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靜的小村落正熱熱鬧鬧地辦著喜事。


    這麽小的村子稍有風吹草動都是瞞不了人的。春樵子夫婦對其他村民說段柔是他們的親侄女兒,因為外頭亂所以前來投靠,連著把未婚夫也一塊兒帶來了。無奈在途中遭搶受了傷,眼下傷勢好了,便順勢替他們把婚事給辦了。純樸的村民沒有多問,大夥兒隻開開心心地替他們張羅著喜事。


    村子小便有此等好處,村頭村尾全像是一家人一樣,昨兒個才說要辦喜事,大清早便有人送來囍字紅帳,不等招呼便自顧自的搭掛起來。幾個手巧的婦人在屋裏替他們剪紙花做裝飾,還有年幼的孩子們四處去采來的鮮花。


    樸素的茅草泥屋頓時成了熱鬧的喜堂,村民們忙碌地穿梭其間,有人捧著大紅色印著藷字的饅頭、有人送來紅色窩窩頭當成喜餅,對對紅燭自是免不了的,連簇新的鳳冠霞帔都端整地放在案上。


    屋內的春大嬸兒正埋頭改著喜服,別瞧她粗手粗腳,針線活兒卻是極為靈巧,做著喜服的時刻眉梢都還隱約帶著笑,像是回憶起了自己的年少時刻。


    「大嬸兒。」


    「來來來!快來試試我給妳改的喜服。」


    段柔楞了一下,沒想到春樵子夫婦的動作這麽快,屋內屋外這一切,簡直像一場夢一樣!


    「唉!還是大了點兒。妳啊,真該多吃點了,要嫁人嘍!哪個姑娘家要嫁人了還像妳這樣瘦的?」春大嬸兒拿著喜服往她身上比比,左看右看,喜不自勝。「瘦歸瘦,模樣卻可愛得緊!這套喜服啊,是我當年嫁過來的時候穿的,那時候年頭不錯,我爹娘專程請裁縫做的呢!大嬸兒眼巴巴的留著這麽多年,再怎麽窮都舍不得拿去換銀兩,就是想給自個兒的女兒穿。沒想到……哈!幾十年也蹦不出個子兒來,妳來了正好,給妳穿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大嬸兒……」段柔紅了眼,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您這樣待我,柔兒真是……真是無以為報……」


    「真是個傻姑娘!報答什麽呢?咱們相逢就是緣分,這不就了了大嬸兒一樁心事嗎?是好事哪,怎麽哭了?大嬸兒不說就是了,好不好?別哭了。」


    「我沒哭……」


    淚水都已經掉下來了還說沒哭?春大嬸又是歎氣又是好笑。「妳這丫頭也真夠怪的,哭就哭也沒什麽好丟臉的,大嬸在妳這年紀還不是成天哭哭啼啼的。」


    「我……我是很開心,大嬸把我當自己人這樣照顧我,讓我想起我爹娘……」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家這麽長的時間,一路上種種驚險跟心境的轉變都無人能說,而現在居然要嫁人了,如果這個時候太祖母跟娘在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傻孩子,別這麽說。唉唉唉,瞧妳,弄得大嬸兒都想哭了!」春大嬸忍不住也吸吸鼻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這時候邊承歡與春樵子都進來了。邊承歡雖然已經康複大半,但行動卻還是不方便得由春樵子攙扶著,他們一進門便見到兩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春樵子摸摸頭道:「咱們家辦的好像是喜事兒,怎麽?是咱們走錯門啦?」


    「死老頭!沒個正經的!」春大嬸兒含著淚笑罵,順手將段柔往邊承歡身上推。「去去去!小兩口外麵溜達去。晚上你們就要成親了,這裏沒你們的事,快去溜達溜達吧!」


    「可是大嬸兒,我想幫忙——」


    「幫什麽忙啊?晚上夠妳忙的!趁還有時間,去村外逛逛,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哪有新嫁娘自個兒動手的道理?快去快去!」


    邊承歡忍不住笑了起來,攬著段柔的肩,「走吧,別拂了大嬸兒的好意。」


    離開春家,邊承歡牽著她的手慢慢走著。他的腿傷雖然外表已經痊愈,但卻留下永遠的殘缺,走起路來微微跛著。


    田間小路上幾個村民挑著扁擔朝他們微笑致意,苗圃中有婦女正彎腰播種,春天的氣息早早來到這小村。


    「如果……我們就在這裏落地生根,妳會覺得厭煩嗎?」


    段柔慌亂搖頭,「當然不會!」


    「跟著個跛子一輩子,不遺憾嗎?」


    「邊大哥!」段柔含嗔嚷道:「你怎麽這麽說!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我害的……」說著,眼眶又紅了。


    邊承歡連忙停下腳步,雙手攬著她的肩,「柔兒,我的意思是說妳該配得上更好的——」


    「可是你就是更好的!天底下沒有再比你更好的了!」


    靠在他的胸前,段柔緊緊擁住他的腰低語:「我不要其他的,我隻要你……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你真的不怨我?不恨我?」鼓足了勇氣抬起眼,段柔望著邊承歡溫柔的眸子,一鼓作氣將所有的話全說出來。


    「是我太想得到你才會說了那種謊。雖然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那樣,但終究是發生了,死了很多人……你爹你娘的心願、你的心願,都因為我而不能達成,這樣的我配得上你嗎?」


    「配得上。」


    簡單的三個字令段柔感動得無以複加,她再度破碎地嗚咽,慚愧得無地自容。


    「嘿!別哭。」邊承歡緊緊擁著她,貼著她的發際柔聲安慰:「是我不好,是我太固執、太八股,如果我能早點覺悟,事情又怎會變成今天這個模樣?所以我也要負責。既然妳要對我負責,而我也該負責,那不如……」抬起她的小臉,邊承歡印下柔情萬千的吻。「不如我們就一起負責直到地老天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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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了,屋內的段柔正在試穿喜服。春大嬸兒的手藝果然極好,喜服改得分毫不差,穿上去的模樣豔麗可人,就算素淨著臉也是個豔麗可人的新嫁娘。


    「真好看……我都忘了自個兒年輕的時候穿是不是也這麽好看……」


    「唉唷,都什麽年紀了還想這個,真是個沒臉的老蹄子!」


    「春大嬸兒穿這件衣服的時候怕不是四十年前的事兒了吧?哪還記得!」


    「什麽四十年?呸呸!老娘幾時那樣老了!」


    「那不?妳都自個兒說是『老』娘了咩!」


    幫著換衣服的村婦們取笑著春大嬸兒,一夥的婆婆媽媽嘻嘻哈哈的熱鬧極了!原本心頭上總纏繞著的遺憾,被她們這麽一笑鬧,心情頓時輕鬆不少。段柔回頭想開口,卻瞧見春樵子慌慌張張闖了進來。


    「快走快走!」


    「咦?時辰到了——」


    春大嬸兒嘴裏還有個「嗎」字還沒說出口,春樵子已經急忙扯著段柔的衣服手忙腳亂地嚷:「快脫下來!這衣服顏色太顯眼,容易被找著!快脫!快脫啊!城裏的軍隊來找人了!」


    段柔腦中轟然作響!


    城裏的軍隊來找人了?!


    村婦們沒有多說,她們隻七手八腳地將好不容易穿上去的喜服又剝了下來,隨手幫她套件短衫,接著春大嬸兒便拉著她的手往屋後跑。


    「可是邊大哥——」


    「別怕,我當家的會來知會妳,一定也會讓你那口子逃的!」春大嬸兒柔聲安慰她:「別怕,妳快往後頭的林子裏跑,林子裏陰森,他們應該不至於找過去,等風頭過了再出來。」


    春大嬸兒話說完轉頭便走,段柔連忙扯著她,「大嬸兒……」


    「好孩子,別怕,不會有事的,等他們走了咱們再辦喜事。乖!快走!快走!」春大嬸兒溫柔地揉揉她的發,不住地揮手叫她定。段柔不得不往茂密的竹林中盲目地前進,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春大嬸兒的人影,隻剩下黑影幢幢的密林。


    段柔心頭有著不祥的預感。為什麽軍隊會找上門?為什麽會選在這時候?


    林子裏好陰森,夜風襲來冷冽刺骨,她孤獨地瑟縮在草叢中,無肋的感覺油然而生。


    突然,後方的竹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正朝她的方向走來。段柔一雙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懼得幾乎立刻拔腿就跑。光線越來越暗,她已經無法看清前方的情況,耳邊聽著那聲音越來越靠近,她終於忍不住轉身——


    「噓!」邊承歡的大掌搗住她的唇。「是我,別出聲。」


    驚慌失措的心終於穩定下來,她想也不想便回頭投入他的懷抱中。「天哪……你差點嚇死我!」


    邊承歡的胸膛微微震動。「別怕,不會有事的。」


    「可是他們……」


    「跟我來。」邊承歡領著她在黑暗的竹林中穿梭,他雖然傷勢未愈,但行動卻依然敏捷。「別發出聲音。」


    段柔悄悄地跟著他,他們穿過了竹林又繞過小丘,終於來到一處隱密的高點,兩人躲在冰冷的草叢中,他們的正下方就是村落的入口。


    陶源村亮晃晃的,幾十個士兵正挨家挨戶搜查,所有村民都被集中在村子口,大家一個挨一個聚成一團,表情都有些忐忑不安。


    「邊大哥……」


    「沒事的,隻要沒找到我們,他們應該不至於對村民不利。」


    「真……真是來找我們的?」


    「嗯。」


    邊承歡直直望著在村中進進出出的官兵。飛虎營已經在紫禁城中守衛兩年,他也駐紮在京城中兩年了,那些官兵們其中有些還與他打過照麵……京城裏的官兵何其之多,會專程挑些與他認識的人前來,可見絕對是曹公公派出來找尋他們的。


    「為什麽選在現在……」段柔泫然欲泣。


    為何選在他們成親的這一天?前一刻還浸淫在歡樂的氣氛中,此時卻連背脊也因為不安而感到寒涼。


    現實的殘酷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她終於不能再欺騙自己,她有爹有娘,遠在通州的他們會不會受到牽連?皇帝會不會一怒之下將他們全都殺了?


    感受到她的恐懼,邊承歡緊緊地擁住她安慰道:「別擔心,他們不會發現我們的。隻要他們找不到我們,日子一久就會認為我們真的死了,到時候我們就安全了。」


    「可是……我們一輩子都要過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你受得了嗎?」


    他的薄唇微微一抿,那瞬間令她的心無助地揪緊。原本邊承歡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朝廷的猛將,一心隻想盡忠報國,可如今卻為了她區區一個小女子而得終身畏首畏尾地過日子,這對他來說多麽不公平!多麽殘酷!


    「傻瓜,妳想到哪裏去了!我們不是已經約好了要在這世外桃源相守一生嗎?我們就在這裏種田、織布,過著粗茶淡飯的平淡生活,何來躲躲藏藏之說?」


    段柔低眉垂眼,神情黯然。


    「嘿。」邊承歡攬住她纖細的肩,柔聲道:「別胡思亂想好嗎?咱們既然已經決定共度一生,天底下就再沒任何事可以分開我們,相信我,好嗎?」


    「嗯……」


    擠出的笑容如此勉強,邊承歡心中隱約有著一絲不安。


    段柔什麽都好,就是心思纖細敏感,稍稍風吹草動都能讓她憂心半天。


    「柔兒……」


    段柔仰起小臉。


    「答應我,不要做傻事。」邊承歡憂心地擁她入懷,如雨點般的吻落在她臉上、眼上。「答應我,跟我白頭偕老。」


    凝視著邊承歡帶著憂傷的眼,段柔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淚水滾落粉頰,她隻能不住點頭。


    有了她的允諾,他終於鬆口氣,緊緊擁她入懷。隻是他的心卻依然不踏實,不祥的預感如烏雲般籠罩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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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幾名士兵拎著鳳冠霞帔交給紅胡子軍官稟報:「找到這些東西,但屋裏沒人。」


    「辦喜事啊?」紅胡子軍官冷笑。「新郎官跟新娘子呢?」


    「新郎官不就在這裏?」春大嬸兒沒好氣地努努嘴指著春樵子。「咱老夫老妻了,偏生還沒拜過堂,想拜個堂過過癮而已。」


    「妳?」李將軍冷笑著將喜服扔給她。「喜服妳穿得下?妳倒是穿給本將軍看看!」


    春大嬸兒臉一紅嚷道:「還沒改呢!看就知道啦,這是小姑娘的身段,不改一改我這老婆子怎麽穿得下!」


    「連喜服都還沒改好,喜堂倒是全布置妥當了,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咳,軍爺,賤內童心未泯,大夥兒也跟著湊湊熱鬧罷了,軍爺怎麽當真了!」春樵子恭敬地上前打揖,「隻是鬧著玩兒——」


    「誰跟你鬧著玩兒!」紅胡子李將軍惱怒地將春樵子踹得老遠。


    「哇!」村民全都嚇呆了。春大嬸兒哭喊著趕忙撲上去扶著春樵子。


    「反了反了,怎麽動手打人!」


    「對啊,我們又沒做壞事!」


    「通通給我住口!」李將軍凜著臉怒道:「快說!段柔跟邊承歡在哪兒?要是不說的話,一個個全都拉回去嚴刑烤問!」


    「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這兒沒你說的人!」


    「把人給我帶上來!」李將軍一揮手,被五花大綁的王胖子跟張三、王二兩個匪徒立刻被推到馬前。「你們說!是不是這個村子?」


    「是是是是!」


    「我們就是在這裏被打的!那個男人武功好厲害!」


    「是啊!那個姑娘還裝成自己是傻的,其實一點兒都不傻!」


    「聽到沒有?段柔跟邊承歡是朝廷欽犯,窩藏者殺無赦!你們說還是不說?」


    村民們噤若寒蟬,誰都沒想到還有這一段。


    「不說是嗎?」李將軍指著還躺在地上的春樵子夫婦,「給我重重的打!打到他們肯說為止!」


    士兵們一擁而上,全都對著春樵子夫婦拳打腳踢。他們隻不過是兩個普通的莊稼人,哪能受得了這樣的毒打,現場頓時哀號聲一片。


    躲在村口上方的段柔緊緊搗住自己的唇,免得哭嚎出聲。她身邊的邊承歡握緊了拳,溫和的眸子閃出戾光。如果他現在出去,大概隻有死路一條,因為他傷勢未愈,不可能對抗那麽多軍士;而且他們還打算成親,那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段柔嗚咽著,手裏悄悄握住一顆石頭,她突然回頭往後看,輕嚷:「邊大哥,你!」


    話未完,邊承歡甚至還沒回頭,已經被一棒子敲昏倒地不起。


    「熊大哥!」


    「噓!妳快走吧,被發現就不得了了!」熊定邦將邊承歡暈過去的身體拖進草叢藏起來。


    「不成,我得去救春大嬸兒,他們待我極好,我不能這樣害他們!」段柔哭紅了眼睛,凝視著邊承歡昏迷的臉眉,感覺自己好不容易才暖熱的心,再度粉碎。「邊大哥就……麻煩你照顧……」


    「唉!照顧個屁!我哪能照顧他?我是跟著那個該死的李將軍來的!幸好讓我先找著你們,要是讓其他人逮住,你們兩個全都人頭不保!我得馬上回去,免得被發現了。」


    「既然你要回去,那……就連我一起帶回去吧!」段柔伸出雙手,決絕地說道。


    「什麽……」熊定邦不由自主地大叫。


    「是誰在那裏?」下方的紅胡子將軍立刻警覺。


    段柔霍地起身將自己塞進熊定邦的懷中,一切……都結束了。「放開找!放開我!」


    熊定邦又苦又懊惱,但他能怎麽樣?隻希望邊承歡醒來之後能自行逃生,別來討他的項上人頭,他也是百般無奈啊!


    「是我!我抓到段柔了!」


    臨行前,段柔無言地再深深凝視邊承歡一眼,一口充滿不舍與懊恨的鮮血隨之嘔出。老天爺,若是無緣,何必讓他們相識?何苦這樣做弄人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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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是段柔?」


    曹公公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段柔可是他精挑細選的女孩兒,他深知主子喜歡什麽樣的女子,段柔恰好是當中最好的——或者該說約莫一年前的段柔是最好的一個,但眼前的女子跟他之前所挑選的段柔卻有著天壤之別。


    她一身粗布素衣,皮膚顯得粗糙晦暗,連那張小臉蛋也曬得黑烏烏的,這哪是他選的段柔?這根本就是個鄉下粗鄙村姑!


    段柔抬起眸,淡淡地望著曹公公那張老臉。「我就是段柔,公公要是不信可找我家的人來指認,不用從通州找,我有個舅母就住在京城的儀華街——」


    「不用不用。」曹公公厭煩地揮揮手。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妳說說看,這些日子妳都到哪裏去了?」


    「被村民攻擊之後受了傷,一直住在一位大嬸兒家裏,直到傷勢痊愈。」這番話她已經在心裏默念了上百次,但從嘴裏說出來還是顯得艱澀繞口。出賣自己的謊言說出口原來是這般苦澀。


    「嗯?真是這樣?」曹公公冷眼打量著她那張無表情的臉,突然轉向身旁的小太監道:「去把唐嬤嬤給找來,老夫要驗驗這丫頭。」


    小太監領命而去,段柔的眼底終於閃過一絲驚慌。


    「怕啦?」曹公公冷笑道:「妳可別以為老夫老眼昏蒙什麽都不知道,妳跟那邊承歡一路上眉來眼去、暗通款曲老夫可都瞧在眼裏。咱們被暴民攻擊是真,但妳跟邊承歡雙雙失蹤也是真,莫不是妳被那邊大將軍給甩了才想重回皇宮吧?小丫頭,妳當這是什麽地方?咱聖上難道會是個撿破鞋的嗎?」


    這些話像是刀子一樣一刀一刀淩遲著她,但她卻什麽表情也沒顯露出來。


    她這一生算是已經走到盡頭了,離開邊大哥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現在旁人說些什麽又與她有何關?反正她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被稱為唐嬤嬤的老宮女在小太監的帶領下很快來到,曹公公命兩名小太監就地拉起一道布簾。


    「進去吧,段家小姐。若妳已非完璧會有什麽下場妳可知道?」


    段柔微微蹙起眉。曹公公臉上的表情像是將她當成某種已經厭惡的玩物,非得使勁摧毀才甘心似的,他甚至微微笑著,仿佛很期待可以親手掐死她。


    「若妳已非完璧之身,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殺頭的。」曹公公兀自抿著唇輕笑道:「非但是妳要殺頭、邊大將軍要殺頭,甚至連妳的家人也無一可幸免。」


    「你那麽討厭我,當初為何還要選我?」她終於忍不住開口。


    「老夫當初是不討厭妳的,反倒還認為妳會是最得皇上歡心的一個,我跟你爹可是煞費苦心要栽培妳哪!為了讓妳在眾女宮之中拔得頭籌、脫穎而出,老夫還特地買通了畫匠,精心繪製妳的圖像,那可真花了老夫不少銀兩呢!可惜妳這小賤人卻完全不知感恩,居然趁亂與邊承歡私奔!唉,段姑娘,妳可真真是傷透了老夫的心哪!」


    「邊大哥才沒有——」話才一出口她便後悔了。她真笨,怎會受這老狐狸的使弄!


    段柔凜著臉掀開布簾走了進去,她一點也不害羞地躺在斜榻上掀起裙子,對著麵容醜惡的老宮女開口:「來吧。」


    那一刻,淚水還是掉了下來,濡濕了她的亂發。


    這樣的羞辱……是她早該想到的,她可以後悔一千次,但隻要想到邊大哥從此得以解脫,可以完成他畢生的心願,這一點小小的犧牲又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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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輕掀開小轎窗簾,昂首望著碧空下顯得華麗莊嚴的城池,每座燕子飛簷上都是素雅幹淨的,沒盤據著五彩斑爛的巨龍、沒有展翅欲飛的鳳凰或者模樣神氣的麒麟,但線條華美的飛簷朝天高高翹起,反而更有種尊貴肅穆之感。飛簷之下赤褐色的瓦片整整齊齊地堆迭著,層層往上堆,直指天際。


    城牆太高了,無法瞧見裏麵的景象,但隻憑這幾眼的印象,她已經知道這是一座打造得富麗堂皇的監牢。


    小轎靜悄悄地穿越了城樓,眼前是一條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長廊,放眼望去,右邊是一片精工打造的白石地,石板被打磨得光亮平整,一大片一大片鋪在地上。偌大的白石廣場上,站著許多雕像般的全身金光閃閃的鍾甲武士,白石地一直綿延到遠處雄偉壯觀的大殿,那便是皇帝召見群臣的主殿。


    太祖母曾告訴過她,每逢重要節慶或者國家有要事之時,天下百官會群集在這片白石地上,高官貴爵們會整齊畫一地對著天子下跪朝拜,場麵壯觀。


    長廊的左邊便是城牆,牆邊花木扶疏,幹淨得好似那些花木全都不會掉落任何一片葉子似的。


    扛著轎子的太監們半點聲音也沒有,好像連呼吸也不用,他們腳步輕快又穩重地朝目的地前進著。


    小轎抬得好穩,如履平地。過去在家鄉她當然也乘過轎子,但從來沒有這麽舒適過,相反的她總被轎子晃得頭暈,視乘轎為苦差。坐在幾乎不搖晃的轎子裏,會以為他們會就這麽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原來這就是天子殿堂,連扛轎的太監也得訓練得如武林高手。


    換了大姊或二姊一定會很高興吧?這裏處處透露著尊榮,隔絕了天下萬民,可以從高處冷眼俯視人間。


    轎子終於停下來,太監無聲地掀開轎簾,示意她下轎。


    眼前是一座亭樓,太監引著她往亭樓上走,來到二樓之後,太監朝她有禮地打個揖便退下了。


    樓上半圓形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可愛,環境清幽隱蔽;亭樓的另一頭還有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長廊,但她提不起任何好奇心,連一點兒想探究的意願也沒,她就這麽木然地站在亭樓中央。四下隻有鳥叫蟲鳴,清風穿樓而過,屋裏一盞水晶鈴發出清脆可人的聲音。


    這裏,就是皇帝的居所了,蒼天之下最尊貴的地方。


    她將要見的會是皇帝本人嗎?想都沒想過會見到皇帝,這也從來沒在她的誌願內過。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太祖母經常抱著她,說些她年輕時待在宮裏的所見所聞給她聽。


    太祖母說:「有一次有個官員為了一件小事跟皇帝意見不合,原本所有的官員都應該聽從皇帝的話,但是那時候的皇帝說自己喜納百言,鼓勵官員多發表自己的意見,於是那名官員一次又一次地上呈奏章表達自己的意見,有一天,皇帝便下令將他殺了。」


    當時她不解地問太祖母:「皇帝說自己喜納百言,那為什麽還要殺他?」


    太祖母微笑著回答:「傻孩子,皇帝說的話怎麽能聽!他會說喜納百言是怕人家說他沒有度量,可是實際上他還是不喜歡聽跟自己意見相左的話。聰明的官員說一次,隻要發現皇帝不喜歡便不會再說了;隻有愚笨的官員才會一次又一次與皇帝爭辯。」


    她還是不解。「可是他也隻是跟皇帝爭辯而已,皇帝不愛聽就算了,何必要殺他呢?」


    太祖母又回答:「傻柔兒,蚊子也隻不過是咬了你一口,你還不是立刻把牠給殺了嗎?」


    當時她還想辯駁說人跟蚊子不一樣,可是看到太祖母那種表情,她便住了口不再追問了。


    任何人在皇帝的眼裏也隻是一隻蚊子,隨時隨地都可以因為討厭而撲殺——就像現在的她。


    蚊子,嗯……瞧瞧自己過細的手腳跟粗黑的皮膚,還有瘦得削出下顎的臉頰……哈!還真的挺像呢。


    以前她跟小弟經常偷聽爹爹在書房與文士閑談,據說現在的皇帝二十幾歲才繼位,剛開始好像還有點作為,但過了不久就原形畢露——他性好漁色又耽於逸樂,身邊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個王美人、林美人,可卻還是日複一日搜尋天下美女。這樣的男人想必一見到她這種長相就會倒盡胃口,也許盛怒之下真的會把長相跟蚊子一模一樣的自己給殺了也說不定。


    思及此,她的臉上悄悄浮現異樣光彩,居然笑了。


    另一頭的男人在太監的陪同下來到,遠遠地停住腳步,他蹙著眉瞧屋裏的女子,臉上的表情不甚愉悅。


    怎麽屋裏的人與曹公公所送來的畫像全然不同?畫裏的女子如同一朵清晨悄然綻放的小花般清新可人,屋裏的女子卻皮膚黝黑、神情憔悴,麵容了無顏色不說,那眼瞳竟也黯然無光,隻看一眼男子便覺得不耐煩。


    隨行的太監深知主子心意,悄悄躬下身子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打發了她?段禦史還在京,不如就讓她……」


    男子正欲開口,眼神卻忽地閃出一絲驚詫。


    那女子不知想什麽想得出神,半傾著頭微微笑了起來。


    天下女子美麗無比的笑容他不知已見過多少,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動人的笑!


    那笑容笑得極慢,如墨彩在白紙上暈開,如東方初陽染紅天際,又像花朵於晨霧中綻放,緩緩地、一絲一絲地,笑容從她的眉宇、臉孔,一直蔓延到整個人,瞬間某種不可思議的光彩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不止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甚至還讓人不由自主地跟著雀躍起來。


    男子如著了魔,他驚奇地看著那笑,不知不覺地挪動了腳步踏進屋裏,來到女子麵前;而女子則不明所以地抬起那雙晶亮墨瞳瞧著他。


    他的心跳瞬間快了起來,好似從來沒那麽開心過,而他隻要一開心就會忍不住結巴,「我……我叫德孫,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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