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的城牆上,炮彈以爆炸點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投射出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城上的八旗軍完全沒想到會遭遇這般殺傷,看著爆炸點附近那些汩汩冒血痛苦掙紮的同伴,一個個都傻了眼。


    城下的王維昌對城頭上的傷亡毫不在意,因為城牆是為了防禦下麵斜向上方的攻擊。王維昌看不到城頭的局麵。團長隻是知道,為了方便調動人馬而極為平坦的城牆頂部對於從天而降的炮彈爆炸並無防禦能力。堅實的城頭反倒會讓爆炸更有效的施展殺傷力。


    抱著盡可能給敵人殺傷的期待,王維昌團長下令繼續轟擊。很快,城頭上八旗軍開始感受到連續轟擊帶給他們的傷亡。


    大圓碧眼見光禿禿的城頭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旗人們一個個嚇得躲在角落裏不敢動彈,氣的起身大罵。


    剛罵了幾句,又有幾顆炮彈帶著古怪的呼嘯聲飛上城頭,轟轟的炸開。大圓碧心中猛然恐懼起來,再罵不下去,轉頭向著階梯奔去,一溜煙逃離了城頭這個無比危險的所在。


    領頭的一跑,城頭的八旗勇士們傻愣愣不知怎麽回事。又挨了幾炮,傷亡了十幾號人,卻沒等到大圓碧回來繼續指揮大夥對抗賊軍。有腦子還算靈光的突然明白了問題所在,大罵著“真不是東西啊!先跑了!”


    明白過事情的邊罵,邊有樣學樣,一溜煙也衝下城奔回城內,逃命。


    不過多久,城頭空空蕩蕩,隻有受傷後動彈不得的那些人還在自己血泊裏垂死掙紮。傷勢不那麽重的,也拖著受傷的身體拚死逃命。淌落的鮮血勾勒出那些人的行動軌跡,從城頭通向不同的住處。


    漢軍敢死隊咬著刀,順著運氣登上空蕩蕩的滿城城頭,立刻萬分喜悅的向城下喊出上麵的情況。


    王維昌大喜,立刻派人前去稟報,“已經占領滿城城牆。”


    霍崇剛聽到這個消息,下一個消息又立刻傳來,“已經打開城門,部隊進去了。”


    這邊剛說完,一度隻有炮聲的城內傳來隱約的槍聲,而且槍聲非常密集,明顯是大規模交戰。


    不僅其他將領們變了臉色,連霍崇都變了臉色。大家互相交流一下視線,雷虎立刻按照緊急狀態預案調動人馬。


    放滿清走是一碼事,相信滿清是另外一碼事。漢軍火器犀利,所以格外愛打大仗。這麽激烈的槍聲,戰鬥規模起碼是千人以上。


    雷虎剛分配完任務,槍聲密度迅速降低。又過一陣,已經不怎麽能聽到槍聲。一眾將令著實不放心,全都前往滿城。到了門口,就見已經有旗人被長繩捆成長串,開始往外押送。


    沒多久,王維昌跑了出來,氣惱的講述著兩個小時前的事情。


    部隊一點都沒有輕敵,進滿城之後十分小心。等先頭部隊進入滿城中心,各處八旗人員蜂擁而出,發動了進攻。部隊當即還擊,打死打傷敵人無數。


    霍崇不禁與雷虎等人對望幾眼。已經能從描述中大概想到當時戰況的慘烈。


    王維昌卻沒繼續介紹戰況,而是喊道:“都督,咱們不許槍斃俘虜,可這次請都督答應。有些人非得槍斃!”


    “為啥?”霍崇隻敢詢問,不敢立刻拒絕。


    “咱們好些人都是被老太太和孩子刺傷。都督,光我見到的都有七八個了。”


    “啊?”霍崇覺得心髒仿佛被猛擊了一下,震驚到不知道該說什麽。


    雷虎等人臉色也都極為陰沉。王維昌繼續說道:“咱們的人被刺傷了,也沒下死手。都督,這些人得槍斃。”


    “那……現在呢?”霍崇不得不詢問。


    “咱們的人沒有立刻擊斃,那些人眼見不行。就跪地投降,還大哭著裝可憐。部隊也沒下手殺他們。已經有兄弟受傷死了。”王維昌說到這裏,眼圈都紅了。


    霍崇想說點啥,話到嘴邊還是說不出來。漢軍不是沒有槍斃過俘虜,之前在直隸南部與河南縱橫,就對滿清官吏實施了殺戮。然而這是從一開始就確定了目標,通過殺戮官吏來摧毀當地人對滿清統治的信心。


    槍斃俘虜是另外一碼事。當敵人已經放下武器,再對俘虜進行殺戮,那是泄憤。


    這邊雷虎湊過來低聲問道:“先生,不如就槍斃了吧。”


    “不。”霍崇本能的答道。如果現在答應槍斃俘虜,等於否定了之前的所有努力建設。


    雷虎勸道:“那怎麽辦?總得讓大夥心裏好受。”


    “心裏好受麽……結束戰鬥之後,我親自給大家講話。這份東西通告全軍。但是不許槍斃俘虜,這件事不能破戒。”霍崇還是決定不能槍斃俘虜。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向西進發的江寧將軍眼瞅日頭就要落下山去,突然悲從中來。勒住馬匹,眼中有了淚水。


    大概有四千人或者六千人選擇留在江寧城內,按照他們的話,要與霍崇拚了。


    將軍知道漢軍火器厲害,自己若是不帶大隊人馬厲害,會和這些人一起死在江寧。離開江寧之後,將軍也急匆匆趕路,生怕霍崇變卦。此時探馬反複確定,霍崇並沒有追擊。感到安全的將軍心中突然又想起留在江寧城內的旗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將軍視線模糊中,忍不住哽咽起來。


    “報!將軍,賊軍派人前來。”


    一聲稟報驚的將軍心髒亂跳,隨手抹了把臉,眼前再次清亮。


    沒多久,漢軍使者到了他麵前,“將軍,留在江寧城內的那些旗人已經投降。我軍不殺俘虜,已經將他們壓到江北,還請將軍派人前去接應。”


    旁邊的將校氣的吼叫起來,“你們殺了俺們這麽多人,還敢賣人情!”


    漢軍使者被這幫家夥的反應弄得莫名其妙,隻能嘲諷道:“你們若是不服氣,可以回去再和我們交戰。在這裏喊,也沒啥用。”


    “我要殺了你!”有八旗將校作勢抽刀就要與使者拚命。


    江寧將軍看不下去這裝模作樣,隻能喝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們不嫌丟人嗎!”


    喝止了大概也不敢真動手的部下,將軍對漢軍使者喝道:“滾!”


    就在此時,參加圍攻滿城的漢軍們已經在城內列隊。霍崇如之前承諾,親自給眾人講話。


    “同誌們。此次戰鬥,有些人被偷襲,還是被老人孩子偷襲而死。你們的團長請俺下令處決那些俘虜。俺沒答應。這不是你們團長沒有說,是俺沒答應。”


    先給王維昌洗脫怨恨,霍崇看了看麵色氣憤的戰士們,知道怨恨已經歸於自己。


    “同誌們。咱們不許虐待俘虜,不許槍斃俘虜。這麽幹對咱們有好處。八旗軍讓出江寧,就是因為他們的人裏頭有人被咱們俘虜過,後來被釋放了。之後又回去接著當兵,又被抓。聽說那貨第二次被抓,舉手投降快得很。這才兩次活下來。算這貨聰明。”


    聽到這裏,陣列中傳出些嘲諷的笑聲。氣氛稍微好了點。


    “這次有同誌被殺,還死的很委屈。大家生氣了。俺要問大家一件事,大家看到老太太小孩子的時候,是不是沒有把他們當敵人看。看到那些老弱婦孺,你們覺得他是弱者,不是敵人。都想想,是不是這麽一回事?”


    這話說完,沒有人立刻回答。霍崇卻覺得氣氛已經發生了變化。那是很微妙的變化,卻是真正的變化。曾經被霍崇轉移到自己身上的怨氣開始形成亂流,不再是萬眾一心盯著霍崇不放。


    “同誌們。我們的敵人不是隻有大男人。俺要說,以前部隊沒有講清楚。一般來說,老太太和小孩子並不會參加到戰鬥裏,誰也想不到他們會攻擊咱們。不過,滿人無論老少,都覺得咱們是敵人。他們不論老少都會攻擊敵人,也就是攻擊咱們。滿人隻要看到攻擊無效,就會跪地求饒。這次俺要強調,以後所有在戰場上撲向咱們的人,都是敵人,都可以開槍擊斃。”


    說到這裏,霍崇感受到怨恨之情快速消失。良家子出身的部隊中的年輕軍人們理解了霍崇所說的要點,明白了大家的意外傷亡乃是自己對敵人定義的範圍的缺失導致。


    然而沒有人喊出‘雞犬不留,老幼殺光’的話。


    霍崇等了一陣,依舊沒有人在氣憤下喊出這樣的話。


    鬆了口氣。霍崇又欣慰又感動。


    華夏的良家子就是良家子,隻要部隊有係統的教育,有完備的紀律與貫徹執行。良家子們寧肯承受自己的些許傷亡,也做不出屠殺的惡行。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中華良家子們本就如此善良,所以在霍崇知道的曆史中,他們做出無數令外國人無法理解的行動。因為那些本就不存在善良文化傳統熏陶的外國人,更是被他們的軍隊改造成了妖魔鬼怪。他們已經無法理解什麽叫做善良。


    在這個工業時代殘酷競爭的洪流中,中國從不缺乏善良,隻是缺乏工業化的武器裝備與訓練而已。


    解散令下達,戰士們有些情緒低落的離開操場。霍崇很心疼大夥,卻也沒辦法讓大夥完全理解他們在麵對什麽。


    這是一場殘酷的戰爭,階級鬥爭本就夠殘酷了,在此之上又混入了民族情緒。


    滿人就是認為天下是他們的,在他們能利用的炮灰用盡之前,滿人上層死都不會放手的。滿人們又認為自己所有的都是滿人上層賜予,錯誤的相信保住滿人上層的利益,就等於保住了滿人的利益。


    這次戰鬥隻是掀開這殘酷戰爭的一絲絲麵紗,大概以後還會出現更殘酷血腥的戰鬥吧。


    霍崇實在不想去設想未來,隻能關注當下。當下局麵是江寧城,也就是南京城,落入了漢軍手裏。


    奪取這裏就意味著新的起點,霍崇必須在已經發生的現實基礎上繼續推進大漢政權,譬如,如果要稱王或者稱帝的話,得先想個國號才行。


    對於大漢政權來說,國號的確是非常重要的煩惱。已經有了國號的滿清就沒這等麻煩。不管是北京政權還是盛京政權,爭奪的就是大清這個國號。


    巴賽大將軍率領四萬多人馬與灤州的七萬盛京軍苦苦周旋。大將軍最期待的乃是先退回通州進行整頓,然而弘晝的旨意打碎了期盼。


    聖旨中,弘晝先宣布巴賽副大將軍以前所有罪責一筆勾銷。從副大將軍的職務正式晉升為盛京將軍。正職。


    當然,弘晝並非隻會做口惠而實不至的事情。一批火槍火炮和糧草運抵大營,讓遭受損失的盛京將軍愛新覺羅·巴賽得以補充部隊。


    這下大將軍心中安定下來。隻要有糧草武器,他就能堅持下去,繼續與盛京叛賊作戰。


    弘晝從回來的使者這邊聽完了詳細消息,也放下心來。真的是國難思良將,虧得自己之前在十三叔指點下沒有因為一時氣惱罷了巴賽的官。


    如果這四萬人馬領軍的是個京城內的逆賊,弘晝就得麵對蜂擁而來的十萬叛軍。


    這邊老十三聽了弘晝的讚賞後並沒有高興,“皇上,巴賽決不能退到通州。不管他說什麽,都不能退到通州。另外,河南先不用再管,將鄂爾泰與嶽鍾琪調回來。”


    弘晝已經寫好了聖旨,隻是還沒徹底決定放棄河南。就問道:“為何不能讓巴賽退回通州?”


    老十三也沒有客氣,直接點出要害,“叛軍一旦到了通州,不可信的隻會更多。”


    弘晝很不樂意聽這樣的話,他忍不住問道:“難道霍崇手下就對他那般忠誠麽?”


    “皇上。霍崇當下不管如何囂張,他的手下都知道隻要朝廷緩過手來,就能致他們於死地。這些人為了活命,必然要追隨霍崇。盛京逆賊那邊是奪了權位。當年曹操南征,江東群臣紛紛要降。魯肅說了什麽?”


    這種問答已經不再是君臣奏對,而是身為長輩的老十三對於晚輩弘晝的教育。弘晝心中稍微覺得有點不自在,卻立刻警覺到自己的這點不快。


    本來若是沒意識到,反倒沒什麽。正因為意識到了,弘晝越來越覺得不舒服。


    怕自己真的生了十三叔的氣,弘晝立刻把思路跟上了十三叔。滿清皇子教育水平還不錯,弘晝不用翻看書本就想起那段魯肅與孫權的對談。


    魯肅告訴孫權:方才觀察眾人議論,都是想讓您失誤,不足以與他們共謀大事。當今我魯肅可以迎接曹操,對於將軍來說卻不能。為什麽這麽講?如今我迎降曹操,曹操理當送我回到故鄉,品評我的聲名地位,總還能做個小官,乘牛車,有隨從,交遊士大夫,慢慢升遷上去,也少不了做個州郡長官。而將軍您迎降曹操,將把您作如何安置呢?希望您早定大計,再莫聽取眾人的議論。


    把這段回想一遍,弘晝忍不住讚道:“說得對,果然如此。”


    老十三並不願意當著軍機處官員的麵將這段話陳述一遍,見弘晝已經想起,就繼續說道:“此時不用管霍崇在南邊如何。便是江南全部丟失,咱們奪回盛京之後,不過是再南下一次。當年多爾袞南下,咱們在關內並不無立足之地。此時已經全然不同。”


    弘晝沒有立刻回答,轉頭看向內閣總理大臣老十四。就見老十四神色無奈,竟然沒有要說的。弘晝心中有些失望。


    正想詢問其他軍機大臣,不成想老十四開口了,“皇上。鄂爾泰與嶽鍾琪都是忠臣。臣以為當用他們。然而用綠營殺八旗,可否再想想。”


    弘晝心中火起。這話並不是老十四先說,在此之前已經有不少人明著暗著提到過。


    八旗軍中有滿人、蒙古人、漢人。八旗之間互相廝殺,巴賽手下大多數是漢八旗,已經有人再說怪話了。譬如‘怎麽能讓漢人殺滿人’這樣的屁話。


    那種屁話隻有少數混蛋的才說出口。反對綠營殺滿人的可就多了,弘晝覺得起碼兩成的滿人官員都說過類似的話。


    這些話讓弘晝想起來就惱火。之所以調用綠營,不就是因為八旗沒用麽!


    在清朝初年,大多為漢人的綠營軍的職責尚隻是鎮守疆土,但隨著八旗的腐化,綠營的重要性就日益加強。在三藩之亂中,清軍就是以綠營為骨幹,先後派遣了四十餘萬綠營兵作戰。


    綠營課沒有八旗的鐵杆莊稼。吃的比八旗少,功勞比八旗多。到了是否要效忠弘晝的時候,那幫滿人到想起綠營連個旗籍都沒有,對付滿人是以下犯上。


    弘晝覺得說這話的人或許都是支持盛京叛賊的吧,十分不快的說道:“十四叔,盛京叛賊們可不會在意我們是不是滿人。他們若是進了城,就會放過太皇太後麽?”


    老十四一聽母親的安危,心中登時驚慌起來。之前可沒人敢觸及老十四這塊,老十四就沒想過自己的母親會如何。此時想到這點,老十四登時做好了與老八拚到底的思想重建。


    如果老八打下京城,不用說別的,老十四的親娘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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