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齊嵐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這麽愛問「為什麽」的人,直到遇見了項少初……


    這讓容四郎有點不平。「我也有不少秘密,你怎麽從來沒問我?」


    衛齊嵐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不禁笑了出聲。


    「笑啥?」容四郎挑起眉。


    「也許是因為我並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容四郎的身分的確有不少秘密,可是在事不關己的時候,衛齊嵐就不是那種追根究底的人。


    容四郎立刻回敬一槍。「哦,那麽你又為什麽這麽想知道項少初的?」


    衛齊嵐頓時失笑,一時間竟答不出來。


    容四郎哼了哼,「依我看,這東陵朝中大概到處是秘密,想要解開謎底,簡直癡人說夢。衛大將軍,你確定你要蹚這淌渾水?不幹脆回邊關去守邊,圖個逍遙自在、腦袋輕快?」


    多好的願景啊!可是為何這曾經很吸引他的小小願望,如今聽來卻不再那麽吸引人了呢?究竟,他的生命,是哪個環節出現了改變?


    「來不及了。」他說;「我已經蹚進這淌渾水裏了,即使此刻臨時抽身,也隻會濺得自己滿身泥汙。」真沒料到「那個人」竟然也拒絕了王上的賜花。他不是君王的親信嗎?難道事實並非如此,而是另有蹊蹺?


    按捺不住滿腹的疑問,當夜,衛齊嵐又夜訪侍郎府。


    隻不過這一回,他撲了個空,項少初不在府中。從仆人口中探知,原來「他」今夜被王上留宿金闕宮中,而且已經不是第一回。霎時,衛齊嵐說不出從腹中漸漸翻湧上來的怪異感覺是什麽滋味。


    容四郎說過,東陵男風日盛……也許項少初果真是當今王上的枕邊人……


    即便如此,可他,怎麽就是難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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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同的疑問也出現在朝議上每一位臣子的心中。


    每當君王晚朝,曖昧的視線便在侍立一旁的項少初與年少的君王身上流連。這一君一臣,若果真好行男風,不知誰居上位,誰又居下?


    這樣的疑問,在當日的朝議中,東陵王驟然宣布詔令時,硬生生被擺到一邊去。


    「就這麽辦吧。」東陵王懶洋洋地向眾人宣告道:「金虎上將掌領的十五萬軍隊長久駐在京畿外也不是辦法,軍隊不可一日無主帥,金副將雖然是上將之子,但要掌領十五萬大軍恐怕也頗為吃力,紫將戰功彪炳,英勇蓋世,這十五萬大軍就暫由衛將軍來統帥吧。」


    少王在眾人麵前,宣布了這項決定。隻是這決定,連衛齊嵐都覺得太過突然。要他私下調查金虎將軍一案是一回事,直接將他送進金虎軍中又是另一回事。


    「諸位愛卿對這決定可有意見?」


    眾官員雖然議論紛紛,卻想不出反對的理由。畢竟軍中確實不可一日無主帥,而金虎上將之死,又讓金隸兒等人挾軍隊移駐京畿之外,隨時都可能引發內戰,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見沒人提出反對意見,東陵王滿意地點點頭,伸手將衛齊嵐召到麵前。「紫將軍,你願替本王分憂嗎?」


    衛齊嵐早早察覺這位眾人眼中的「昏君」到底有多麽精明,但願這份精明,是會將東陵帶向一個更好的局麵,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但既然這是君王的決定,他這將軍也隻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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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議結束後,大臣們走出議事廳後便紛紛來到衛齊嵐麵前道喜。


    衛齊嵐隻是微笑以對,此外別無回應。


    大部分的文臣都乘轎子,隻有少數幾名官員騎馬。


    官員在下朝後多往停放自家車轎或係馬的左宮門走去。


    衛齊嵐與這些朝中大臣素來攀不上什麽交情,自然而然的便落在大臣們的後頭,聽著幾位臣子們耳語對朝政的不滿。


    很快的,人潮便散去,各自忙各自的要事去了,隻剩下幾名有點麵生的官員走在衛齊嵐前頭,議論的內容令他感到相當有趣。


    他認出那是當今朝廷中聲望清廉的兩位翰林學士——穆英殊和李善緣。


    「事情實在太不對勁了,我承認我實在搞不懂那個項少初腦袋裏在想些什麽。」穆英殊真是個大聲公,衛齊嵐把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李善緣低聲說;「的確,這件事真有些詭異,不像出自項侍郎的建議,也許王上終於有了自己的裁奪也說不定,若真如此,那真是東陵之福。」


    穆英殊握緊了拳頭。「我們當初入朝時,可沒想過必須替一個昏庸無能的君主做事……」


    李善緣連忙安撫著同僚。「噓,噓,小聲些。其實王上也不是那麽昏庸啊,他不是派紫將去金虎營裏主事了嗎?」


    「可他先前把衛將軍打入天牢的事又該怎麽說?」


    「至少後來有查明真相了啊。」


    「嗯,所以我才說這件事有些不尋常啊。」


    「是不尋常……我覺得——」話到一半,李善緣突然轉過身來,對著他後頭的衛齊嵐笑道:「紫衣將軍,真是恭喜了。」衛齊嵐即將統帥十五萬大軍,應是高升吧?


    「怎……」穆英殊連忙轉過頭來,一出口便藏不住話:「衛將軍,你一直跟在我們後頭嗎?」怎麽走路無聲無息的?


    衛齊嵐點點頭,又笑了笑。「王宮的路我不熟,怕走丟了,所以跟在兩位大人身後,想一起出宮。」


    李善緣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項大人應該不至於會在王宮迷路吧,怎麽也跟在我們身後?」


    遠遠定在後頭的項少初抬頭微笑道:「穆大人此言差矣,大家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又何必說誰跟在誰的後頭呢?」


    穆英殊素來看不慣項少初的作為,不加思索地便反唇道;「項大人的方向跟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是要出宮去,可大人的方向應是金闕宮才對吧?」言下之意,是暗諷項少初鎮日陪侍東陵王,以王宮為居處,甚至夜宿君王寢宮的事。


    每每穆英殊失言無禮,李善緣都忍不住替他捏一把冷汗。這穆英殊實在不適合為官啊,說話這麽夾槍帶棍的,不管是小人還是大人,全都給得罪光了。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隻見項少初但笑道:「少初是禮部官員,下朝後,自然是到禮部當值,又怎麽會往金闕宮走呢?」由於早習慣被朝臣視為眼中釘,因此也不怎在意。他應對自如。


    李善緣趕緊打著圓場道:「可不是嗎?項大人自然是準備到禮部當值的。我們也準備要去翰林苑呢。」說著說著,便拉著不情不願的穆英殊,匆匆地往宮門走去。


    最後,隻剩下衛齊嵐在前麵不遠的地方看著他。


    見避不過,搖了搖頭,項少初舉步朝他走去。


    「將軍。」他拱手作揖。


    「項大人。」衛齊嵐也回了個禮。


    看了眼人潮逐漸散去的宮門,再回頭看看項少初。不知怎的,衛齊嵐突然覺得眼前的他看似深受君王寵愛,意氣風發,周身卻總有些說不出的落寞。


    是因被同僚敵視的緣故嗎?


    「一同走,好嗎?」還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話便已出口了。


    隻見項少初訝異的看了他一眼,唇邊那抹笑看起來意外地動人。


    「將軍不怕少初是毒蛇猛獸,會反過來噬你一口?」瞧,那些忠肝義膽之士不都逃得無影無蹤?就怕被認為與他項少初這奸臣「同流合汙」,或者哪天被他奸計所害。


    衛齊嵐沒料到自己會那樣開口邀請,更沒料到項少初會那樣說。幸好他是個見慣風浪的人,不容易受到驚嚇。沉著地舉起兩條手臂,他問:「你瞧,這是什麽?」


    項少初眼中有著笑意。「不就是將軍的手?」不然還能是什麽?


    衛齊嵐點頭道:「是我的手沒錯。可請大人看清楚了,若有一天,大人決定反噬我一口,要咬這裏,這裏肉質較硬,不怕痛。」


    項少初著實愣了一下,接著便哈哈大笑出聲。「也許他日,我還真會試試看也說不定。」


    不知道為什麽,衛齊嵐覺得自己寧願看見項少初的笑容,而不願見他神色落寞。他一笑,他就鬆了口氣,仿佛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這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心情是怎麽一回事?


    「一同走?」他問。


    項少初搖搖頭。「不,還是各走各的吧。」他定定看著衛齊嵐道:「別忘了,風川外,十五萬大軍還等著將軍。」


    「那跟我是否與大人同行,沒有關係。」他堅定的說,似已打定主意。


    這份堅定,使項少初感到有些意外。從沒想過衛齊嵐會是一個可以來往深交的朋友。項少初又搖頭道:「不,不完全是如此。」他抬頭看著那張終於漸漸熟悉的臉龐,微笑道:「總之,少初祝將軍此去,一帆風順。」


    「你知道會有麻煩?」衛齊嵐忍不住問。


    「我猜想得到。」


    衛齊嵐不由得笑了一笑。「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一個很奇特的人?」


    「沒有。大家都說我項少初是個小人。你是第一個用『奇特』兩字來形容我的人。」


    衛齊嵐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深感榮幸,同時他也不認為項少初真如輿論所說般是個小人。靜靜看了項少初一會兒,他突然決定道:「兩個月。」


    「什麽?」


    衛齊嵐淡笑解釋:「兩個月後,若我順利歸來,你來東南城門為我接風洗塵。」


    說完,便自個兒先走了,也不再回頭。


    留下項少初一人獨立宮中,有些愕然地望著他邁步離去的背影。


    兩個月……這算是個約定嗎?他與他之間的「約定」?


    這衛齊嵐啊……看來也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這回他就姑且拭目待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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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齊嵐回到將軍府的第一句話便是:「整裝。」


    讓蹺著腿的容四郎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他才剛剛適應王城的生活沒多久,將軍大人又打算幹什麽轟轟烈烈的事不成?


    「整裝……去哪兒啊?」


    衛齊嵐一進屋門便對著容四郎笑,讓他心裏直發毛。這男人不常笑,一笑就沒好事。


    「風川外,十五萬大軍的駐營地。」


    容四郎立即醒悟過來。「又拖我下水?」


    「當然了,軍師。我不拖你下水,還能拖誰下水?」說得理所當然。


    不待容四郎抗議,衛齊嵐連連又保證道:「放心,這次不是要長征遠討,我們兩個月後就回來。」


    「兩個月?」容四郎懷疑地問。


    「就兩個月。」篤定的。


    「我知道了。」容四郎皺著眉又道:「那麽現在我想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麽剛剛侍郎府會派人送來那兩隻鳥?」


    順著容四郎所指,衛齊嵐看見了那兩隻養在籠中的傳令鳥。「你剛說,這是誰送來的?」將軍府離王宮比較遠,他已先回到自己府中了嗎?


    「侍郎大人送來的。」


    「哪個侍郎?」朝廷中,侍郎一大堆。


    容四郎提著鳥籠,逗起兩隻精力充沛的鳥兒道:「我想應該是跟你有雙月之約的那一個。他派來的人說,這兩隻鳥兒,借你兩個月。」


    半晌的沉默後,誰也料想不到,名震四方的英雄將軍竟爽朗地大笑出聲。


    深知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大笑著,單騎闖進了駐紮在風川的金虎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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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人先射馬。


    風川金虎駐軍早早接獲朝廷即將派任新任將軍前來這件大事,因此幾位高級將領此刻正聚在營帳中商議情勢的發展。


    帥營中,包含了四名副將、十三名都統,這十七人是金虎將軍生前極力提拔的將領,對金虎一家向來極為忠心。


    金虎之子金隸兒身居第一副將之位已三年,在金虎上將暴薨後,理所當然地在眾將的推舉下,成為臨時的首席將領,統率十五萬兵馬駐紮於風川城外,要求朝廷查出金虎將軍真正的死因,好嚴懲凶手。


    由於金虎將軍生前治軍有方,深受愛戴,因此部下們幾乎個個都義憤填膺、同仇敵愾地聲援金隸兒副將的決定,駐紮在風川城外已近一個月,毫無班師回到原駐紮地的打算。


    正當將領們商議著如何應付正從王城前來的紫衣將軍之際,風川金波江上,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已牽馬渡江,朝著兵營的方向而來。


    哨兵很快便注意到這名儒生的行蹤,不消時,消息便傳進了主帥營帳之中。人人皆知將軍身邊的容軍師喜作儒士裝束,且向來與紫衣將軍形影不離。


    「紫將來了。」金隸兒麵色凝重地宣布。


    副將李輝跟著站起,看著金隸兒道;「那麽……就按照剛剛所商議的?」


    金隸兒緩緩點頭。


    李輝又瀏覽了一眼眾人,看見所有人紛紛點頭頷首後,便道:「那麽,就這麽辦吧。」隨即下達一道命令;「王都統。」


    「在。」一名年輕的都統拱手回應。


    「立刻率領一百名士兵到金波江邊迎接紫衣將軍。」


    「得令。」王都統迅速領命離去。


    接著李輝又下了一道軍令:「侯都統,立刻率領一百五十名輕騎,從北麵涉江,駐守金波江北岸,不許任何人通行。」


    「得令。」侯都統也迅速地服從了命令。


    「至於其他都統,請隨本副將前往營地入口,列隊迎接紫將軍。」


    「得令。」


    一連串的命令下達完畢後,所有人都各自銜命而去,最後偌大營帳中僅剩下金隸兒一人。他抽出金虎將軍生前配戴的寶劍,在利刃寒芒中幽幽歎息了一聲:「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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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啊……怎麽竟感覺時間有點漫長?大概是天氣轉暖了吧,季節替換,使人都懶洋洋起來了。


    禮部官署內,身著官服的項少初一邊整理公文、一邊打著嗬欠。


    「大人累了嗎?」手下一名文書官吏好奇地看著正掩著嘴打嗬欠的項少紉。


    這些文書官員都是在吏部試中得不到好成績的老進士,擢升無望,也沒機會進入內廷與其他人臣共同議事,平日大多負責協助各部首長辦公。


    依照東陵官製,尚書以下,設有侍郎一到二人。由於禮部尚書年紀老邁,早已不大管事,早早把實權交到侍郎手中,因此當今禮部事實上幾乎由項少初一個人作主。


    與朝中官吏的態度相反,禮部的文書官員們對項少初這上司大多沒有惡感,有的甚至還相當敬佩他。隻是人人都不明白,當項少初深受王上寵信之際,百官職位任他挑選,想做多大的官都不是問題,何以在眾多職位當中,他獨獨來到禮部,擔任起副長之職?


    項少初擱下手,揮了揮道;「沒事,隻是昨晚沒睡好。」


    不得不承認,由衛齊嵐片麵定下的雙月之約,令他輾轉難眠。而且,使他憶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回頭繼續處理起麵前一堆枯燥的公文來,又令他忍不住想打嗬欠。


    在朝廷裏,禮部不像戶部、吏部這些地方,需要大量的人力來支援全國的行政公務,因此可以算是外廷中較為清閑的一個部門,平日不外管管宗廟祭祀、國家儀典、官吏考核……等等,隻有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國試才由禮部官員全權負責。


    從主考官的推薦到命題,全都交由禮部負責,這一關稱為「禮部試」。禮部試依據東陵試法,分為鄉試、會試和京試。基本上三年舉行一次,每試間隔一季,以便遠在全國各地的士子能在考試時間到來之前,就趕赴設有考場的州城與王都。京試選拔出來的人材將進行最後一關殿試,由君王即席命題,當場決定新科進士的等第,親選狀元、榜眼、及采花等,考選有實力的官員備選。


    至於新進官員及第後的任命,則由吏部另外舉行考試,以「身、言、書、判」等方麵來分派官職,這一關就稱為「吏部試」。


    因此說起來,現今的吏部尚書還稱得上是提拔過他項少初的恩師呢。


    畢竟當初就是吏部尚書將項少初分派到禮部作一名副官,再加上當今王上的倚重,使項少初的權位雖然還不到權傾朝廷的地步,但他的存在,在朝中確實扮演著相當微妙的角色。


    不過大概不會有人仔細去追問他的來曆吧?畢竟多數人都認為他的官職是王上直接任命的,而非憑真本事得來。人紅是非多,他揚揚嘴,兀自苦笑一番。


    批改完了一些例行公文,正要召喚公署的雜役將桌上一迭簽署好的文書送到吏部去。坐了大半天,腰背有點酸痛,突然轉念一想,決定不招來雜役,自己抱著公文往吏部走去。


    吏部和禮部在外廷的官署相當接近,走過一個宮院就到了。


    手下見項少初自行捧起公文,紛紛站起了身。「大人,要叫雜役來嗎?」


    項少初搖頭。「不用,我想順道去吏部走走。」


    見手下臉色猶豫,項少初咧嘴一笑。「不必擔心,我雖然名聲不好,可到吏部走動走動,還不至於就被千刀萬剮。」頓了頓,又道:「再說,外廷就屬吏部和禮部離內廷最近,萬一真有不測,我高聲一呼,說不定王上就聽見了呢。」


    說完,也不理那些一個個麵有慚愧的屬下,自個兒走出了官署。


    氣候逐漸轉為溫和,陽光高照,天氣甚好。


    項少初懷著好心情一路走進了吏部所在的宮院裏。


    認得他臉孔的人大多雙眼圓睜地看著他。人人皆知,吏部尚書對禮部侍郎素來沒什麽好感,這人怎還敢來?忍不住便多瞧了幾眼。又聽說項少初甚得王上寵信,可再怎麽瞧,也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麽魅惑人心的本事。


    項少初麵貌宜男宜女,但頂多堪稱清秀而已。他身材纖瘦高挑,一雙雪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時常瞧得人打自內心底發麻。除此之外,論相貌,最多隻是中上之姿,別無其它可說的地方。


    正因他不是一個足以顛倒眾生的美人,卻還坐擁東陵王全心全意的寵信,也因此人們更想知道個中的緣由,可至今仍然沒有人能夠窺破其中的奧秘。


    民間甚至有人謠傳項少初深諳房中之道,才能迷得君王不肯早朝。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便不是人們所能窺知的了。


    走進吏部官署,將文書交給負責收受的官員,項少初便徑自往官署外一條通向「蘭台」的小徑走去。


    蘭台中藏有上萬卷書籍,是國之府庫。


    曆來隻有學問最淵博的官吏才能夠擔任蘭台大夫。


    通常擔任這項官職的人對朝政大多沒什麽興趣,鎮日與書為伍,鑽研知識才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日安,月海大人。」項少初躬身作揖。


    正在鑽研一捆以先古文字簡冊的月海正是蘭台之長。


    見是項少初,也沒回禮,便急忙招他到身邊。


    「項侍郎,你來看看,這個字究竟是『車』還是『串』?」這批古字因為簡牘年代久遠的緣故,有許多字已經難以辨識。


    項少初站在月海身邊,仔細地判讀了簡上的前後文句後才道:


    「應該是『車』字,四個字和起來就是『有車東來』,若是『串』字的話,就變成『有串東來』,文句就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覺得是『車』字。」說完,便又埋首繼續他的鑽研,再不理會項少初到蘭台來做什麽。


    熟知月海個性的項少初也不以為意,徑自往蘭台藏書的「文瑛閣」更深處走去,直到他瞧見一名站在書架前,正尋找著所需書籍的老者。


    遠遠的,項少初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轉過身來,威嚴的相貌隻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肅然起敬。


    「禮部難道沒有雜役嗎?居然要勞動項侍郎親自送例行公文來!」


    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著半壁朝政的吏部尚書。


    項少初淡笑回應道:「坐久了,起來活動活動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話,你盡管往吏部多多走動,出了事我可不會理會。」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對王上也交代不過去吧,底下的大臣們對這一點也都還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聲。「伶牙俐齒!」


    「大人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就著天光,項少初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吏部尚書的臉色。


    「托你洪福,成天煩惱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爛攤子,哪裏有空閑生病!」


    「聽說大人日前受了風寒,記得多讓廚子熬些薑湯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涼。」


    「哪有什麽風寒,別聽底下人胡說了。倒是你,這種暖天裏還穿著冬衣,怕冷也不是這樣,讓人幫你補一補才是真的。我記得……你那隨身丫頭叫什麽兒來著?j


    「秧兒。」


    「那丫頭廚藝挺好,回頭讓她給你燉隻雞。」


    「哪裏需要吩咐,我已經吃了好幾天雞湯,正想換換口味呢。」


    兩人一來一往,交換著聽來平常,卻不該出現在這兩人之間的對話。


    此時此刻,若是有人闖進來聽見了,或許會大感錯愕吧。這兩人,一老一少,不是明爭暗鬥的厲害嗎?怎會……像舊識般噓寒問暖起來了?


    片刻後,項少初打住閑話家常,轉換了話題——


    「聽說他出發往風川前,去了趟臨王府。」


    「是嗎?他去那裏做什麽?」吏部尚書問道。仿佛相當清楚項少初口中的「他」是何許人。


    「不知道。不過我有點苦惱。」


    「苦惱什麽?」吏部尚書望之儼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著另一張他人難以捉摸的真正麵貌,而此刻,那張麵貌正展現在沒有其他閑雜人等的圖書收藏室中。


    「我煩惱他或許猜出了什麽。」


    「哦,他猜出了什麽?」


    「他問我有沒有接受賜花,我照實回答了他。」


    「隻是這樣?」


    「還有……」項少初沉吟,眉宇間流露出乎日少見的凝重神態。「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書明了地點點頭。「衛齊嵐終究不是笨蛋。」


    「他確實不是,我猜他很快就會想起來。」


    吏部尚書微笑。「不過他也不算絕頂聰明,就算他現在想到了,那也太遲了。」


    「是太遲了沒有錯。」項少初點頭同意。「不瞞大人,其實少初最近已經有點不太能安於現狀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這名年輕人,老者神色轉為凝重地說:「也該是時候了,還以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動了呢。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該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國家根基的事,我還是會親手毀掉你。」


    「我知道。」項少初相信這老人所說的每一個字。「不過大人,我想您也應該相當清楚,有時候如果不掀得徹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變。」


    「當然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點他也是同意的。


    項少初再次躬身行了個禮道:「我想您應該也不會否認,替我收拾爛攤子的同時,其實您還滿樂在其中的。」


    吏部尚書隻是微微扯動了嘴角,沒有否認也沒有讚同。「有一天,當你站在我這個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時,你也會跟我一樣。」


    「不,我不確定。」項少初還沒有心思想到那麽遠的未來去,眼前,他隻關注著一件事。「那麽,金虎上將死前,確實是到過臨王府了?當天臨王爺在府中嗎?」項少初緩慢地推敲斟酌起來。


    吏部尚書看著眼前這名陷入沉思的年輕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我還以為你說你早就已經不在意了是說真的,看樣子,你還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過來,項少初有點訝異地道:「是嗎?原來我給您這種感覺啊?雖然我得承認,他跟我記憶中的那個人的確不太一樣。」


    事隔三餘年,有時過往記憶仍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但三年前的他,與現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項少初,東陵王最寵信的近臣,同時也是眾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從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演變。


    從書架上挑出幾本書迭在小幾上,吏部尚書蒼老的聲音中帶有一絲調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認,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當年的你,衛齊嵐或許也不再是當年拋家棄妻的那名無情將軍了。」


    項少初歎笑了兩聲。「還很難說,畢竟,他到現在都還想不起我是什麽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點點情分在的話,不可能在見到他之後,還想不起來他是誰。可見得十一年名存實亡的關係,淺薄到連留存在他記憶一角都不曾。如今想來都覺得可歎,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經……癡心地等待過一個人,隻因他們有著共同的家園。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來是再也回不去了。


    吏部尚書端詳著項少初年輕的臉龐,若有所思的噙起一抹與嚴肅的臉龐不搭調的溫和微笑。「少初,你怨恨過他嗎?」


    站在窗邊的項少初在日光下透亮的臉龐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似乎曾經聽過這句話。「好巧,老師,他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那你怎麽答呢?」吏部尚書十分好奇地問。


    「我說我不知道。」他轉過身去,看著窗外兀自綻放的朱槿花。


    「等待十一年的感覺,難道連你自己也說不清楚?」


    項少初苦笑地扯了扯嘴角。「或許是當局者迷吧。我隻確定當時的我如果再等下去,我一定會瘋掉。而我,怎麽能怨恨一個保家衛國,犧牲了自己的家庭以換取邊關和平的大英雄?」


    吏部尚書表情若有所思地評論道:「看來當個英雄之妻並不容易啊。」


    「我不知道換作別人的話,容不容易,但當年的我的確做不到。」他從來都不喜歡等待的滋味。


    「那你想,如果他發現你就是……」


    項少初隻是搖搖頭。「太遲了。」他深切地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回頭成為從前的那個自己了。事情已無可挽回。


    吏部尚書端詳著項少初越見堅毅的臉龐,不禁問道:「或者,有沒有可能,你們兩人其實誰也不曾真正了解過誰呢?」


    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落難的項少初時,他臉上那份不甘心的表情。或許正是為那份不甘,貴為一國首輔的他,才會一手提拔……


    項少初還未及回答,月海剛好走了進來,看見小幾上的一小迭書,便道:「要用的書都找到啦,朱罌?」


    放眼滿朝文武,大概也隻剩下眼前這名掌理全國珍貴圖書與重要知識的蘭台大夫膽敢直呼吏部尚書的名諱了。


    吏部尚書回神過來,板起臉孔道:「我很久沒用那個名字了,別那樣稱呼我。」


    月海聳肩,毫不在意地說:「就因為你很久沒用了,如果我不提醒你,萬一有一天,連你自己都忘了你的名字時可怎麽辦?」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項少初,隨口便問道:「項侍郎,人是不可以忘記父母給的名字的,你說是不是?」


    項少初微愣了下,但立刻又反應過來,也不反駁,隻是笑問;「那麽,月海大人,你的名字果真是『月海』嗎?」


    月海聞言,不禁也錯愕了那麽一下,而後轉為哈哈大笑。「好、好、好,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吏部尚書理應蒼老的眼中有著看不出實際年齡的光芒。「老書蟲,你還是啃你的書去吧。」


    「我一直都在啃書啊。」月海笑道:「隻是這滿屋子書又沒長腳,不會跑,可勞你首輔大人親自來借書的機會卻不多,都多少年朋友了,總得撥出一點時間敘敘舊吧。」


    「有什麽好敘的?我跟你似乎還不到可以敘舊的交情吧?」


    據聞月海大人與吏部尚書是同年入朝的進士,不過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爾談論起此事的人,大多記不得當年誰是第一、誰是第二了。當然,若真要找出榜單,查出實情並不困難。隻是那樣做的話,事情就沒意思了呀。


    吏部尚書年事已高,須發盡白,聲音聽來也頗為蒼老。而月海大人則不管怎麽看,都看不出頭發還烏黑漆亮的他,年紀有可能跟吏部尚書差不多。


    但如果仔細一瞧,便會發現,吏部尚書的皮膚還帶著年輕人才有的彈性和紅潤。有時項少初也會懷疑起這位當朝首輔的實際年齡是否真有外傳的那麽老?


    項少初帶著有趣又好奇地眼光看著眼前這兩名年紀照理說應該都有一大把的前王遺臣,一方麵既為兩人的駐顏有術感到驚奇,一方麵又為這兩人似友非友、似敵非敵的交情感到新鮮。


    兩人都身穿朝服,隻不過首輔的朝服穿得端正不苟,而月海大人的朝眼卻穿得像是披掛似的,很有些漫不經心的江湖味道。


    這兩個個性南轅北轍的人不知是怎麽湊在一起的?其中應有些秘辛吧……


    大約是察覺到被一雙好奇的眼睛注視著,正你往我來,舌鬥得好不精彩的兩名老臣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


    一個十足嚴肅、一個笑容滿麵的看著項少初說:


    「項侍郎,你應該還有事要忙吧?」是吏部尚書。


    呃哦,趕人了。項少初識趣地點點頭。忽然想到最近流傳在這個國家裏的一個傳聞——東陵男風日盛……


    不知為何,他不敢縱容自己再亂想下去。唉唉唉,胡思亂想也是要有節製的,何況他現在還有別的事得煩惱勒。「那麽,兩位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不送。」兩位大人異口同聲地說。


    項少初微一聳肩,轉過身,踩著沉穩的步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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