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莊看了看在紅葉小築裏進進出出的人,已不知第幾遍問任未傷。“青兒,你真的不跟我回家嗎?”


    她沒答話,東方未晞倒接過話頭。“我說喬少俠,你擔心甚麽?人家俞樓主要是想始亂終棄,哪裏還用得著來見你的寶貝妹妹?別操那個心了,容易老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喬莊仍記著昨晚的事,有些尷尬。“隻不過,我很想把青兒正正式式地嫁出喬家。”


    “省了吧。”任未傷拿把匕首切水果玩,順便塞了一塊堵住他的嘴。“你想叫整個江湖到喬家報仇嗎?我的仇家遍及大江南北,隻怕到時候喜事變喪事。”


    “小姐!”婆婆在一旁連忙製止。“這種話不吉利,不能亂說。”


    “是是是。”她轉頭四處看了看,奇怪地問:“咦?十三呢?今天一直沒見他。”


    婆婆無奈道:“這小子知道以後還是要在長天樓待下去,想不開,一個人躲著生悶氣。”


    “嗬嗬,這個小鬼,再怎麽裝老成,還是沒長大呀。”仰著頭考慮了一會兒,正色道:“不如給他找個老婆好了,管住他,省得這麽孩子氣。”


    “小姐!”


    她立刻搖手。“開玩笑啦,如果他不喜歡我不會強迫他的。”


    這時,有下人走進廳來。“先生。”


    “甚麽?”東方未晞一邊咬著果子,一邊含糊地問。


    “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可以啟程了。”


    “啟程?”任未傷甩著自己的匕首,差點忘了接住,她詫異地看著東方未晞。“喂,你要出門嗎?去哪裏?怎麽沒聽你說過?”


    東方未晞瞅了她一眼,站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去京城。”


    “京城?難道是前段時間某位大官的邀請?”任未傷若有所思。“你不至於吧?不是不想去嗎?”


    “唉,有人端官架子,有甚麽辦法?”東方未晞的話聽來像是自嘲。“再怎麽著,我東方未晞還是一介平民。”


    “這樣啊……”


    忖度了一會兒,她道:“如果碰上了甚麽不高與的事,就去長天樓吧,別忘了俞驚瀾還欠你人情,那個家夥向來狂妄,就算權勢再大,他也不會看在眼裏。”


    東方未晞微微一笑,昂然抬頭。“我也未必放在眼裏。放心好了,我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那我們也該走了·”


    眼角瞥到俞驚瀾,任未傷站起身,對喬莊道:“哥,雖然我不會從喬家嫁出去,但我永遠都是你的妹妹。”


    喬莊點頭,眼角有點濕。“我知道。”


    “那咱們就各走各路吧,有空再聚。”起身,很幹脆地對他們揮了揮手,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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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近傍晚,蒼柏夾路的官道上樹影斑駁;陽光已近橘紅,在地上投射成滿地的光斑,閃爍耀眼。


    俞驚瀾瞧見樹影下一個黯淡的影子,抬手下令停步。


    蒼勁的古樹下,一個烏衣人倚著樹幹,頭戴鬥笠,懷抱著同樣黯淡破舊的烏鞘古刀,幾乎與周圍融成一體。


    那人身形中等,軀體顯得修長有力,此刻微微低著頭,懶洋洋地倚著古樹。


    見一行人停了下來,那人慢慢地抬起頭。在周圍黯淡蕭條的映襯下,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出現在光圈裏,刹那間鮮明得如同水墨畫裏泛出的一抹脂胭,耀人雙目。


    這個人,渾身充滿張狂,隻是看那麽一眼,那種目空一切的囂張便鮮明地印在腦子裏,幾乎令人難以正視。


    任未傷坐在馬上,抬目四望。很熟悉的場景,很熟悉的人物,隻不過上一次她並未親眼看見。


    偏頭微微一笑,道:“我說歸神捕,你怎麽就這麽喜歡用這種方式出場?”


    金刀神捕歸離天,此時抬頭瞧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道:“沒辦法,你愛這麽趕路,我也隻好這麽截你。”


    “喔,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這麽勞煩你。”


    “客氣客氣。”她還真的拱手回禮。


    俞驚瀾懶得聽這兩個女人言不由衷地胡扯,看了看任未傷,轉向歸離天。“歸神捕,三年未見,不知有何指教?”


    歸離天深感有趣地抬了抬鬥笠,隨意向他拱了拱手。“俞樓主,沒想到三年之後,你居然還沒有悔改。怎麽,常真準備給這女人收拾一輩子的爛攤子?”


    俞驚瀾淡然道:“歸神捕想說的就是這個嗎?”


    “你說呢?”目光在兩人之間掃過來掃過去,最後停在任未傷不再病態蒼白的臉龐上。“任未傷,你的病都好了?”


    任未傷微微一笑,拱手。“托福,在下如今活蹦亂跳得再活三五十年也不成問題。”


    “唉……”歸離天慢悠悠地歎了口氣,百無聊賴地道:“我說吧,禍害遺千年,你想那麽快死沒那麽容易。”


    “聽歸神捕的口氣,似乎很遺憾。”


    “任姑娘大概是聽錯了。”歸離天似笑非笑地把玩著懷裏的金刀,道:“沒有你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我可是寂寞得很呐。”


    任未傷悠閑無比地搖頭,萬分不以為然。


    “歸神捕開玩笑吧?在下雖然三年未出江湖,卻也聽說過閣下大鬧武林大會、獨闖流霞堡的英雄事跡,這等驚天動地,在下萬萬不及。”


    “那些人,鬥起來哪有第一刺客來得有意思?不算!”手一揮,很是豪氣。


    雖然二人素來為敵,然而嘲諷之間,歸離天無疑將她推得極高。這兩人,若不是迥異的身分,倒是當真相似得緊。


    俞驚瀾聽她們胡扯一堆,始終沒有說到正題,便自行開口問道:“歸神捕,我們還要趕路,閣下如果有事,還請直說。”


    “耶?”聽他此言,歸離天驚訝地睜大眼。“我都表現成這樣了,你還不明白嗎?”說著,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好吧,照顧一下你的理解力,明白地告訴你,我是來逮人的。”


    “那麽很抱歉,有我在,你不能動她。”他的語氣仍然平淡,平淡得不帶一絲起伏,與三年前並無兩樣。


    歸離天慢慢收斂起笑容,緩聲說道:“俞驚瀾,三年前我問過你,如今還是要說這一句。你要想清楚,任未傷身負七十條人命,在刑部案底累累,你要護她,便是與朝廷為敵。”


    俞驚瀾臉色平靜。“我的答案,仍是一樣。”


    “不惜因她與天下為敵?”她的追問咄咄逼人。


    他隻說了四個字,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對他來說,這本是理所當然。


    “雖死無悔。”


    聽到這四個字,歸離天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夕陽漸漸西斜。


    長久之後,她極輕極緩地歎出一口氣,道:“俞驚瀾,這世上竟有你這樣的男子。”


    這個男子,狂傲自我,全然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裏,然而,卻能這樣堅定而絕決地為一個女子放棄所有。這到底是怎樣的堅持?


    “那我這裎就難辦了。”歸離天的神情卻輕鬆得很。“傳言長天樓俞櫻主的冰火掌已至化境,而第一刺客的天傷劍又從未遇上敵手,一個已是棘手無比,叫我一次對兩個,唉,好難得的經驗。”


    “那麽歸神捕想先對哪個?”


    她聳了聳肩。“當然最好是一個也別對上。”


    歸離天轉而以從來沒有過的認真看著任未傷,正色道:“任未傷,我第一次這樣羨慕你,你擁有全天下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微微一笑,又道:“今時今日,你的答案想必也不會像三年前一樣了,因為,你,也心動了。”


    任未傷抬頭望著遠處朗曠的青天,微笑。“事至今日,我若再推開,豈不是太假惺惺了?該把握的,就要把握住,不是嗎?”


    歸離天給她一個真正的笑容。“你變聰明了。”


    任未傷隻是淡淡一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怎麽著也要有點長進不是?”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有些話說出來,你當我自我辯解也好,懺悔也罷,總之,我已經放棄做一個刺客了。”


    “想做回一個普通的女子?”倚著樹幹,歸離天抱著金刀微笑。“你真的認為你可以平靜地過下去嗎?你的仇家遍及天下,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想退出,太難了。”


    “我知道我不是好人,”她自嘲地一笑,全然明白她的意思。“三年前,我一直以為,像我這樣滿手血腥的人,是沒有資格幸福的,可是,有個人告訴我,前半生如何已是無可奈何,然而下半生仍然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無法為我的罪孽辯解,可是,下半輩子,我要為自己而活。”


    不管結果能否如願,不管過程如何艱辛,她知道,有個人會一直陪著她。


    歸離天聽得很認真,她很少這樣認真聽別人說話,然而這一回,她卻將每一字都聽進了耳中。


    好人?壞人?她當捕快將近十年,這是與非、黑與白,又哪裏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看了太多的醜惡,甚麽正義,也早就不相信了。


    她輕輕撫弄著用性命換來的金刀,目光有如愛撫。做了十年的捕快,卻隻有這件東西,才是真正屬於她的。


    “你以後不會再殺人了?”


    任未傷搖頭,坦然道:“這我不敢說,我不想再殺人,卻未必真正做得到,世事難料,我猜不到我的未來。”


    歸離天不禁輕輕笑了出來,望著她的目光很複雜。


    這個她抓了好幾年,卻從來沒有認真抓過的對手,其實與她有著一樣的本質,隻是走的路不同,便有了不同的結果。


    “任未傷,我能找到你,別人也一樣能,你做好心理準備,你沒死的事,可能已經傳入江湖。”


    “你這是提醒我嗎?”


    “你說是就是。”說罷,轉向俞驚瀾。“俞樓主,以長天樓的威名,也許過一段時間後,事情就會平息了。希望能如你所願,與鍾愛之人一生相守。”


    俞驚瀾難得地微笑。“歸神捕是放棄追捕血手林第一刺客歸案了?”


    歸離天身形一晃,輕輕立在樹梢上,大笑。“我可不笨,明擺著會輸的仗,我為甚麽要打?”


    揮了揮手,腳尖一點,身影急速離去,遠遠隻傳來一句話。


    “俞驚瀾,今天我不動手,你就算是欠我人情了!以後可要記得還呐——”


    聲音漸漸遠去,終至不聞。


    任未傷似笑非笑地轉頭看了俞驚瀾一眼,悠閑地晃了晃腦袋。“俞樓主,你可欠了不少人情了。就我知道的先算算:嗯,當年那個姓狄的小子和那位淩公子救了我,你答應的條件是甚麽?好像是隨便甚麽要求都可以吧?然後是未晞,現在又是歸離天,嘖嘖,我的天,我看要賣了長天樓還債了。”


    俞驚瀾轉向她,眉目隱隱帶笑。“那你後悔嗎?一無所有的俞驚瀾,是不是能入你的眼?”


    任未傷放聲大笑,“嗬嗬,俞樓主,你以為小小的長天樓,就能入我的眼嗎?哼哼,我任未傷可未必放在眼裏。”


    看著她不可一世的樣子,他不禁微微一笑,揮了揮手。“上路。”


    “哎,現在就回長天樓嗎?”


    “你不想回去?”


    “也不是不想啦,隻不過挺無聊的,想去玩玩。”


    “你想去哪裏?”


    “嗯……杭州怎麽樣?不然蘇州也行。去杭州看西湖煙雨,去蘇州正好探望一下那位淩公子。”


    “好,那我們就先去杭州,再去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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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煙雨蒙蒙,籠罩著天地,空氣裏縈繞著江南特有的纏綿旖旎。極目望去,綠樹繁花,春風細雨,景致如畫。


    煙雨中,一個青衣女子執傘而行。


    行至橋上,幾個各執兵器的漢於攔在路中,看穿著打扮,是江湖中人無疑。


    “任未傷?”


    青衣女子停下步伐,負手靜立。“幾位有何貴幹?”


    “你是任未傷吧?”


    她微微一笑。“我是叫任未傷,但是,不是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


    那幾人愣了一愣。“任未傷便是血手林第一刺客,怎麽不是?”


    她麵容含笑淡定,一張並不如何出眾的臉龐,此刻隱隱流動著玉的光彩。“刺客以殺人為業,不殺人,自然就不是刺客了。”


    “我們管你殺不殺人,隻要你是任未傷,那就沒錯了。”說罷,幾人一擁而上。


    青衣隨風揚起,煙雨中飄蕩如雲,撐傘的青衣女子,身形略一晃動,閃過砍來的眾多兵器。淡淡青影旋即飄忽不見。


    微風細雨中,傳來她的輕歎。“以你們的武功,是動不了我的。”不再有詭譎的殺氣,即便在兵刀環伺之下,她的神情仍然悠淡閑散,不再是刺客的任未傷,隻是個性格懶散的女子而已。


    此時,風聲送來輕柔而清晰的聲音。“未傷,該走了。”


    她微微一笑,倏然飄遠。“好。”


    那幾人怔立於橋上,抬頭望去,兩道身影在煙雨中漸漸朦朧,終至不見。


    血手林第一刺客,自此歸去。


    【全書完】


    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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