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關在房內蒙著頭睡了一整天。


    一覺醒來,窗外夜深,拿起床頭鬧鍾一看,竟已是淩晨時分。走下床,打開房門,家中已全麵熄燈,目光投入無窮的黑暗中,倍感淒冷,趕快又回到床上,想再次入夢,卻發現自己有了時差。


    他們之間,明明極投契,卻也像是有了時差一樣,無法合拍。


    歎了口氣;經過充分休息,此時他的情緒已冷靜下來,思路也清晰許多。


    他想,自己一定是氣昏了頭,才會把話說得那麽重吧。


    唉,相交多年,又不是不了解她的個性,與其說是好逸惡勞,不如說是精打細算,思考方向總是瞄準以最少的風險獲取最安穩的利益。


    依然記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那個女孩用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自己,笑嘻嘻地提議要跟他共創所謂雙贏局麵。


    想必這回的說法,也是她自認雙贏的一條妙計吧。


    而不管怎麽說,這都隻代表一件事!她不夠喜歡他。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做到不把他當對象。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堅持當朋友比較好。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這麽怕麻煩。


    分析的同時,氣慢慢消了,心頭釋放出的空間被灰暗的沮喪逐吋逐吋取代,就這樣抑鬱地輾轉到天亮,才心情很糟地準備去上班。


    拿起桌上的手機要帶走,開了機,發現有一則新簡訊,他動作一頓,過了幾秒才按下確認閱讀鍵,入眼的內容是:


    真的、真的對不起,但是請你相信──我從來不想傷害你。


    那是她的來訊,字字惶恐。


    他注視那則訊息,目光變得深遠,仿佛見到很久以前,那個拿著一支棒棒糖站在他麵前,即使不知自己做錯什麽,也誠心祈求和解的女孩。


    就在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已經原諒了她。


    因為她在自己心中太具曆史、太有份量,他是一輩子也無法跟她決裂的。


    不生氣了。心中的情緒迷迷茫茫,那是怒火燃燒殆盡之後,分不清是無奈或悲哀的餘燼。


    收起了手機,出發前往公司,想不到一進門就聽到熟悉的咆哮:


    “dory!過來告訴我這是什麽?!為什麽背景會用這麽複雜的花樣!”是工作室人稱老大的資深設計師在發飆,受氣包是他的新任助理蔡小姐。


    她尚是生手,麵對上司的疾言厲色,惶恐無措,囁嚅解釋:“因為……實際畫出來之後,感覺有點空洞……”


    “問題是我有說可以這樣嗎?!你不要隨便幫我決定!你看,被你這樣一搞,整個感覺都不對了嘛!嬰兒用品的海報,氣氛要柔美,要充滿母愛,現在被你加上這些有棱有角的幾何圖案,這種錯置感就像收集了七龍珠、召喚出來的卻是神燈裏的大魔神一樣,你懂不懂有多奇怪?!”


    眼見助理被訓得麵無人色,羅沐馳出麵緩頰:“好啦,老大,一大清早別生這麽大的氣,讓她開了檔案馬上修改,幾分鍾的事而已。”


    老大睨著不敢抬頭的助理,擺擺手道:“算了算了,等下你改好了再給我。”臨走之前,餘怒未消地低罵:“怪不得叫dory,真是多餘。”


    就是要多損一句就對了。即使習以為常,羅沐馳還是有點啼笑皆非,隨即暗自歎了口氣,慢慢走到自己座位上,卻是做什麽都提不起勁,那自是因為朱皓音。


    其實她已將她的決定清楚告知,他該想開,卻為何鬱悶?上班時間,滿腦子不是工作,而是那個趕不走的身影,那些忘不了的從前。


    不期然憶起,高三那年,他參加視覺傳達設計學係的甄試,繳交送審資料之前,不慎讓一場大雨淋毀了自己的作品集,她得知後二話不說前來相助,兩人一起在圖書館泡了一個禮拜多,每天趕製,直到圖書館打烊才回家,總算在千鈞一發的關頭完成。當他被通知錄取時,她簡直比自己還開心,笑嚷著要拉他去狂歡慶祝,那喜不自勝的模樣至今仍深印在他腦海中。


    啊,他開始懂了。一個人在失意時所得到的支持,最是令人永誌不忘,所以他無法輕易放下她……然而事到如今,他難道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嗎?


    越想越心煩。到了中午,卻沒什麽食欲,他拿了杯子到茶水間準備用即食衝泡麥片解決一餐,不意見到飲水機前已站了人,是早上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助理。


    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她慌忙抹抹臉,回過頭來,見他手持馬克杯,連忙退開身。“不好意思,擋到你了。”


    “不會。”瞥眼她的紅眼眶,顯而易見是躲在這裏偷哭,他心中頓生同情。


    “剛才真是謝謝你。”她趁機表達感激。


    “不客氣。”他溫言安慰:“你不用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他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不記仇、不藏私,跟著他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而且他很肯提攜後輩,就是脾氣火爆了點。”


    “他對以前的助理也總是發這麽大脾氣嗎?”她惶惑地低聲問道,顯然被那句“多餘”的評價剝削了自信。


    “放心吧,不是隻有你的名字被他拿來作過文章。”羅沐馳微微一笑。“以前他也說我:‘怪不得叫francis,煩死了。’”說不定他慣用英文名字稱呼助理就是為了練習罵人的創意。


    “咦!你當過他的助理?”她驚訝地張大嘴。


    他點頭。“剛進公司時。”所以易有同理心。


    老大的設計風格豪邁,卻對小地方異常堅持,起初他也常為此挨刮,聽到都會背了,尤其是那句:我有說可以這樣嗎?你不要隨便幫我決定──


    思緒毫無預兆地在此定格,空白期至少持續五秒以上,才像終於在混亂打結的毛線團中找到線頭,進而恍然大悟。


    她自顧自地下了定奪,似乎忘了他也該有決定權。不過,這不能怪她,因為連他自己都忽略了,還下意識消極起來,仿佛默許“可以這樣”。


    對於心係已久的她,他難道隻能選擇放棄?不,此際他越想越奇怪,如果她是對自己毫無感覺就算了,但聽她所言,分明對他不無好感,為什麽他就得任由她專斷獨行、不顧己願就輕言撤退?


    她認為當朋友比較好又如何?言聽計從又不是他的義務。


    她不夠喜歡他又如何?又不是差一個字的“不喜歡”那樣毫無可為。


    如受當頭棒喝,閉塞多時的思路在此時豁然開朗。他終於明白,糾結心中一整個早上的情緒不是鬱悶,而是不甘;不甘於事情這麽輕易就成定局、不甘什麽努力都沒做就得放手──開什麽玩笑,這到底是哪門子道理!


    仔細想想,他對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順了。是時候讓她知道,若她以為從國中開始,他們之間每件事都一定能達成共識,那她就錯了。


    心中的火花死灰複燃,啪茲一聲,像是保險絲終於被燒斷,連帶把過往的所有乖巧壓抑燒個精光,新生一股豁出去的勇猛幹勁取而代之,他放下馬克杯,改變主意,要外出好好吃一餐以補充備戰能源。


    沒錯,這次他不再要求協商,而要直接宣戰!


    下班後,他解決了晚餐,謀定而後動,在晚上七點半來到她家公寓門前。


    撥打手機給她,開頭是這樣一句:“我在你家樓下。”


    一直以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們鮮少在對方家附近一起出現,總是約在其它地方碰麵,隻有很久以前有一次,因為時間太晚,他曾偷偷摸摸送她到公寓門前,所以至今他連她家家門都沒踏進過。


    然而今天不同,因為他有話必須跟她當麵說清楚。


    電話那端的人顯然愣住了,過了好幾秒才出聲:“現在?”


    “現在。”他停頓了下,又說:“你在房間吧?我看見燈亮著。”


    電話那端又有一會靜寂,他佇立街燈下,抬頭仰望二樓窗台,果然見到那熟悉身影出現窗邊;他朝她揮了揮手,讓她確認自己的存在。


    “我馬上下去。”說完,她收了線。


    窗邊的人影消失,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目光依舊凝望二樓窗台,直到一陣晚風吹來,把不遠處一棵樹的葉子吹得窸窣作響,他回過神來,回眸見到自己拖得長長的影子,突然覺得這情景還真有那麽點像是……


    “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樓台會’。”話語脫口,他先是無聲笑了幾下,然後喃喃低咒:“可惡,這有什麽好笑的。”


    過了一會兒,公寓的鐵門開了,她從門內走出,小心地左右張望一下,確定四下無人,反過身輕輕關好門。


    他望著她朝自己小跑步而來,卻見她在距自己數步之遙的地方停步。


    “那個……謝謝你來找我。”


    那客氣又小心翼翼的語氣令他眉頭一擰。上次把氣氛弄得那麽僵,現在他也覺得有點難以自然麵對她,但是──“你站那麽遠是要幹嘛?”


    她低垂著頭,低聲囁嚅道:“我……怕你生氣。”


    那小媳婦似的模樣使他感到無奈又好笑。“我要是生氣,怎麽還會來?”


    她抬起頭,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表情,但看得出鬆了口氣。踏前幾步,她在他麵前站定,將懷中抱著的東西遞給他。“這個送你。”


    什麽東西?他愣了愣,接過一看,那是一桶……梅心棒棒糖。


    他笑了。“這是賠禮嗎?”當年是一支,現在是一桶,足見她的誠惶誠恐。


    “是。”她萬分誠懇地又說了一次:“對不起,但是請你相信,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或者該說,她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他。


    他凝目注視她,她眼下的黑眼圈比上次更深了,想是自那一別之後就沒睡好,那憔悴模樣讓人見了也不得不心軟。


    歎了口氣,他柔聲道:“我知道。”


    “那……”她不安地絞著手,戰戰兢兢地問:“我們這樣算是和好了吧?”


    “賠禮都收了,還能算是什麽?”


    “呼,太好了、太好了……”她吐了口長氣,一放鬆,整個人就無力了,將全部重量靠在身後的電線杆上,說道:“我真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她寢食難安,一顆心像被他冷厲的話語釘死在牆上動彈不得,一想到他們之間也許因此斷交,就難忍驚懼愁苦,偏又;爵莫展。


    還好還好,現在沒事了……正自舒心慶幸,卻聽他說:“雖然我氣消了,可是並不代表這件事就此一筆勾銷。”


    咦!她愕然道:“為什麽?”


    “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深深地看著她。“很多事不是說勾銷就能勾銷的,這就是我要來告訴你的事。”


    “什麽意思?”她不懂。


    “意思就是,關於你上次的提議,我決定鄭重拒絕。”


    她腦袋仍舊轉不過來,愣問:“什麽提議?”


    他將雙手插在口袋中,淡淡道:“‘當朋友比較好’的提議。”


    啊……怎麽也沒料到他會有此一說,她張口結舌,混亂地按著腦袋,結巴道:“等等,可是這樣……你……我……為、為什麽?”


    “這可以分成三點來解釋。”他有備而來,條理分明地說:“首先,懸崖勒馬,為時已晚,因為我早就身陷崖底。再來,成為男女朋友,的確不見得會比現在好,但反過來說,也不見得會比現在糟。最後,你想怎樣我無所謂,反正我喜歡你喜歡定了──就這樣,我說完了。”


    一口氣發表完宣言,他凝神留意她的反應,隻見──她臉色驟變,下一秒,猛地伸手將他身體拉低,附在他耳邊急切低嚷一句:


    “快逃!”


    什麽?!事出突然,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她已跳起身來,像陣風一樣刮向他身後,接著,他聽到她高聲發布警報:“爸,你回來啦!”


    大魔王突襲!


    這下他明白了,臉色也跟著變了,連忙藉著夜色的掩護,靠牆慢慢退後,直到脫離街燈照明範圍,就這樣懷抱著一桶棒棒糖,以很蠢的姿勢蜷縮牆腳邊,試圖銷聲匿跡。


    所幸她爸似乎一無所覺,遠遠地,他見到她跟她爸在門口講了幾句話,朱父以鑰匙開了門,他們一前一後進入公寓,臨關上門前,她朝他的方向遠眺一眼,像在確認他的藏身之處是否妥當,又像在告訴他:


    看吧,麻煩就是這樣,說來就來了。


    由於在那之後就沒再接到他的消息,她以為那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翠竟她老爸的現身,活生生提醒了存在他們之間的障礙。然而隔天下班,遠遠見到他的車停在公司前時,她才發現自己錯估了他的韌性。


    她當然不會視而不見,不待他示意就走上前去,臨近車邊,車內的他為她開門,探頭問道:“等下有事嗎?”


    “沒事。要一起吃飯嗎?我打電話通知家裏一聲。”


    “沒關係,不會耽誤很久。”他比個手勢,要她上車。


    她上了車,係好安全帶,卻不見他發動引擎,不禁納悶。“不開車嗎?”


    他對她微微一笑。“我把話說完了,就送你回家。”


    “喔……”原來上次還沒說完呀?雖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意,她仍有點坐立難安,輕咳一聲,說道:“嗯,好……請說、請說。”


    他以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方向盤邊緣,用閑聊股的語氣說:“最近,我得到一項珍貴的啟示──從童話故事裏──那就是,公主本來就不用冒險犯難,因為王子會負責劈荊斬棘,破除一切障礙;而公主隻要躺在城堡裏等著王子的吻就可以了。”說完,回頭注視她,問道:“這樣說你明白嗎?”


    “呃……”她認真地想了想,搔搔頭,又搖搖頭。“不算十分。”


    “意思就是,你不用怕麻煩,因為家人那裏我會全權負責搞定。了解?”


    什麽呀!她從沒聽過他用這麽專製口吻說過話,表麵上是個問句,卻完全沒有征詢的意思,令她好氣又好笑。“你什麽都自己決定好了,那我怎麽辦?”


    “你隻要負責喜歡我就行了。”


    她愣了愣,因為這句話而感到一股不知名的薄熱在胸內輕輕佻動,但是……他怎能說得這麽輕鬆自在胸有成竹?事情才沒那麽簡單呢!難道他已把昨晚他們如臨大敵、立刻藏頭縮尾的窘狀忘個精光了?


    “那你說說看,你打算怎麽做?j她指的是自己那棘手的老爸,他卻文不對題地回答:


    “追求你。”


    “啥……”她瞪大眼,驚詫太甚地叫出聲。


    他雙手環胸,不以為意的表情寫著:有何不可?


    他當真?可是……這樣做完全不對啊,他就這麽率性地把她評估許久的長遠之計棄置,要她如何是好?“你這樣是罔顧我的立場耶。”


    “我知道,你想當朋友,而我很確定這之間沒有衝突,因為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追求你。”這樣她就沒話說了吧?他繼續幫她洗腦:“你有你的立場,但我也有我的立場,所以這是唯一的折衷方案。”


    他的話乍聽之下好像頭頭是道,她卻覺得似是而非,隻是也不知從何駁起。抱頭道:“等一下、等一下,你──你讓我想一下。”


    “沒問題,你可以在路上慢慢想。”糊裏糊塗答應他的追求更好。


    該說的都說完了,他發動引擎,往她家駛去。過了二十分鍾,駛抵她家巷口前,他將車熄火停下,見她仍在苦思,出聲通知:“到了。”


    她抬頭看他,這才回神。“喔,好……那我先走了。”這種情況下,有他在旁隻會造成磁場混亂,回家後腦袋也許會比較有組織能力。


    “等等。”他驀地叫住她,回身從後座撈出一束金光閃閃的金莎巧克力花,往她懷中一塞,仿佛再自然不過。


    她低頭呆望。“幹嘛?”


    “送你。”他對她一笑。“不是說了我要追你。”總要來點真憑實據。


    她張嘴動了動唇,卻說不出話來,腦袋呈短暫當機現象,最後但憑直覺,機械性地打開車門,機械性地下車,機械性地舉步走向家的方向。


    他趴在方向盤上,側首目送她的背影,回想她方才傷腦筋的模樣,不禁暗自歎了口氣。有這麽困擾嗎?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步的。他想得很清楚了,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失戀療傷上,不如放手一搏;何況他們明明極具兩情相悅的美好可能性,而她給的理由根本不足以說服他放棄。


    隻見她走離大約十步左右,忽地止步,像被人按了暫停鍵,停格了好幾秒,最後轉身朝他的方向踅回,到車邊打開車門,一屁股坐入,麵露苦惱。


    “抱著這束花回家,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能不被追問。”


    說的也是。雖已決定要展開行動,但她爸那方麵他也不敢操之過急,免得弄巧成拙。他沉吟道:“不然把它拆了,拿個袋子打包。”


    那多麻煩。她搖頭。“幹脆我們現在就把它吃掉好了,總共也沒多少顆。”


    “也好。”他也不介意,反正意思到了就好。


    她懷中抱花,側坐椅上,後腦勺抵著車窗,抬眸仰望頂上,手上無意識地撕著包裝紙,嘴上嘀咕:“唉,為什麽要把事情弄得那麽複雜呢……”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他接得極其順口,仿佛她方才問的是二加一等於多少”,而他回答“當然是二”那樣理所當然。


    她為此瞠目,驚異地將目光調向他。“你……你都是這麽告白的嗎?”


    怎麽回事呀?最近她開始覺得自己或許根本不懂他,因為他的言行舉止總是一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令她……不知所措。


    他聳聳肩,答道:“以前不是,現在是。”為了讓她正視自己的存在,從現在起,他會不時執行此事,以免她又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友情化。


    男人一旦下定決心,毅力可是不容小覷的──這一點,他有絕對信心能讓她在往後的日子裏充分體會到。


    騎士手上的劍,本來就是用來開路的。他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既已跟她掛了保證,當然會積極清除愛情道上的路障──也就是收服她爸,讓他認可自己。


    這不容易,不過難不倒他。不是他自誇,從小他就很得長輩緣,從以前扶老婆婆過馬路,到大學時期參加公益性社團,在養老院當過多次誌工,什麽性情古怪的人物都碰過,說是經驗老道也不過分。記得他曾照顧過一位退役將軍,對方頤指氣使又暴躁易怒的脾氣讓周遭沒一個人受得了,他卻能與其相談甚歡。這件事後來被蔚為奇談,他還因此在社團裏得了個“阿公殺手”的詭異稱號。


    長久下來的服務經驗給了他一個心得,就是:有些老人家其實就像小孩子,隻要摸清他的脾氣就可以了。無論發生什麽事,安撫永遠是上策,並且在必要時,用點誘哄手段更能達到效果。而他相信這公式套用在朱父身上也一定管用。試想,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還天天為些無聊事跟人拌嘴,不像小孩像什麽?


    花了幾天時間擬好計畫。那個周末,適逢爸媽南下探親,他馬上自告奮勇要幫忙看店,要他們倆安心,事情就這樣成定局。


    這件事朱父當然不會知道。星期六,開店沒多久,他半蹲地上忙著補貨,想不到箱子一開封,忽有一黑影迎麵飛來,是隻特大號的蟑螂,出其不意,他嚇得驚叫一聲,狼狽地退了好幾步,不意背部竟撞到了人,他猛然回頭一看,心下訝異,更多的是驚惶。


    是羅家的小兔崽子?!這下醜態被敵營的人看光,毀了!正自恐慌,沒想到下一秒,那小子也發出一聲驚叫,急往後退,居然比他還多了兩步。


    眼看蟑螂就要逃脫,朱父越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一個飛踢送它去見閻王,轉頭看向羅沐馳時,早已忘卻自己適才有過的丟人表現,對他嗤之以鼻。“不過是隻蟑螂而已,大驚小怪。”


    羅沐馳麵露驚歎。“朱伯伯真是太厲害了,不愧是曾使公寓獲選為績優環保社區的管理委員。”雖然這兩件事的關聯性微乎其微,不過他曉得朱父一直把那件事當成光榮事跡在誇耀,投其所好隻有好沒有壞。


    朱父聽了,果然很受用,隻是嘴上說話仍不好聽:“要是我跟你們這些年輕人一樣窩囊還得了。”頓了頓,又不太友善地問:“你來這幹嘛?”


    “啊,對了。”他像是這才憶起,露出一個微窘的笑容。“我是來買橡皮筋的,店裏的用完了。”


    朱父睨他幾眼,轉身去取橡皮筋,背對著他哼道:“像你這麽沒用,將來娶老婆,還要靠女人幫忙打蟑螂,難看。”


    聞言,他笑容瞬間一僵。要命,用錯策略!看朱父那副不屑模樣,將來怎麽可能把女兒放心交給一個連蟑螂都不敢打的沒種家夥?這下慘了,出師不利。


    “……朱伯伯教訓的是,我一定會克服的。”亡羊補牢總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強。


    見他從頭到尾態度恭敬,朱父對他的敵意似乎鬆動了不少,畢竟跟自己有恩怨的是他老子,既然這小子夠識相,他也不好刻意刁難,免得失了身份。


    “喏,橡皮筋。”他遞上袋子。


    “謝謝朱伯伯。”羅沐馳和善微笑,付錢接過。


    朱父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朱伯伯前、朱伯伯後,喊得這麽親熱,這小子來意不單純吧?正感可疑,他下句話卻說:


    “那我走了。”說完就轉身回到對麵店內。


    羅沐馳不是不懂察言觀色,心知討好得太明顯會惹他起疑,所以適可而止。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裏,隻要一有機會,他就會找借口去串門子。知道朱父對園藝有研究,便故作感興趣前去求教,將其當作障眼法,好像這才是自己接近的目的。這招再次見效,朱父樂得高談闊論起來,並得意洋洋為其指點迷津。


    爸媽從南部回來後,每逢周末假日,他還是不停找機會要求代班,某次中餐時間,他提前拿獅子頭去巴結……不,孝敬朱父。


    理由是:“最近我在學燒菜,這是我自己試做的,想請朱伯伯給予指教。”不過說是試做,充其量也隻是在旁當幫手而已啦。


    “你也會做?”朱父狐疑地瞥他一眼,嚐一口後,淡淡講評:“嗯,馬馬虎虎啦。”然後勉為其難地把它連同附贈的白飯一起吃光。


    計畫的進行比想像中順利,他心中暗喜,自認正一步步邁向成功之路,灌輸朱父他羅沐馳是個無害且善良的存在。


    但像這樣平日工作、假日看店,蠟燭兩頭燒,長久下來讓人有點吃不消,加上最近除了工作室在籌備活動,還有雜誌找上門要求采訪,正逢多事之秋,他的生命之火有早滅之虞。


    “天哪,你有多久沒睡好了?”那個星期天,她來幫忙看店時見到他氣色不佳,忍不住驚疑問道。


    “最近工作比較忙。”


    他的話一半是真,但她不疑有他,因為他最近的確較少打電話給她。


    在他發表追求宣言時,她一度以為他們之間會發生劇變,所幸事情並不如她所憂慮;他唯一的改變隻是用電話和簡訊通訊密集許多,基於當初是自己提議要常保持聯絡,是以對此情況她並不感排斥。殊不知這種柔性追求方式正是他針對她所研發出的策略。


    “在忙什麽?”她關心地問。


    “我們工作室要參加一個展覽。”話語一頓,他腦中靈光一閃,問道:“你要不要來參觀?是玩具設計展,有很多有趣玩意兒。”說完,他專注地盯著她,像是專注盯著水麵的釣魚人。


    車喜魚兒喜歡那餌。她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說:“好啊!什麽時候?”


    “下星期六,到時候我開車去接你。”他揚唇,晦暗的心情終於振奮了些。


    假日來買餐點的人多,兩人各自回去看店,沒太多機會閑聊,直到中午的那段尖峰時段過後,趁著客人稀少,他偷閑溜出去;過了將近二十分鍾,見他還沒回來,她有點擔心,到處去找他,最後在卸貨用的後門見到他。


    他坐在樓梯上,背靠牆,一手撐在膝蓋上,支頭在……打盹。


    既然這麽累,為什麽還要來看店啊?她對他的地下作業一無所知,隻覺得困惑不解。在他身旁坐下,見他皺著眉,顯然睡得很不舒服,決定把他叫醒,遂伸手輕搖他的肩膀。“喂,別在這睡啦。”


    他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瞧著她,像在辨認她是誰。


    那困頓模樣使她不由得放柔聲音:“你還是先回家休息比較好吧?”


    他眨了眨眼,不言不語,在她以為他還沒清醒時,他突然說了句:“借我靠一下。”然後頭一歪,就這樣倒在她肩膀上。


    她愣了下,望著肩上那顆腦袋瓜,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一時好氣又好笑。怎麽搞的!這樣她不是被絆住了嗎?她還得回去看店耶。但一想到他已很久沒睡好,要再叫醒他又感到於心不忍。


    他靠在她肩上,眉間的皺褶舒展了,唇角還微微上揚,像個滿足的孩子;她奇怪地打量,懷疑這種睡姿真的會比較舒服嗎?


    最近總是一再從他身上發現令她困惑之處,好比在他言明要追求自己之後,他們明明理念不合,卻還能融洽依舊,難道真如他所言,當朋友跟追求之間是沒衝突的?她覺得自己仿佛進了迷宮,暈頭轉向不說,還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暗歎了口氣,回眸一睞,他的臉近在咫尺,她隻要轉動眼珠就能見到全貌,連他的每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才發覺兩人的距離有多近。


    驀然憶起上次在天橋上,他身體傳來的溫度,她不覺伸手,動作輕柔地撫上他的額際,隨即對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將手縮回時,手指不小心刷到他的上唇,那柔軟觸感使她一愣,下意識盯著他的唇看。


    這張嘴,曾對她說過不止一次“我喜歡你”。


    這想法在腦海中一晃而過,忽然像是觸動了哪個慢半拍的感應部門,碰到他的那根手指彷若探入滾燙水似的一熱,知覺也變得異常敏銳,他的氣息吹拂肩頸處,溫熱又微癢的感覺好像穿透了皮膚,滲到骨子裏去,引發一種莫名燥熱。


    啊,這樣的肢體接觸,對並非情人的他們來說,是太親密了,她不該放任。但為什麽在明白之後,她依然狠不下心打擾他的安眠?


    她想……那是因為他對自己而言太過特別了。在他這麽疲憊的時候,無論在什麽處境下,她都不希望自己或是任何外力打擾到他。


    這樣的心理,就他們目前微妙的關係來說,實在不能說是好啊……


    她雙手支著下巴,呆望天空良久,最後也隻能無奈地發出一聲:“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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