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裏有一盆蝴蝶蘭。


    紫紅色的。


    夜間開的格外好看。


    江長天打量這間屋子。


    他很熟悉。


    因為他記得江老夫人屋子的每個角落。


    有一種地方,有一種記憶,是你怎麽去忘卻,再次遇見的時候,渾身血液都會顫抖沸騰翻滾起來,叫囂著告訴你,你一直記得,一直都沒有忘記。


    蝴蝶蘭是新的。


    博古架上的瓷瓶沒有了。


    牆上的畫也沒有了。


    換了蝴蝶蘭,和心經。


    感覺更雅致了一些。


    牆上有個鞭子,還在。


    很眼熟。


    因為鞭子把手上有寶石,鞭子比較舊,是老夫人年輕的時候玩耍的東西。


    瑤姑以前總用這鞭子嚇唬他,他記憶深刻。


    江長天環顧打量了一圈,看到了大哥懷中的嬰孩。


    他笑道:“我這個做叔叔的還沒有抱過侄女。”


    一個侍衛把江淮生懷中的嬰兒搶了過去,放到了江長天的懷裏。


    這動作很反派。


    吳氏當場就受不了,淚水橫流,扶著相公勉強沒有摔倒。


    “大嫂不必緊張,我隻是想看看她,是個女嬰嗎?長大一定跟大嫂一樣漂亮。”


    吳氏聽著這話,再看抱著舒舒的男子,嘴巴微張。


    她之前聽相公說過二叔從賊並傷了他的臉,她還以為是自己的緣故,更加心虛。


    可是現在看到二叔這張臉,他怎麽可能會愛慕自己,私藏自己的衣物,他比她還美幾十倍。


    若是她有這樣的臉,肯定誰都不愛。


    這會子看二叔這樣的做派,她有點醒悟,他肯定是來報仇的。


    他根本沒有愛慕自己,至始至終都是婆婆誣陷的,而相公居然也沒有跟她說。


    反而讓她每日惶惶緊張。


    江婉也有些驚恐不可思議。


    不可能,她不可能就交代在這裏。


    可是眼前的男子好像瘋了一般,大半夜打傷他們的侍衛,忽然帶人衝了進來。


    怒氣衝衝,像是要殺人一般。


    太可怕了,老弱婦孺都不放過。


    這種人怎麽配活在世上,祖母說的沒錯。


    江婉懊悔,祖母太心慈手軟,如今留下禍害,反受其害。


    她內心努力想著如何能自救,麵上卻露出一副驚恐害怕楚楚可憐的模樣。


    江長天抱著懷中嬰孩,見她的繈褓十分好看,絲綢的裏襯,外頭還掛著好幾個漂亮的銀飾,抱的時候銀飾相撞,發出鐺鐺鐺的響聲,小嬰孩露出了笑容。


    眼瞳又黑又亮,張嘴傻乎乎的笑,還沒有長牙。


    繈褓很漂亮,嬰孩的容貌跟他的棉棉也有點像,或者說這麽小的嬰孩,其實看不出像誰,隻是覺得是個很漂亮的女嬰,粉粉嫩嫩的。


    不對,江長天再回憶了一下,棉棉生下來的時候又黑又瘦,他很沒用,家中收入一半靠霞妹撐著,她懷孕生產,他居然連好吃的都弄不來給霞妹吃,所以棉棉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小,看著活不了多久的樣子。


    也是後來才慢慢長開,才好看了起來。


    眼前這個嬰孩生下來就這麽漂亮雪白,頭發也濃密,大嫂懷孕的時候應該吃喝都很好,也不用下地幹活。


    江長天溫柔的逗著嬰孩,他輕輕的碰了碰懷中嬰孩的柔嫩的臉蛋,笑道:


    “江舒,是個好名。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注1)


    江長天明明是在作詩,明明是在頌荷,像是正常長輩稱讚晚輩的好名字一樣,可是他的話尾語氣加重,殺人兩個字咬字特別清晰。


    現場忽然彌漫出一股騷臭味。


    江榮嚇尿溺了,熱乎乎的尿順著他的衣擺流下來,他的袍子濕了,腳下多了一灘黃水。


    江榮已經受不了。


    他不懂自己讀了那麽多書,為何還是會想起上次被綁匪抓錯看到那些綁匪殺人的樣子,他腦海裏還浮現了瑤姑的屍首,瑤姑那麽大那麽壯的一個人,出門一趟,回來就死了。


    聽說是二叔親手殺的。


    他一個文弱書生怎麽敢殺人。


    他就是個惡鬼。


    他一定是來殺他們的。


    江榮被人抓住,屋子裏彌漫一股臭味。


    那黃水流到了旁邊黑衣人的腳下,黑衣人動都沒有動。


    江老夫人看到榮兒腳下,她眼睛微微閉了閉。


    她手上的佛珠換了一串,最早她每日玩的是芙蓉石,很漂亮的粉色。後來是黑色的老山檀。現在是一串偏紫色的珍珠,個個顆粒大飽滿,光澤美麗,要湊成一串佛珠,不知道那江上有浮起來多少采珠人的屍首。


    她輕輕的撚著佛珠。


    榮兒無用了,眼前這樣的場麵,他就嚇尿了,這樣的膽氣,就算是學富五車,也上不了考場,三天科考,出來估計連命都要搭上。


    吳氏也沒有想到,現場最先失態的居然是榮兒。


    更沒有想到他居然如此有才情,隻是一個名字,居然當場作出一首詩。


    江婉低頭,她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才華,詩詞拈手就來,她沒有聽過,可是感覺就是非常好,很驚豔。


    “別殺我,別殺我,我什麽都沒有做。”江榮聲音瑟瑟發抖。


    他看著這些戴著頭盔的侍衛,每一個侍衛的眼神都像是江楓。


    江淮生怒氣橫生,可是他也知道,長天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弟弟了。


    哪怕是他也不能下意識的開口教訓。


    他還記得臉上的傷,是他親手用劍劃開的。


    那劍那麽近,他太驚訝了,居然沒有躲開,生生挨了一劍。


    他強忍心中怒氣,語氣平緩的道:“母親是做錯了,這麽多年確實對不住你,可是也確實把你養大了,你若是在一個貧苦人家,你連識字的機會都沒有,更不可能出口成章,如今你也過的很好,何必再揪著不放,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不行嗎?”


    江長天眼睛又紅了,眼尾很紅,他抬頭的時候,一張臉更加妖孽,傾國傾城,這才是楚楚可憐,他不開心了,他就要讓別人都很可憐。


    現場的人呼吸都慢一拍。


    隻有他懷中的嬰孩還傻乎乎的笑。


    “我如今過的很好,可是我晚上還會做噩夢,我會想娘,想大哥,想侄兒侄女,我還是會想一家團聚,我一刻都等不了,要來看你們,看你們過的好不好。”


    江婉在內心吐槽,呸,一家團聚,聽聽這是人話嗎?


    誰大半夜帶著一群蒙麵黑衣人包圍你全家,把全家人提出來,然後要一家團聚,說想你們了。


    這二叔是瘋子吧。


    過年那次一家把他們嚇得夠嗆了。


    這次還來。


    江老夫人撚著手中的珍珠串,有些沉,好的珍珠長的年份久,每一粒都是有分量的,有壓手感。


    她依舊淡定的模樣,甚至看江長天像是看小醜一般。


    江長天笑道:“娘,你這麽晚還在念經,不會是祈禱七皇子妃派人來接您吧。還是指望京城中什麽人來救您?前段時間,兒不小心截留了幾封信,也不知道是不是您寫的,字跡有些像,但是兒想,您年紀大了,應該不會親自寫信給人求救,太丟臉了,對吧。”


    江老夫人這才色變。


    她渾身顫抖搖搖欲墜,嘴裏死死的咬著參片,才沒有摔倒。


    ……


    ……


    ……


    (注1:引用李商隱《贈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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