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新帝剛即位,全國慶典不斷,呈現了數十年未見的虛幻升平景象,尤其是海口附近的一條市街中,兩行盡是煙月牌,各家門口鶯燕齊鳴,倚門擺手的拉攏客人,好不熱鬧。


    堆煙樓更是履舄交錯,釧動釵飛,因為這裏出閩南四大花魁,銀杏、青蓮、紅梅、香桂,閩海落地的客商、城裏的富家公子、官爺們,無不自動登門撒錢。


    綠堤閣是堆煙樓裏,專供這四位花魁招待賓客之地,不過如今已全讓半個時辰前,招搖入門,全身散發著剛膽氣息的四位年輕男子給包了下來。


    他們都穿著一身繡工精美,熨貼合身的錦衣,膚色古銅,身負刀劍,飄逸風流中難掩強悍奔放的氣息。


    老鴇是門裏出身,瞥眼就知道來者不善,說好聽點,他們是海商,說難聽點,就是所謂的海賊了。


    自嘉靖而下,海防更顯無力,加上長年施行海禁政策,除了限製閩南沿海數百萬漁民討海生活,根本禁不了海寇橫行,崇禎帝即位後,不平靜的狀況達到高峰,而在海口附近討生活的百姓,沒有人不知道海賊狠辣作風,因此,一見這四人,老鴇活像遇著了再生父母,恭恭敬敬的將其送進綠堤閣。


    「師哥,師哥,起來了!」說話的是個五官清秀,豐神俊美的儒雅公子,若非腰間係了柄長劍,實在看不出來他是名動閩南海域的雙雄之一,鍾淩秀,而他口中所稱的,是與他齊名的莫漢卿。


    原本,進門時還一副氣宇非凡,英姿颯爽的模樣,此時卻已滿身酒氣,倒臥床上不省人事。


    「你不用叫了啦,他醉死了!」駱天生擺擺手,邊嗑瓜子邊笑著。


    「醉?四位花姑娘還沒進門,他醉什麽啊,我去叫他!」


    鍾淩秀才站起身就被身旁的李晨臨自肩頭壓坐下來:「你別理他了啦,他哪次進了煙花館不是早早喝個底朝天滾去睡覺!」


    鍾淩秀道:「別家花院他這樣浪費就算了,在這可不行,那四位花仙子好不容易讓咱們包了下來,怎麽都要他起來辦事!」


    李晨臨愣了愣,隨即又與駱天生對望一會兒,才歎道:「你要他跟花仙子辦事……不等於要他的命嘛!」


    鍾淩秀轉望駱天生,瞧他也是一副點頭稱是的樣子,忍不住道:「人家花姑娘是閩南──」


    「我知,我知,閩南四大花魁嘛!」李晨臨苦笑著打斷:「如果你帶他去象姑館,找個白臉相公,或許他還有點興趣!」


    鍾淩秀心一跳,漲紅臉道:「你、你在說什麽啊,我師哥怎麽會想去那種地方……」


    駱天生和李晨臨這會兒便同時瞧他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


    鍾淩秀被他們這曖昧不明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禁不住皺眉道:「幹什麽這樣看我,反正我就是不信我師哥真想幹那肮髒事!」


    「說笑罷了,何必這樣生氣!」駱天生以手肘不著痕跡的頂了李晨臨一下,笑道:「難得咱們四人聚在一塊兒,又能包下這閩南四大花魁,不好好給他享受一番,可是枉費人生啊!」


    「是是是,」李晨臨忙也轉了神色,朝門口大聲疾呼:「喂!來人啊,怎麽花仙子還沒進來啊!」


    「公子爺久等了,紅梅、銀杏姑娘先來侍候了!」門外龜奴忙喊了聲。語罷,門一開,兩位妙齡少女,一個穿著粉紅,鮮妍嫵媚,一個穿著銀白,眼顰秋水,麵薄腰纖,連帶著全身飾品也齊色,嫋嫋娉娉的走了進來。鍾淩秀這會兒才回了顏色,與李晨臨及駱天生一並堆足笑意玩鬧起來,不再理會側臥床上,雙眼發直的莫漢卿。


    從很久很久以前,對他的感覺早就不一樣了。


    看著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心裏從不純粹,因此,既看不慣任何人膩在他身上,更受不了任何人觸碰他肌膚,可偏偏,這樣一個清俊爾雅的人卻總愛在這花街柳巷裏流連。


    是因為長時在海上生活又無家室的關係嗎?所以,一有機會踏上陸地,總要這麽戀酒貪花,找個青樓妓院住個十天八天,發泄那壓抑許久的激烈情欲?


    每思及此,情緒終會忍不住激蕩起來,偶爾,還會被一股恨意填滿!是,恨意,滿滿的恨意,幾乎要燒灼胸膛的恨意!


    不能想,他真的不想再去想了,他實在不願讓自己變成這樣一個人!因此,已數不清有多少次,總要這般做作的醉倒床上,聽他們三人與各色鶯鶯燕燕喝酒嬉戲,調情娛樂。


    今天應該要感謝這四位花魁賣酒不賣身吧,以致不需要像過去一樣,從某個女人懷裏將他挖起來!


    破天亮,醉舞狂歌後,杯盤狼藉,駱天生一臉酒意的指指攤在桌上的鍾淩秀:「喂,怎麽辦,這家夥醉死了!」


    「要住下來還是帶他回客棧?」李晨臨滿嘴酒氣的朝駱天生問著,但駱天生卻知道他並不是在等自己回應。


    不一時,莫漢卿從床上緩緩坐了起來,調好氣息後,走上前來,半聲不吭的拉起鍾淩秀負在身後,走出了門。


    他知道,鍾淩秀會更想從溫香軟玉懷裏清醒,可是,就算沒有勇氣坦然內心的渴望,卻不代表他有氣度去忍受這樣的安排。


    莫漢卿雙手後負,衷心感受著背後的熱度,耳際,鍾淩秀徐徐呼吸輕送,令他覺得心癢難搔也心亂如麻。


    他已想不起來何時開始對他生出這般強烈的占有欲,卻清楚,每次見麵再分離的苦痛,次次加劇,彷若千刀萬剮,讓他生不如死。


    尤其在每個更闌人靜的夜裏,思念他的情緒,排山倒海,幾乎令他滅頂,想擁抱他的欲望,也在此時,煉燒肢體,教他瘋狂。


    太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或許,下次就不要再見麵,這樣,可能會好過一些吧!


    薄曉的煙花街,人煙漸漸稀少,三個人緩步走著,享受近海特有的微鹹涼風,大半路程,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街角,李晨臨才瞥眼莫漢卿,搖頭晃腦的苦澀輕笑,沉吟念著:「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多事!」莫漢卿心一跳,斜睨他一眼。


    駱天生出身漁民,不似李晨臨滿腹詩書,卻也明白他那兩句話的意思,不禁淡淡歎了口氣:「漢卿,是兄弟才多嘴,有些事……就放心裏吧,省得連兄弟也沒得做!」


    莫漢卿感到心頭緊緊一糾,好半天才喃喃道:「我知道……以後,能不見,就不見。」


    李晨臨和駱天生見他麵露苦澀,互望一眼,聳聳肩,亦不再多說。


    和莫漢卿稱兄道弟這些年,總見他的情緒隨著鍾淩秀的行徑起起伏伏,再木然的人也感覺到他情感的特異,偏偏就他這寶貝師弟看不出來?


    幾個人正要步進一家老客棧,遠遠卻奔來一個蒼老身影,阻斷了原訂行程。來者是個年約五十開外的老漢,一身粗布衣褲,動作矯健,飽經風霜的臉上透著一股剛硬之氣。


    話說,閩南海寇中,勢力最巨者為鄭一官,另一股後起勢力則由莫漢卿及駱天生的義父劉香、鍾淩秀之父鍾斌,李晨臨之父李魁奇聯合構成,而此人叫陸奉山,乃鍾斌結拜兄弟之一。


    三人見他麵泛憂急,不禁齊開口:「陸大叔,發生什麽事了?」


    「鍾淩他……」陸奉山見鍾淩秀讓莫漢卿背負著,忍不住問。


    「他醉死了!」駱天生率先回答。


    陸奉山皺了下眉:「都什麽時候了,還去喝酒!」


    莫漢卿問:「陸大叔,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鄭一官決定接受朝廷的招撫靖寇!」


    李晨臨登時皺起眉頭,不以為然道:「他去年接受朝廷招撫,當個什麽『海防遊擊』,結果白白和東蕃紅毛兵打了仗,花錢花力不說,最後朝廷還是把他當作海寇,欲除之而後快,怎麽,吃的虧還不夠大,又來一次,不怕上當!」


    陸奉山一臉憂心道:「朝廷這次更狡猾,不止承認了當時鄭軍攻打紅毛有大功,又授權他掃蕩閩南海峽間的海盜,對他是利多於弊,因為這一來,不止可藉此掃除咱們,又有正式官銜能漂白身分,何樂不為!」


    「他想拿咱們開刀?」莫漢卿驚道。


    「目前可能還不敢動你義父,不過有收到消息,他在廈門齊集了幾十艘戎克船,有意要先出兵剿滅我老弟,鍾斌!」


    三人腦一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一時,莫漢卿感到身後的鍾淩秀動了動,隨即聽到他酒酣幹啞的聲音:「放、放我下來……」


    「陸、陸大叔,我爹現在人在哪兒?」鍾淩秀不知是不勝酒力還是因這消息太過震撼,一張臉蒼白得發青,身體更是搖搖欲墜,得扶著莫漢卿肩頭才能站定。


    陸奉山道:「你爹和幾個弟兄都上船了,你也快回去,我還要去把其他人找回來!」


    「好,我馬上回去!」鍾淩秀點點頭。


    陸奉山掃了其他三人一眼,便向著莫漢卿遲疑道:「漢卿,陸叔有個不情之請……」


    他不用說出口,莫漢卿也猜得出,便道:「我明白,我會叫義父一起出船!」


    「陸叔,你放心,我也會叫我爹一起出船,」李晨臨也插口:「現在鄭一官故意放出消息說隻出兵剿鍾叔,其實是要大家人人自危,他好個個擊破,所以我們一定要團結,不能讓他得逞!」


    陸奉山一走,李晨臨就示意先行,駱天生也道:「漢卿,你送鍾淩上船,我先回去跟義父說明情況!」


    不知為什麽,鍾淩秀總覺得他這兩個好兄弟走得也太急時,才想說話,莫漢卿已點點頭:「嗯,你們先回去,鍾淩交給我。」


    目送兩人走後,莫漢卿回頭望向鍾淩秀,見他刻意瞥開了眼神,用著從未有過的淡漠口吻:「其實我自己走就行了,你就跟天生先回去吧。」


    「你臉色不太好怕是酒氣沒退,還是我先背你回去?」


    「不用,不需要你費心!」鍾淩秀毫不遲疑的拒絕,輕推開他,歪歪倒倒的走了起來。


    鍾淩秀是四人當中劍術最淩厲,但性格卻最溫文爾雅的,莫漢卿從沒見他這般不近情理,不禁有些錯愕,直想到他可能是擔憂隨之而來的戰況才安下心神,趕到他身邊,柔聲:「鍾淩,你放心,我一定會叫義父一起出船幫你們的!」


    鍾淩秀頓時停住了搖晃的步伐,目視前方道:「那……先向你道謝了。」


    「你不用謝我,你也知道,隻要是你的事,我一定會……」莫漢卿還沒說完,鍾淩秀就抬手截住他的話,泛紅了臉,急迫道:「你不用說了,我明白的,隻要劉世叔願出船,我們鍾家往後必以性命相報。」


    莫漢卿愣了愣,失笑道:「咱們師哥弟多年早就性命相係了,何必把話說到這份上!」


    鍾淩秀含糊應了聲,忙提步走了起來,莫漢卿隻得趕緊跟上去。


    兩人走到海灣附近,沿途,海風更加凜冽,鍾淩秀滿肚的酒氣終也漸漸消散,不多時,便長長歎了一口氣。


    莫漢卿幾乎是將全身精力專注在他身上,因此這輕歎對他來說宛如雷鳴,當下就溫聲:「怎麽了,不舒服嗎?」


    鍾淩秀垂眼淺笑,緩緩搖了搖頭,好半天才輕聲:「師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在冰火門的日子?」


    「當然記得!」這應該算是莫漢卿最喜愛的話題吧,因此,他露出了自昨日以來的第一抹開懷笑意:「這幾十年,災荒連年,我的親人全熬不過,若不是師父收留,我恐怕早就餓死荒野,所以,這冰火門等於是我的故鄉啊!」


    「那……當初你決心與我破門到閩南來,可曾後悔?」鍾淩秀若有所思的說著。


    莫漢卿倏忽止步,神情堅定的望著他:「你已問了我好幾次,我也說了好幾次,我不會後悔的,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鍾淩秀這時轉開了目光,淡淡道:「哪怕……你終究得不到你要的,也不後悔?」


    這話讓莫漢卿心一涼,直過好半晌,才擠出一抹牽強的笑意:「我從沒想要……」可話說一半,不由自主卻又吞了下去。


    我從沒想要你給我什麽回報──本來想這麽說的,一直以來,莫漢卿也是這麽告訴自己的,可是,當現在,站在這張數年來自己日思夜想的麵容前,他實在無法繼續說服自己!


    「昨天,在綠堤閣裏,晨臨提到……你……你對花院先生似乎都提不起興致,還說你……」


    他想做什麽呢?和我攤牌嗎?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莫漢卿凝視著他,心裏瞬間升起一陣淒涼及那抹被強迫壓抑的恨意。


    他已嗅出,鍾淩秀想將自己心頭那原就渺茫的希望連根拔除的氣息!


    既然如此──莫漢卿突然橫了心,直視著他:「鍾淩,你明知道,我並不是單純的不喜歡那些庸脂俗粉,不是嗎?」


    鍾淩秀愣了愣,似乎沒料到他突然會毫不避忌的冒出這句話,怔怔望著他良久,便艱難的轉開臉:「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當然知道,」莫漢卿深深望著他,續道:「好幾年了,我喜歡你好幾年了,從你爹將你送到冰火門開始,我就喜歡你了……到現在都沒變過。」


    鍾淩秀沒有承接他熱切的目光,隻緩緩望向無垠的水平線,許久才輕歎一聲:「我想也是……看來,我也真是太糊塗了,竟然現在才了解……」


    莫漢卿似乎存心豁出去,毫不畏怯道:「應該說……你是故意不想了解吧?」


    鍾淩秀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強顏一笑:「也許吧!」


    時間在兩人間緩緩流動,那強大的壓力讓鍾淩秀覺得整個人幾乎快要癱了,可莫漢卿卻反而神色自然的盯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鍾淩秀終於用著幹啞的聲音道:「你知道嗎……有時,我還會常常夢到那一天……我獨自到後山的竹林禁地……」


    又是這件事!莫漢卿心一抽,感到腦海一陣昏眩。


    「為什麽……你要一直記得……」


    鍾淩秀深吸口氣,一張臉突然變得異常蒼白鐵青,整個人更是搖搖晃晃,嚇得莫漢卿一顆心差點跳出腔來,「鍾淩──」


    卻見鍾淩秀一手捂住嘴,一手毫無意識的揮動著,急急地衝到不遠的草叢,雙手扶膝,猛力吐了起來。


    莫漢卿直覺他是一時酒氣衝上腦門,以致反胃嘔吐,忙走到他身畔,輕拍著他的後背,想幫他順氣,不料,手才一觸及,鍾淩秀卻像受到電擊似,整個人跳了起來,同時反手狠狠推開了他:「別靠近我!別靠近我,不要碰我!」


    沒等莫漢卿反應,鍾淩秀已狼狽的擦拭著嘴角,用著莫漢卿從未見過的凶狠目光,狠狠地瞪視著他,尖銳道:「不可能的,你不要妄想了,這輩子,我永遠也不可能喜歡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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