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聲抱回房間的。


    不是普通的攔腰抱由於她醉了之後緊緊摟著慕聲的脖子不放,他將她以拔蘿卜的姿態抱起來之後,淩妙妙就勢橫坐在了他手臂上,雙手交疊地摟著他趴在了他肩頭,任他托了回去,隻露出一雙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聲的心思一直在飄,路走得有些磕磕絆絆,淩妙妙在耳邊哼哼唧唧,反反複複地念叨“子期,你喜歡我吧,喜歡我吧”


    “喜歡。”他艱難地騰出一隻手來,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邁進了房門。


    “別喜歡慕姐姐了,喜歡我吧,喜歡我。”杏子眼裏混混沌沌,額發都被汗水打濕了,看起來特別可憐,揪著他的袖子不放,重複了一遍,“別喜歡慕姐姐了”


    “”他這才明白,她這一路上不是在問他,是在請求他。


    隻是她的腦子莫不是還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時候


    一進門,便將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沒骨頭似的東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將她支撐起來,俯視著她的臉,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幫她理了理額頭上淩亂的頭發“已經成婚了”


    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麽溫柔地說過話,“已經成婚了,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著他,拖出個長長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成婚了”


    “嗯。”他順勢坐在了椅子上,牽起她的手背親吻,不經意泄露了眸中濃鬱的黑,“後悔也晚了,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淩妙妙呆滯地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是抽回了手,反手一抓,緊緊住了他的領子,往自己這邊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從側麵看,還以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對,慕聲一動不動地任她扯著,淩妙妙望著他,辨認了半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太好了。”


    她的眸子動了動,露出了一點滿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放開手,進入了恬靜的入定狀態,微笑著放空了。


    慕聲一怔,旋即欺近了她,眼裏含著一點複雜的光“等誰”


    “”妙妙擰起眉,苦大仇深地盯著他。


    他的喉結動了動,伸手扳住她的雙肩,將軟綿綿的人放倒在了桌上,雙手撐著桌子,將她挾製在他空出的空間裏,湊近了她的臉,睫毛下的雙眸漆黑“等誰”


    妙妙伸手煩躁地推了推他從臉側滑落下來的馬尾,頭發被她推得一晃一晃,發梢掃在她臉上,她偏頭躲了躲,隨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驕傲地點了下巴,指著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亂顫,“黑蓮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個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為有什麽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鬢發有些散了,碎發亂飛,像隻毛絨絨的兔子。


    “”他雙眸癡纏,神情變得無辜起來,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輕碰她的臉頰“為什麽”


    她伸出細細的手指頭先點他的臉,言簡意賅“像小白蓮。”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懷裏輕輕柔柔地鑽“芯子是黑的”


    她戳了戳,又改成了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紓解疼痛一樣,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熱乎乎的,鬧起來了“黑到底嘛,別逞英雄”


    “嗤”


    她的話猛然停了,掙紮著伸頭一看,少年垂著兩排柔順的睫毛,捏著她過年的新衣服,襯裙由下而上,撕紙似的,一點點撕開了,殷紅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壓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陣沁涼。


    室內花葉搖動,窗外鞭炮煙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宮城內外紅燈籠似火,宮宴開到了半夜裏,觥籌交錯,似乎集中了整個宮城全部的熱鬧。


    鳳陽宮內一片壓抑的寂靜,黑暗裏隻點了一盞燈,映在無數雙期冀的眼睛裏,是昏暗中的一點搖曳的橙紅。


    燈旁斜坐的女人紅色的裙擺曳地,懶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膚顯出冷而綿的質感,指尖掛著一張薄如蟬翼的麵具,從盒子裏拎了出來。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著最前頭跪直的人手裏打開的盒子,莫敢言語。


    臨近年關,天子忙著處理案頭積壓的折子,好多天沒顧得上後宮事宜,欽天監就徹底成了端陽的天下。就連過年這種喜慶的日子裏,帝姬也閉門不出,醉心於試麵具。


    因為沒能讓帝姬滿意,十天裏,她已經秘密杖斃了五個人,欽天監養的閑人雖多,但也禁不住她這般磋磨,何況他們已經打心眼裏認定,帝姬已經徹底瘋了。


    那一張嬌豔如花的麵孔,在他們眼中看來宛如噩夢。


    戴上了麵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撫平耳側的褶皺,旁若無人地撫摸著這張全然不同的臉,發出了滿意的喟歎,眼前的鏡子忽然輕輕顫抖起來,她抬起頭,發現是掌著鏡子的瘦削的大宮女的手在顫抖。


    “佩雲。”她輕輕啟唇,注視著她不自然眨動的眼睛,笑道,“你說,像嗎”


    佩雲先前病過一次,像是被什麽人吸幹了精氣一樣,瘦得隻剩下骨架子,兩隻眼睛顯得異常的大,惶然看著帝姬“回殿下像。”


    她饒有興味地站起來,抬起了佩雲的下巴,看著她顫抖的嘴唇“一模一樣”


    “一模一模一樣奴婢幾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絆絆地回應。


    現在的帝姬讓她無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轉過臉來,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著一點光,竟然含著一絲笑意,這樣愉悅的表情出現在這張冷清的臉上,顯得有些違和。


    幾個方士麵麵相覷,乖覺地以頭搶地,齊聲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麽呢幾個人心裏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隻能看得見她拖到地上的裙擺,像是密不透風地蓋在人心上。


    “更衣,備馬。”端陽斂了笑容,飛快地朝內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裏呀”佩雲拉住了她,許久才敢勸出聲,“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沒去參加宮宴,一會兒陛下肯定會來問的。”


    端陽停住了腳步,回首看著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轉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來的幾個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對了,差點忘記一件事。”半晌,她緩緩笑了,“諸位愛卿,辛苦了。”


    招招手,鳳陽宮裏的侍衛圍攏上來,方士們隻聽見耳邊銀甲碰撞嚓嚓作響,陰影籠罩了頭頂,他們慢慢抬頭,隻看得她微笑的紅唇一開一合“黃泉路上做個伴吧。”


    太陽還沒升起來,窗外紅葉如火,葉片上掛著清霜,鳥兒的啁啾都似帶著回聲。


    柳拂衣起了個清早,和迎麵走出房間的慕瑤打了個招呼。


    “拂衣,這麽早去哪兒”慕瑤有些詫異。


    “去鎮上買個新的竹篩。”柳拂衣歎氣,邊整袖子便道,“我們的竹篩讓妙妙抱走了,扣過鳥的,想來也不能用了。”


    慕瑤想起了那個畫麵,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維持住了麵上的平靜。


    “瑤兒,一起去吧。”柳拂衣望著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們還沒起呢,指望不上。”


    慕瑤臉有些紅,明知道沒有人,還是做賊心虛似的左右顧盼了兩下,隨即飛快地將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麵孔上浮出一個笑,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牽著她出了門。


    在過年,鎮子上的手工小鋪關了大半,隻剩一家還開著,沒什麽生意。


    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櫃台,有一搭沒一搭地編竹筐。就連柳拂衣彎腰拿起地上擺的竹篩挑選時,她都沒有抬眼。


    “給你看看。”柳拂衣說著把竹篩遞給她,語氣很輕,像是小孩看到了好東西,在給同伴炫耀。


    慕瑤搖搖頭,隨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會挑。”


    柳拂衣笑了一聲,放了回去“都是圓的,沒什麽挑的。”


    店鋪隻有兩三個開間,很逼仄,前麵是櫃台,後麵拿屏風簡陋地擋了一下,便是臥室了,男人抱著幾個小孩經過的影子,偶爾會閃現出來。


    慕瑤環顧四周,擺設都極其陳舊,屋頂破了幾個洞,下麵擺著接雨水的缸子。想來是家境實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了這一點,挑好了竹筐,付錢時多給了一塊碎銀,溫和地笑道“多虧店家開著,否則不知道要去哪裏買竹篩了。”


    老板娘綻開一個驚喜的笑容,練練道謝。


    “娘”一個小男孩繞過了屏風,光著腳噠噠地跑到了櫃台前,懷裏抱著個打開的盒子,“我可以從裏麵拿點錢嗎”


    木頭盒子裏裝著些小玩意,底層是碎銀,還有幾顆珍珠,大約是貴人遺落下的衣服綴珠,一路跑過來,嘩啦啦作響。


    盒子裏東西對他們來說顯然是極珍貴的,老板娘的臉色刹那間變了,搶過盒子寶貝地抱在懷裏,斥道“作死呦誰讓你拿著它亂跑。”


    她罵了孩子幾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瑤無意中低頭一瞥,轉身欲走的腳步霎時頓住了。


    “怎麽了”柳拂衣一回頭,就看見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盒子裏,臉色有些發白,“瑤兒”


    慕瑤幾步走過去,有些失態地看著豎著貼在盒子邊上的一張紙,黃紙隻露了個角,角上畫了個有些褪色的複雜圖騰。


    柳拂衣順著她的目光看了半晌,反應過來,那個圖案


    她伸出手指著盒子,“那個,我可以看看嗎”


    老板娘望著她,狐疑地將那張牛皮紙抽了出來,原來是有厚度的,是個信封,信封顯得有些年頭了,邊角黃而脆,透著光,好似幹枯的落葉。


    慕瑤的眼睛緊緊盯著信封上畫的圖騰“這是我慕家的符號。”


    “啊。”老板娘眯起眼睛,似乎是想了半晌,“你姓慕麽”


    慕瑤抬起頭,急切道“我是慕家現在的家主,我叫慕瑤”


    “不。”老板娘搖搖頭,“不認得你。”


    她費力地想了半天“這封信是讓人退回來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個姓白的外鄉女人,長得很漂亮。”她比劃著,“她在這裏轉了好幾天,似乎是在找什麽人。”


    “她聽說我家男人在碼頭做工,可以托人帶信,就在我這裏寫了兩封信,一封送給姓慕的,一封送給姓白的,大概是娘家。”


    “姓白的,這個。”她指著信,“沒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給退回來了。退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我本想打開看看。可是打不開,便一直留著。”


    信上的慕家標誌,既是震懾,也是封印,印住了信封,內容絕密,不可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豈不就是滅門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個時候來過無方鎮。


    慕瑤張了張嘴,嗓音幹澀“白瑾是我母親。”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給我看看嗎”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閃,那個符號便消失了,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顫抖著手,抽出了信紙。


    “父母大人親啟


    女白瑾至無方鎮,怨女未有蹤跡。思及近來家中之變,頻感不安,怕與怨女相關,乃早年種下之因果。入秋以來,咯血嚴重,恐時日無多,留信於父母兄長,以備不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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