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草,以血養之,每月澆灌一次,一年花開結果。


    服用其果實,忘情而不滅記憶。


    ——《合歡宗宗史》


    -


    衡玉躺在暖帳裏,睡得格外不踏實,反反複複陷入夢魘。


    夢中,她誤入佛殿。


    那熟悉的人站在佛像下方,始終安安靜靜凝視著她,不吵也不鬧,神情裏的哀傷卻像是一池凝固的時光。


    她下意識往前邁步,兩人如同身處不同緯度的空間般,她怎麽往前走,都無法拉近兩人的距離,隻能一直徒勞無用地站在那裏,被他哀傷的眼神,一遍又一遍淩遲。


    以前,隻要覺察出他情緒低落,她便不自覺去哄他。


    十指相纏、擁抱,直至纏綿,一次又一次次都是她先行主動。


    如今也是她先行放棄。


    衡玉翻身的動靜大了些,天藍色床幔上方掛著的大鈴鐺被震得抖動。


    叮鈴叮鈴——


    聲音清脆也嘈雜。


    薄被一角早早滑落到地上,隨著她翻身的動作,蓋在她身上的被子也在往下掉。早晨寒露重,不比豔陽高照時暖和,衡玉明明沒蓋著被子,額頭卻悶出一層薄薄的汗。


    晨曦從外麵探進來,被天藍色的床幔過濾之後,才輕飄飄落到衡玉的睫毛上。


    刺眼的光線一照,衡玉睫毛劇烈顫抖起來,掙紮般從夢魘中清醒過來。


    她睜著眼睛,凝視著床幔上的鈴鐺。


    待到意識全部回籠,衡玉胡亂摸著床榻周圍,始終沒摸到被子。


    她用手支起身子往床底探了眼,伸手一撈將被子從地上撈起來扔回到身邊。


    睡意已經全部驅散,衡玉赤腳下床,踩著冰涼的地板走到窗邊。


    窗台上,那盆栽種著忘憂草種的盆栽正安安靜靜擺在那裏。


    被黏稠的血液浸泡一夜,現在草種頂上已經冒出尖尖的小芽。那小芽是草綠色的,色澤清新而明豔。


    但混著泥土裏那黏稠的血色再看,便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長得還挺好看。”衡玉點評一句。


    就是有點費血。


    她在窗邊坐了會兒,原本想出去曬曬太陽,又怕遊雲瞧見她會心底來氣,便繼續枯坐。


    枯坐時人總容易胡思亂想,衡玉覺得這項事情也不太適合自己,一時之間竟不知做什麽好,幹脆研究起陣紋來。


    遊雲把小白送回來時,桌案上已堆滿密密麻麻的陣紋圖紙。


    他瞧了幾眼,見桌案實在亂得很,按照順序幫衡玉整理陣紋。


    衡玉趁著畫完陣紋的間隙瞥遊雲一眼,瞧見他的動作,她太陽穴不自覺抽疼起來。


    她有個壞習慣,研究東西時一旦入了迷,在停止研究前都不會整理圖紙,於是東西總是亂扔著,灑得到處都是。那時候了悟來找她,總是跟在她身後整理圖紙,初時她覺得這樣很打擾她的研究思路,便隨口說了一句,他再來整理時動作就格外的輕,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盡可能地不打擾到她。


    “你這是什麽表情?”


    遊雲整理好圖紙,抬眸瞧見衡玉的表情,瞬間就炸了。


    “為師委屈自己幫你忙,你居然還嫌棄我。”


    “師父,我嫌棄你打擾到我了。”衡玉認真道。


    遊雲險些氣出個好歹來。


    孽徒!


    果然是孽徒!


    -


    第二次澆灌忘憂草時,恰好碰上合歡宗新一屆弟子選拔。


    每一次澆灌,血液用量都要比前一次多上些許。


    衡玉聽到遊雲這句介紹,沒忍住笑得前仰後合:“用量?這個詞聽著怎麽這麽古怪。”


    動作幅度大了些,血液便從花盆邊緣濺出來,衡玉心疼得半死,瞪遊雲一眼:“師父,能別逗我笑嗎。”


    遊雲暴躁:老子什麽時候逗你笑了!


    鮮血割破手掌的滋味並不好受。


    衡玉的體溫本就比尋常人低,現在更是覺得冷得難受。


    她舔了舔唇角,興致勃勃換了個話題:“等會兒過去看弟子選拔時,我定要將藏經閣前方的台階料理一番,免得它讓漂亮的師弟師妹們受傷。”


    遊雲:“……為師和你就是宗門裏最漂亮的兩個,隻要你不受傷,那台階咋樣又有什麽關係。”


    衡玉慢吞吞道:“好像也有道理。”


    遊雲抬手扶額,用墨骨折扇抵住自己的下巴。


    他心下嫌棄,覺得自己徒弟今天犯蠢得可以。


    等泥土全部浸濕後,衡玉服下丹藥,慢慢用淡粉色的紗布纏繞自己的手掌,遮去掌心那需要幾天時間才能完全消去的刀痕。


    遊雲看不下去,伸手幫她包紮。


    觸碰到她手掌的溫度時,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剛剛為何一直在東扯西扯——不過是身體難受,所以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罷了。


    包紮好後,遊雲取出件披風示意衡玉披上。


    “太陽高懸,大熱天的穿披風,別人不會覺得我性情古怪吧。修真界裏一些有名的老妖婆,她們的生活習慣就異於尋常人。”


    衡玉悵然,但也沒把披風解開。


    遊雲順著她的話反駁:“長得好看做什麽都是對的。”


    衡玉:“……”


    她師父最近格外不對勁,為什麽總是誇她長得好看。


    雖然這是事實就對了:)


    所有順利通過試煉的弟子都會聚集在試煉台,師徒兩一路鬥嘴一路往試煉台趕去,外加一個總在咕咕咕附和的小白,氣氛便顯得格外熱鬧。


    合歡宗難得有熱鬧事,許多手頭沒事的內門弟子和長老都趕來湊熱鬧,連掌門也親自露麵。


    撇下遊雲和小白,衡玉走去找舞媚玩。


    舞媚、慕歡她們都已經順順利利晉入結丹中期,但這樣的晉級速度放到衡玉麵前壓根不夠看。她們兩人羨慕嫉妒一番後,開始吐槽衡玉。


    “大夏天的,你披什麽披風。”慕歡說。


    舞媚不動聲色用手肘撞了下慕歡,示意慕歡別再往下吐槽。她發現衡玉今天的狀態不太對,整個人身體冷得很。


    慕歡被莫名其妙撞了下,有些茫然地扭頭去看舞媚,眼神裏帶著幾分指控:你幹嘛。


    舞媚狠狠瞪回去:難道不該是我問你你要幹嘛嗎。


    她們兩人的互動簡直不能更明顯,衡玉當作沒瞧見兩人的小動作,轉移話題問道:“你們現在已經有結丹中期修為,可以脫離少主身份擔任記名長老,打算什麽時候去變更身份。”


    “昨日已經變更了。”舞媚晃了晃自己的玉牌。


    新一屆弟子入門,遲早要重新選出新的少主,他們修為既然已經足夠,自然不必再眷戀一個少主的名頭。


    “欸,說起來,你現在這個修為完全可以收徒了,打算收個徒弟嗎?”舞媚問道,“挑個年輕貌美有活力,還會哄人的男徒弟,想想就很爽啊。”


    “暫時不打算。”衡玉搖頭,“不過師徒戀是禁忌,請你們兩個以後收徒時控製自己一些,不要向你們鮮嫩的徒弟伸出魔爪。”


    碧空之上的烈日愈發灼眼,火辣的陽光燒灼大地,氣溫越升越高,衡玉的身體也慢慢回暖。


    -


    近來無定宗很熱鬧——閉關多年衝擊化神中期的靜守老祖順利突破出關。


    靜守祖師是了悟的師祖,得知師祖出關後,當天了悟就趕去拜見靜守祖師。


    在了悟到來之前,已經有幾位元嬰期長老正在拜見靜守祖師。坐在外殿大概等待了兩刻鍾,一身灰袍的靜守祖師才從內殿走出來。


    “師祖。”了悟雙手合十,起身向靜守祖師行禮。


    靜守祖師在他身側坐下,指骨在桌麵上輕叩,了悟會意,給靜守祖師倒了杯溫熱的茶水。


    慢酌兩口,靜守祖師放下茶杯。


    “剛剛那幾位長老尋貧僧,除了問候之外,還說了你的情劫一事。”


    了悟早有所料,因此對靜守祖師現在這番話並不意外,他溫聲道:“不知師祖有何指點?”


    “你是佛門之光,現在還需要他人的指點嗎?”靜守祖師問道。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嘲諷。


    但他聲音溫和至極,裏麵甚至透出幾分淺淡的溫柔和無可奈何來,於是話中的嘲諷便被衝淡不少。


    了悟雙手合十,垂下眼表示恭謙。


    “會不會對師祖心存不滿。”靜守祖師突然輕笑了下。這是他見到了悟後的第一個笑容。


    “弟子知道師祖的種種考量。”了悟說。


    靜守祖師娓娓說道:“隨著時間的推移,責難你的人會越來越多。若你始終不悟,長老們對你的不滿就會盡數轉移到你師父身上。雖然這些年,你師父在掌教的位置上做得非常好,但如果長老會始終堅持,也會有其他適合的長老替代你師父的位置。”


    了悟垂眼,不再言語。


    他現在所站的位置格外孤高,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做好準備吧,過段時日貧僧送你入玄佛鏡裏。隻有突破情劫,你才能從裏麵出來。”


    了悟應是。


    兩人繼續靜坐喝茶。


    喝了幾口茶水,靜守祖師端著蓮花形製的茶杯,開始詢問了悟的佛法進展。


    待到暮鼓敲響,了悟起身告辭離開。


    靜守祖師點頭,在他轉身離開前又叫住他,說:“合歡宗與無定宗羈絆過深,又與邪魔有著深仇大恨,若是邪魔卷土重來,無定宗之後最危險的必然是合歡宗。而他們宗門因詛咒一事,並沒有化神期坐鎮……了悟,你應該很清楚一件事,在修真界裏想要守護什麽東西,就必須有實力。”


    又是一個告訴他無法雙全的好理由。


    了悟心想。


    說它是好理由,因為他無法反駁。


    他突然很想很想見衡玉,再次確認不是自己一個人在苦苦掙紮,她也在朝他奔赴而來。


    他會為此歡喜很久。


    也會為此繼續艱難尋求兩全之法。


    “師祖……”了悟慢慢啟唇,有些艱難地道出自己的請求,“玄佛鏡的啟動需要不短時日,弟子想離開宗門遊曆一番。”


    靜守祖師看著他。


    那雙曆經歲月之變遷的眼裏含著通透,仿佛一眼就瞧進他心底。


    “去合歡宗嗎?”


    把請求說出口後,其他的事情便順理成章下來。


    了悟點頭:“是。”


    “不行。”靜守祖師直接拒絕,帶著讓人無法反駁的堅定。


    了悟垂下眼:“……那剩下的時日,弟子就在封印地駐守吧。”


    待在那裏,至少會讓自己更高興些。


    離開靜守祖師的院子時,了悟捏住袖子裏的遠程傳訊符:他現在若是點燃遠程傳訊符,不知能否聯係上洛主。她出關了嗎,一切都還順利嗎。


    不知道是哪個師弟在玩鬧,鈴鐺聲從遠處傳來,沒入了悟耳裏。


    聽著這清脆的聲響,了悟停下腳步,淺淺輕笑,想起衡玉左手手腕上日日佩戴著的那串相思果鈴鐺手鏈。


    記憶裏,因他總喜歡吻她的左手手腕,響徹在兩人間的鈴鐺聲裏輕易便勾出幾分曖昧底色。


    了悟抬起左手,看著隱在袖袍下那串屬於他的相思果手鏈:她若是出關,定會試著聯係他的,他且再耐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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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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