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表示禮遇,鄭一官先接見了陳年華。


    毫無意外,當陳年華見到唐月笙竟站在鄭一官身邊時,神情錯愕非常,不過畢竟薑是老的辣,他很快就壓抑滿腔不快,朝兩人點頭示意。


    「我想你們應該算有數麵之緣吧?」為免氣氛太過僵冷,鄭一官微笑破題:「不過我還是再為你們介紹一次,這位是我船隊的火舵舵主,唐月笙。」


    鄭一官為兩人倒了酒,又道:「火舵,是我隊裏最主要的交易船隊,物資進出方麵幾乎都由這個舵在負責。當然,月笙也是我的智多星,剿寇、除賊少不了他這顆腦袋……陳兄弟,以後有機會你和他多親近親近,便會了解他的能幹了!」


    別說陳年華對於兩個男子間竟能玩出一堆名堂,本就存著根深柢固的排斥,遑論唐月笙當初明明是敵方身分,卻因和莫漢卿走在一道兒,得以大刺剌的進入劉香艙隊!因此,此番見著他,輕蔑之心油然而生,隻是淡淡回道:「唐舵主的能幹……在下已領教過。」


    明知其話中有話,鄭一官也不追究,畢竟正事緊要,不由得笑了笑:「既是舊識,我想有的是機會多交流……倒是陳兄弟,在下很想了解,是什麽原因讓你寧可背棄金蘭,領船來降呢?」


    此話一出,令陳年華鐵青了臉,一雙拳頭更是攢得死緊,教人了解那隱在他胸瞠裏的不滿有多強烈。


    這一切都要從兩個月前,謠傳劉香受廣東巡撫招安的事說起。


    其實,那一日,莫漢卿所見到的並非鄭一官的船隊,而是兩廣總督所派遣的招降部隊。


    話說劉香在閩州閩江隨行隨搶、燒殺擄掠的行徑,早已震動沿海數省,何況近朗與領有福建正牌水師頭銜的鄭氏船隊幾乎每碰必戰,且戰火已有延燒到廣東近海的情況,令兩廣總督熊文燦頭痛不已。最後,他聽從建議,採取招安鄭一官的模式,預備將劉香收納為海防軍力,並授官職,以解沿海境內的紛擾。


    而當莫漢卿和鍾淩秀回到劉香座船已是大半日,便見整船氣氛極其緊張,幾個船主不斷交頭接耳,後經劉香證實,昨夜,兩廣總督派人送來書信,要招他們進廣東海防。


    莫漢卿不禁問劉香:「義父,那您決定如何?」


    「有什麽好決定,別忘了,那鄭一官之前還被擺過一道!」江朱瑞第一個搖搖頭。


    「是啊,那些個狗官,平時也給他們一堆好處,結果上頭一說話,完全不顧道義就派人來剿!」


    幾個人議論紛紛,但大多是對廣東巡撫的誠意有些微詞。


    「漢卿、阿秀,你們的看法呢?」劉香轉問著。


    莫漢卿正在思索,鍾淩秀已道:「我不讚成,但是……不得不接受。」


    這「不得不」的說法,在劉香聽來刺耳非常。這一生,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鄭一官挾著官方頭銜回頭剷除同袍,因此才會不斷與他為敵;如今鍾淩秀卻說不得不接受,無疑令他難以苟同。


    「劉世伯,咱們的戰船經過幾次折騰,很多都受到損害,亟需修繕,但是如今我們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再下去隻會更糟!如今兩廣總督既有意要招安我們,這正好是休息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除了做那朝廷的走狗,我們是死路一條了?」江朱瑞提高音調,不以為然的駁斥。


    聽到如此回覆,鍾淩秀掃眼各船主,發現大夥兒皆神情閃爍、欲言又止,敢情也被江朱瑞的話逼得不敢表態、心頭刹時憤怒非常,還想再說什麽,莫漢卿已一把拉住他,「鍾淩!這些事就讓義父和船主他們決定就好。」


    「難道連你也認為這麽死撐下去會有出路?」鍾淩秀不可置信的睨著他,厲聲道。


    莫漢卿皺了眉,再度默然。他,當然不覺得會有希望。隻是,不知為什麽,他的心頭對於是否有未來,一點期盼也沒有!


    「大哥……可是我們的船真的嚴重受創,物資方麵也有點不足……每次靠岸想洗船、修繕又被百姓偷襲……」說話的是陳年華。他雖然因為莫漢卿的關係連帶不欣賞鍾淩秀,卻不想為賭一口氣而賣掉老命!


    吵嚷間,許多意見也浮了出來,但除卻陳年華多少持受降之意,其餘的皆被江朱瑞的氣勢壓倒,隻顧著把朝廷護罵一頓。


    陳年華這時也急了:「大哥,他們還在等我們回覆,總不能這麽杵著!」


    「就讓他們等死好了!」江朱瑞冶冶道。


    接著又一串毫無意義的爭論。鍾淩秀越聽越煩,登時轉身而走,莫漢卿見狀忙跟了過去,直到船腹邊才拉住他。


    「鍾淩,你要去哪兒?」


    不問則已,這一問,鍾淩秀所有的怒氣頓時爆發,「師哥,劉香的船泰半都有損傷,兵力更是每況愈下,現在廣東巡撫既然願意納降,是再好不過的事,又有什麽好考慮?難不成連你也覺得我們現在的能力抗衡得了鄭一官!」


    瞧莫漢卿百無聊賴的低垂眼眸,鍾淩秀不可置信道:「師哥,你是瘋了還是傻了!怎、怎麽……一個……一個唐月笙,就將你搞得這般生死不顧?」


    有多少次,這個名字快要衝口而出,可是,他都忍著,盡可能歪讓它有機會回蕩在兩人之間,但是現在,他實在受不住了!即便他深深明白,不顧一切的莫漢卿,其實從未改變,隻是,他投注的對象,由自己而變成了另一個人。


    莫漢卿堆起一個牽強笑意,試圖安撫著他:「鍾淩,投降一事,茲事體大……從長計議總是好的……」


    「戰況瞬息萬變,哪來的時間慢慢計議?」


    正想再說什麽,船梢傳來一陣喧嘩,兩人互望一眼,連忙走回去,便見一群入團團圍在船舷。一問之下,原來是劉香命人回覆接受招降。


    鍾淩秀獲知,喜出望外,但掃眼劉香及幾位船老大,卻個個麵色陰沉,同時還透著說不出的陰冷笑意。


    莫漢卿也查覺到氣氛詭異,忍不住問:「義父,你真的決定接受廣東巡撫的招安嗎?」劉香並末回答他,而是道:「漢卿,等等有什麽事,你和阿秀不要管。」


    莫漢卿直覺事情不單純,但是,他從沒料到這個不單純竟然令人這麽意外!


    鄭一宮聽到陳年華轉述,頓感意外。他確實聽過劉香曾受廣東方麵招撫,倒沒料到他竟真的答應。


    「既然答應受招撫,怎麽現在還是在廣東沿海作亂?」


    陳年華皺起眉,怒歎:「他向廣東巡撫表達,希望官府招降代表上船,以示誠意,廣東巡撫不疑有他,派了四個官員過來,結果一上船,就將人殺了扔下海!」


    這一驚非同小可,鄭一官登時瞪大眼:「這、這也太過凶狠,若不肯,拒降便罷,何必這麽詐降殺人,豈不自斷後路?」


    鄭一官原本還奇怪,一直以來,廣東官府對於劉香的作為都抱持著隔岸觀火的心態,怎料這段期間會一反往常,不斷與自己合作,全力要剿滅劉香,原來是兩廣總督因為此一招撫行為徒勞無功,還枉斷四條人命,一來麵子掛不住,二來害怕遭到禦史彈劾,因此全力隱瞞。


    見陳年華長長吐出一口氣,沒有作聲。鄭一官知道他對於劉香這一手完全不能苟同,也預感再這麽下去,早晚全軍覆沒,為求自保,艇而走險,違背金蘭義氣,投靠自己。


    「陳兄弟,你為了轄下弟兄的生死出路,委屈了……」鄭一官溫聲道。


    這體貼的說法,果然攪動了陳年華的肝腸,心裏對於鄭一官莫名升起一抹賞識之意。


    鄭一官卻像故意沒看到他雙眸中所透出的意念,淡然笑道:「陳兄弟,這一路來您一定累了,就先隨家丁在寨裏休息一會兒吧,我先去見一下那陸兄弟。」


    「嗯。」陳年華雙拳一抱,才要隨那老家丁走開,唐月笙突然站起身,一瞼焦煩,欲言又止。


    陳年華實在不想與他說話,但又不便表現得太過明顯,隻好道:「唐舵主有什麽事嗎?」


    「那個……閩南雙俠之一的……鍾淩秀,如今已投靠劉香了嗎?」


    陳年華點點頭,隨即淡冷一笑:「唐舵主真是貴人多忘事……當初他為躲避追殺,上了周全泊於海灣的船……爾後,您與兩位同袍上船滅殺周全滿船人馬,倒沒發現他藏身於穀物桶內,逃過了一劫……從此他便入了劉香船隊……」


    但見唐月笙俊秀的麵容轉瞬鐵青,胸膛更可怕的起伏著,陳年華滿心不解……


    怎麽自己幹的好事忘光便罷了,還露出這模樣,簡直像人家冤枉了他似的!


    「是誰說殺人者是我和兩位同袍?」唐月笙顫聲問著。


    這什麽問題?陳年華愣了愣,心想,不是說滿船人都被你殺光了,隻有鍾淩秀沒死,還需要問嗎?但為免失禮,仍道:「當然是鍾淩秀。」


    陳年華話一出,唐月笙頓時發出一句呻吟,茫然的坐了下來。


    陳年華不僅唐月笙的表情,鄭一官卻是明白的,隻是想到他這模樣必是認為那莫漢卿恐怕也誤會了,因而神情恍惚:心頭便有些說不出的煩悶。


    「那……他現在必定和莫……少俠……一起在劉香座船了?」


    陳年華一聽他提及莫漢卿,不禁恍然大悟,明白他心裏在乎什麽,不由得心下輕蔑,神情倒還算客氣,但語氣難掩冰冷:「唐舵主,我想……那鍾淩秀應該不至於和漢卿有什麽關係吧…」


    這時鄭一官突然插了嘴:「陳兄弟,這些事我想一時半刻也說不清,就先不擾你休息了。」


    陳年華畢竟老江湖,懂得看臉色,明白鄭一官不喜歡這個話題,便會意的點點頭,隨家丁退入後堂。


    廳堂再度剩下兩個人,鄭一官卻覺得隻剩自己一人,因為唐月笙的心思早不知飛到哪裏。


    「月笙……你該不會跟我說……那個鍾淩秀和莫漢卿之間有什麽苟且吧?」


    唐月笙回過神,抬頭望他,滿臉苦澀。


    這末出聲的容顏令鄭一官倒抽口氣,不耐道:「月笙,像這種朝三暮四的傢夥,你竟然跟我說要為他殉情?」


    「沒有……那……那是……」那是過去的事了……這幾個字,唐月笙卻怎麽也吐不出來,因為他真的很意外,鍾淩秀會刻意去撒那樣的謊來汙蔑自己……


    總告訴自己,一切都是莫漢卿一廂情願,但是現在他越來越沒把握。因為他無法否認,鍾淩秀當初正是害怕他的師哥誤入四川地界,霍然拋棄在火舵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局勢,追到四川警告。


    而在綠竹居時,李驥風也說,他為了怕莫漢卿走火入魔,不顧身上的內傷,硬是催動內力護持,差點導致心肺重創……如今又刻意的……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唐月笙抱著頭,心頭痛苦難當,已完全失去辯駁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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