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秦衣跳下床榻。


    窗外滿天烏雲,霧蒙蒙一片。


    小雨淅淅瀝瀝。


    秦衣眼神深邃。


    清洗過後,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越看越恨。


    猛地反手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啪……


    力度極大。


    左半邊臉立刻就紅腫起來,五個醒目的手指印悍然其上。


    他的背後。


    秋棋和李燼齊刷刷的睜開眼睛。


    “寄北,你這是……?”


    秋棋剛想說話。


    李燼卻在旁邊朝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示意他閉上嘴。


    秦衣笑了。


    隻不過這個笑容看起來有些僵硬,淒厲。


    “沒什麽,隻是覺得,今日天氣不錯。”


    秋棋一臉狐疑的看了眼窗外。


    好天氣?


    這叫……好天氣?


    李燼卻在旁邊嗓音淡淡的回了句。


    “皇天哀慟,天地齊悲。這才是所謂的‘好天氣’。”


    秋棋幡然醒悟。


    一拍腦袋。


    今天是五月十二啊!


    北侯入葬聖陵的日子。


    “阿棋,你之前寫的那首詩怎麽念來著。”


    秦衣的聲音有些沙啞。


    但他依然在看著銅鏡,淡淡發笑。


    場麵看起來格外的詭異。


    秋棋眯了一下眼睛,回憶起在瑞雪城閑扯的一句玩笑話。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梨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梨山夜雨時。”


    秦衣低低沉吟一聲。


    “君問歸期未有期……君問歸期未有期啊。”


    下一刻。


    他臉上高高紅腫起的手掌印記,如同泄了氣的皮球,迅速縮了回去。


    麵如常態。


    他微微側過頭,神態一如往日。


    “該走了。”


    “我爹,還缺一個扛棺人。”


    ……


    北侯,秦患。


    字泰安,北境舂州人。


    靖帝和飛簷觀給北侯安排的葬禮規模,遠超過了北侯這個一品軍侯應有的葬禮規模。


    已經達到了帝王入葬禮的級別。


    同時。


    飛簷觀在安排葬禮儀程的時候,還尊重了大靖國北境的入葬習俗:


    武夫死後,當由另一位武夫單人扛棺。


    死者生前地位越重,實力越強,死後的扛棺手也應越強。


    這代表著“武夫死武道,男兒死忠烈”。


    自古以來,武夫就是精忠二字的代表。


    靖帝為北侯安排的扛棺手……


    是大靖國十大宗師的第四位,當朝禁軍都統,崇開,崇元化。


    北侯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突破劍仙境界,死後由宗師扛棺也算名副其實。


    據說,崇開宗師為了這一日,曾在帝宮南門之外扛一根五萬斤的巨木,苦練一月之久。


    巨木之上放一碗滿滿當當的水,扛木過程中水不能灑出絲毫,穩如泰山。


    旁邊有北境最優秀的三位扛棺手指導全部過程,紋絲不差。


    大典中。


    為北侯誦念經文,做法事的,是大靖國的第三宗師道和真人。


    這位道和真人,在封道師以後,隻為先帝做過法事。


    葬禮儀仗隊總人數超過了一千人。


    而且。


    靖帝還打破了蘭摧聖陵自古以來的單人入葬的規矩。


    準許北侯夫婦同葬。


    所以雖然名義上聖陵之中隻是入葬了一個人,但實際上是兩位。


    北侯夫婦於三年之前靖東王之亂終結後,成親。


    成親時北侯已經四十九歲,結發妻子小了北侯整整二十歲。


    但二人天造地設一對,被整個大靖王朝傳為佳話。


    三月之前。


    北侯帶兵出征大齊草原。


    與他對壘的是:大齊妖刀門門主,妖刀王、大宗師,王瀧王開南;以及妖刀門首席褚莽宗師。


    身居宗師譜第二位和第六位。


    僅次於瑞雪城當代城主趙舞玨。


    妖刀門與瑞雪城並稱“刀劍天門。”


    是天下最有名,也最正統的兩大門派。


    北侯本已萬事俱備,布局三年之久,攻破妖刀門本已成板上釘釘。


    奈何北侯手下有一位大將臨陣倒戈,背叛大靖。


    事先得到消息的北侯夫人以身懷六甲之軀,禦劍千裏趕赴戰場。


    但已經來不及了。


    北侯給妖刀門布的局,成了北侯自己的葬身之地。


    趕到邊境的北侯夫人,沙場分娩。


    血流不止之際,不顧侯府中人阻止,隻身闖入重圍。


    絕境之中,北侯衝破劍仙之境。


    以性命換了妖刀王最強的一條右臂。


    劍仙出手斷臂,就算是靈妖的治愈妖法,或是最頂尖的玄師,也不可能使其骨肉再生。


    雙方兩敗俱傷。


    北侯夫婦於大齊妖刀門丹紅廊,倚劍挽手而亡。


    靖國大軍幾乎全軍覆沒,隻有一將活著還都。


    大靖國聽聞此事者,無不憤慨。


    熱血男兒無不想要沙場報國雪恥。


    靖國萬民本以為靖帝不可能忍下如此奇恥大辱,一定會再次派出宗師出征,血戰大齊草原。


    可沒想到。


    靖帝居然隻派出了葉司丞一人前往大齊草原……議和。


    以十年內雙方不能互相侵犯的約定,換回了北侯夫婦的屍身。


    十年不戰啊!


    雖然迎北侯夫妻還都,是萬民所願。


    可十年不戰,實在太過憋屈。


    因此事而叫屈的人,不知凡幾。


    即便是到了現在,朝中仍有武官甚至是靈妖官,上書靖帝,請求出征,做北侯未做完之事。


    但靖帝就是不同意。


    而且對於大齊草原沒有任何表態……


    直到今日。


    ……


    正安十六年。


    五月十二。


    北侯的入葬日。


    天降薄雨。


    秦衣披麻戴孝,麵無表情的走在懸龍大道上。


    背後的秋棋和李燼,身披縞素。


    大道兩旁。


    原本因帝都亂局而日漸稀疏的大道上,人流如織。


    但。


    環境並沒因此而變得火熱,反而格外的冷清。


    天邊小雨斜斜的下著。


    帝都懸龍大道兩側,哦不,是帝都幾乎每一條大道的兩側,都站滿了人群。


    安靜。


    死一般的安靜。


    無論男女老少,均是默默跪伏在地上。


    淋著雨,低著頭,一言不發。


    此刻。


    帝都上下。


    無論高官顯貴,名門望族,書院學子,百姓平民。


    滿城皆縞素。


    沒有一個人命令他們這麽做。


    更沒有一個人組織這場行動。


    但他們不約而同,邁出家門,等待葬禮開始,等待北侯入葬。


    天地仿佛陷入了絕對的靜止。


    坊市空空蕩蕩,門可羅雀。


    勾欄無人問津。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飛簷觀的哀歌奏鳴。


    秦衣雙眼通紅。


    但他沒有落淚,隻是在大道上緩步而行。


    秋棋瞠目結舌的看著兩側的人潮,內心充滿了震撼。


    這就是北侯在民間的人氣嗎?


    他發誓,兩世為人都沒有見過如此震撼的場景……


    他的心裏浮現出了一個問題。


    北侯,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為什麽他能擁有如此大的人格魅力,令全城百姓為他默哀。


    三年前。


    北侯成親之後,曾上過一次瑞雪城。


    秦衣作為北侯的義子,北侯成親這麽大的事,按理說不可能不告知他。


    但很可惜的是。


    當時他正在閉死關,瑞雪城主趙舞玨嚴令任何人不得打擾他。


    所以沒有一見。


    誰想到。


    一次未見,卻成永別。


    這可能是秦衣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不過當時秋棋還是在機緣巧合之下,見到了這位名動大靖的北侯。


    北侯長的並不如何英俊,隻能說是一般。


    身高也不如何出眾。


    而且滿口糙話。


    雖然不至於誇張到句句帶上祖宗十八代。


    但也是隔三差五就會冒出一句“他娘的”“奶奶的”……


    以至於秋棋當時一頭問號,這他娘的是大靖第一軍侯?!


    相比之下。


    北侯夫人,陳媛,陳瑾妾……


    就要強上太多了。


    乍一看秋棋甚至都不相信那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


    說她是年方二八豆蔻年華,都絕對有人信。


    一笑傾人城那種……


    倆人根本就不般配。


    他本以為是北侯使什麽手段,把北侯夫人騙回家的。


    但後來才知道,北侯夫人似乎暗戀了北侯整整二十年。


    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北侯了。


    秋棋的世界觀都崩塌了。


    這個世界是咋了?


    可現在,看著滿城盡皆縞素的場景,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北侯德配其位,夫人賢惠淑德。


    可惜……


    逝者已矣。


    李燼麵無表情,隻是眼神有些複雜的看了看飛簷觀的方向。


    他預感到。


    今日。


    飛簷觀將不得安寧。


    秦衣的性格,太剛了。


    他隻會按照他的方法去處理問題。


    任何問題都是如此。


    他不會去管自己的處事方法會不會觸犯律法,會不會引來天下非議。


    他隻會做他想做的事情。


    寫在名單上的那三十二名朝廷大員,無一不是朝中蛀蟲,腐朽的貴族元老。


    北侯之所以出征失利。


    一來因為有奸佞背叛,令妖刀門有隙可乘,反敗為勝。


    二來就是朝中這些大員的掣肘,他們看不慣北侯霸道的所作所為……


    而且。


    北侯本就身居高位。


    如果拿下了妖刀門,再拿下了和大靖互相爭鬥傾軋已經百年之久的大齊草原……


    這等大功,封名萬古是必然的。


    到那時候。


    能有他們的好果子吃?


    所以他們就在北侯出征期間,百般阻撓,不斷向靖帝進獻讒言,不斷鼓動反對聲音。


    不斷的煽風點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所作所為甚至比叛將更加可恥。


    對此。


    靖帝雖然也知道這些朝中大員是蛀蟲,是糟粕。


    但因為一些深層次的原因,他很難出手掃除,更別提將他們全部一擼到底。


    如果他真的這麽做了。


    毫不誇張的說,大靖朝堂會因此而分崩離析。


    所以無論是靖帝,還是葉司丞,都無法妄動這些貴族。


    他們在靖國紮的根太深了。


    可秦衣是怎麽做的。


    雲淡風輕的把名單交到了他的手上,心境沒有發生半分變化。


    因為他覺得這麽做是對的。


    在他眼中。


    這些蛀蟲。


    這些對北侯背後出手捅刀子的人。


    無論高低貴賤。


    一個也跑不掉!


    他必殺之!


    無論後果。


    隻要做了,他就絕不會後悔。


    李燼喜歡的,也正是秦衣的這一點。


    敢愛敢恨,敢怒敢言。


    憑本心辦事。


    而且,即便這次帝都凶殺案鬧得如此之大。


    李燼也絲毫不會懷疑,秦衣能夠把尾收好,把一切看似無法解決的問題全都解決。


    因為秦衣向來如此。


    看似傻彪子一樣,衝動起來什麽都不管不顧。


    但實際上,他,無懈可擊。


    這次。


    也一定如此。


    他心裏一定已經想好對策和退路了。


    心念及此,李燼緩緩抬頭。


    臉上滿是提不起興趣的困頓,打了個哈氣。


    反正屁股有秦衣來擦,叫他殺誰,他就殺誰。


    恰此時。


    走在最前麵的秦衣停了下來。


    低低說了一聲。


    “到了。”


    眼前。


    由京畿護衛隊和禁軍拱衛的飛簷街就在前方。


    飛簷觀就在飛簷街上。


    此刻的飛簷街,不容外人入內。


    就在秦衣停步說話的同時。


    白霧飄飛,哀歌啟奏。


    嗩呐音響徹雲霄。


    時間剛剛好。


    秦衣定睛看向飛簷觀上空。


    靖國第五宗師,京畿護衛隊的衛隊長,張靖,正踏空站立。


    真氣無聲無息彌散而出,天降雨點無法灑入飛簷觀分毫。


    同時。


    他目光沉凝,掃視四周。


    以防外人趁亂混入進去,謀刺靖帝。


    他的身側,兩位妖師一左一右,手中高舉白麻大傘,同樣懸浮在半空中。


    妖師引路。


    道師接魂。


    入葬大典開始。


    ……


    秦衣掃了一眼守備森嚴,拱衛周密的街道。


    對著虛空詢問了一句。


    “我們怎麽進去?”


    北境習俗。


    逝者一旦入土,那就真的與活人世界再無瓜葛了。


    所以在北境沒什麽所謂的守靈,守孝。


    因為北境人不需要這些。


    這與北境人生性灑脫有關,崇尚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死後一切如常。


    所以在北侯入土之前,秦衣決不能在入葬大典上鬧事。


    這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他自己心裏也同樣邁不過這個坎。


    但入土之後,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他如果不鬧一鬧,反而對不起北侯一生戎馬。


    有些事可以忍。


    但有些事,忍不了!


    而想要在不引起任何轟動,不引起任何劇烈反應的情況下,進入飛簷觀中。


    他們三個人中,隻有李燼能做到。


    今日。


    算上道和真人,飛簷觀中一共有五位宗師在。


    秦衣和秋棋都沒有李燼的本事。


    所以秦衣隻能另辟蹊徑。


    他的耳邊。


    一道溫婉動聽的女聲,不知從哪裏傳來。


    “直接走進去。”


    秦衣沒有多問。


    這是玄學之術法,天耳術和千裏傳音術。


    玄師本人即便距離被施術者有千裏之遙,依然能對被施術者的身邊動向了如指掌。


    並與被施術者對話。


    這裏不得不提一下有關玄學一門。


    道家的頭臉是道師和棋師。


    玄門的頭臉是玄師。


    玄門不僅人數最少,而且也最神秘。


    它的神秘在於玄學的奇妙本事,幾乎可以做到一切常識之外的事情。


    有各種奇異之能。


    不同於道家。


    道家以自然天象,精修卦象,符籙,布陣,以天道為主修。


    道家的一切本事都是來源於自然。


    而玄門弟子的能力……沒人說的清到底來自哪裏。


    玄門之學登頂第五步者,稱為玄師。


    古時候曾有無數人覺得,玄門弟子就是天仙下凡。


    但後來越來越多的人發現。


    當玄門弟子失去了那些神奇的術法,其實和普通人一樣。


    也會生老病死,也有七情六欲。


    一些擁有大術法的玄師,也會因懷璧其罪而修行武道以求自保。


    所以久而久之,玄門中人為仙人的說法不攻自破。


    再後來。


    玄門中人在民間俗稱為“半妖”,而且這個半妖之名越叫越響。


    因為他們的神奇程度,絲毫不亞於妖術。


    眼下秦衣就是通過玄門術法,與遠在異地,相隔千裏的一位玄師對話。


    聽到對方讓自己走進去。


    秦衣毫不質疑,隻是回頭看了看李燼和秋棋。


    “走進去。”


    秋棋:“???寄北,你是說,咱們就這麽大搖大擺的走進去?這裏有五位宗師坐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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