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原本痛苦翻動的遲昊慢慢停了動作,使勁緊握的拳也緩緩鬆開,海品頤心喜,以為藥力生效,卻在下一瞬間,他激烈痙攣,弓起的身子幾乎離了床板!


    見他狂抓胸口,抓出一道道血痕,海品頤急忙上前鉗住他的雙腕,但那因疼痛而生的反抗力道太猛烈,她完全壓不住,隻能跨坐他的腰際,趴在他身上,用全身重量緊緊將他壓製。


    被他激烈的掙紮撞得遍體生疼,海品頤緊咬下唇強忍,抓住他的雙腕固定身體兩側,他粗重紊亂的呼息在耳畔回蕩,她不禁難過閉眼。


    老天爺!讓他熬過去吧,別讓他死!


    “娘……不……娘……”模糊的囈語斷續自遲昊口中逸出,逼人幾近發狂的痛楚讓他緊築的心牆塌陷了一個缺口,汗濕的冷峻容顏滿是深絕痛苦。


    那表情,讓她的心驀地一悸。他經曆過什麽?為何就連無意識時都強忍不痛呼出口?為何直到無法忍受,失防的他卻隻呻吟這二字?


    “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要撐過去,一定要撐過去……”她貼在他耳畔不斷輕喚,不讓他就這麽認輸。


    隱約中,輕柔卻堅定的嗓音傳進腦海。


    在扭曲的黑暗中行走,遲昊找不到方向,隻有親手刺殺母親的感覺還停留手上。


    誰?還有誰會這麽溫柔對他說話?唯一會這麽對他的人,已經被他殺了……


    那聲音,像山穀中的回音,不住在他耳邊回蕩,他聽見了,卻完全看不到,他隻能伸手茫然地在黑暗中摸索。


    察覺被她壓製的右手掙動著,像要抓牢什麽,海品頤鬆開將手置於他的掌中,立即被他牢牢握住,力道之強勁,讓她忍不住疼擰了眉。


    “放心,我不會走。”她忍著疼,依然柔聲說道。“我會陪著你,一定要活下來……”


    耳畔的呼喚減緩了全身似被肢解的劇痛,慢慢地,遲昊激狂的掙紮開始安靜下來,粗重的呼息也逐漸變得平穩。


    感謝天!直到他完全恢複平靜,海品頤鬆了口氣,見他下再妄動傷害自己,懸在心口的不安才放了下來。


    一低頭,發現身上的外袍因激烈動作淩亂不堪,就連用來係胸的布條都變得鬆散。天!她剛剛幾乎是衣不蔽體地壓在他身上,而他……上身赤裸……


    方才危急時不曾意識到的感覺,如今清楚地回到腦海,海品頤瞬間赧紅了臉,揪緊襟口,卻抹不去那肌膚相親的溫度。


    他胸膛的炙熱,仿佛還燙著她的心口……


    夠了!那隻是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別再想了!


    海品頤用力搖頭,想將那抹綺想甩落,卻徒勞無功,她懊惱咬唇,打算下床離他遠遠的,誰知才一踏著地,動作卻被限製,一回頭,才發現自己的左手仍被他用右手緊緊握著。已非方才幾要將手腕折斷那般用力,卻是牢牢攫住,像緊抓住比生命還重要的寶物。


    那力道,不僅隻握住她的手,仿佛也握住她的心。望著他恢複平靜卻仍顯蒼白的睡臉,驀地,海品頤心被撞了下,心跳難以抑製地加快,臉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紅潮,又嫣紅了頰。


    她猶豫了會兒,蹲坐下來,輕聲和他商量:“我不是要走,讓我把藥熬好,好嗎?”


    他沒有回應,手仍握著,不再因痛緊擰的眉宇,帶著幾不可見的淡淡滿足。


    海品頤試著抽手,才一動,他立刻收緊力道,她隻得趕緊放鬆,似乎察覺到她的順從,那隻大掌又回複原來的力量。


    他這孩子氣的反應,讓海品頤不禁笑了。


    放棄掙脫的念頭,她單手整理鬆脫淩亂的衣著,然後用腳勾來牆邊的包袱,抽出一件外袍替他披上,用自己的衣袖為他拭汗。


    “你是誰?為何會惹上使毒的人?你也會毒嗎?”衣袖撫過他深刻的五官,海品頤低問,問他,也問自己。他,是該救的人嗎?


    他沒醒前,是得不到解答的。她輕歎口氣,在榻前的地麵跪坐下來,微微側頭,枕在仍被他握著的左手臂上。連番的變故費了她不少心力,直至看他脫離險境,心情放鬆,疲累才整個浮現。


    看著他,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眨著、眨著,終於完全閉上眼,沉入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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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眼的同時,長年訓練出的戒心已讓遲昊瞬間清醒,才微微一動,即因全身肌肉強烈的酸痛輕擰了眉。除了年幼時因過度練功嚐過這滋味,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經曆了。


    昏迷前的畫麵掠過腦海。他沒死嗎?那程咬金真有本事將他從鬼門關前拖回?


    遲昊想要搭脈診斷,雙手一動,發現他的右手竟握著另一隻手。他立刻鬆手,循著那隻手上望,看到一張閉眼沉睡的容顏。


    這輕微的舉動驚醒海品頤,她伸手揉揉惺忪的眼,突然頓了動作!她的左手自由了?急忙朝他看去,迎上一雙深冷的眸子。


    “你醒了?”海品頤喜道,支起上身。“會痛嗎?有哪裏不舒服?”


    相較於她的關懷,遲昊的毫不回應顯得冷淡,他坐起,以右手搭脈診斷,發現體內的毒性未退,隻是暫時被壓製於一處。


    見他自我診斷,海品頤不敢打擾,直到他鬆手才開口:“你會治嗎?需要什麽藥跟我說。”就算這座山裏采不到,她也定要藥鋪管事用盡各種管道將藥拿到手!


    犀冷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擅長易容的遲昊已輕易認出男子裝扮的她其實是名女子。帶著英氣的漂亮容貌是她成功裝扮的因素之一,但若細看,會發現杏目帶媚,唇瓣小巧紅嫩,淡蜜色的肌膚細滑如絲,比起一般俗豔女子多了一分獨特之美。


    那時距離太遠又無暇留心,並末察覺。原來他竟被一名女子害得中毒,又被她所救?


    “你會藥?”雖然毒未全解,但能讓他活到現在,已有相當能耐。


    “我懂藥,也會采藥。”察覺他用冷漠築起無形的牆,海品頤微感不解。他和剛剛緊抓她手不放的是同一人嗎?為何清醒後差別如此之大?


    “我的外袍呢?”發現床旁散著撕裂的衣料,遲昊擰眉。


    “在外頭,我怕染了毒不敢拿進屋。”海品頤朝外一指。“要我去幫你拿嗎?”


    遲昊沒回答,逕自翻身下榻,腳一著地,全身肌肉傳來的刺痛感讓他背脊一僵,沒讓痛楚表現臉上,他強抑著,若無其事地朝屋外走去。


    中毒乍醒的他怎麽受得了?沒被他無礙的外表瞞過,海品頤擔慮地隨後跟出,隻見他蹲在那件白色外袍旁,用樹枝翻動,勾起一條布掛,布掛縫製成一格格精致方格。


    遲昊將布掛握在手中,以樹枝支地站起。


    幸好她沒多事到將這件外袍燒掉,否則他布掛裏的毒粉,會讓方圓十裏的飛禽走獸隨燃煙盡數滅絕,包括他和她。


    “挖洞將衣服埋了,越深越好。”實在沒力氣了,遲昊隻好將這個工作指派給她,從屋裏走到溪邊已讓元氣大傷的他額冒冷汗。


    “你是誰?”海品頤沒動,反而開口問道。他的舉止證實她的猜測,類似的布掛她曾在一名使毒高手身上見過,隻是他的更為精致。


    她起疑了。遲昊看似不動聲色,實際上心思已繞過數轉。她的存在是利是弊?該殺了她嗎?即使他現在傷重,但布掛在手,要毒殺她仍是輕而易舉。還是該留下她?若單憑他一人,恢複不是難事,但絕對會比有她幫助來得費時。


    而他,目前最重要的,是盡快康複離開,別讓其它門人循線發現行蹤。


    “遲昊,曾為羅刹門人。”最後,他下了決定。知道她問的不隻名字,他索性將來曆說了。“因脫離門派被人追殺,你出手相救的,是來追殺我的人。”


    羅刹門?!聽到這個名詞,海品頤震驚不已。藥和毒息息相關,出身藥鋪的她對羅刹門的恐怖再清楚不過。


    他們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為爭權、為奪利、為有人買通,可在一夕之間將一門血脈盡滅,連官府及武林各大門派都拿他們沒轍。


    “後悔救了我嗎?”遲昊譏嘲道。她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還是後悔沒讓我們兩敗俱傷?”


    海品頤知道他是在諷刺那時他問的那句話,臉不禁微紅——閣不清楚來龍去脈嗎——或許是她多事,但她無法眼睜睜看著有人被殺卻不出手。江湖上的對錯太難論斷,她一點也不想深究,她隻知道,她不能見死不救。


    “做過的事我絕不後悔。”海品頤挺直背脊,毫不退縮地望著他。“你又為何要脫離羅刹門?是後悔加入這狠毒的門派嗎?”


    “後悔?”遲昊冷冷揚唇,眸中閃過一抹難以析透的光。“在繈褓中即加入羅刹門,我能選擇嗎?”


    腦海中浮現他在痛苦中咬牙囈語的模樣,海品頤心倏地一緊。他無從選擇,是因為父母脅迫嗎?“你父母也是羅刹門人?”


    她的問句,勾起他深埋的記憶。遲昊表情冷凜,沒有怒火燎燒的氣勢,卻冷得嚇人。


    方才昏迷中,隨著劇毒發作,在肉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下,早已訓練得不知情感為何物的他,被摧毀自製。卻有人在耳邊不停呼喚,讓他緊攫住手,挽救了被夢魘拖住向下沉淪的意誌,堅持不放他孤獨。


    是她。雖不記得她說了什麽,但那緊握子手的觸感,直至他醒了還都存在,再確定不過。目光一掃,看到她的左手腕一圈烏紫,有一股連他也來不及察覺的情緒在心頭疾掠而過。


    又如何?幫不了他,仍是死路一條。遲昊斂了思緒,手不著痕跡地移至布掛上。


    “不是。”他簡短帶過。“若不想再幫我,直說無妨。”隻要她一說不字,他將立即毒殺她。


    海品頤咬唇,心裏很掙紮。會脫離羅刹門,是代表他對他們的狠毒也無法認同嗎?卻又為何直至此時才決定脫離?救了他,是助他棄暗投明,還是助紂為虐?


    對羅刹門的了解讓她清楚知道不該信他,但他昏迷中的表情,卻深刻烙進她的眼裏,和他緊握住她手的形像重疊。


    她深吸口氣,凝視他的眼神不再有猶豫。“我會幫你,直到你傷好。”


    “好。”遲昊點頭,原已置於布掛上的手放鬆。


    意識到不用殺她像讓自己鬆了口氣,遲昊為這陌生的反應微眯了眼。他隻是因為多了個人可以利用感到方便而已。他為這樣的反應找了理由。


    “你先回屋休息。”海品頤不知方才她已在生死關頭定了一遭,隻關心他的身體。“床上那件外袍你先暫時穿著。”雖然男裝打扮行走江湖,穿得再少的男人都見過,但老是見他赤裸上身在眼前晃,還是微覺尷尬。


    遲昊往木屋走去,在兩人錯身而過時,略一思忖,手往布掛其中方格迅速一挑,淡白色的粉末朝她飛去,海品頤卻渾然末覺,走到溪旁準備處理那堆衣袍。


    睇了她的背影一眼,遲昊腳下未停地走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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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吃東西,待會兒喝藥。”海品頤端來食物,放在以圓木簡易製成的桌上。


    盤坐榻上運功驅毒的遲昊隨即斂功,卻不急著下榻。“你先吃。”


    不合胃口嗎?海品頤看了一眼隻有拌了山菜的粥和烤魚的菜色,有點不好意思。


    “我這兒除了米沒其它存糧,你忍耐點。”她知道他重傷未愈,虛弱的身子需要進補,但剛剛她忙著采他所交代的藥材,直至日暮才回來,隻能匆匆到小溪上遊抓魚烤來作數。“明天我再獵些野味回來。”


    遲昊維持原姿勢沒動,仍是淡淡一句:“你先吃。”


    真那麽挑嘴?還是他傷勢太重下不了榻?海品頤疑惑擰眉,但他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堵了她的疑問,隻好端起其中一碗山菜粥,喝了兩口後,舉箸去挾烤魚。


    此時,遲昊下榻,走到桌前席地而坐。


    “給我。”他接過她乎中那碗山菜粥,一口氣就喝掉半碗。


    海品頤傻住,剛剛送進口中的魚肉還沒咽下,眼睜睜看著他又端過被她挾缺一塊的烤魚吃了起來。


    “那個……我……”吃過耶……她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遲昊理也不理,繼續吃他的東西。


    他在想什麽?海品頤哭笑不得,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東西,隻好認命地端起另一碗山菜粥。


    “給我。”她才喝了口,他又放下自己手中已全數喝光的空碗,將她才剛端起的山菜粥奪了過去。


    這下子,海品頤愣得更久了。


    “外麵還有,我可以去盛……”為什麽老是搶她的?她不懂啊!


    “請便。”遲昊依舊埋頭喝粥。


    他的舉動太匪夷所思,海品頤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隻好悶悶地到外頭把剩餘的粥端進來,為自己盛了一碗,見他碗又空了,自動自發先遞過去,省得到時喝了一口又被搶走。


    遲昊搖頭,放下手中的碗。“你慢用。”他起身往屋外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黑暗中,海品頤忍住想撫揉眉心的衝動,迅速把食物吞下肚。


    他看起來不像是故意找麻煩,但……那近乎孩子氣的舉止又是所為何來?直至到屋後把藥煎好,海品頤還是想不透。


    算了,不想了。她籲口長氣,端起藥,走回屋內,見他已回來,發尾和衣襟有些濕濡。


    “溪水不會冷嗎?”海品頤將藥端給他。“想淨身可以跟我說,我幫你燒水。”


    遲昊接過藥暫先放一旁,黑眸微眯。她在殷勤些什麽?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伺候他吃食也就算了,連熱水也燒?


    “我習慣冷水。”在羅刹門裏,留心他人偷襲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在意這種外在享受?何況水越冷,越是能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及警惕。


    “藥要趁熱喝,不然功效會大打折扣。”見他不動,海品頤提醒。“都依你吩咐的藥草和分量煎服,你放心。”


    “放——心?”遲昊緩聲重複,帶有深意地睇她一眼。“我會的。”


    海品頤看著他淡嘲揚起的唇角,突然一抹念頭竄過腦海,她睜大了眼——她明白了!他在猜忌,他在提防,他……怕她在食物中下毒!


    所以他隻會碰她動過的食物!


    “我……”像胸口被重擊一拳,海品頤看著他,微啟的唇瓣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麽,最後,隻能輕歎口氣。“我隻想幫你。”這樣過著日子,不苦嗎?


    歎息雖輕,卻震撼了他向來冷抑的心。沒有算計,隻有純然的關懷與被拒的頹喪無力。多久了?自娘過世,他已經多久沒再聽過這樣的語調?


    置於身側的拳握緊,遲昊冷漠如冰的容顏完全沒透露任何思緒。“這是在提醒我該跟你道謝嗎?”


    “不是,我……”海品頤急忙搖頭。要怎麽說,他才會相信世上是有真心的?要怎麽說,他才會相信有些事是不求回報的?她想解釋,但淩亂的心思無法鹹句,隻能再次搖頭。


    她好懷念那隻緊緊將她握住的手,全然的信任,沒有一絲猶疑。他到底是經曆了什麽,為什麽隻在昏迷中失防呢?一思及此,她的心忍不住揪擰。


    “我去溪邊淨一下身子,藥記得趁熱喝。”知道她在,他絕對不肯喝藥,拿了替換衣物,海品頤找借口離開。


    直至關合的門將她的背影阻斷,她晶燦關懷的眼,欲言又止的神態,仍深深停留腦海。遲昊冷凜麵容,強迫自己將心裏難解的思緒全數摒去。


    端起那碗藥,他迅速從懷中布掛挑了藥粉溶進,片刻,見無任何異狀,才就口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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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廊簷的燈閃耀幽光,四周嘈雜。


    “怎麽可能會找不到?快搜!”叫喊聲和踹門踢翻東西的聲響此起彼落。


    遲昊持劍,不疾不徐在長廊行走,俊魅的麵容淡然,從容優雅,仿佛與周遭的慌亂無關。


    半敞的房門內傳來紊亂的呼息,聲雖悄,卻沒逃過他銳利的耳。遲昊緩步走進方才師弟們搜尋過的房間,裏麵桌斜椅倒,一片淩亂。


    精銳的視線迅速在房內掠過,他走到床榻前,靜靜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往床板摸去,沿著木板間的縫隙,摸到一個環扣。長指一撥,將床板掀起——


    一名婦人擁著男孩蜷縮子床下,對上他的視線,眼睛頓時因過度恐懼而瞠大。


    “求您放了他吧,他隻是個孩子呀!”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婦人將男孩擁得更緊,不停求饒。


    “出來。”遲昊不為所動。那空間太小,他不想失手讓他們死得不痛快。


    “求求您、求求您啊……”婦人泣不成聲。


    “不準殺我娘!”男孩掙脫母親懷抱,小小的身軀擋在她麵前,怒目瞪視著他。


    那眼,燃著火焰,熾亮無比。


    時空不同,他卻仿佛看見了自己。遲昊停了下,緩緩遞出長劍,抵住男孩咽喉。“我隻殺一人,你,還是你娘?”


    劃破肌膚的疼痛,讓男孩害怕發抖,卻倔強咬緊了唇,擋在母親麵前。


    遲昊持劍的手用力了些,冷漠的視線凝視著男孩。他——七歲了嗎?


    “不要!殺我就好,殺我呀!”婦人要把男孩拉至身後。


    遲昊劍尖一旋,輕巧點中婦人穴道,製住她的妄動,隨即又回到男孩咽喉。


    “你,還是你娘?”仍是同樣的問話。


    語音不曾微揚,他的手,卻變得冰冷。他仿佛回到那時,再次受到痛苦抉擇的折磨。已許久不曾出現的忐忑情緒,滿布心頭。


    為何?都已事隔多年,久到他幾乎不曾再憶起此事,卻突然間,被眼前男孩挑了開,一切曆曆在目。


    男孩急促呼息,緊握的拳顫抖,幾要哭了般。卻突然一躍起身,朝他撲去。“我殺了你!”


    還有第三種選擇嗎?殺了——他?即使心知不敵?遲昊一怔,本能地避開男孩的攻擊,男孩仆跌倒地,他長劍一揮,就要朝男孩背部刺落,卻在距離一寸的地方,劍像有了自己的意誌,違抗了他,硬生生停住。


    “我不選、我不選!我隻要殺了你!”男孩趴在地上,激憤哭喊。


    對心頭的撼動不明所以,遲昊用勁就要下手,劍尖抵上肉體的阻礙,讓他頓了動作,說什麽也無法再刺進分毫。


    你真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你也是人生父母養育的啊……


    方才男孩父親臨死前的話浮現腦海,遲昊閉眼,眉宇聚起。多年前,殺了母親的感覺仿佛又回到手上。


    不是早忘了嗎?早被訓練成與心慈手軟完全絕緣的殺手,卻又為何憶起?


    視線調回男孩身上,持劍的手,像僵持了。殺了他、放了他、殺了他、放了他……激烈的心音不斷鼓噪,一低頭,對上男孩怒火灼亮的眼,心狠狠一震——


    那是他,他在多年前為了自私自利而舍棄的良知,如今出現譴責著他!


    “……大師兄呢?快去找!”


    自遠處傳來的喊聲拉回他的神智。微一猶豫,他倏地收劍,彎身一把揪住男孩衣領,擲回藏身處後,握拳一擊,床板應聲而下。


    他旋身快步走出房間,像有洪水猛獸追趕般往前疾定。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心卻是空白一片。


    他隻為了殺人存在,心思隻為如何殺人運轉,如今,他卻連劍都刺不下去!


    他能何去何從?


    瞬間,所有嘈雜離得遙遠,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緊緊包圍,一股陌生的感覺攀爬上心,遲昊退了步,立足點卻整個碎裂,他隻能毫無抵抗能力地墜落!


    突然,有人緊緊握住他的手,將他帶向光明。


    遲昊睜開眼,望進一雙靈瞳水眸。


    又是她,他總是在她麵前失控!遲昊閉眼,感覺呼吸粗重,全身大汗淋漓。


    自從那次任務失敗後,他向來引以為傲的自製就被盡數摧毀。


    一直到後來,他才明白,那股陌生的感覺是恐懼。自有意識就被深植的生命意義,在刹那間崩毀,天地恁大,他卻找不到立足之地。他都脫離羅刹門了,不是嗎?他都不再濫殺無辜了,不是嗎?為何不放過他?!


    感覺他的手微微抽動,海品頤咬唇,將他的手握得更緊。該怎麽做才能幫他?才能讓他自深沉的夢魘中脫離?


    方才睡夢中,她被些微聲響吵醒,看到他痛苦閉眼,置於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抓握,她才遞過手,就被緊緊握住。


    “毒又發作了嗎?”海品頤跪坐榻前,柔聲輕問。


    掌中的暖嫩觸感,牽動他的心。遲昊張開眼,望進那雙眸子,在黑眸中閃耀燦動的光。她將榻讓給他,自己用幹草在牆角鋪了簡陋床位而睡,如今,卻出現他身旁,還握著他的手。


    遲昊斂了心神,鬆開手,撐坐起身,搖搖頭。


    “你作了什麽夢?”那總咬牙強抑的表情,刺痛她的心。


    遲昊控製住紊亂的呼吸,沉聲道:“不幹你的事。”


    海品頤唇瓣緊抿,瞪著他,被他的自我保護氣得直想咆哮。有本事就別老在睡夢中露出那種失防的神情,勾起了擔慮又不讓人了解,這算什麽?!


    “是不幹我的事,但我擔心啊!”強烈的掛念讓她還是忍不住低喊。“我不管你過去經曆了什麽,但既然要脫離,就脫離得徹底一點!這裏不是羅刹門,每個人都是血肉之軀,有情感、會擔心,你懂不懂?”


    遲昊分不清,是被她揭破弱點的惱怒多些,還是被她激烈的言詞撼動多些。她明知他身陷夢魘,卻並非以此要脅,而是要他敞開心防,因為,她擔心。


    但隻一瞬間,那竄過胸臆的陌生反應,立即被再度築起的防備掩蓋。


    她又懂什麽?羅刹門裏的晦暗又豈是身處太平盛世的她可以體會的?憑什麽大言不慚地要他徹底脫離?


    “我是不懂。”遲昊用森冷的口吻說出無情的話語。“你何苦為一個殺人無數的凶手擔心?說不定我傷好後,第一個就是殺你滅口。”


    海品頤啞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沾染血腥的手上不介意再多她這條人命。但,若他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冷殘,又怎會一再深陷於喪失自製的夢境中無法自救?


    她想問,他經曆了什麽,羅刹門又對他做了什麽,偏,他什麽都不肯說。她無聲輕歎口氣,目光因關懷而放柔。


    “那我也隻能認了,是吧?”海品頤揚起淡笑,輕聲道:“我要救的人是你,不管你是誰,有什麽樣的過去,都沒有關聯。”


    遲昊灼灼的目光望進她的眼裏,在那片晶燦之中,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虛假猶豫。澎湃的情緒讓他無法壓製,他倏地躺下閉眼,擺明不想再談。


    海品頤無法,隻好走回自己的位置躺下,將披風拉至下頷處,看著他輪廓深邃的側臉,輕輕咬唇。


    她不是隻因為害他中毒而內疚嗎?不是隻要讓他痊愈就好了嗎?但為何見他被夢魘拘綁,她會覺得這麽難過?聽到他要殺她,她不為自己的生命感到恐懼,卻怕他身陷自我束縛的痛苦。


    這種不明所以的情緒是什麽呢?她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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