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同時擁有了閩南兩名將而覺得前途無量的劉香,卻因鄭一官在冬月過後,即頂著福建遊擊頭銜,將目標鎖定他,全力圍剿,致使剛複原不少的武力,再度元氣大傷。


    其間,莫漢卿更因數次交戰,見危授命,差點無法生還。


    而礙於戰況越來越急迫,劉香船隊損失日重,因此連忙將船隊遷往廣東一處泊岸修複,同時召集各船主議事,也請莫漢卿出席,沒想到他竟然不在艙房,不禁提聲問著:「漢卿呢?他不是受了傷,怎麽沒在船艙休息?」


    大夥兒麵麵相覷,半日才聽一個漢子囁嚅道:「他、他說要再去瞧瞧……周老大的船……」


    話一出,在場許多人都倒抽一口涼氣,一直不滿他的陳年華更是在一旁冷冷道:「說到底,咱們漢卿也算是一往情深了,竟然到此刻還不相信那隻兔子會殺人「兔子不是人,當然不會殺人!」另一個也涼涼的接口。


    劉香有感弟兄們又要為這事吵起來,忙斥喝一聲:「現在什麽時候了,還在窩裏反!」


    陳年華冷哼:「不說就以為沒事嗎?之前,鄭一官死活也不敢與我們正麵相迎,交戰幾回就趕緊退開,而自從那隻免子回去通風報信,現在好了,底細被摸得一清二楚,人家把咱們當炮灰了!」


    江朱瑞也道:「老大,年華可不是隨便說說,你瞧,目前就算咱們幾十艘船應戰,人家照樣搬大炮來打,為什麽?就因為人家知道咱們船多炮少,真是日你娘的,老子這條命早晚給賠進去!」


    另一個船主接道:「這段日子,鄭一宮和福建巡撫聯合,幾乎擺明要將咱們趕盡殺絕,聽說還公開承諾,隻要有誰能砍了咱們人馬,一顆頭顱就賞金五兩!」


    大家心裏都明白,海賊以命相搏於海上無非是為了生活,因此,這黃金五兩是何等誘人的獎勵,也導致這一個月來,劉香船隊幾乎是在腥風血雨中度過,完全沒有安穩將息的機會。


    而今,身為劉香義子的莫漢卿卻又有著這不安定的心性,當然無人同情。


    卻不知始終站在一邊的鍾淩秀雖然表麵恭順,心裏卻為陳年華剛剛的話起了波濤——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這眼光總放在自己身上的師哥,竟然半點也瞧不見自己了?


    「算了算了,事情都到這地步了,先別管他,大家談談看有什麽辦法……」劉香一臉焦躁,走到甲板上的長桌旁,招呼大夥兒坐下來。


    「話說回來,這幾次咱們能適時脫險歸來都要拜阿秀所賜,若不是他指引了咱們逃脫路線,恐怕……唉……」等大夥兒坐定,劉香語重心長的說了句,大家便同時向鍾淩秀感激的望了去。


    鍾淩秀幾乎是在迷茫中回神,忙道:「自從鍾家船隊遭滅,淩秀苦無複仇機會,這些小事,世伯們就不用掛心了,隻是……現在鄭一宮下了封殺令,我想……或許有些事得從長計議了!」


    鄭一官的聲勢越來越浩大,圍剿的手段也越來越強烈,這幾次船隊幾乎可說是落荒而逃!故大家雖頻頻點頭稱是,卻沒人再說話,因為心裏都明白,現時根本就毫無計謀可議。


    鍾淩秀眼看在生死交關上,這幾個人卻隻會在那裏互相推托,指摘謾罵,而真要論起謀略攻防,竟都啞默悄靜,心頭萬般失望,離棄之心頓起,忍不住道:「劉世伯……我想去找一下漢卿……」


    「呃……這……」


    心思既定,便失了敬意,沒等劉香回覆,已轉身而走,留下眾人錯愕的眸光。


    莫漢卿赤裸著上身,纏滿泛著血漬的白布,盤坐在船梢,身邊置放著一個明滅不定的油燈,挑目所望卻仍是一片漆黑。


    事實上,他並不真想到周全的船上探查什麽,這裏早在出事不久後被清得幹幹淨淨。他隻是想找個空寂的所在,安靜的思考一些事,偏偏,心,如何也定不下來。


    這段日子,他漸漸接受唐月笙殘殺周全一船的事實,也說服了自己,他或許是情勢所逼才動了手,因此,他不怪他,甚至覺得如果立場相易,自己也會做同樣的事。


    可是,他實在無法接受唐月笙和鄭一官會合一處。


    因為近來在海上與鄭一官迎麵而戰,他們總能在劉香船隊到達目的地交易、洗劫之前在附近伏擊。


    所以他相信,鄭一官已完全摸清了船隊的概況,所以才能這麽順利包夾追剿。


    而這些底細,當然屬唐月笙最清楚。


    如果,他一開始就想回到鄭氏船隊,那一路上又何必裝得委屈求全?抑或,他隻是要仔細探聽劉香底細,好擁有回到鄭氏船隊的籌碼?


    這樣說來,在東蕃島上,他為什麽要用那麽癡狂的眸光瞧自己,又為了什麽要替自己受那生死一掌?


    還是說,他們之間的情份本就脆弱不堪,完全禁不起現實考驗?


    「師哥,原來你在這兒。」鍾淩秀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擾亂了滿盈胸口的愁緒。


    莫漢卿拎著油燈跳下船梢,回過身,看到了來者——眼前站著一個清新俊逸的男子,秀致的五官上掛著一抹輕佻笑意,隻這麽直挺挺站著,就讓他心下怦然。


    曾經,有多少夜裏,希冀能再次見到這樣的身影,偏偏,總是事與願違——他,為了家恨,不再清華生輝,不再談笑風生,取而代之是一張可怖的容顏及幽怨陰毒的目光。因此,真的好久不曾見他透出這般迷人的神采了……遑論那迷人的笑容竟是對著自己。


    莫漢卿好半天才回過神道:「你、你……」


    「我怎麽了?」鍾淩秀似乎未發覺他的錯愕,走到他身畔,雙肘靠著船舷,將眸光投向漆黑一片。


    「你……看起來很好……」


    鍾淩秀側身瞧他,臉上笑意淺淺,卻是心緒如麻。想到過去,每每見到莫漢卿這麽愣愣的瞧著自己,心頭總不由自主的排拒,怎料今天,自己會為了想再次吸引他的目光而特別裝扮?


    鍾淩秀淡淡道:「這樣不好嗎?」


    莫漢卿深吸口氣,將油燈置於兩人之間,讓它更能照耀彼此。似乎是現在,他才感到鍾淩秀的不同以往,竟願意用這麽自然而然的態度與自己共處在一個空間。


    「好……當然好——」


    鍾淩秀淡然一笑,將目光轉到他身上。「師哥,你的傷……好些了嗎?」


    「傷?哦,好多了……這幾次都多虧你……」


    鍾淩秀搖搖頭,道:「我記得我說過,我不是為了劉香,而是為了我自己……現下整個閩南,能和鄭一官相抗的已寥寥無幾……而我又沒有勇氣再把自己的容貌毀掉……」


    「鍾淩!」莫漢卿被他的話嚇一跳,忍不住抓了他手臂,「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想這種事!」


    鍾淩秀似乎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麽大,心裏溫暖著他依然在意自己,卻又傷感於昨是今非,不由得冷澀一笑:「你放心吧,某人已坐回舵主之位,就算現在我把臉給毀了,也混不進去了……」


    這話令莫漢卿心一揪,掌心禁不住用了力。


    「師哥,會痛……」


    「啊,對、對不起。」莫漢卿忙放開手,然而心思再度亂成一團。


    其實,這陣子會像亡命之徒般,自願當開路先鋒,攀上敵方的船,很大原因正是想親眼看一看,那唐月笙是否真狠得下心領隊來殲滅他。


    隻是,不知該說幸抑或不幸,每次交戰,都沒能見到他,可是在那些受縛傷亡的敵方船員口中,卻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唐月笙已重新執掌火舵!


    鍾淩秀似乎還說了許多話,然而待莫漢卿回過神,卻隻聽到他說:「師哥……劉香的船隊不行了……」


    莫漢卿苦澀的瞧他一眼,迅即將目光投向黑暗,思緒回到這血淋淋的事實。今天之所以不想參加攻防議會正是如此!原本以為真的能撐過去,卻發現一直在自欺欺人;每次的議會,不是集體謾罵便是沉默,那絕望的氣氛,實在令人難受。


    當然,最主要是,他總會想到與唐月笙的一年之約。


    他該履行嗎?而唐月笙,又會履行嗎?


    當他決定回到鄭氏船隊時,到底把這個約定置於何處呢?不,應該是,他到底把自己置於何處!他們的曾經呢?那些水乳交融的愛撫呢?那些誓約呢?到底算什麽!算什麽!


    想得越多,心裏的疑惑越多,對唐月笙的不安全感便更甚,莫漢卿忍不住掩著口鼻,因為他發覺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原以為,他的存在很輕悄,很隨性,可是……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竟把他放得這麽深,這麽重!


    他好後悔,真的很後悔,或許當時就應該帶著他遠走高飛!那麽一切或許反而更圓滿!?


    「我不想跟著他送死!」鍾淩秀的話冰冷無情。


    莫漢卿深吸口氣,壓住胸口強烈的激動,好半天才能平靜心緒,轉臉瞧他。他明白鍾淩秀有權利說這種話,隻是,自己又該怎麽回答?直思索良久,才道,「你……走吧,現下時局確實很險……」


    「師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鍾淩秀深深望著他,同時握住了他的手,「就像當年,我們一起逃離冰火門,好不好?」


    莫漢卿愣怔片時,啞聲:「這不一樣,鍾淩。」


    「哪裏不一樣?在冰火門,是你帶我走出危地,現在我帶你走!」鍾淩秀顯得有些激動:「劉香的船隊不能留了,他一心要和鄭一官生死相搏,早晚葬送所有人的性命,難道,你無所謂嗎?」


    「他是我義父……」


    「義父又如何,他有把你當義子嗎?」鍾淩秀越說神情越陰冷,完全失去先前刻意的偽裝:「每次兩船相交都讓我們做開路先鋒,搶不下對方船隻,便不顧你我生死改以大炮攻擊,你還當他是義父?」


    「兩軍交戰,哪有什麽道理可溝……」


    「師哥!你怎麽變得如此冥頑不靈呀!你的命在他眼裏不值錢的!」


    不值錢……不值錢……怎麽現在每句話都能聯想到唐月笙,都會狠狠戳傷心莫漢卿抬眼瞧他,不由得垂下眼道:「這……或許是事實。」


    「你、你在說什麽?」


    「也許我的命……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麽值錢……」


    鍾淩秀倒抽口涼氣,他真的很意外,這個性情剛毅的師哥,曾幾何時變得這麽悲觀鬱結!


    早春的海邊,薄寒侵入肌骨,天卻意外晴朗,瞧著新月斜躺,滿天星鬥閃爍,兩人頗有默契的仰望天際,欣賞著自然美景,企圖將那惱人的愁緒暫時拋諸腦後。


    直到天水一線間緩緩透出灰濛濛的白,鍾淩秀才深吸口氣,讓精神為之一振;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突覺右臂一沉,原來,莫漢卿不知何時竟沉沉睡去。


    鍾淩秀知道,這陣子,他因為心係唐月笙,飽受劉香船隊流言煎熬,心身俱瘁,如今又負傷在身,難免體力不支,便小心翼翼的將他身子安放於甲板上,同時讓他的頭枕住自己的腿……


    這男人五宮本十分深邃,沉睡時,劍眉深皺,仿彿有許多心事淤積胸口,教人難以忽視。


    一股衝動,讓鍾淩秀伸出手輕輕的摸了他的眉心,再滑過眼睛,最後將手指落在他緊抿的雙唇……


    還記得當年,他們攜手破門出教,在逃亡的過程中,有好幾個夜裏露宿山野,兩人說好要相互看顧,然而,事實上,每次輪到自己休息時,卻怎麽也無法安心沉睡,因為,他很清楚身邊這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是熱烈且異於常人的!


    基於此,一到閩南,十分欣賞他的父親想收他為義子時,自己連忙從中作梗,然後趕緊將他推薦給劉香。


    逃亡時,迫不得已的共處,令他心情極度緊張,安全後,無論如何也不想與他朝夕相對。今刻回想這一切,鍾淩秀心頭不禁萬般茫然。


    曾經,連觸及他的眸光都那麽害怕,怎麽現在卻想要觸碰這張容顏?尤其瞧著他劍眉倒豎,呼吸急促,實在很想問問他到底在煩什麽……不,其實不用問,今天他既然會在這艘無人的船上發呆,就明白他的心思都飛到哪裏。


    思及此,鍾淩秀的心無由焦躁起來。


    他趕緊縮回手,後撐著身,仰望灰藍天際,為著自己竟對他越來越在意的情緒不知所措。


    「今日天象有些怪異……」唐月笙望著靛藍星空,若有所恩。


    「有嗎?」莫漢卿坐到他身畔,學他抬眼望天。隨即將目光收回,透過搖晃不定的火光,瞧著眼前這清俊的男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唐月笙才注意到這熱烈的眸光,忙拉開一個距離,輕聲:「怎、怎麽了?」


    莫漢卿癡癡瞧著他,直言不諱:「近來我總在想……我是何德何能,能讓你如此待我……」


    「你、你怎麽突然說這些……」紅暈頓時泛上唐月笙麵頰。


    他這模樣瞧在莫漢卿眼底,更感銷魂,隻覺肚腹一陣麻癢,教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觸摸著他臉頰。


    唐月笙下意識想避開,但又忍不住貪圖,便僵著身子,愣愣瞧著他。


    莫漢卿的手指緩緩移到他唇辦,輕輕觸碰,接著慢慢靠近,吻了他,同時手一滑,穿過衣衽,摸進他懷裏。


    兩人順勢躺倒草地,唐月笙望著滿天星鬥,緊張的任由莫漢卿吻著耳際、頸肩,扯開腰帶,手順滑而下,撫摸著他的腿際……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唐月笙突然乾啞著聲道。


    莫漢卿強迫自己暫時冷靜,將耳附於他胸膛,緊緊抱著他,應了一聲:「嗯。」


    「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回頭……」


    「嗯?」一時間,莫漢卿無法了解他說的是什麽,便撐起身,近距離的瞧著池。


    唐月笙此時把眼睛閉了起來,漲紅瞼道:「往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再回頭看鍾淩秀……」


    唐月笙說得語無倫次,但莫漢卿不止明明白白,心頭更是熱騰騰……


    「不會,我不會……」


    「真的?」唐月笙似乎沒料到他回答得這麽快,這麽堅決,忍不住睜開眼。


    莫漢卿苦澀一笑,「其實我早就明白……你和鍾淩是不一樣的……」


    他的說法總覺不太順耳:「我們本來就不一樣……」


    莫漢卿輕輕歎口氣:「總之,不會,我不會改變。」


    莫漢卿瞪大雙眼,瞬間清醒——眼前依然是靛藍星空,隻是哪有什麽溫熱的胸膛!


    「呼……」莫漢卿感受胸口那幾乎滿溢的思念,熱潮更纏上了身:不知怎麽,這幾天老想起他,尤其是那些熱情糾纏的片段與耳鬢廝磨時,零零碎碎的承諾,每一幕每一句都教他倍覺酸楚。


    「師哥……你醒了嗎?」鍾淩秀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莫漢卿猛然回神,發覺自己竟枕在鍾淩秀腿上,不禁慌忙坐起,急道:「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


    「師、師哥,是我讓你枕我腿上的,本想讓你好睡些……是不是反而把你吵醒了………」


    莫漢卿愣愣瞧了他一眼,迅即瞥開,默默不語。


    這樣的神情令鍾淩秀一顆心莫名急跳起來:「師、師哥……你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突然覺得……你變很多……」


    鍾淩秀試探問著:「我……哪裏變了?」


    莫漢卿疲累的深吸口氣,像在思索著什麽,好半晌才苦笑:「你現在……不怕我了……是嗎?」


    原來他們的默契仍在,竟同時間想到同一件事,隻是不知為什麽,這個憬悟卻令鍾淩秀有種難以承受的痛楚,不由得壓抑遽亂的心跳道:「我曾怕過你嗎?」


    這話擺明否認之前對他的排拒,而莫漢卿似乎也聽了出來,不禁愣了愣,在深深看了他一眼後,再度轉了開來。


    「師哥……」良久,鍾淩秀突然啞著聲叫喚了他。


    「嗯?」


    「和……我一起……好嗎?」


    「嗯,我在。」莫漢卿轉臉向他,笑著。


    鍾淩秀卻動也沒動,泛紅臉道:「我不是指這個。」


    「什麽?」莫漢卿依舊沒能明白。


    鍾淩秀的臉越漲越紅,胸膛更不時起伏,片刻才道:「我想我是喜歡你的……就像……你曾喜歡我一樣。」莫漢卿怔怔望著他,隻覺無限驚駭,但細細咀嚼一次,卻感到胸口浮上一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異憤怒。


    「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鍾淩秀神情堅毅的點點頭。


    「鍾淩,我、我想先回船上了……這件事不要再提了……」說罷,轉身即走。


    鍾淩秀不明白他怎麽會是這樣的反應,連忙跟著站起身,急道:「你、你一走,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便見莫漢卿雙腿一釘,胸中一把火焰熊熊燃燒,大半日才得以轉回身,咬牙道:「你為什麽總要這樣……」


    「我、我怎麽樣?」


    總要這麽任性,這麽極端,這麽不顧他的心情引莫漢卿沒把話說白,但是整個人已被洶湧的思潮淹沒。


    瞧他一臉陰晴不定,鍾淩秀深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意,神情更顯委婉,溫聲:「師哥……我……現在已不想再報什麽仇,雪什麽恨了……我隻要你……和我在一起!」


    如果這些話在四年前說,一切也許都會不一樣!然而,它偏偏遲到,整整遲了四年,四年啊!劉香漸漸敗亡,閩南海域霸權漸趨成型,闖王擾京奪權,金兵入侵中原,也許幾年後,真的會改朝換代……難道他不明白,物換星移,人事全非的道理嗎?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奢望兩人間的情感不曾改變!


    便見他焦躁的抓著頭發,撫著臉,粗喘著氣,好半天才定下心神,啞聲:「鍾淩,我們……不可能的……我不能再愛你,也不會再愛你,往後,你不要再說這些了……」


    這是無修飾的拒絕令鍾淩秀腦一炸,全身無法克製的顫動起來——自尊,教他心頭燃起莫名怒火。不,應該是恨,一股幾乎燒灼胸膛的強烈恨意。


    他從未料到,有一天自己會如此憎恨這個男人!


    鍾淩秀雙拳緊握,不斷的深深呼吸,卻還是消不去心口猛然竄起的憤懣。


    不過也是今天,此刻,他才明白,何以自己怎麽也下不了手再毀掉容貌,又為什麽要如此瘋狂的陷害唐月笙。原來,不是自己變得懦弱,而是心頭裝下了這個男鍾淩秀幾乎是用盡力氣才能讓自己顯得平靜:「為什麽不能?為什麽不會?」


    「你知道為什麽!」莫漢卿蹙眉,瞪視著他。


    「哪怕他已回到鄭一官懷裏?」


    莫漢卿低垂著眸光,淡淡道:「他也許已回到鄭氏船隊,但絕不會回到鄭一官懷裏。」


    鍾淩秀倒抽口冶氣,最後才冷冷一笑,聲音難掩尖銳:「你不要忘了,他可是殺了周全滿船人馬,現在又領著船隊來殲滅我們!」


    「鄭一官既是他金蘭之交又百般提拔他……」莫漢卿自然而然的衝口而出,卻發覺這些話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清晰的答案——這輩子,自己的前途註定要囚困在感情上一世不發,更有甚者要為其賠上性命,卻沒有理由要求唐月笙也必須做同樣選擇。


    他是這般聰明而才能卓越呀!應該是要稱霸一方的,怎能埋沒在那荒寂的東蕃島上?


    莫漢卿任由思緒周折的繞了一大圈,頓時發現,一直糾結心頭的焦灼竟然已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舒懷情緒,不由得苦澀的喃喃續道:「他……是該這麽做……我不怪他……從來都不怪他。」


    天,越來越亮。莫漢卿沒等鍾淩秀再說話,即吹熄了兩人間的油燈,然後吃力站起。


    「鍾淩,回去休息吧。」故作沒事人般,莫漢卿朝他伸了手,企圖拉他一把。


    鍾淩秀呆呆瞧著這隻手,大半天才攀住他,但卻不放開,反而緊緊握著,「師哥……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聽不到莫漢卿回答,隻感覺他透出一陣不明喘息,下意識退了一步,「師、師哥……」


    「你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莫漢卿深吸口氣,咬著牙,睨著他。


    鍾淩秀雖嗅出他在壓抑什麽,卻完全摸不透,隻能咬著下唇,點點頭。隨即感到莫漢卿緩緩朝身前走來,可以查覺,那散發著熱氣的體溫已離自己很近。


    「你真的……懂得我要什麽?」莫漢卿壓低聲線,朝他靠近,直要貼到他耳際。


    鍾淩秀下意識想退後,可是直覺莫漢卿在試探自己,便動也沒動,任由那心髒狂亂的跳躍,「嗯。」


    也在此時,莫漢卿的臉整個都埋入他頸項,那因受海風侵襲而粗糙的唇,冰冷的吻著他耳垂,一手環住他,一手朝他胸口摸去。


    鍾淩秀隻覺全身都僵了起來,一股無由的情緒填塞胸口,教他呼吸急促,而那手還在遊栘,唇更在吸吮;最後,莫漢卿令兩人腰身以下緊緊相貼,緩緩摩擦……


    鍾淩秀腦中猝然出現一個畫麵,那是於四川唐門療養時,就在要離去的當天夜裏,他前往綠竹居,無意間窺視到充滿淫欲的一幕!


    色欲襲心,鍾淩秀不是沒有過,但是,他實在無法想像那兩個和自己相同體態、性別的人,竟得以歡暢的相互愛撫;回想過去,當葉輕塵觸碰自己,侵犯自己時,根本隻有痛苦與羞辱,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突地,一陣冰冷襲心,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在視線不清下,他感到一個踉艙,竟被莫漢卿使了蠻力推倒在甲板上,接著開始剝開自己的衣服,他猛地吻著自己胸口,手則胡亂撫摸,延伸而下,竟鑽進褲襠裏。


    就在他的手觸及下身那刻,鍾淩秀但覺胃腸翻攪,一陣強烈的惡心衝心而起,令他忍不住將壓在身上的人用力推開。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鍾淩秀掙紮起來,莫漢卿卻用力抓住他雙腕,持續的強吻磨贈。


    莫漢卿的沉默,令鍾淩秀越加驚恐,讓他忍不住聲嘶力竭的尖銳叫喊起來,「不要、不要、放開我,走開、走開,走開!」


    莫漢卿這會兒終於停下動作,但是仍坐在他身上,緊緊握住他雙臂,沉聲道:「你不是喜歡我?」沒等鍾淩秀說話,莫漢卿再度大聲吼著:「你不是喜歡我?不是嗎!你說啊,怎麽連我碰你都不願意?」


    鍾淩秀粗喘著氣,拚命搖頭,情緒激動得無法回答,隻盼著他離開自己身上,鬆開鉗製。


    莫漢卿厲聲:「為什麽你要這麽說?你這麽玩弄我很有意思嗎?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根本就不要我……根本無法接受我……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瞧著鍾淩秀一臉害怕,莫漢卿心頭的恨意更深,但聲音卻變得哽咽,「這輩子,隻有他願意這麽靠近我,所以,我不能沒有他,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


    第一次聽見莫漢卿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更是第一次聽他發出這般淒咽的哭聲。


    鍾淩秀隻覺胸口像被什麽撞擊似的,痛得說不出話,但,他更希望莫漢卿趕快離開自己。因為,那堅實的碰觸,教他真的快要吐出來了,忙道:「明、明白……」


    莫漢卿痛楚地瞧他一會兒,終於鬆開手,跳離他身上。


    待這個火熱的身軀躍離身體,鍾淩秀連忙急急的蹬起身,扶在船舷,原本想將溢滿喉頭的東西吐出來,但又感覺莫漢卿正在一旁冷冶瞧著自己,隻得緊緊掩住嘴巴,壓抑下來,然而那驚恐的淚水卻怎麽也無法克製的流淌下來。


    透過灰蒙蒙的晨光,莫漢卿瞧見他的淚水,心頭難掩苦悶,卻也漾起一絲不舍,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鍾淩……走吧……」


    沒等鍾淩秀反應,遠方突地一陣巨響,接著船身竟輕輕搖晃起來,令他差點站不住。


    鍾淩秀急急抹了抹淚,兩人互望一眼,頓時收斂飛散的心神,頗有默契的點了點頭,提氣一拔,雙雙躍上船舷。


    便見遠方黑點處處,密密麻麻駛來一群船隊,瞇起眼,還可清楚看到那些船上都掛著一幅腥紅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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