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打斷了莫漢卿與唐月笙難得的輕鬆交談;來人告知莫漢卿,劉香急找。


    崇禎六年歲末,與鄭一官在海麵上零星交手也有數回合,劉香船隊在遭遇多方圍堵壓力下,戰力每況愈下,令他的情緒鎮日處於激蕩不安的狀態。


    像這般在夜半時分驟然召員合議的事已不稀罕,因此,兩人當場整裝就序——然而此番來人卻忽地一臉遲疑道:「總舵主說……要莫兄弟單獨前往。」


    一直以來,唐月笙雖然不曾為劉香船隊出過什麽攻防主意,但是合議集會從不曾缺席,因此莫漢卿不由得狐疑道:「為什麽這樣?」


    「我也不知道。」來人搖搖頭。


    莫漢卿下意識看了唐月笙一眼,卻見他聳聳肩,毫不介意,總算稍加鬆心,便點點頭,跟著來人出船艙,隻是沒料到那人走著走著,竟將他引下了船。


    莫漢卿不禁有些錯愕:「怎麽,義父不是在船上?」來人抿嘴搖搖頭,示意不清楚,莫漢卿隻好不再多問。


    他們沿著岸邊,在經過一大片淺灘後,來到一堆亂岩上,便見十來個漢子或站或坐聚集一處,仔細一看,劉香所有的拜把兄弟、船主幾乎都齊了。


    「義父你找我?」莫漢卿向每個人點頭致意後,朝劉香問著。


    劉香點點頭,一臉嚴然的瞅著他,當頭就道:「你告訴我,那位唐公子是不是鄭一官的人?」


    該來的總要來;莫漢卿沒有馬上回答,隻是匆匆掃了所有人一眼,見大夥兒皆用狐疑的眸光逼視,心裏明白他們終於探聽到消息,知道唐月笙的身分,便也不否認。


    「是,以前是。」莫漢卿淡淡回覆。


    「以前?什麽是以前?多久以前?」其中一個船老大不滿的大聲道。


    「你難道不知道那姓鄭的狗賊一天到晚在突擊我們嗎?」


    「我們有多少船毀在他手上,現下他又和紅毛番人搭上了,你竟然瞞著大家把他的人馬帶上船?」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劉香心浮氣躁,忍不住瞪視著他:「漢卿,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會和你一路?」


    莫漢卿盡可能簡單扼要的道:「福州一役我落了海……是他救了我,為此,鄭一官還對他痛下殺手,所以他已不能算是他的人馬。」


    幾位船老大又喃喃念了起來:「哼,姓鄭那狗賊一向奸滑,保不定是他搞的鬼,故意要姓唐的賣給你一個人情,好叫他混進咱們船隊當內奸……」


    「聽說那姓唐的曾經位居分舵,這個位子可不小啊,堂堂一個分舵舵主,怎麽可能無緣無故為了救你而背叛鄭一官?」


    其實,他們的質疑十分合理,但莫漢卿沒有一一回答,隻是抬眼望著劉香,意謂明顯,就要他的一句信任之語。


    劉香很明白,但他卻無法給他任何口頭支持。


    因為,消息說,這個唐月笙雖然年紀輕輕,卻是鄭氏船隊的火舵舵主,而且還是鄭一官的拜把兄弟,當年更是他主意接受朝廷受封,進而得以大方剿滅同道,權霸閩海,如此能人,怎麽想都不可能會莫名其妙反叛。


    「漢卿,或許,你讓那位唐公子暫時離開船隊吧,這一來,對你、對他、對兄弟們都好。」劉香終於吐出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不止令在場所有的船老大瞪大眼,更令莫漢卿錯愕。


    大夥兒齊聲叫了他:「老大!」


    劉香卻抬手製止,沉聲:「那位唐公子在熱蘭遮城出手相助是真,如今也沒實據證明他會泄露風聲,再加上……他是漢卿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們不能殺他。」


    「可是……」眾人還想再說,卻被劉香截斷。


    「沒有可是。」劉香轉臉望向莫漢卿:「漢卿,現在局勢混亂,鄭一官又步步進逼,我不能冒任何險讓弟兄們遭危……」


    劉香前一句表達對唐月笙人格的信任,然而後一句卻依然要他離開,意謂著「不殺」已是最大的讓步。


    但對莫漢卿來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唐月笙離開身邊,尤其當前又和鄭一官開戰,整個閩南對他來說實在太險。


    因此他毫不考慮道:「義父,他不能走,他救我在先,現在叫他離開船隊,無疑送死,我做不到!」


    莫漢卿的話在大夥兒間起了激蕩,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質詢起來。


    其中一人道:「你也太天真了!現下擺明是他在騙你!」


    莫漢卿毫不猶豫道:「月笙不可能騙我。」


    「那你倒說說,他到底有何理由要為了救你而得罪鄭一官?」


    莫漢卿抬眼與他四目相對,淡淡道:「他喜歡我。」


    大夥兒登時一臉愣怔,在咀嚼了他的話後,遂即一個接一個哈哈大笑,隻是這笑盡皆嘲諷。


    會想做海賊,道德觀本就薄弱,性情相對顯得奔放,加上鎮日於海麵上,陰陽不協調,因此,船員間確實有少數會循此癖好,但他們想都沒想到一個堂堂鄭氏火舵舵主竟是為了這層因素反叛!


    「沒想到這家夥是隻兔子!」


    「真枉費他長得挺俊生的!」


    「俊生才討喜吧?」


    這個說法一出,大夥兒再度仰頭大笑。


    莫漢卿從沒想到,坦然相告的下場是讓唐月笙受到這諸多不堪的奚落,心裏刹時後悔非常。尤其他往後還得待在船隊與大家共同相處,屆時不知會受到什麽怪異的評議與對待!


    「漢卿,你對他又是什麽意思?」


    劉香趁著大夥兒尚在喧鬧中低聲問著。


    莫漢卿直覺劉香有些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但他卻不想說謊——沒有道理讓月笙一個人背負這樣的窘境,因此他毫不考慮道:「我也不能沒有他。」


    劉香深吸口氣,很快讓情緒從義子的直白陳述中平靜下來:「那麽,他更應該離開……」


    「義父!」


    劉香繼續壓低聲,淡淡道:「你覺得他留在咱們船隊,真的會比較安全嗎?」


    莫漢卿一行至岸邊,整個人已煩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到船艙,唐月笙見他一臉沉重,竟隻是淡淡瞧了他一眼,問也不問,兀自坐在桌邊,把玩著數種暗器。他慢慢走近,坐在他身畔,默默的瞧他整理滿桌的小玩意直到走了神,才被一個輕喚吵醒。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宛如早有所料,唐月笙淡淡道。


    莫漢卿抬眼瞧他,見這清俊的容顏滿是無奈的神色,心中萬般為難。


    「我義父……」才說第一句,莫漢卿就焦煩的直撫額際,好半天才道:「月笙,你要不要……暫時離開船隊?」


    唐月笙皺起眉,深深凝視著他:「你怕我出賣你們?」


    莫漢卿慌忙解釋:「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罷了……」唐月笙站起身,將滿桌的東西掃進懷裏,轉身就想走出船艙,莫漢卿忙拉住他。


    「月笙,他們已經知道了你曾是鄭一官的人……」


    唐月笙薄怒道:「那又如何,難道他們不知道鄭一官現在要追殺我?」


    「話是沒錯……可是他們對於你曾是火舵舵主……」見莫漢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唐月笙頓時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們以為我在耍計謀!」


    「很好,真好!」唐月笙神情淡漠的掃他一眼,冷嗤一聲。


    自從踏上這艘船,唐月笙就沒再笑過。這樣的他,令莫漢卿歉然也沮喪。


    回想從四川來的路上,兩人且行且走,雖然意在趕路尋人,卻也算共遊山水,那段日子,兩人的情份與日俱增,開懷舒心。


    在夜宿野地、破廟,相擁而眠時,莫漢卿忍不住對他下了承諾,隻要與劉香見一麵,知其平安存活,兩人便從此歸隱東蕃島,獵鹿、魚釣,與那些樂天族人共處天地。誰能料到,現在,自己卻懷著這許多情義恩怨走不開。


    莫漢卿歉然的說著:「月笙,給我一點時間……」


    唐月笙長長吐口氣,抬眼凝視他:「我隻想問你,如果爾後劉香還是要你去幫忙洗劫村莊,搶奪平民百姓的牛羊豬隻呢?」


    這話切中了莫漢卿痛處。


    當初鍾斌與劉香是戰友也是結拜兄弟,因此,劉香開口要收他為義子,他也不曾細思,隻想著能在鍾淩秀左右正合心意;相處之後,劉香率直粗獷的海賊作風,著實令他仰慕,因此,隻要劉香一聲令下,從不曾質疑也不想反抗。


    本來嘛,以海為家,原就違背國律『海禁』,那麽再與海商、紅毛番人、倭寇對戰,強取豪奪就沒有什麽道德囿限,何況這些外來群雄哪個不是攜槍帶炮,來者不善。


    然而,在重逢後卻發覺,賴於戰況瞬息萬變,又有紅毛番人介入,劉香為了反抗鄭一官,強化實力,已無力穩定經營,以至行事作風漸趨乖戾殘暴;在海上,不管民官賊盜,一律強行搶奪,滅殺全員,更有甚者,行經陸島村莊也不放過。


    前日的滅村之舉,居民恐懼、哀嚎求饒,血流成河的景象,在腦中揮之不去——正如唐月笙對他的了解,這實在不是他熱腸心性所能接受的範圍。


    「鍾斌、劉香、李魁奇,個個都曾是鄭一官的結拜金蘭,卻為了爭一己之利相繼背叛,手段凶殘更是不可言喻,也隻有你會這麽盲……癡心的義氣相挺。」


    莫漢卿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盲目追隨,他很明白,唐月笙自踏出江湖便是鄭一官得意左右手,其深入核心的處境令他的立論更形尖銳真實,但是,他們兩人的立場確實相異過多。


    在莫漢卿心裏,鄭一官當初為了求取海上最大利益而投靠朝廷,倒戈相向,不斷對同袍兄弟步步進逼,個個吞並,害得鍾淩秀家破人亡,更導致他變成這樣一心複仇,陰沉古怪的脾性,這要他如何去苟同他的為人?


    何況此時劉香幾乎是四麵楚歌,要他全然不顧其死活兀自離棄,當然也做不到。


    然而,要在唐月笙麵前數落鄭一官不是,恐怕隻是徒增他的為難,因此,莫漢卿沒將話說破,隻輕描淡寫道:「月笙,劉香畢竟是我義父,現今他受鄭一官迫害追殺,我實在不能棄之不顧……」


    唐月笙深深凝望他一眼,牽強一笑:「我也沒叫你棄他不顧,你想怎麽做,就去做,我不阻你。」然而見莫漢卿依然為難的瞧著自己,敢情是一心要自己離開,一股說不出的無奈與失望盤據胸口,令他苦澀的冷笑起來。


    「我明白了……我走。」


    莫漢卿連忙急道:「你、你到東蕃島等我,好嗎?」


    「你覺得,你真的會來嗎?」唐月笙抬眼瞧他,淡然道:「我的意思是,你真能活著去見我嗎?」莫漢卿知道他並不是要詛咒自己,卻也因為明白,心裏瞬時升起一陣荒寂,令他坐立難安。


    現在所有的船隊老大皆抱著一絲希望,期待能做一筆什麽大買賣,再重新稱霸海上,狀大聲威,然而事實上,大家都清楚,當前的船隊確實已呈頹敗之勢,隻是沒有人敢明確的點破。


    選擇力挺劉香確實凶多吉少,尤其以莫漢卿的性情,當戰事一開,根本不可能放著劉香及弟兄們血戰,逕自逃跑求取生命,換句話,這條命,注定要賠在海上,半點不回本。


    「漢卿……我要你記住一件事……你這條命對我來說,很值錢。」唐月笙深吸口氣,突地凝視著他。


    莫漢卿愣了愣,驀然明白了他想說的話——他的命,很值錢,因為,是他唐月笙用盡心血救回來的!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聽在莫漢卿耳裏卻激起萬丈浪花。


    他想起東蕃島上,唐月笙為了救助自己,辛苦勞瘁的模樣,更想起他為了自己,情願讓鄭一官廢除武功……自己這條命,對整個局勢來說,半點不重要,然而對他來說,確實太珍貴了!


    莫漢卿從未有的決斷:「月笙,我答應,我一定活著去見你。」


    「一年。」


    「嗯?」


    「我等你一年,一年過後人未到,我就當你回不來,」唐月笙抬眼瞧他,頓了頓:「到時我就跳下閩海陪你入黃泉。」


    這句話無由攪動肝腸,莫漢卿想搖搖頭,叫他別這麽傻,可是唐月笙已轉過身去,將懷裏的暗器又一個個擺回桌麵,接著,開始解起腰帶、褪下外袍,拆開前襟,露出堅實的胸膛。


    「要嗎?」唐月笙平靜的望著他,微揚嘴角。


    自從踏上這艘船,住進這個滿是腥臊的地方,他們就不曾親密愛撫過:也許是因為不斷進行的劫掠,也許因局勢總是緊張萬分,更也許隻是因為這船艙並不私密——這個空間,有個圓圓的小窗,毫無遮掩,大刺刺的通往甲板。


    唐月笙垂下眼,再度道:「也許就這一次了。」


    莫漢卿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去東蕃就罷,若去不了,現在就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的擁抱愛撫。思及此,心裏頓升一股依依離情:有這麽一瞬,他真的想幹脆拉著他離開船艙,離開船隊,離開劉香,齊赴東蕃!


    然而他終究沒有。


    他隻是緩緩走到唐月笙眼前,將厚實雙掌輕輕附於他胸前,凝神感受著他的熱氣,心跳,意識到手心裏是一對漸呈堅硬的乳尖,他的心跟著亂了起來。


    忍不住就欺過身去開始吻他,接著將他推倒床上;即將分別的壓力催化他們壓抑許久的愛欲,讓倆人盡皆主動非常。


    莫漢卿淺吻著他寸寸肌膚,撫摸著他微顫的腿根,盡量避免太快的過度刺激,他想要這一場愛撫延續很久很久……一直到唐月笙再也受不了,輕輕哼了出來:「你別、玩弄我……」


    莫漢卿微微一笑,雙手撐在他兩邊,伏下身,讓兩人腰腹下緊密貼合,規律摩擦,不一時,雙雙都壓抑不住欲望狂潮,宣泄了出來。


    「啊——」同時達到情欲極點,兩人不由自主繃緊身子,由著那溫熱的白濁體液,膩在兩人之間。


    莫漢卿隨即像失了力氣般伏在他身上,感受著兩顆心合拍的跳動著,直過大半天,終於聽他啞著聲:「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唐月笙淡然道:「不知道就別想了……銀環蛇毒都毒不死你,你會好好的……」


    「明天我親自送你上岸……」


    「不用,我自己走……」


    莫漢卿撐起身,居高臨下的望著他,似乎對於他拒絕自己相送有些難以理解。


    唐月笙苦澀一笑:「你別怕,我不會去通風報信……或者說,就算我想去,也是送死而已……」「我不是這個意思!」莫漢卿急速坐起,慌亂的解釋著。


    唐月笙這時也坐了起來,垂眼道:「我隻是想去找我三師父……我記得他每年臘月都會到福建三草堂……」


    「可是……」


    「你放心吧,在失去內力的那段時間,我還不是一個人在閩南沿海尋找你的行蹤?」提起這件事,莫漢卿心裏頓時又沸騰起來。在怔怔瞧了他半晌後,陡然欺過身,吻了他,手一伸又摸到他下身去,同時將他再度壓倒。


    「啊!」才剛宣泄完,疲軟的狀態被莫漢卿這伸手一觸,令唐月笙差點跳起來。


    「你、你做什麽……」唐月笙漲紅臉,抓住他的手,驚愕的瞧著他。


    莫漢卿深深望著他,良久才啞聲:「我、我想要……」


    聽他吞吞吐吐許久,唐月笙終於忍不住問著:「想要什麽?」


    莫漢卿深吸口氣,定神道:「像在綠竹居那樣……」


    對於莫漢卿的感情,一開始是架構在他對鍾淩秀那戀戀不舍的呼喊,與每回提及時,充滿苦澀的眸光;這使他心頭浮起無由的貪圖,希冀這男人用同樣的心情及目光對待自己。


    後來,在一個月夜裏,莫漢卿終於撫觸了自己,偏偏,又無由停止,至此,東蕃島上,那場未完成的開始便一直縈回記憶。


    他要讓它完成!


    這是在身體慘遭重創時,唯一支撐唐月笙活下去的意念;他想親口問問他,在那荒寂幽暗的海灘上,他的承諾是否真切,如果,他的心確實願意停留在自己身上,那麽,就讓那未完成的愛撫接續吧!


    接著,事情的演變,一直令他措手不及,然而當他們去到了綠竹居,這個願望卻倏忽實現,隻是,親匿的耳鬢廝磨,相擁愛撫而令彼此色欲直達雲霄,他都能想像,卻無法料到會做到那種程度——他永遠忘不了莫漢卿在貫穿自己時,那像變了個人似的目光,如此火熱,如此殘虐,那瘋狂的穿刺,痛苦又歡快,回蕩在空氣中,兩人肉體激烈交合的聲響,既感羞恥又教人無限眷戀。


    不過,也隻有那麽一次,他是深深進入;其餘都隻像剛剛一樣的肉體交纏。


    所以,莫漢卿的要求,無由令他心跳狂亂,麵紅耳赤起來——這種事忽地客氣的問,該怎麽回答呀?


    瞧他一直默不吭聲,莫漢卿也忍不住紅了臉,抽回手,平躺下來,「對不起……」


    「該問不問,不該問一直問。」唐月笙驀地沒好氣道。


    「呃?」


    「你之前倒不問,怎麽現在突然客氣起來?」


    這下子,莫漢卿終於心領神會,登時靦腆一笑,翻身落到床下,站在他雙腿間,開始輕撫起來,片刻,便將手指輕輕探入深處。


    「嗯!」熟悉的刺痛令唐月笙心一提,狠狠抽了口氣,不過這次他有心理準備了,因此很快就放鬆了身體,閉上眼,衷心的去體會接下來的一切。


    周全是劉香數個拜把弟兄之一,所以莫漢卿一直尊他為叔伯之輩。由他所管理的船隻約廿艘,全是擁有重炮的戎克船,主要盤據點在福建沿海,因此,當唐月笙堅持獨行,莫漢卿便將他交托給周全。


    而為免整個心思念著他,莫漢卿即隨劉香前往廣東與幾個船老大會合,商談與紅毛番人再度合作的事。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再次見到周全,卻是一具發黑的屍體。


    當劉香、莫漢卿及一行人趕到時,便見整艘船裏,卅來個船員,橫七豎八倒臥各處,別說全部已無人氣,個個還麵泛鐵青,口吐血沬,分明是讓人下毒至死。


    「他們全被人殺了!」通報者是周全轄下一艘船的船主,林務本。


    他記得當時周全曾交代,他的船會先行脫隊,冒險進入福建海防管製海域,然後趁機出小船,護送唐月笙上岸;隻是,原本是一天一夜就能往返的事,卻等了四天還不見船回來。


    一開始,大夥兒還以為周全是受到福建海防襲擊出事,然而當他們派出小船探查時才發覺,周全的船早泊在不遠處的海灣裏,而因為這海灣剛好與他們船隊形成視覺死角,所以沒能發現。


    怪異的是,當林務本對著周全的船發出煙幕訊號時,竟完全得不到反應,最俊他隻好冒險帶著幾名弟兄上船查看,接著就是這一副恐怖的地獄景象。


    林務本知道,周全算是劉香所有拜把兄弟中氣味最相投的,因此,馬上命人快船通報,將他們全叫了回來……


    「怎麽會這樣,是中了官隊埋伏嗎?」劉香鐵青著臉,瞪著那已一宇排開的陰黑屍身,顫聲問著。


    林務本搖搖頭,垂眼道:「不、不太像,您瞧,好些個都是背後中掌,即刻死去!若是官隊的人摸上船,必定會拚鬥一場,不可能這麽無聲無息的!」


    眾人互望一眼,深覺有理,便在船上來來回回走了好些遍,莫漢卿也跟著幾個漢子走往置放食料的艙房,想尋些蛛絲馬跡,但最後什麽也沒發現,正當要走回甲板,一個微弱的呻吟聲從密處傳來。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一個老漢似乎懷疑自己的聽力,忍不住遲疑著。


    此人叫江朱瑞,是個粗獷略矮的老漢,但大夥兒都知道,當初福州一役敗亡,就是他不畏鄭一官的炮船,硬是開出小船衝破火線出麵接駁,劉香座船弟兄才得以生存,而在那之後,他在劉香船隊的聲望亦漸達高峰。


    旁人聽他提及,忍不住也凝神傾聽……


    便見莫漢卿猛然奔到一堆木桶邊,舉起刀就劈了起來,每個木桶裝載的東西大同小異,清一色是小穀雜糧,因此當桶子被劈破時,穀類嘩啦散了滿地,然而在劈到第四桶時,就聽到有人尖叫:「有人!」


    莫漢卿連忙住手,朝那破裂的木桶望去,一個穿著灰袍背心的男子,頭垂下,縮成一團,意識似乎已近昏迷。


    「快把他拉出來!」大夥兒七手八腳的將人自木桶裏拉了出來,原本不見麵目的人,頭一仰,露出蒼白發青卻難掩清秀絕倫的五官。


    「這家夥是周叔艙隊的嗎?」一個漢子問著。


    大夥兒你望我,我望你,敢情沒人認識,然而在場的莫漢卿卻驚得手腳冰涼,半日才回過神,欺到他身畔,啞聲叫著:「鍾、鍾淩!」


    劉香知道昏迷者是鍾淩秀時心頭亦難掩錯愕。但大家茫然的是,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漢卿,他的情況怎麽樣?」


    「有點脫水……」


    莫漢卿一手抱著他,一手正將滿瓢水灌入他口裏。


    自他突然從綠竹居不告而別後,真的沒想到會在這裏見麵。


    現在整艘船的人莫名死去,唐月笙下落不明,船上又冒出最不可能出現的鍾淩秀,隻覺一顆心亂糟糟,什麽頭緒也無。


    正當大夥兒頗具默契的等待鍾淩秀清醒時,江朱瑞低壓壓的聲音突地響起:「漢卿……你曾說那唐月笙是四川唐門出身?」


    「呃……」


    這個說法令莫漢卿腦袋一炸,因為靈光一閃,他想到了一些關鍵,或許該說,其實一知道全船人被毒掌打死後,他就該想到了,隻是他怎麽也不敢相信。


    但見劉香的臉頓時呈現一抹異樣的殘暴,聲音更是尖銳起來:「老江,你的意思是,這些人是那唐月笙幹的?」


    沒待江朱瑞回答,莫漢卿已忍不住放下鍾淩秀,站起身,滿心驚恐的否決:「不可能,他不會無緣無故對周叔下手!」


    「他是不可能無緣無故,」江朱瑞深吸口氣,冷冷道:「難道你不知道,周全的弟兄,死在福州一役可不少啊!」


    莫漢卿當然明白,但是,從初見麵時,周全的表現就顯得穩重而不計前嫌,何況劉香還下過令,要放唐月笙離開:「周叔向我保證過……絕對會安然送他上岸啊!他怎麽能對月笙出手?怎麽可以!」


    人稱四哥,劉香另個結義兄弟,陳年華森著臉道:「你的意思是說,那隻兔子的命比咱們一船兄弟的命還值錢了?」


    莫漢卿心頭的恐懼無限擴大,但,別說他怎麽也無法相信唐月笙會出手,光想著要這麽無聲無息的把全船人一並斃命,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有人幫忙……不,不是幫忙!


    一定是別人動的手……可若是別人,那唐月笙呢?他又去了哪兒?


    莫漢卿難過的撫著額際,完全不知該如何思考。


    卻在此時,一個痛苦的呻吟聲響起,大夥兒齊目望去,便見鍾淩秀緩緩睜開了眼,吃力的撐坐起來。


    在驚覺自己被眾人圍住後,他不由得麵露驚恐,喃喃道:「你們想……怎麽樣?也想毒死我嗎?好啊……怎麽不快動手!」


    這話是……大夥兒麵麵相覷,隻覺得鍾淩秀似乎知道了些事。


    「阿秀,我是你劉世伯……還記得嗎?」劉香強迫自己堆出溫和苦笑,蹲到他身邊。


    鍾淩秀深深瞧了他一眼,抿嘴點了點頭。


    「那你先告訴我,你怎麽會在我周兄弟的船上?你知道船上的人發生了什麽事嗎?為什麽你剛剛會說我們要毒死你?」


    鍾淩秀抬眼,環顧四周,終於瞧到莫漢卿滿是憂慮的眸光後,即匆匆瞥開,無意識的撫著雙頰,啞聲:「我……我為了報仇……曾自毀容貌,改名換姓,混進鄭一官船隊,可是……自從……我的臉……現在我已無法再混進去了……」


    大夥兒沒見過鍾淩秀,卻也聽過「八道神僧傳好漢,漢卿鍾淩出閩南」,更明白鍾斌的船隊是怎麽被殲滅的,因此雖然都聽得似懂非懂,倒也多少明白,何況是莫漢卿!


    江朱瑞問著:「那你怎麽會跑到周兄弟的船上?」


    「我因為身分被揭露,鄭一官便派了人馬不斷追殺我,我沒有地方可去……幾天前見到這艘船停在海灣,上頭掛著劉世伯的旗幟,我就想先混上船,看能不能找到……」他沒說完卻隻是抬眼朝一方望去,眾人不由得也隨他目光看著——江朱瑞道:「你想找漢卿?」


    「嗯,我沒見過周世伯,怕他們以為我是官隊奸細,不認我,所以……」


    「那麽,你上船的時候,他們還活著嗎?」


    「嗯,都還好好的,可等我躲進這艙房,就開始聽到幾個怪異的聲音……我忍不住從那小窗望去……」


    「怎麽?」大夥兒的情緒忽然緊張起來,尤其是莫漢卿更蒼白著臉。


    「我沒有看得清楚,但隱約是三個人,一個穿著白色錦衣,一個穿著青袍,一個則穿著灰袍……他們動作很快……一下子……」他抬眼望向大夥兒,沒把話說破,但大家都明白他想說的是:一下子就把人都打死了。


    「若是單槍匹馬,我或許還能敵過,可若他們三人聯手,我深知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就躲進了這半滿的桶內,一直不敢出聲……我又不知道他們何時會離去,因此也不敢出來……」


    「我問你,你知道那個穿白色錦衣的長什麽樣嗎?」


    唐月笙酷愛穿白衣,除了當日曾在熱蘭遮城身著灰袍救人,其餘時候幾乎清一色的純白錦衣,因此,劉香這一開口,意思甚明。


    這無由令莫漢卿心頭更感痛楚。


    鍾淩秀又匆匆瞥了莫漢卿一眼,立即垂眼搖了搖頭:「我……我沒看清楚。」


    林務本忍不住道:「大哥,這還要問嗎?整船人都死了,就隻有那隻兔子逃之夭夭,根本就是他下的手!」


    「就是啊,我就說那家夥和鄭一官是串通好的,不然怎麽會無緣無故在福州一役救了咱們漢卿?」


    「漢卿雖然武名震閩南,但性情單純,我想那家夥分明早計劃好的……哼,他也真是好大一個決心,為了要混進咱們船隊,好好一個男人不做,硬要當兔子?不過也算他厲害,竟勾得咱們漢卿神魂顛倒,是非不分!」陳年華滿臉的鄙夷道。


    自從知道唐月笙出身鄭氏船隊又位居分舵舵主,大家對他就心懷憤懣,加上數月來,總那麽巧合的會在海麵被鄭一宮船隊伏擊,且屢戰屢敗,不由得懷疑有人通風報信,隻是礙於莫漢卿是劉香義子,而他又十分維護唐月笙,便隻能隱忍不發。


    現下卅幾條人命擺在眼前,矛頭指向唐月笙又沒什麽不合理之處,滿腔仇恨瞬間破胸而出,因此,大家都明白,陳年華這話連莫漢卿也罵了進去,心裏卻是痛快多於同情。


    劉香耳裏聽著眾人明為說法,實為怪責的話語,頓覺顏麵盡失,忍不住咬著牙道:「老周……這滅船之仇,我劉香替你扛了……今生今世,我殺不了那鄭一官,便自絕海底,永不超生!」


    「好啊!咱們就跟他拚了!」


    一陣起哄,眾人的情緒旋即激憤起來,兀自的仰頭叫罵,詛咒,隻有莫漢卿暗暗呻吟一聲,默默退於一旁,不知如何反應。


    「師哥……」


    莫漢卿抬眼,見鍾淩秀蒼白著臉,站在門口,心裏忍不住一窒,沉聲:「謝謝你……鍾淩。」


    「謝我什麽?」


    莫漢卿垂眼於桌麵,雙手十指皆插入發際,「我知道你看清楚了是誰動手……」


    「說和不說,並未改變什麽。」


    確實沒有改變現狀,但是,卻很清楚的解決了他心頭的疑慮——人,是唐月笙殺的。雖然他壓根不相信一切如大夥兒所料,全是計劃好的。


    因為有太多事他們不明了;而且就算他解釋了,恐怕也沒人想聽……他隻是想不通為什麽唐月笙會出手相殘,即便是周全先動手,也不需要殺了整船人,而,那青袍、灰袍男子又是誰呢?真的是鄭一官的人馬嗎?


    亂,一團亂。莫漢卿抹抹臉,覺得整個人快要透不過氣。


    「師哥……」


    「嗯?」


    「其實,我不止看清了他的模樣,也看清了其他兩個人的樣子。」鍾淩秀淡淡道:「不,應該說,那兩個人我都認得。」


    但見莫漢卿虎目一瞪,胸口起伏道:「是誰?」


    「鄭一官和李騏風。」


    眼見莫漢卿麵如死灰,卻仍不可置信道:「怎、怎麽可能,鄭一官怎麽會突然來到福建?」


    鍾淩秀緩緩吐了口氣,道:「自從李自成、張獻忠在各地起義,朝野已亂成一團,聽說他們派人來到閩南和鄭一官接觸,想要他從閩南北上合力滅了崇禎。」


    「就算鄭一官是瞞著朝廷與闖王接觸,又怎麽會幫月笙殺人?他不是一直想置他於死地!」話雖如此,他心裏卻想到,那些毒掌似乎與唐月笙當時被鄭一官廢除內力的寒冰掌有異曲同工之處。


    然而鍾淩秀卻像聽到一個天大笑話,瞅著他笑著,讓莫漢卿深覺自己說錯了什麽,然而仔細回想,卻又不明所以,隻得道:「為什麽這個表情?」


    鍾淩秀搖搖頭,垂下眼,神情顯得苦澀,直過半日才道:「師哥……我們……越來越沒有默契了。」


    「呃?」莫漢卿愣了愣,不了解他的意思,正想再問,鍾淩秀已深吸口氣道:「一開始,鄭一宮或許確實想置他於死地……」


    莫漢卿登時激動接道:「何止想而已,他已經這麽做了!」


    鍾淩秀的眸光透出一抹複雜,「難道你真的認為鄭一官隻是因為他救了你,所以下殺手?」


    「哼,鄭一官為人心狠手辣,有什麽事做不出來的!」


    「我並不覺得他會比劉香凶狠,」鍾淩秀淡淡道。抬手製止他開口,眸光透出陰冷:「師哥,我不想騙你,我目前投靠劉香全是因為你在這裏,而我又想扳倒鄭一官,否則,我永遠不會想見到他……」


    「你到底想說什麽?」一抹怪異的念頭突地侵襲腦海,令莫漢卿心煩意亂。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莫漢卿粗喘氣,怒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話說明白!」


    「鄭一官和你是同一種人。」


    話一出,莫漢卿像被打了一記悶棍,呼吸困難起來;事實上,他很想反駁,然而,當他回想鄭一官以掌抵住唐月笙腦際,要他在兩人間選一個受難者時的陰狠模樣,確實不像是單純的受到背叛的情緒……但是,他實在不想去承認鄭一官對唐月笙那未明言的曖昧。


    良久,莫漢卿才壓抑著幾要狂喊的衝動道:「你、你的意思是……鄭一宮又找他回到船隊了?」


    「事實上,鄭一官一踏上岸我就知道了,雖然我不覺得他會為了我特別下功夫追殺,但我仍然不想冒險,所以一看到周全的船就先一步隱伏船上,而當時……他正被一幫人拉進林子裏,後來怎麽樣我就真的不知道,隻曉得最後……是三個人一起上了船……」鍾淩秀沒再說,卻緩緩攤開手,意謂著結果已擺明。


    「怎麽……可能……」


    「你想說哪件事不可能?」鍾淩秀淡冷的問著。


    莫漢卿站起身,心浮氣躁的踱了幾步,便道:「我先出去透透氣。」


    望著他匆匆而出的背影,鍾淩秀覺得心口像被什麽撞擊著。


    自從進了劉香船隊,就一直在等著莫漢卿來找自己。然而,沒有!好幾天了,莫漢卿隻是忙碌著劉香交代的許多事,夜深人靜,則回到他自己的艙房裏。


    從船上初會,他腦袋想的人盡是唐月笙。想著他的去向、他的清白、他的心意……他的一切一切。


    曾有那麽瞬間,都以為他把自己的存在忘了。不,今日一見,已確定他把自己忘了,而且忘得幹淨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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