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母自知闖下滔天大禍,拉著秦靈兒就往西跨院裏躲。


    「早知道怕死,就別整人家囉。」靈兒噘著嘴說。


    靈兒本來跟表姊約好出去逛市集的,現在可好,被母親拉到這兒來,也不知什麽時候能放人。


    「死丫頭囉唆什麽?沒見到你娘心慌得很,來陪陪我會死啊?」如果早知那位郡主會如此袒護下人,她說什麽也不敢為秦天出氣了。


    走到床邊,看看依然沉睡的秦天;今兒個氣色已經好了很多,不再像前幾日蒼白中透著令人發寒的死青,顯然傷勢是好了大半。


    「大夫怎麽說?」她問著一直在旁伺候的總管兼太守貼身護衛的索米拉。


    「葛大夫剛才來過,看了大爺之後開了兩帖藥就走了,隻吩咐要繼續細心照料,旁的什麽也沒說。」高壯黝黑的索米拉回道。


    這麽說是沒有危險了!


    秦母一喜,「那有沒有說大爺什麽時候會醒?」


    「這……」事實上秦太守幾天前就醒了,隻是夜裏都出去追查那夜闖入府的黑衣人,以致於白天才會在睡覺。


    索米拉支支吾吾,讓秦母跟靈兒臉色一黯,誤以為是還沒完全好,「算了,你下去吧!」


    「是。」索米拉低頭走到門口,正打算退出去時,就見秦梵遠遠的走來。「三爺。」隨即向他使了個有人在裏麵的眼色。


    「嗯。」秦梵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才走進屋,就見秦靈兒跑了過來,「三哥,你到哪去了現在才回來?知不知道娘出事了?」


    「知道。」他走到床邊,先瞧了瞧在假寐的大哥,見他今天的臉色又比昨天紅潤了些,這才放心的睨向神情慌張的老母。「怎麽了?娘。」


    秦母恨恨的瞪他一眼,瞧著他臉上的笑意,分明這渾小子早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故意來誆她。


    「你娘都大禍臨頭了,你還那麽開心。」真是個不肖子。


    秦梵訕訕的笑了下,「放心吧!不看僧麵看佛麵,大嫂不會找官府來辦你的。」就算要辦,也得回到關內才有人敢辦;在敦煌他們秦家最大,太守的官位最高,太守不辦還有誰敢辦呢?所以娘這個心是白操的了。


    「瞧瞧你,一點都不關心你老娘,我……我怎麽會那麽命苦?生豬生狗都比生你們這幾個兔崽子好。」指指秦梵、又指指靈兒,指到床上的秦天時,終於忍不住的悲號起來。


    「娘。」實在忍受不住老娘這呼天搶地的悲號聲,靈兒捂著耳朵走過來,掩住娘的口叫道:「娘,求求你別叫了,要真害怕不如去找大嫂吧!跟她賠個不是不就得了,誰叫你要打人家呢?」


    打!秦天假寐的眼猛然睜開,身子彈坐起來。「娘打郡主?!」


    「可不是嗎?還打了兩耳光,連她身邊的丫鬟都被打腫……」靈兒突然住了口,驚訝的瞪著床上坐著的人。「大……大哥你醒……醒了!」


    「廢話。」秦天跳下床來到秦母麵前,那股生龍活虎的勁兒根本不像重傷在床,快剩一口氣的樣子。「娘為什麽打郡主?知不知道這可是殺頭的罪啊?」


    「知道……」秦母的心已經夠亂了,被秦天這一吼更是無所適從。「就是知道才會這樣心煩啊!」


    「還是靈兒說得對,去賠個罪吧!」秦梵湊熱鬧的道。


    「誰說要去賠不是了,我是婆婆耶,婆婆教訓媳婦有錯嗎?」


    「沒錯,那你還慌什麽?」秦梵戲諷著。


    「我……」秦母一時心虛語塞,眼光一瞥就瞪向之前假寐的秦天,將所有的氣都出在他身上,「你,還不都是你,我就說皇族的人娶不得吧!你看現下可好了,才進門沒多久就出麻煩事了,萬一她發狠告上京裏去,我們全家還不被皇帝老子斬了嗎?」尤其是她,會死得很難看。


    秦母的尖叫聲打破一室平靜,繞著兒子打轉數落的身影更是讓兩個兒子頭昏腦脹。


    秦天歎了口氣,揉著發疼的太陽穴,一偏首對一旁的秦靈兒命令道:「靈兒,送娘回房去。」


    「才……」靈兒要說出口的「不」字在秦天的警告眼神下硬生生的吞了回去,心不甘情不願的一福道:「是,大哥。」


    扁著嘴,拉著情緒失控的母親,不甘願的走出去。


    「不行,娘。我們不能就這麽算了,一定要想辦法。」秦靈兒到底還是怕秦天,隻得使計轉移秦母的注意力。「我們找二哥去。」


    「說得是。」完全沒了主意的秦母點點頭,「對,反正在這裏也沒啥用,我們找你二哥去,他一定有辦法的。」


    他跟郡主相處了這麽多天,一定了解郡主的性子,找他一定幫得上忙才對。


    「是啊,娘。二哥一定成的。」秦靈兒拐著母親離去。


    在房內聽到這話的秦梵,莞爾一笑。二哥會幫她們才怪!剛剛從外麵回來時就看到二哥的臉冷得像千年寒冰一樣,如果她不是他們的老娘,二哥早就派人綁了,哪還留得到她跟靈兒自動送上門去求他,簡直是自投羅網。


    不過想想也真奇怪,郡主又不是二哥的媳婦,他幹嘛火氣這麽大?發脾氣的人應該是……大哥才對。


    「對著我笑幹嘛?」秦天被他突然拋來的笑臉感到奇怪。


    「沒幹嘛,隻是突然想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而已。」秦梵隨即走向秦天的身邊道。


    「可怕就不要想了。」他這個弟弟越來越叫人捉摸不清,嬉笑的背後是讓人駭怕的精明跟善於算計,什麽事都難逃他的眼睛。


    「事情查得怎麽樣?京城方麵怎麽說?」秦梵問。


    「都差不多了,隻等京城的命令一來就可以一起行動。」他走到後麵的書櫃旁,從暗格內取出一卷黃綢密旨來。


    這是他答應秦梵的承諾,等事情一底定,就讓他知道密旨的內容。


    秦梵接過密旨,邊攤開來邊問:「你還要裝病到什麽時候?」


    「再兩天吧。娘跟妹妹都知道了,二弟應該也瞞不住,是該把身分調換回來的時候了。」


    秦梵點點頭,目光移向手中的密旨。


    下敦煌太守秦天密書--


    朕初登基,朝政未定、後宮未安,今晉王府怡安郡主溫良賢德,有意選入東宮主掌昭陽。但恐太後、和玉公主心生不良。為防其不測,特將怡安遠送敦煌暫居,待太後黨羽肅清、朕得回政權之後,再予召回,屆時將以敦煌以北三城為酬,欽此謝恩。


    以下則蓋上玉璽寶印,說明這是新皇的親筆密詔。


    「你跟皇上做交易?!」


    「挺劃算的。」他答。


    「是很劃算。」秦梵哼笑道,「隻是另一個人看了會怎麽想呢?」


    秦天不置可否的聳肩道:「隻好到時候再向他賠罪了。」


    ****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敦煌廟會及趕集的日子,所有不常出門的夫人、小姐,大都會選在這一天利用禮佛的名義出來外麵溜達逛逛,秦家的老夫人、小姐當然也不例外。


    一大早,秦母跟秦靈兒的前腳剛出門,管廚役的福嫂後腳就跟著溜到芃瑄房裏,將她和紅珠一起拐帶出來。


    芃瑄猶豫著,「可以嗎?老夫人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自從來到敦煌後,她幾乎關在後院裏,連前廳都沒踏進去過一步。


    「可以的,可以的。」福嫂熱情的招呼她看看東邊的繡攤,又看看左邊的小吃攤,「這初一、十五是媳婦向公婆、夫婿表示心意的好日子,所有孝順的媳婦都要在這一天到廟裏祈福。祈求婆家富貴榮昌,祈求娘家的爹娘能平安,這樣才能討得婆婆的歡心,也是為人女兒應該有的孝心。」福嫂不忘向她解釋一下敦煌的風俗民情。


    被福嫂說得好像不出門去上香就是大不孝似的。「可……也得告訴婆婆一聲才行吧!」免得再發生像前日的事,那就糟了。


    「問什麽?老夫人跟靈兒小姐一早就出來了。」福嫂笑著說,拉著她們就往一處香火鼎盛的廟裏去。「咱們這兒的三王廟最靈了,有求必應。郡主、紅珠姑娘,你們也求求,一定能讓你們心想事成。」福嫂為兩人各點了三炷香後,就急巴巴的搶站位子,見人群中好不容易空出兩個拜墊,立刻「咚」一聲撲倒扒住。


    看得芃瑄跟紅珠都不自覺的笑了,沒想到這福嫂除了熱心外,連搶占位子的功夫都有一套。


    「郡主,你想我們要求什麽呢?」紅珠思考著問。


    「難得出來一趟,就求你想求的吧!」芃瑄盈盈一笑的道,在皇城時她跟現在一樣,都是被鎖在王府裏,從來也沒機會去看看民間的生活,更別說是這種萬人鑽動的熱鬧聚會了,所以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稀奇而且新鮮的。


    上完香,福嫂胖碩的身軀又在人潮裏開出一條小路來,保護她們不被擠扁的走出三王廟。


    順著沿街叫賣的市集,福嫂領著她們半玩半參觀的遊逛,看見她們平日沈黯的眼眸變得晶亮有神,福嫂的嘴也笑開了。


    福嫂摸著懷裏的私房錢,眼睛四下的張望著,就朝最近的一個攤販走去,回來時手裏已經拿了三枝類似「麥芽糖」的零嘴了。


    「郡主你瞧,這玲瓏糖在我們這兒可是頂有名的,好吃不黏牙,您嚐嚐。」福嫂喜孜孜的一人遞一枝給她們。


    芃瑄是身分尊貴的郡主,從不曾站在人潮鼎沸的街道中吃東西,因此拿著「玲瓏糖」竟有點不知從何咬下去的尷尬。


    倒是紅珠,憨丫鬟野慣了,也不管什麽形象不形象的張口就咬了一大嘴,在口裏嚼了兩下後直嚷著好吃,「郡主你也嚐嚐,真不錯耶!」她催促芃瑄也吃。


    芃瑄拗不過兩人的好意,微淡一笑,輕輕的舔了一口,果然甜軟可口卻不黏牙,跟京裏的「麥芽糖」真的不同。


    三人邊吃邊笑著逛市集,享受來到敦煌後最輕鬆自在的一天。


    正當三人聊得正起勁時,前方圍聚的一團人吸引住她們的注意力。


    「那是什麽?」紅珠吃著口中的玲瓏糖,一雙大眼骨碌碌的看向那群人。


    三人中最矮的福嫂伸長脖子跳了幾下,想探頭看看那裏出了什麽事,隻可惜跳了老半天還是隻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而已。


    「好……好像是……靈兒小姐跟……唉,看不太清楚。」


    「什麽?靈兒小姐!」旁邊的紅珠一聽,立刻伸長脖子跟著跳動起來。


    芃瑄一聽到靈兒的名字,立刻神情緊張的捂住胸口,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福嫂曾說過靈兒是跟老夫人一起出門的;現在靈兒在這裏,那是不是代表老夫人也在這附近呢?


    原本開心的臉龐倏地恢複往日的黯沉。


    紅珠幾個有力的跳躍就讓她看清人群裏發生了什麽事。「啊!是老夫人,還有靈兒小姐……她們在……吵架!」紅珠一陣大叫。


    芃瑄跟福嫂都吃了一驚,「你有沒有看清楚?」福嫂拉著她的衣服追問。


    「有啊!」紅珠拉開她們的手,又朝上跳了幾下,還特別慎重的問了福嫂,「老夫人出門時穿的衣服是暗紅色帶黑金邊的,對不對?」她再跳一下,「小姐穿的是……緋紅色的蝴蝶裳,頭戴的是蝴蝶釵,對不對?」


    她越說,福嫂的嘴張得越大,「真的是老夫人在跟人家吵架?快,我們快去幫忙。」左右手各一拉,抓著芃瑄跟紅珠就往人群裏鑽。


    「你說這是什麽話,難道我敦煌太守的老娘還會坑你嗎?你這東西明明是假貨,說什麽是關內來的蘇繡,我看根本就是這附近繡出來的劣東西,不值幾文錢。」她們一擠進人群中,就見秦母雙手叉腰,一臉正氣凜然的教訓繡店老板,路見不平的為一位年輕商賈說話。


    「我瞧你這年輕人也真是笨得可以,要出來做織繡生意竟然不識貨!喂,敢情是你家裏有閑錢沒地方花,叫你出來賠著玩的是不?」


    秦母一席話,罵得那年輕人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好不羞愧。


    一直在旁邊呱呱反駁的肥胖老板,見秦母越說越起勁,看戲的路人越聚越多時,一張肥瞼更漲成豬肝色,漸漸泛出的肥油更成串的滴下,嘎叫的更難聽,「喂……喂……喂,死老太婆。你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這繡店百年老字號,從來不拐騙坑人,你若是不識貨趁早滾到一邊去,別礙著我……哎呀。」


    一陣縵罵還沒叫完,就被站在一旁的秦靈兒給「啪啪」兩聲,賞了兩記重重的大耳光,痛得那店老板捂著瞼,哀叫不已。


    「嘴巴放幹淨點,再滿嘴髒話的侮辱我娘,小心我拔掉你一嘴牙。」靈兒嫌惡的拍拍手,還隨手拿下條繡巾擦了擦。


    「哇……哇,這是皇上禦用名繡織出來的寶貝,你……你這不識貨的丫頭……」店老板又哇哇大叫起來,可是發飆的臉一瞥到秦靈兒緊握嘎響的拳,又立刻畏縮的捂住了口。


    驕蠻的靈兒一甩首,當著眾人看戲的麵,哼聲一笑叱道:「你要再試試?」


    店老板嚇得一縮,更往後退去。賊溜溜的眼朝左右一轉,突然拿起地上攤了一地的繡品,期期艾艾地轉向看戲的眾人,欲博同情的哭訴起來,「嗚……嗚……各位鄉親看看,我……我不過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攢點小錢兒養家活口而已,想……想不到就碰上了這些坑人的土匪,你們……你們替我評評理呀!」果然是個狡猾的人,瞧他的賊眼轉兩轉,馬上就滾下一堆淚水,看得靈兒好不惡心。


    「去你的瞎狗眼,不長長眼睛也長長見識,本小姐像土匪嗎?你哪隻眼睛看我像土匪了。」靈兒順手一拉,就把倒楣站在她旁邊的一個中年人揪了過來,推到那店老板的麵前,「靈兒煩你告訴這瞎眼的,我是誰。」


    那人沒想到看戲也會看出事來,顫著身子囁嚅的道:「她們是秦太守的母親跟妹妹,她是秦靈兒小姐。」


    「太守的母親跟妹妹!太守的母親跟妹妹就可以這樣無法無天的欺侮人了嗎?」


    「誰無法無天的欺侮人了?」靈兒一掄拳就想衝上前去,再教訓他一頓。


    「幹嘛……幹嘛……太守的妹妹又要仗勢欺人了?」肥胖老板邊說邊退的躲進人群裏。


    「你說什麽?」靈兒火氣更旺,追過去就想打。


    「靈兒。」一道清柔的聲音突然從人群中響起,一個娉婷的身姿從排開的人群中走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妙齡俏婢和一個中年老嫗。


    「是你!」秦母跟靈兒一認出來人,都訝異的瞠大了眼。「郡主。」


    芃瑄朝她們有禮的一頷首,款步走向由人群中又探出頭來的店老板,剛才的一切她看得分明,也利用他們爭吵之時拾起地上的一件繡品來看,果然如她婆婆所說,那些繡品都是本地人仿京裏名繡,繡出來的粗劣品而已,確實有欺騙那年輕商賈之嫌。


    好在她從京城帶有不少此類名繡的陪嫁織品,正巧可以拿出來與這些織繡做比較。


    「店家,你說這些都是皇上禦用名繡織出來的上品,那請問我手上的這一方錦帕,你能認出來是哪一位名家繡的嗎?」芃瑄優雅的遞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方帕,盈然一笑的呈在眾人麵前。


    奸狡的店老板嚇得滿頭大汗,他剛剛會那麽理直氣壯是因為料定這些關外人沒什麽見識,沒幾個識貨的人物,所以才敢死鴨子嘴硬的和太守妹妹死辯到底。可是現在局勢不同了,無端端蹦出一個皇室郡主出來,這還能不把他玩死嗎?


    別說郡主這號人物他頂撞不起,就是光瞧她來自關內、又長在富麗皇城,這區區繡品還會瞧不出真假來嗎?他的底隻怕早被這位郡主看穿了!


    腿一軟、腳一彎,剛剛還惡人先告狀的店老板,此時卻像做錯事的犯人,狼狽啜泣的跪在芃瑄的麵前,不住的叩頭賠罪。


    「你應該是對這位公子道歉才對,因為是你騙了他的錢。」芃瑄閃退一步,指著那年輕公子說。


    「是是……是。」店老板點頭如搗蒜的朝芃瑄又叩了幾下,才轉向那名仍為靈兒失了魂的年輕公子。


    那名公子早被秦靈兒爽快的真性情給迷住了,一雙眼睛自始至終的盯著她,連現下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


    「喂,傻子。」靈兒瞧見他那股傻勁,不覺好笑。「人家都跪著求你了,原不原諒好歹也說上一聲。」真是個笨書生。


    「原諒……原諒……」那年輕人回過神,看見跪在麵前不住朝自己叩頭的店老板,趕緊說道,並且扶他起來。


    「謝謝公子。」店老板充滿感激的說。一雙眼睛還是害怕的睨向芃瑄,害怕她這郡主會將他關進牢裏。


    芃瑄輕然一笑,「放心吧!隻要你保證下次不再騙人,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一定……一定。」店老板不住的點頭保證,叩頭後離去;眾人也給予郡主滿場喝采。


    「瞧大家這麽開心,就知道這店家平常待人不好,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多人討厭他。」紅珠歎氣的搖搖頭,為他做人失敗感到歎息。


    「每個人予人的評價不同,我們何嚐不是如此。」芃瑄有些感慨的說。這種感觸是來到敦煌以後才有的,在這裏雖然每個人都對她有禮,卻客氣的疏離,就連婆婆看到她,也是忙不迭的避開,這教她怎能不感歎呢?


    幽怨的眼眸望向欲轉身離去的婆婆跟小姑,芃瑄的心傷得更深了。


    「婆婆。」她帶著紅珠趨近請安。


    原本想轉身離去的身影被她這麽一叫,隻好停住了腳步,不悅的回頭,「你怎麽出來了?」


    若不是看在芃瑄剛剛為她們出氣的份上,光憑她私自外出這條罪,就夠她受的了。


    芃瑄望了福嫂一眼,「媳婦聽說這裏的人每月這個日子,都會出來替相公跟婆婆祈福,所以……芃瑄也想盡盡這點孝心。」


    「是嗎?但願如此。」秦母柳眉一揚,冷睨著她,哼笑兩聲,「別是約了什麽人在這裏見麵才好。」


    芃瑄因秦老夫人這句傷人譏刺的話而身子一顫、臉色慘白。


    「沒事的話別在外麵拋頭露麵,惹人閑話,早點回去吧!」秦老夫人說完,拉著靈兒離開。


    「金花。」走沒兩步,就被身後一道蒼老有勁的聲音叫住,熟悉而帶威嚴的命令教她忍不住的回過頭來。


    隻見剛剛路人群聚的地方此刻已經散去,隻留下一名發鬢如雪的老者,老人慈眉善目,雪白長眉下是一雙精光四射的利眸。


    「叔公。」秦母認出這名長者,立刻轉回身子快步趨近。「怎麽這麽巧遇見您,您好久沒有到府裏去坐坐了。」一反瞧見芃瑄時的冷漠,秦母變得熱情而有禮起來。


    「是嗎?不是十幾天前,天兒成親時才見過嗎?」他撫鬢含笑,一副睿智老者的姿態。


    秦母尷尬的幹笑兩聲,對這精明的叔公她一向是又敬又畏的。「是呀,才十幾天不見哦!」


    還好這會兒人群都已經散了,不然明天又要傳出笑話來。


    這敦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別的事兒沒有,就是閑話傳得特別快。


    「怎麽我剛剛好像聽到這位姑娘叫你婆婆,不打算為我介紹介紹嗎?」


    「這……」秦母扭著手中的帕子,有點不情願,卻又不敢違背叔公的意思。「她……她就是『那位』京城來的郡主,天兒的新媳婦。」


    在敦煌,芃瑄跟皇上的風流韻事跟京城一樣傳得人盡皆知,隨著她的到來,這謠言傳得更如野火燎原,越燒越熾,幾乎成了家喻戶曉、茶餘飯後必談的閑話了。


    這也就是秦母無論如何不肯接納她,也不允許她出門的原因了。


    「嗯。」老者充滿智慧的眼光在芃瑄身上打量一番,再繞著她仔仔細細的看了一圈後,終於滿意的點點頭,問道:「叫什麽名字?」


    「芃瑄,太叔公。」雖然這名老者看來不苟言笑,可是懾人的利眸下是一份可以信賴的堅毅眼神,這個眼神讓她想起成親的相公,倍覺好感。


    「好,大方、有禮,不失皇家風範。」他讚賞的露出笑容,轉身對金花道:「該準備通知,還差敬茶一禮不是嗎?」


    依照敦煌的禮節,新娘過門的第二天是必須向夫家的族親行禮敬茶的,不然就不能視為夫家的一員;可是秦老夫人卻因為秦闇代娶的身分,怕族親看出端倪而刻意做罷,沒想到這時太叔公又舊事重提,不免令秦老夫人有些遲疑、為難。


    「難道有什麽不方便嗎?」太叔公沉著臉問。


    「不,沒……沒有。」秦母一見太叔公生氣,哪敢再推托敷衍,馬上點頭答應,「一切全憑叔公做主。」


    「很好,那就決定三天後吧!」


    「這麽快!」秦母驚愕的叫道。


    「當然,不然你還想拖到什麽時候?」這女人越來越不像話,人家郡主進門那麽久卻還不想正其身分,真是太委屈人家了。


    「謝太叔公。」芃瑄欣喜的謝道。


    ****


    「郡主,您餓了吧?喝個湯吧!」福嫂端著一盅剛熬好的湯,跟在紅珠後麵走了進來。


    坐在鏡前正為後天準備見麵禮的芃瑄聞言,淡笑的回過頭來,「福嫂,怎麽又勞煩您了。」


    自從知道芃瑄為人溫柔,又寬宏大量之後,福嫂就三不五時的熬湯來答謝她,以報答她的不殺之恩。


    「不麻煩……不麻煩。」福嫂討喜的笑著,舀了一碗熱湯就捧到她麵前。「郡主舟車勞頓的遠從關內嫁過來,人生地不熟的,怕您會水土不服,不好好補補怎麽成呢?」


    每次她一熬湯來總會或多或少的得到一些賞賜,這些賞賜加起來都快比她一個月的薪餉還多了,怎麽能不好好的特別伺候。


    但她的熱情也著實教人無法消受。所以芃瑄隻是將那碗湯放在桌上,既不忍拒絕她的好意,也不願勉強自己喝下。


    「福嫂,告訴過你幾次別郡主郡主的叫,你怎麽老是不聽呢?」


    福嫂拙笨的一笑,在腰巾下抹了抹手上的油,「對不住,郡主。我聽慣了紅珠這麽叫,一時改不了口,所以……」她搔了搔耳繼續道:「這樣好了,不如我依您的身分稱您夫人可好,既符合您身分,我也好記。」


    「隨你吧!」「夫人」這個稱呼芃瑄倒是挺喜歡的,這代表她在這個府裏的身分,以及下人們的認可。


    「老夫人那裏有沒有照我吩咐的定時送補膳過去?」她轉移要她喝下煲湯的福嫂的注意力問道。


    「有的有的,老夫人那裏一日兩頓補膳,每日不同,一次也沒有重複過,而三爺跟靈兒小姐那每日一湯也不曾間斷過。」


    芃瑄的心腸極好,對待翁姑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不但每日早晚親自向秦老夫人問安,即便是對少爺、小姐也是一樣禮數周到,半點都不敢輕忽怠慢。


    「怎麽隻有三爺跟小姐,二爺呢?」芃瑄微蹙眉的問,別是下人們忘掉了,教這位孤傲冷峻的二叔說她蓄意怠慢才好。


    「二爺?好些時日沒見到他了。」福嫂回憶著說:「好像夫人進門之前,就沒看過二爺了。」


    「怎麽會呢?他明明是護送著我們進城的啊!怎麽會沒見過?」一旁的紅珠側著頭納悶的問。


    雖然紅珠跟郡主一樣,都對那個冷冰冰的男人感到畏顫,但二爺明明跟她們進城,怎麽會不見了呢?


    而且在城門口時,她明明還看到他跟總管索米拉在說話,後來因為要先回來準備新娘進門的事宜才先走的,不可能府裏的人沒看到,莫不是都瞎了眼吧!


    「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說不定是大爺派他去做什麽事兒也說不定。」福嫂道。


    福嫂對這個冷漠不太愛講話的二爺沒什麽印象,充其量隻能說他是個突然倦鳥返巢的遊子,或是路過家門的過客,反正他在府裏的時間不多,不是帶兵出城巡守,就是不告而別的失蹤幾年,所以除了府裏一些特別年老的下人外,其他下人都對陌生的他搭不上話。


    答完了問題,福嫂的注意力又回到那碗幾乎涼掉的煲湯上。


    「夫人別想那麽多了,您人那麽好,上天一定會特別眷顧您的,說不定會提早賜下麟兒給您,所以不補補可不行喲!」


    端起那碗湯,又巴結的遞上去。


    「福嫂真愛說笑,沒想到你廚藝好,連話兒也說得這麽甜,我家郡主嫁過來才多少天,哪那麽快就有身孕呢?」紅珠微暈著臉,掩嘴笑道。


    「我才沒胡說。」福嫂討好的拉起坐著的芃瑄,打量著她說道:「就我看來,夫人穠纖合度,定是個多子多孫的福命,說不定這會兒肚子裏就有一個了呢!」


    福嫂一席話,引得芃瑄主仆一陣好笑,「福嫂,別胡說,我們還沒……」


    「還沒怎麽樣啊?」福嫂對芃瑄突然止住的話語感到好奇。


    「不,沒……沒什麽。」芃瑄怔忡的別開臉。她怎麽了?怎麽可以差點失言?差點告訴別人她跟相公根本沒有圓房的事情呢!


    自從新婚之夜開始,相公都是早出晚歸,不到她睡著了的時間不回來,起先她隻當他忙,沒有時間陪她;可是日子一久,她再傻也感覺得到他的疏離。


    在人前,他是個溫文有禮的好相公,體貼又熱情,仿佛是將她視為捧在手心裏的珍寶一般,可是在人後呢?


    疏離、冷落,甚至連一句話都懶得跟她說,這樣的相公,教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夫人快喝吧!湯都涼了。」福嫂端著碗又遞過來催促。


    「這……」芃瑄為難的望著那碗湯,神情有些尬尷,不知是喝下還是拒絕的好。


    就在她猶豫之間,倏然一隻大手伸了出來,越過她的肩膀將福嫂手上那碗煲湯端過去,仰頭一口喝下。


    「大爺!」福嫂跟紅珠一看喝的人是太守,都不禁大吃一驚,慌忙跪下。


    秦闇喝完湯,將碗放回福嫂手上的托盤,「下去吧!」他揮了揮手命令。


    「是。」福嫂端著托盤領命退出去。


    他一回頭,瞥見紅珠還在房內,不由眉頭一蹙。「你也退下。」聲音肅冷。


    紅珠嚇得腳一顫,「是。」立刻逃命似的奔出房外。


    「相公。」芃瑄看了看他和被關上的房門,不知道他為什麽提早回來,而且火氣還這麽旺。


    「你懷孕了?」他眯著眼望她,口氣平和不帶感情。


    芃瑄莫名的瞠了瞠眼,不明白他所言何來?「相公你怎麽會這麽問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根本……」一時羞澀的垂下頭去,不好意思的吞下欲出口的話語。


    「你在怪我?」


    「怎麽會呢?」芃瑄淡然地道,覺得今天的相公有點不太一樣,平常他雖然對待自己冷淡,可是從沒有今天的可怕,「芃瑄相信相公這麽做一定有你的道理。」


    她被他逼視得抬不起頭來。


    「是嗎?」秦闇淡淡一笑,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迎視自己。「你真的這麽以為?不覺得委屈?」


    這個女人作戲的功夫一流,幾乎可以媲美享譽敦煌的「金描園」戲角金雲娘了。


    倘若剛剛福嫂的話是真的,她敢背對著大哥做出寡廉鮮恥的事來,那他這個做弟弟的絕不能原諒她,一定要代替大哥好好的教訓她才行。


    教訓她跟皇上。


    「相公為什麽會這麽問?難道是芃瑄做錯了什麽,引您不開心?」隻消看他一眼,芃瑄的腳底就竄起了陣陣寒意。


    她眼底的懼意並沒有打動他,反而讓鉗住她下巴的手加重了力道,「我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答我呢,是不是真的懷孕了?」


    她因他的逼問而心生懼意,卻也莫名的升起一股怒意。她使勁的想掙脫他的鉗製。「相公怎麽可以這麽說呢?成親以來芃瑄如何,相公是最清楚的,有沒有懷孕你會不知道嗎?」忿忿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又傲氣的不讓它流下來。


    「成親以後的事情我當然知道,可是以前的呢……」他俊逸的臉龐掛著一抹陰鷙而教人發顫的淺笑。此刻,她眼底竟莫名的浮起另一道相似的人影,與眼前的人疊映成同一個人。


    「秦闇……」


    秦闇一驚,握住她下巴的手倏地放開,猛然的愕了下。「你叫我什麽?」口氣更是森冷得嚇人。


    芃瑄撫著發疼的下巴,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臣妾沒叫什麽,隻是突然想起二弟,想起他來到邊關接我時的神情,與相公此時的眼神十分相似,一時忍不住脫口而出罷了。」


    芃瑄莫名的看著他,不明白為什麽一提起秦闇的名字,就會引起他的不快,莫非兩兄弟有仇,才會不許人家提他?


    「相公。」芃瑄不平複好自己紊亂的心情,走近他身邊,執起他的大掌包裹在自己的小手內,貼向臉頰,冀望以溫柔的愛喚起他的回應。「你一向不是入夜才回來的嗎?此時突然回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包容的將他一切反常行為歸咎於他在府衙公務繁忙,太累了才會有的突然舉動。


    纖細柔滑的白玉小手,輕輕的包裹著他的大掌,將他牽引到床邊坐下,那股由掌心傳來的陣陣溫暖教他震撼得無法言語。


    突然的,秦天信任的臉閃過他的腦海,他的身子像被雷擊中似的震了一下,整個人突兀的站立起來,將手抽離她溫暖的小手。


    他怎麽了?這個女人是大哥的妻子,他的大嫂啊!


    雖然她的柔美有種想讓人一擁入懷,要好好嗬護的衝動,可是也不應該忘了她的身分,忘了自己的立場。


    深邃的黑瞳更形幽暗,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窒息的空氣在兩人間彌漫了好些時刻,終於在芃瑄幾乎要忍受不住的滴下淚來時,他開口了,低緩而平和的道:「我回來是想告訴你,兩天後的敬茶禮取消,我不準你去見禮。」


    「為什麽?」芃瑄不解的望著他。


    「不為什麽,隻是不想你去而已。」


    不如說是你不肯在眾人麵前承認我好了。芃瑄心痛無語的咬住下唇,力量之大幾乎讓柔嫩的唇滲出血來。


    她沉痛的垂下頭去,悲歎他的無情。


    「還有。」她那柔弱受傷害的樣子,叫秦闇看不過去的攏起劍眉,「我不知道剛剛你跟福嫂說的話是怎麽回事,但是以後類似的話就別在下人麵前提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他交代完後就轉身離去,不再看身後的佳人一眼,以免他抑製住的柔情不受控製的爆發出來。因為不管他回來的時間有多晚,她總是飽含柔情的等著他,怎不撼動他的心!


    該死的,難道她就不能不表現出那副柔弱無助的樣子,別讓他感到一絲良心不安嗎?


    他混蛋的為什麽要答應這樁代娶親事?為什麽要答應大哥跟她同住在房裏?


    當他是聖人?還是無能?


    直到他離去的腳步聲漸遠了,芃瑄才抬起滿是淚水的臉。


    「郡主!」一直等到太守離去後,紅珠才從園外走進來,看到哭倒在地的芃瑄,立刻驚訝的跑過去,跪在她的旁邊。「郡主你怎麽了?」


    芃瑄難過的搖搖頭,臉上滿是止不住的淚水,她難過的撲向床上宣泄心中的委屈。


    「你……你到底怎麽了嘛!」紅珠著急的扶著芃瑄,頻頻為她拭淚,「您要再哭下去,傷了身子可怎麽辦?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您肚裏的孩子啊!」


    一提到肚子,芃瑄哭得更傷心了,淚水就像決了堤的洪水,狂泄不止。「我們沒有……沒有孩子,相公他……他根本沒有跟我圓房。」


    芃瑄心裏一亂,什麽話兒也按捺不下,隻想跟唯一親密的丫鬟哭訴個夠。


    「什麽?!」紅珠瞪大雙眼,捉著芃瑄問道:「您是說……郡馬這些日子都跟您同榻而眠,可是就沒有……」她一根手指頭朝芃瑄上下比了比,不言則明。


    芃瑄吸了吸淚水,悲淒的點頭。


    「這怎麽可以!」紅珠氣憤的彈跳起來,「他怎麽可以這麽欺侮郡主,咱們立刻回關內去告訴王爺,叫王爺告訴皇上,抄了他們全家。」


    衝動的紅珠隻想為芃瑄出氣,拉著她就準備整理包袱。


    芃瑄嚇得一愣一愣的,差點傻住,就連淚水都自動收複。


    「紅珠,先別衝動,或許……或許相公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隱疾也說不定。」她抱著一絲希望,邊收回紅珠整理的包袱邊道。


    「隱疾!什麽隱疾他自個兒不知道,還要娶你,不怕壞了你一生?」紅珠執拗性兒一起,比她這個郡主還難伺候。


    「說不定……說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


    芃瑄真後悔,為什麽會哭傻了告訴紅珠這件事情?瞧她那樣兒,恐怕真會跑回關內告狀,果真那樣,那臉可就丟大了。


    「或許他另外有意中人,沒告訴我們。」紅珠突然停下動作,突發奇想的道。


    「意中人?」這也不無可能,不然相公何以會對自己這般冷淡?一思及此,她隻覺眼前一黑的站立不住。


    「郡主!」紅珠一驚,立刻丟下手中衣物,奔過去的扶住她。「您別嚇我,這隻是紅珠的猜測而已,算不得準的。」自己真是該死,沒有證據的事情怎麽可以拿出來亂說,瞧郡主嚇的。


    芃瑄淚眼婆娑的望著紅珠,「你說,我該怎麽辦?」


    紅珠拍拍她的背,「或許事情不是這樣也說不定。」


    「怎麽知道不是呢?」芃瑄幽幽的說。


    「去問啊!」紅珠靈機一動的說,「我們在府裏一個一個的問,不怕問不出來。」


    「可以嗎?」


    「當然可以。」她有自信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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