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泰看著衝進來驚聲尖叫的仆人,眉頭不禁皺起。如果仆人沒有這麽驚慌失措的話,陳銘泰也許會大發雷霆,然而此時仆人見到鬼魂般的驚恐,讓陳銘泰暫時沒想出怎麽應對如此場麵。


    就聽腳步聲響,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進書房。那人頭上沒有金錢鼠尾,濃密的滿頭黑發有半寸多長,看上去像是剛還俗的……高龐……


    不僅倒吸一口冷氣,陳銘泰心中驚呼,見鬼了!好在陳銘泰讀過些誌怪小說,連忙看向高龐腳底,就見高龐腳下有影子。


    依舊不放心,陳銘泰趕緊拉著高龐走到院子裏。就見兩人腳下的黑影是同樣的,這才放了心。陳銘泰埋怨道:“你可知你假死,到底驚擾了多少人!”


    高龐幹笑兩聲,卻不想道歉。假死隻是驚擾許多人,如果被人知道高龐投奔了霍崇,這些人就不隻是被驚擾,而是被砍頭了。


    陳銘泰沒想到高龐在此時竟然還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他心中不快,再次打量高龐一眼,問道:“你這奇裝異服是要做什麽?”


    一刻鍾後,陳銘泰頹然坐在椅子上,完全說不出話。這一刻鍾時間裏,陳銘泰已經聽明白了高龐過去兩年多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雖然離奇曲折,陳銘泰暫時解開心中疑惑。高龐異乎尋常的成長,還有莫名其妙的‘淹死’,非得這般解釋才合乎道理。


    “老師,霍先生要推翻滿清,須得有人先站出來支持霍先生。難道老師就不想驅逐韃虜?”


    聽高龐這話,陳銘泰不快的答道:“那霍崇乃是朝廷官員,你乃是狀元。如此背叛,就不怕後世責罵?”


    眼見高龐還想說什麽,陳銘泰突然就上了肝火。丟下一句,“你走吧。我今天不見客。”


    高龐知道老師的脾氣,這次是真的把他得罪到了。看來得過兩天再來。


    然而第二天開會,霍崇就下令進攻南京。高龐很是吃驚,連忙詢問:“都督,為何這麽著急?”


    就聽霍崇淡然答道:“我等本就是靠力量硬碰硬,滿清又如此顢頇。速戰速決吧。”


    高龐很想勸說,不等他開口,就聽團長王維昌建議道:“都督,這是不是太不小心?”


    “我等行軍、索敵小心謹慎就好。至於其他,我本就一無所知。對一無所知之事,再小心也沒用。”


    高龐有些瞠目結舌。這話從邏輯上沒錯,可也未免太自信了些。


    霍崇當然知道如此行動看著有多魯莽,然而此時講什麽萬全之策就是自尋煩惱。戰爭從來不是某種明確的數字與情報遊戲,而是籠罩在戰爭迷霧下的人類行動。當下霍崇快速行動是一種冒險,然而敵人更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風險對於任何人都有相同幾率。


    不等其他人再提出意見,雷虎已經搶著表態,“俺支持都督。先不管別的,打下江寧,祭奠朱元璋,公告天下。至於江寧城,何必非得占了。”


    “打下江寧城,不占江寧城?”高龐被雷虎話裏的意思驚到了。


    雷虎也覺得自己方才話裏的意思有些不合適,既然打下江寧這麽重要的城市……


    霍崇打斷了這個馬上就要爆發的爭論,“打下江寧城,為何非得占住江寧?”


    高龐趕緊勸,“都督,咱們費了這麽大力氣。若是放棄,豈不是前功盡棄!”


    霍崇其實也沒想那麽多,此時被人反對,很自然的答道:“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我等打江寧就是為了祭奠朱元璋,向天下宣布,我等已經掌握了恢複中華的正統。至於中華的象征,大秦都城鹹陽,算不算象征?西漢都城長安,算不算象征?宋朝都城開封,算不算象征?正統是正統,先打出旗號,就是正統。至於象征,我大漢軍隊,我大漢人民才是華夏,才是華夏象征。我們所在的地方,就是華夏!為了保住一座城,讓那麽多人毫無意義的死於非命,我不幹這等事!”


    片刻前,打下江寧城後是否要固守的爭論幾乎要爆炸般引起爭論,等霍崇說完,一眾人等都失去了爭論的興趣。會議甚至有些冷場起來。


    霍崇隨即命道:“對於行軍作戰,都提出些思路。”


    鎮江到南京,如果走陸路,有兩百裏。便是沿途要麵對不少大小河流,繞點彎路。距離至多300裏。


    與之相對,從山海關到北京就有足足一倍以上的路程。六百多裏的道路讓京城的弘晝好歹得到了提前預警。


    得知老八率軍南下,京城內的上層都決定迎戰。中下層官員,不管是八旗或者是漢人,全都一言不發。根本不參與到任何討論之中。


    這局麵是很少見的,鄂爾泰與嶽鍾琪沒能打敗霍崇,滿清上層沒吭聲。京城中下層官員則發起一輪輪的上書,要嚴懲兩人。


    弘晝覺得很是意外,又覺得有些安心。沒了這幫中下級官員添亂,至少可以全心全意應對這場滿清內戰。麵對軍機處的重臣,弘晝再次試圖確定,“霍崇果然是南下了麽?他會不會虛晃一招?”


    兵部尚書連忙答道:“回稟皇上,的確如此。”


    弘晝很想再確定一次,卻又知道反複詢問毫無意義。年羹堯評價霍崇用兵飄逸,以弘晝登基後所見,此言的確沒錯。霍崇的人馬在直隸南部與河南平原地區大肆折騰,朝廷本以為霍崇會如滿清入關前那般,縱兵劫掠地方,把這些地區徹底砸爛。


    卻沒想到霍崇的人馬毫不停歇,除了破壞掉滿清在這些地區的官府,卻沒有對民間造成什麽損失。


    就在朝廷以為霍崇會北上之時,霍崇竟然揮軍南下。每一次行動不僅幹淨利落,更是超出意料之外。現在霍崇幹出什麽來,都不會讓弘晝更意外了。


    霍崇再厲害,也不可能讓幾萬人飛行在江南到山東。既然無法預測,不如到時候再說。弘晝詢問道:“何人願意領軍!”


    老十四沒吭聲。他心中的確氣老八竟然與兄弟們刀兵相見,卻還是不肯親自領軍與老八對戰。


    弘晝也不放心讓老十四領兵。倒不是老十四會叛變,而是老十四這缺乏主心骨的性子,沒辦法扛起大任。再看軍機處這些人裏麵,能稱為老將的隻剩下吃了敗仗逃回京城的巴賽大將軍。


    巴賽倒沒有矯情,立刻請命,“皇上饒過奴才的罪,奴才此次願意領軍,戴罪立功。”


    之所以讓巴賽參加會議,就是想讓他出征。弘晝看向其他人,沒人出來反對。甚至看到弘晝的目光後,一眾軍機大臣都表示讚同。


    弘晝心中滿意,就扭頭看向巴賽。雖然巴賽不敢對其他人講述他到底是怎麽帶領數千本部人馬在堅壁清野的山東境內,從北部一路突圍到山東南部。但是巴賽可不敢對弘晝撒謊。


    這麽一個保持著八旗入關時候吃人傳統,進而靠那些肉食成功突圍的大將軍,是可信的。


    巴賽很快就得到了弘晝的命令,率領四萬人前往山海關那邊迎戰老八統領的盛京人馬。


    得到皇帝的允許,巴賽立刻整頓部隊。京營在此時必須防衛京城,給巴賽的四萬人裏麵有一萬是滿八旗,一萬是漢八旗,還有兩三千蒙古八旗。其餘一萬七八千都是綠營。


    整頓人馬要出發前,這邊有性桂前來送行。巴賽大將軍與性桂並不熟絡,也隻能以禮相待。沒想到性桂卻建議道:“大將軍,此行若是能搞清楚盛京叛軍的虛實就差不多夠了。”


    巴賽聽完十分不快,“你這是何意?”


    “嗬嗬。”性桂幹笑兩聲,“也沒什麽別的意思。隻是皇上召見我,說起這事。既然盛京叛賊這時候前來,大概是拚了老命。我等與其和他們死戰,不如先弄清楚虛實。”


    聽到這裏,巴賽才明白性桂不是來瞎扯淡,而是轉達皇上弘晝的意思。這話完全沒錯,本就該如此。然而在這樣的局麵之下,巴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必須得打勝仗才行。弘晝這番非正式的表態對於巴賽太重要了。


    巴賽先平複一下幾乎沸騰的心情,才用比較平穩的聲調答道:“性桂大人,請你回去稟報皇上。皇上的恩情俺記在心裏,俺一定會弄清楚虛實,也要為皇上打勝仗。”


    明白了弘晝的意思,巴賽出兵後隻覺得輕鬆許多。沿著大路向盛京叛軍前來的方向迎麵而去。如果盛京人馬與巴賽的人馬在官道激戰,京城人馬就可以立刻趕來,對這幫盛京逆賊發動猛攻。雖然這會讓巴賽麵對極大凶險,然而弘晝如此厚待,巴賽決定要為皇帝拚死效命。


    走了幾天,就在得知消息。盛京逆賊已經攻克灤州,在灤州聚集。巴賽趕緊率軍前往。


    灤州位於山海關與京城之間,是一個很重要的邊防要地。然而滿清完全占據關內關外,灤州已經不再是邊防要地近百年。雖然還稱為州,其實被看成一個縣。至少這個州之下並不下轄縣城。


    巴賽剛到灤州附近紮下營寨,立刻派遣騎兵沿著大小道路前去巡查。出去了兩天,騎兵就發現了一隊運輸糧草輜重的逆賊人馬。見護衛糧草的人馬不多,騎兵們一股腦殺了出去。


    護送車隊的盛京叛軍拚死抵抗,卻擋不住清軍人多。最後隻能丟下糧車倉皇而逃。然而巴賽的人馬也不敢過度追擊,隻能一把火燒了車輛糧草,隨即帶著俘虜回到大營。


    聽著關外盛京口音,巴賽隻覺得很親切。他的祖輩和父輩都是這樣的口音,那是老滿人的口音。操這等口音的就是真正的老鄉。


    心中感動,巴賽並沒有對老鄉們有絲毫客氣。大罵逼問當然不會少,很快就搞清楚了盛京逆賊的虛實。


    原來盛京這邊準備分兩路,一路是盛京來的八旗,從山海關進入,直奔京城。另外一路則是滿八旗混合蒙古八旗,從張家口那邊殺進來。兩路夾擊京城。讓兵力擁有暫時優勢的京城沒辦法發揮出優勢。


    聽到這裏,巴賽還不敢完全相信,再次派騎兵出去行動。


    自打遭受了糧車損失,盛京逆賊們就小心了許多。兩邊探馬連續衝突了許多次,巴賽大將軍這邊也蒙受不少損失。最終才抓了七八個來自不同隊伍的盛京逆賊。


    經過審問與逼迫口供,被俘的探馬們供述,已經進入灤州的盛京逆賊有四萬多人,據說還有兩三萬人在山海關。得知巴賽堵在道路上,盛京逆賊已經考慮與巴賽大將軍決戰。


    巴賽趕緊將這些消息趕緊送回京城,同時做好了與數量稍顯優勢的盛京逆賊大規模接戰的準備。


    南京城下,霍崇的人馬已經擺開陣勢。杭州將軍一言不發,江寧將軍臉色尷尬。


    之前讓杭州將軍入城之時,江寧將軍依舊狠狠嘲諷了杭州將軍幾句,認為這家夥說霍崇會先打江寧的想法簡直是莫名其妙。


    當時杭州將軍並沒有爭辯,之時默默承受了嘲諷。如果杭州將軍爭辯幾句的話,江寧將軍現在大概還不會這麽尷尬。而且更尷尬的是,杭州將軍到現在依舊沒有提及之前的爭辯,好像根本沒聽江寧將軍說過霍崇的目標會是江寧。


    雖然戰略判斷失誤,江寧將軍依舊不服氣。他覺得要是杭州將軍沒有跑路,而是留在杭州,就可以趁著霍崇頓兵江寧城下的時候從後麵包夾霍崇。


    前有堅城,後有包抄。霍崇難道就厲害到能打贏麽?


    想到這裏,江寧將軍下令,“出城迎戰!”


    江寧城內的滿營立刻奉命而動。江寧將軍見到杭州將軍竟然微微歎口氣,神色間有一絲失望。這下他氣不過,問道:“你以為我等贏不了麽?”


    杭州將軍歎道:“綠營還是沒有前來。隻能讓我滿人打頭陣。”


    被如此講,江寧將軍心中咯噔一下,這個問題的確戳到他痛點上。之前為了圍剿山東,朝廷征召了山東周圍的綠營人馬。後來幾戰損失二十萬官軍,又抽調了幾批。江寧一帶的綠營被抽調走不少。


    現在霍崇突然殺到江寧城下,江寧將軍下令綠營趕緊前來,到現在也沒有綠營趕到。


    正如杭州將軍所講,江寧城必須派遣滿營出來作戰。


    也不能說城內就完全沒有了漢軍,隻是承平日久,這幫漢軍們平日裏把守城門也還行,真指望他們打仗,那是真不行。


    死多少漢人都不會影響江寧將軍,然而漢軍若是被殺的大敗,滿營士氣定然受損。而江寧城內的百姓們也會害怕。這才不得不派遣平日裏總算正常訓練的滿營出城迎戰。


    心中當然痛苦,然而江寧將軍還是沒有召回人馬。就眼瞅著滿營與霍崇的賊軍在城外空地上排開陣勢,互相接近。


    三刻鍾後,江寧將軍瞠目結舌的看著滿營崩潰了。從頭到尾,他都在仔細看著局麵,對麵賊軍並沒有玩任何花樣,官軍火槍隊列陣,賊軍也火槍隊列陣。官軍隊列推進,賊軍也隊列推進。官軍推出去的火炮向著賊軍開火,賊軍的火炮也向著官軍開火。


    在這樣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戰鬥中,正式接戰不到一刻鍾,官軍就被擊潰了。在炮彈與子彈的射擊下崩潰了。


    將軍就見對麵賊軍的陣列嚴整穩健,火力強大到仿佛夢幻,清軍們如同被鐮刀割掉的稻草般一排排倒下。清軍遇到這般局麵,硬是沒退,盾牌手們舉著大盾,讓刀盾手與火槍手躲到後麵。至少滿清的火槍並不能輕易擊穿厚實的盾牌。


    賊軍的火槍遇到大盾,傷害力大打折扣。再沒有最初那種一排火槍就能打倒幾十名清軍的局麵。


    然後賊軍的火炮開始猛烈射擊。每一發炮彈落到清軍陣列中立刻爆炸開來!


    江寧將軍已經渾身顫抖的揉了好幾次眼睛,試圖從這樣的噩夢中清醒過來。然而他並沒有能從噩夢中醒來,隻是更清晰的看到城下滿營的清軍深陷何種地獄。


    大盾便是再猛,也不可能擋得住炮彈。不過火炮這玩意素來不是那麽靠譜,經常打十幾炮都未必能命中一炮。所以這種傷亡本該在能承受範圍之內。


    可賊軍的火炮又快又猛,十發炮彈倒是有七八發能打進清軍陣列。


    以江寧將軍的見識,實心炮彈便是打進陣列,一發炮彈也不過是打傷七八人。萬萬沒想到竟然能見到爆炸的炮彈。這一發炮彈鑽進清軍人堆裏,一次性炸開,一圈清軍非死即傷。


    麵對犀利的火槍,滿人發揮出驚人的勇氣,抗住了。在從未想到過的爆炸炮彈轟擊下,滿人再也承受不住。陣列瓦解,從兵到官都扭頭逃向城牆這邊,試圖逃回城內保住性命。


    清軍出城後,城門就按照規定關上。江寧將軍眼見清軍此時已經逃到緊閉的城門外,擠成一團。隻能下令城頭火炮盡力阻擋賊軍,同時打開城門放清軍進城。


    不成想賊軍極為狠辣,炮彈向著清軍集結的城門處潑水般打來。一時間城門外爆炸聲驚天動地。江寧將軍隻覺得腳下的城牆仿佛在微微晃動。


    再看城下的硝煙中,清軍斷手短腳,屍橫遍地。城外護城河的水都變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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