重大目標呀!」親親殷殷的臉,她笑彎眉。


    拉住爸爸、媽媽,殷殷把三隻手相交疊,疊出一個幸福家園。「爸爸、媽媽,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選擇快樂。」


    永遠……很棒的形容詞,隻是她的永遠不夠多、不夠長。笑僵在頰邊,她無法應允。


    她不接話,世泱接:「早晚殷殷會長大、會嫁人,會覺得王子比爸爸媽媽更重要。」


    「不對,爸爸媽媽最重要,我隻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就好了。」


    紀亞歎氣,「殷殷,你要學習和每個人相處,學會讓每個人在你生命中重要。那麽,有一天爸媽老了,上帝接我們到天堂時,你才不會太難過。」


    「天堂好玩嗎?別去可不可以?」


    「別擔心,就算媽媽到天堂,你也會常想我,對不?」


    「對,我會很想很想你。」想起母親離家那段日子,殷殷忍不住紅了眼。


    「你會想媽媽什麽?」


    「想媽媽不要我了,殷殷好可憐。」


    「錯了,你要想,媽媽不會騎馬,坐在黑皮背上,一直喊叫的滑稽模樣;你要想,媽媽念故事書給你聽,你拚命問問題,把媽媽問倒的事情。最好想想,媽媽幫你洗澡,你把泡泡塗在媽媽頭發上,把媽媽變成老太太的蠢樣子……」


    紀亞說著說著,殷殷笑得很開心。


    紀亞拍拍她的背,說:「要多想愉快的事才對,要記得哦,媽媽愛看你笑,不愛你愁眉苦臉。」


    紀亞和殷殷的討論讓世泱揪了眉,殷殷才五歲,紀亞幹嘛那麽早教導她生死離別?


    父親生病,他不讓我知道,在最後三個月裏,他忙著教會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態度麵對親人離去……


    突然,紀亞的話撞進他腦子裏,她在教導殷殷用豁然態度麵對親人離去?因為她隻有「最後三個月」?


    慌地,世泱忙甩頭,甩去荒謬念頭,不會,不一樣的,紀亞很健康,和她父親的情況不相當。


    「好了,殷殷該上床睡覺了。」紀亞順順殷殷的頭發說。


    「我要和爸爸媽媽一起睡。」她勾住紀亞的脖子,宣示。


    世泱看紀亞一眼,下獨裁決議:「好,都到爸爸的大床睡。」


    抱起殷殷,牽起紀亞,他們不是夫妻,但他將她當成正名妻子。


    同睡?紀亞有幾分忸怩,但他的手掌大得像毛毯,輕輕裹起、溫暖入襲,明明是不熱的四月天,但在他的掌握間,她熱紅了臉。


    是什麽感受?不明確,模模糊糊的快樂蕩在心間。


    仿佛爸爸媽媽回來,身邊又有了貨真價實的親人,仿佛歸屬感重返心問,在這裏、這個城堡、這對父女身邊,是她人生的定位點……


    不想了,殷殷說得對,把快樂當作人生目標沒有不對。


    彎彎指頭,指節扣上他的手,她有了主動,不再是被動接受。


    世泱感受到她的回握,寬寬的唇拉出好看弧線,冷冷心情因她注入暖流。愛她,很容易,比吃飯睡覺更不需要學習,仿佛他們本是一體,亙古恒今,兩人尋尋覓覓,便是在尋找這刻的相聚相攜。


    衝動,他想告訴她,我們結婚吧,辦一個城堡婚禮,找所有的親人朋友都來參與,把城堡裏的寂寞冷清一舉消滅,從此,這裏是天堂、是幸福園地,再沒有半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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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床果然很大,把快入睡的殷殷擺到床鋪中央,世泱先躺上床,對著還站在床緣遲疑的紀亞說:


    「睡覺囉。」


    「我想……」


    「你擔心我隔著殷殷對你不客氣?」他道破她的想法。


    「男人的獸性高於人性。」她刻意緩慢點頭,點得像個注重品德的老學究。


    「我的自製力不壞。」他的人格有cas和iso雙掛保證。


    「那是你尚未遇見美女。」頂嘴天後就是她啦,要她乖順聽話,下輩子再說!


    「美女?我以為你對容貌缺乏信心。」


    「是你的經常性恭維增強了我的自信心。」


    「可不可以透露,你需要多少的恭維才能認真相信,我和殷殷一樣需要你?」


    話問出口,頂嘴女人紅了臉,眼光東飄西蕩,就是不敢停留在他身上。


    「我不確定誰需要我,但我確定自己需要睡眠。」說著,紀亞躺到床的另一邊,閉上眼睛假寐。


    五秒鍾,她聽見一聲輕歎,再五分鍾,她感覺手背上有重量相疊,又十分鍾,她偷偷睜眼,瞄了瞄熟睡男人。


    他很好看,堅硬的五官在睡夢中增添幾分柔軟,濃濃的眉毛舒坦,要是能夠依賴這樣的男人一生很不壞,要是能夠……


    她的「能夠」尚未想齊全,無預警地,他睜開眼,再一次,她的雙頰充血,瑰麗紅顏映上他心髒正中間,紀亞別開頭,背過身,又裝睡。


    望住她的背影,他微笑,同樣側身,大手橫過殷殷,停留在她腰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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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教老師帶殷殷算數學,紀亞走到世泱書房前,敲門。


    門開,他笑出一口燦爛白牙,他很開心,尤其是最近,園裏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心情。


    「你忙嗎?」紀亞問。


    「工作結束了,要不要進來?」


    「不打擾的話。」


    「不打擾。」正確的說法是,不管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她的出現絕對不會是打擾。


    勾住肩,將她往裏麵帶,這是她第一次進到書房,書房裏有好幾部電腦,還有個大大的螢幕,那是視訊設備,靠牆的一整排書櫃裏擺滿書籍,不隻有商業用書,還有很多的古典名著和散文作品。


    最棒的是一組大到讓人想當跳床的沙發……


    「喜歡嗎?」順著她的眼光,世泱問。


    「很喜歡。」


    她的喜歡還沒有做出表現舉動,他先打橫抱起她,將她送到大大的沙發中間。


    滾兩滾,歎長氣,伸伸懶腰,她笑說:「原來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


    他大笑,坐在她身邊,「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有錢人?」


    「對,有這樣一組沙發的人,肯定是有錢人。」說著,她縮手縮腳,又在上麵翻兩圈,他大手一撈,把她撈進懷裏,他敢保證人皮沙發一定比牛皮沙發來的舒服。


    「我有一座不是普通人供得起的馬房。」他是有錢人的證明多到「罄竹難書」,她居然半點沒知覺!


    「有些人天生愛炫耀,挖光口袋也要養幾匹馬,宣告自己不和平凡劃等號。」何況,養兩匹馬就叫有錢?他該到蒙古草原看一看。


    「我的土地很大,從東到西放眼望不盡。」大手一揮,他從東邊窗口指到西邊窗。


    「想當年,我們餘家也是田僑仔,我們可從沒誇口說自己是有錢人。」推開他的手,她的驕傲和他相當。


    「怪物!」他大手一落,包在她頭頂上,幾個搓揉,把她的長發變成鳥窩。


    「說不過人家,就做人身攻擊,實在不高級。」紀亞伸五指在發間扒扒抓抓,抓回原本的烏黑柔順。


    「土地、馬匹、豪宅,加上你每天吞進肚裏的高級食材那麽多,都沒聽你誇我一聲富豪,一組沙發就輕易收拾你的心,不是怪物是什麽?」


    把她的頭發撥到身後,他喜歡她的發更愛她的臉,很多人都分不清雙胞胎的差別,現在他可以很容易分辨她和宋巧菱。


    她們的五官一樣,但說話的神情南轅北轍,巧菱柔媚順從,她機智聰慧,而他最愛看她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小狡黠。


    「很多女生外麵穿得美美,內衣隻穿一百塊錢,不管有沒有打腫臉都叫作充胖子,真正的有錢女生從頭到尾都不會讓自己丟臉,包括看不見的內在美。


    土地馬匹和豪宅都是你的外在美,而這組不招待客人的沙發才是你的內在美,你連內在美都那麽了不起了,當然很有錢囉!」


    靠在他身上,這姿勢她已經很習慣,習慣靠著他,一句一句話說,說不停的是嘴,熱烘烘的是停在胸口的喜悅,她愛上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你太會說話。」


    「當然,我每個月要說服多少客戶喜歡我的企畫案呐!」


    「你很厲害。」他送出三分染料。


    「我可以接受你的崇拜。」她的染房大開張,買一送一,歡迎大家蒞臨選購。


    搖頭,他說不贏好辯女生,大手貼上她的腹,世泱柔聲問:「肚子還痛嗎?」


    早上,她和殷殷在院子裏澆花,忽然間壓住肚子,痛得冷汗直流,殷殷嚇壞,哭著衝進書房,世泱抱起她就要送醫院,紀亞極力阻止,說什麽躺躺就好。


    躺躺就好?那麽這世界不需要醫院,隻要到處擺幾張床就行了。


    但,紀亞果真躺躺就好了,中午吃飯時,她又是神清氣爽。


    「早就不痛了,我中午不是吃很多嗎?」她笑得誇張,有點欲蓋彌彰。


    「找醫生檢查看看,正常人不會這樣子痛的。」憂愁攀上眉,他擔心。


    「老毛病了,我已經痛很多年,沒辦法,工作忙,三餐不定時嘛!」她笑笑。醫生再也幫不了她的忙,這些事她早知道。


    「是胃出問題嗎?我讓管家準備胃乳放家裏。」順便要廚師準備照顧胃的食補,替她好好照顧身子。


    「不要操心,沒事、沒事、沒事,我要講幾次沒事,你才肯相信?」手叉腰,她想當潑婦,但有一點點的小難度。


    「我比較相信醫生的話。」她的沒事進不了他耳底。


    「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任別人。不說這個,我們來談談我……姊姊好嗎?」話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為什麽想談她?」皺眉,他不愛聊,這是爛話題。


    「我又接到她的信了,談她,讓你很為難?」


    他沉默,她挪挪身子,想把自己挪進沙發中央。他不同意,抱住她的腰,再度把她攬個滿懷,他的下巴貼住她的額,很久很久,不語。


    「我不認識她,但她畢竟是我姊姊,身上和我流著相同的血液和基因,我們有一模一樣的五官和身材,我無法對她不好奇。」


    他望她,半晌,為了她的好奇心,他開口:「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想娶她。」


    「因為她很漂亮?」


    「對,愛她的眉眼鼻唇,愛她纖細的腰身,那時,隻一眼,我就告訴自己,是她,她是我今生要娶的女生。」


    「於是你們陷入熱戀?」


    「是的,一個月後,我們結婚,婚後我為她蓋馬廄、養白馬,以為她會非常快樂,但我錯了,她對大自然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她不喜歡鄉下,她幻想過都市生活。」紀亞說。


    「你知道?對了,她寫信告訴過你。」


    「她以為你待不住鄉下,早晚會帶她回到台北。」


    「她從沒親口對我說,她窺伺我的心意,刺探我的想法,就是不把話挑明說,當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就關起門來哭泣。她的行為讓我糊塗極了,我不曉得哪裏做錯,我氣她,也氣自己。」


    「後來呢?」一個不說、一個猜不著,這樣的婚姻怎不存危機?


    「她懷孕了,為了讓她好過一點,我想盡辦法討好她。我發現,她對名牌衣服和首飾、包包感興趣,我就讓專櫃小姐到家裏為她服務,她喜歡我從台北下來的朋友,我就常常邀請朋友到家裏小住。」


    「這讓她快樂嗎?」


    「是的,我慢慢了解,她喜歡、向往的生活,正是我急欲逃離的;我慢慢發現,我們是兩條不該出現交集的平行線。我對她的迷戀退燒,尤其在看見她對殷殷的態度之後,我完全放棄對婚姻的努力。我想,就這樣了,反正一輩子很快,等殷殷大到不再需要母親時,我就放開她。」


    「她等不了那麽久。」


    「對,她認識克禮,我的大學死黨,我不知事情是怎麽發生的,直到克禮找我道歉,我才曉得讓好友和妻子背叛。」


    「你要求他們離開?」


    「不,我隻讓克禮走,因為殷殷離不開巧菱,諷刺對不?一個不盡職的母親,居然贏得女兒全心愛戴,但她還是選擇留下離婚證書和克禮一起離開。」


    他不在乎離婚,甚至也不在乎巧菱了,他隻是太心疼女兒,於是拚命想著自己哪裏做錯,為什麽連婚姻都保不住?


    很受傷嗎?她跪到椅子上,輕輕將他擁入懷,像抱殷殷般,哄拍他的背,他環住她的腰,汲取她身上的味道,她是上蒼同情他,派遣來的天使。


    「還氣嗎?」


    「不氣了。」


    「為什麽?」


    「因為來了你,一個願意對我敞開心說真話,一個願意對殷殷付出愛心的女人,謝謝。」拉下她,世泱將她抱入懷裏,她是他的,他喜歡這種感覺。


    她沒多說話,隻是輕輕淡淡的吐出三個字——


    「你值得。」


    他值得?她說他值得這般對待?他在婚姻中受創的自信心因她簡單的二個字彌補,他再不覺得自己是個失敗丈夫,再不認為自己沒有能力愛人。


    「告訴我,你的熱戀是怎樣進行的?」她微笑,尋出輕鬆話題。


    「好奇寶寶。」


    「快快,快滿足我的好奇心,說,你有沒有寫情書、送紅玫瑰?」她催促。


    「巧菱不要情書、紅玫瑰,她要的是鑽石和項鏈。」


    「你送了?」


    「對,再加上雙b轎車,專人接送。」


    「你的愛情好昂貴,當時為什麽不是我碰到你?」紀亞誇張歎氣,歎得世泱大笑。


    「二十歲的你在哪裏?」他反問紀亞。


    「我在念大二,晚上兼六個家教,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那時,她很醜,綁了馬尾,兩條牛仔褲、兩件襯衫是她所有裝扮。「信上說,她和母親都住到這裏,我和我母親長得像嗎?」


    「很像,你們身上帶有強勢的遺傳基因,你不覺得殷殷和你也很像?」


    「有人這樣說。」她同意。


    「巧菱離開後,嶽母告訴我,錯全在她。」終於,他又承認了巧菱的母親是自己的嶽母。


    「為什麽?」


    「她說自己是未婚媽媽,不負責任的男人將她們母女拋棄,為維持生計,她到酒店陪酒,賣身賣心,賣掉青春和人生,所以立誌要巧菱嫁入豪門,再不讓錢為難。她清楚巧菱不愛我,甚至怕我,但她一向乖巧聽話,於是聽了母親的意見嫁給我,沒想到在婚姻裏,光是聽話並不夠。」


    「你們一直處得很差?」


    「我想,她努力過。結婚第一個月,她十足像個小妻子,溫順柔和,雖然巧菱讀書不多,和她說話深度不廣,但她刻意討好我,配合我喜歡的話題閑聊,然後一麵打嗬欠。」說到這裏,世泱和紀亞同時笑開。


    接著,世泱走到抽屜拿出婚紗照,遞給紀亞。「這是我為殷殷留的。」


    接觸照片裏的姊妹,她感歎,「明明是那麽相像的兩個人,我竟然對她感覺陌生。」


    「你們本來就是陌生人,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沒有半點共同處。說吧,這次她的信裏提到什麽?」


    「她懷孕了,她一心給孩子最多的母愛,但覺得對不起殷殷。」


    她還說在克禮身上,終於認識愛情,她有罪惡感,不敢奢求世泱和殷殷原諒她,但願紀亞能替她,為他們多做一點事情,雖然這種要求過分,但她不能不自私。


    「她不愛殷殷是因為我吧!因為她不愛我,所以無法疼愛殷殷?」世泱問。


    「不要難過,錯不在你。」


    「錯在誰?」


    「誰都沒錯,硬要編派出一個人,那是月下老人,他老眼昏花,把巧菱錯當成我,不然,你該對我一見鍾情,殷殷該由我來生。」


    意思是,她對他有心,一如他對她?笑飄上眉梢,把嚴肅的兩道眉毛,烘出幸福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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