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房裏,掛在艙頂的油燈不住輕輕搖晃,兩人的影子也不住動著。


    「真沒想到你為了那莫漢卿,出手傷自己人。」鄭一官雙手後背,直挺挺的站在唐月笙身前,那森然的目光,讓唐月笙幾乎不敢對視。


    鄭一官用人一向大膽,因此在初識唐月笙時,一察覺他有著精乖靈巧的心智及特殊的出身,當即與之交好,結拜,同時更賦予重任,為一方舵主。


    幾年來,唐月笙也確實沒令他失望,幾乎可算是他最佳左右手兼智囊,更是鄭氏船隊的大財庫;他眼光獨具,敏銳善賈,手腕高明,權掌火舵時,僅憑和紅毛番人商船往來交易,不曾出過一兵一卒的搶奪劫掠,就獲得巨大物資,之前,更力排眾議,說服鄭一官接受朝廷招撫,使得今日鄭氏船隊握有光明正大剿除異己的護身符。


    隻是,這平時連見了自己都不躬身的得力兄弟,今日卻不知吃錯了什麽藥,不止叛隊倒戈,還為了求取莫漢卿一條生路,破例低頭,實在令他難以釋懷。


    而唐月笙也不笨,在看到鄭一官用著如此複雜的雙眸看著自己時,登時腦一炸,驚覺事情更難收拾。


    「大哥,莫漢卿隻是劉香義子,他……是死是活,並不足以影響全局,你又何必……」


    「我又何必?」鄭一官不可置信的一笑:「言下之意,你們好像是一夥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平時也算伶牙俐齒的唐月笙,不知是不是關心則亂,怎麽也無法順暢的編織理由來說服鄭一官,尤其聽到他口中的說詞飽含妒意時,越加不安,隻能趕緊解釋著,「我隻是希望大哥能放過他。」


    唐月笙的警覺還是不夠,或者說,他實在沒想到鄭一官對自己的舉止會有這麽強烈的情緒波動。


    然而誰又知道,事實上,連鄭一官自己都沒料到,眼見這個數年來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性格高傲的兄弟,竟為了另一個男人卑下求情時,自己的心會有這麽大的挫敗與嫉妒感。


    鄭一官站起身,緩緩走向艙房小窗,背對唐月笙,靜靜感受著內心那五味雜陳的滋味,同時想著與唐月笙相處的許多辰光。


    罷了,不過是放過一個人,以他長年累積的功勞,要求這樣一件小事,自己實在沒有道理拒絕才對!


    「好吧……」鄭一官忽然下了指令,「就留他一條命。」


    唐月笙沒想到鄭一官會忽然法外開恩,登時喜上眉梢,馬上激動的抱拳為禮道:「謝謝大哥!」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鄭一宮麵無表情盯著他,「去把他的武功廢了。」


    「廢、廢武功!」唐月笙忍不住驚呼,「大哥,不能,不能……」


    鄭一官抬手,截斷他的驚詫,冷下臉道:「要怪就怪他名聲太亮,閩南海域沒人不知他是誰,何況他又是劉香義子,當初和咱們交手,兄弟們死在他手上的沒百也有十,今天既抓了他,讓他完好無缺的走出去……火舵你怎麽帶?」


    鄭一官年紀輕輕就統禦數百船隻,橫行閩海獨霸一方,顯見並非常人,如今一言既出,又怎有改變之理?


    唐月笙木然的望著鄭一官,深知已無轉圜空間,無言以對,最後,連鄭一官何時離去都不知道。


    森林裏,隻有月光斜斜照射,將視野切割成一片一片。


    唐月笙撐起意識不清,囈語不斷的莫漢卿,急急地往林子的另一頭奔跑。


    那裏,他已吩咐跟自己同為唐門出身,並一並加入鄭氏船隊的秦柳幫忙準備小船,想連夜將他送走,但身後的人影來得太快,一下就趕到他們眼前。


    唐月笙以手環腰,抱著莫漢卿,急速的停駐步伐,藉著微弱的光線,看到來者的大半張臉都被亂發遮住,隻有雙頰鮮明的印著兩條不知被什麽東西劃傷的疤痕,一身破舊的暗灰背心與布褲,露出結實黝黑的臂膀,讓人瞧不清他的年齡,然而唐月笙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是自己的副舵,楊福兒。


    「楊福兒,讓開!」唐月笙忙抬出舵主的架勢,神情嚴厲的說著。


    楊福兒側頭仔細瞧了莫漢卿一眼,便道:「不知舵主想將他帶往何處?」


    「這裏輪不到你操心!」


    「屬下冒昧了,若我沒看錯,他該是那劉香的義子,莫漢卿吧?」楊福兒毫不畏懼的朝他走去,語意冰冷,「我記得總舵主有交代,這人縱不得,也救不得,怎麽……」


    楊福兒自稱是南島楊門子弟,是一年前才加入鄭氏船隊的,由於性格十分弧僻又沉默寡言,和大部份的人都沒有很交心,然而鄭一官偏偏對脾性越特別的人越欣賞,時日一久,知曉他擁有一手楊門摧心掌,對船務也很了解,便將他派到火舵來任自己的副手,現在想起來,簡直像鄭一官專派來監視自己的!


    「楊副舵,實話和你說吧,此人曾於數年前救我一命,所以今天我無論如何都要救他,希望你能成全,」唐月笙勉強撒了個謊,看他無動於衷,頓了頓又道:「你放心,等我送走他,自會向大哥請罪!」


    楊福兒仍然沒說話,卻緩緩搖了搖頭。


    唐月笙性格本自負,因此,也沒奢望這性格古怪的楊福兒會對自己網開一麵,所以一見他搖頭,拿心一橫,左手暗扣毒鐵蒺藜,想趁其不備發難,「好,既然你這麽忠心,我也就不為難你了!」


    怎料,話才一落,楊福兒突地雙掌呈虎爪,氣勢凶狠,完全不留情麵的撲殺過來。


    過去,唐月笙並沒和他交過手,再加上現在還要維護莫漢卿安全,因此,一點兒也不敢掉以輕心,忙收起鐵蒺藜,認真的與他對打起來。


    幾回合過,唐月笙已查覺他的武功路數雖剛猛,但似乎略遜自己一籌,隻是現在手上有累贅,真要打敗他恐怕也不容易,因此念頭一轉,後躍,迅速的投以數顆鐵蒺藜,楊福兒沒想到他突然放暗器,忙朝旁一滾,唐月笙趕緊趁亂負起莫漢卿,想先奔離現場,楊福兒卻身子一彈,手一偏,將對著唐月笙的掌氣朝莫漢卿身後發出。


    「卑鄙!」唐月笙心一駭,發覺要將莫漢卿拉離他掌圈已遲,情急下隻好回身抱住莫漢卿,替他擋下這一掌,奇怪的是,這掌的氣勢完全不似之前的剛猛,反而有點輕飄飄,因此中掌後,唐月笙心裏還有點慶聿,可念頭剛過,就覺自己仿彿被拋入了千年冰河,一陣惡寒急速竄入全身經脈,讓他整個人毫無防備的癱軟下來。


    楊福兒見他倒地,很快就收起攻勢,慢條斯理的走過去。


    「這跟你的銀環蛇毒,有異曲同工之妙吧!」


    確實,若非此毒是由自己親手提煉,唐月笙真要以為是中了這毒,然而舉目天下,又有什麽功夫能有這麽陰冷的勁道,竟能瞬間封鎖脈息,讓人冷得幾乎昏厥,難道是……


    「我知道這是摧心掌……但為什麽……你……的身法和冰劍招式如此相像?」


    「人說,唐門少主熟知天下事,今天一試,果然名不虛傳,我這麽苦心孤詣的隱藏動作,偏也讓你一猜就中。」楊福兒刻意的拍手鼓掌,仰頭笑著。


    「你、你……怎麽會這樣的身法……你是……鍾、鍾淩秀!」這實在是唐月笙最不想說的,可是他的腦海卻莫名其妙的浮出這二個字。


    「算你好眼光。」


    楊福兒毫不猶豫的承認,讓唐月笙幾乎昏眩,他真是作夢也沒想到,這個跟在自己身邊一年多的左右手,竟就是這莫漢卿日思夜想的師弟,鍾淩秀!


    就見他雙手後負,緩緩走到昏迷不醒的莫漢卿身畔,蹲下身,仔細端詳一會兒才喃喃道:「真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想救你!」說著,他右手呈爪,慢慢置於他喉頭,唐月笙見狀嚇了一大跳,忙道:「你想做什麽,他是莫漢卿啊!」


    鍾淩秀轉臉睨著他,冷哼道:「那又如何?」


    唐月笙實在不想向他求情,可是眼下見鍾淩秀竟想下殺手,不由得急道:「你們不是同門出身,又齊名閩南,你怎麽能殺他!」


    鍾淩秀一臉厭惓道:「我為什麽不能殺他?」


    「他、他……他中毒昏眩時,時時念著你的名字啊!」


    鍾淩秀登時厲聲道:「念我?!當我是什麽,太監還是兔子?」


    唐月笙愣了愣,沒想到鍾淩秀是這種反應,又見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哦,我明白了!」


    他森然一笑,站起身,走到唐月笙麵前,居高臨下道:「原來我那寶貝師哥不是你什麽恩人,而是你的相好啊,難怪你會為了他,背叛總舵主!」


    唐月笙心一跳,抬眼瞧他,既不想承認,卻又不否認,盡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麽自己終究為了救他,違了鄭一官命令!


    「不錯,不錯,兔子配兔子,還真是絕配!」說罷,鍾淩秀伸手一探,緊捏住唐月笙喉頭,嘲弄似的貼近,讓他得以清楚見到,那隱藏在亂發下,既可說清秀絕俗,又醜陋可怖的異樣臉蛋。


    「見你好幾次,竟從沒仔細看看,原來,確實長得挺標致,我這師哥也算眼光好,可惜啊,可惜,你不是女人,不然我一定好好疼疼你!」


    話還沒說完,唐月笙忽然頸一伸,將嘴湊了過去,狠狠的吻了他,甚至將舌頭伸進他嘴裏,熱情的攪和好半天,待鍾淩秀從驚愕中回神,才忙用力推開他。


    鍾淩秀實在形容不出那幾乎翻出肚來的惡心感,在吐了幾口唾沫後,氣得想一掌斃死他,沒想到,藉著月光,竟見到他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笑意。


    鍾淩秀沒和他相處很久,可多少明白這個性格任性,手段偏邪的舵主笑意裏包含多少令人難猜的緣由,難掩錯愕道:「你笑什麽!」


    唐月笙似乎很欣賞他驚詫的表情,更是狂笑起來。


    見他越形得意的笑聲,鍾淩秀不由得頭皮發麻,禁不住厲聲尖吼:「我在問你,你笑什麽!」


    「難道沒有人告訴你,四川唐門精暗器毒藥嗎?」


    鍾淩秀這下幾乎馬上反應出他的意思,隻感心一駭,近乎激動的睨著他道:「我勸你,不要嚇唬我!」


    「我怎麽敢嚇唬你,我還在等你一掌打死我!」唐月笙的笑聲更加嘹亮,回蕩在夜空中,更形可怖。


    「你!」鍾淩秀心一橫,正想朝他天靈蓋再補一掌,卻感到喉頭一陣幹啞,一股烈火般的刺痛由喉嚨急速的延燒到胸膛、肚腹,最後更演變成劇烈的痛楚,讓他連唐月笙的喉頭都抓不牢,像水煮紅蝦般,蜷起身,在地上打滾,哀嚎。


    唐月笙趁隙爬離他身邊,吃力的扶著樹站起來,卻仍難掩得意道:「如何,這滋味也挺不錯吧?一點兒也不冷,熱呼呼的!」


    「把解、藥拿出來!」鍾淩秀覺得全身皮膚像被爬滿了什麽,同時不斷的被噬咬著,痛得他冷汗直冒,一雙眼更因不明緊壓而凸出,將原本就可怕的麵容,扭曲得更駭人。


    「我想想?……叫什麽毒呢?」唐月笙忍著全身寒冷,拖著步走到莫漢卿身邊,才回身對他笑道:「啊,我記起來了,這叫複方殘碎散,聽好了,是複方的哦,這可不是頂容易製成的,光是那毒草毒蟲,就加了七、八種……」


    鍾淩秀越叫越淒厲,唐月笙卻越看越有興致:「你別急著叫,我先解說一下,剛開始呢,就像全身經脈被火煉捆綁一樣,痛得要人命,可等你熬過這階段,接下來就更精彩,馬上會感到如萬蟻遊山一樣,爬來爬去,其癢無比……哦,你有沒有聽過,癢這種東西最令人痛苦了,嘖嘖嘖,我小時曾見過我爹用這毒喂給一個不知哪兒來的笨蛋吃,唉,死相之慘啊,真不枉它叫殘碎散了!喏,那屍體啊,沒一塊完整的,全給自己撕得……」


    「住口,住、口!」鍾淩秀根本不想再聽下去,尖吼的打斷:「解藥,把解藥拿出來!」


    「行,等我送你師哥到安全的地方,我再回頭救你,記得,要撐著,別等我還沒回來,就把自己給撕爛了!」唐月笙冷冷一笑,負起莫漢卿,吃力的走起來。


    「唐、月笙,你、你最好一劍、殺了我,否則,留我這、一張嘴,難保我師哥不會殺了你!」


    「你師哥會替你這個連他也不放過的喪心病狂報仇?」唐月笙挑眉冷笑。


    鍾淩秀忍著全身痛楚,幹啞一笑:「你說呢?他會站在你那邊嗎?」


    唐月笙咬著牙,睨著他。


    莫漢卿會嗎?不,他不會,因為,在他毒發彌留中,嘴上不時念著的,眼中看見的,都是他的師弟,『鍾淩秀』。


    他就像有好多話要對這師弟解釋,請求原諒般,因此,每句呼喚都異常卑微、異常委屈,即便,他實在不明白莫漢卿到底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但可以想見的,若他知道自己親手毒死了他的師弟,將會怎麽對待自己?!


    「救、救他……」一個幾乎算奄奄一息的聲音在身畔響了起來,打斷了他混亂的思緒。垂眼,見莫漢卿正吃力的抬頭瞧自己,渙散的雙眸流露著無限焦急。


    「求求你……」


    「醒得好,難道你不知道,他剛剛想殺你?」


    「這是我欠他的……我欠他的。」


    唐月笙摸不清那突然糾結心口的情緒從何而來,隻覺它宛如烈火灼身,硬是教他呼吸困難。


    「我救了他,有什麽好處?」唐月笙滿不情願的冷嗤一聲。


    「隻要莫某今日得以存活,今後,性命相交!」


    唐月笙咬牙看著他,心裏恁自衡量著這個代價,不料眼前倏忽飄來一個藍色身影,才回意識,隻覺胸口頓然一痛,整個人已被打飛出去。


    待落了地,胸口一陣氣血翻湧,當場吐出一口鮮血,全身無力的趴了下來。


    藍色身影這時緩緩朝他走近,蹲下身,以手覆唐月笙頭頂。


    唐月笙極力抬眼,月光下,鄭一官那英俊的臉已變得鐵青,銳利的眸光中,布滿了受人背叛的恨意。


    「你明知,我最恨人背叛我……」


    「大哥……」


    「讓你選,要廢了誰的武功?你?他?」鄭一官的聲音仿佛是酆都鬼城的索命者,冰冷無隋。


    唐月笙深吸口氣,瞥望倒在不遠,正茫然望著自己的莫漢卿,但覺心頭無限難舍又說不出的疲累,最後終於閉上眼,淡淡道:「隻求大哥,放了莫漢卿一條——」


    話未止,唐月笙感到一陣寒氣自頂而下,接著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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