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城內,山東巡撫宋曉生的師爺完全不在意自己東家悲憤的神色,“東家,你若不走,我隻能告辭。”


    “連你也要走?”宋曉生一掌拍在桌上厚厚的公文上。嘩啦一聲,公文倒了,飄飄灑灑散落許多在地上。


    師爺本能的看了一眼,那些散開的文書上看得到‘告老還鄉’‘父母病重’之類的詞。收回目光,師爺坦然與山東巡撫對視。東家與師爺之間並沒有人身依附關係,師爺想走就走。東家頂多威脅師爺走了之後會遭到報複。


    眼前的山東巡撫不能離開濟南,一旦他離開,就是失陷國土,要殺頭的。


    師爺畢竟為宋曉生出謀劃策這麽久,難免有些傷感。不禁用臨終關懷的心情為宋曉生做最後的分析,“東家,此次霍崇兵出濟寧,打到了運河邊。擺明了要與官軍決戰。之前官軍已經折損了十幾萬人,都是精銳。官軍再受重創,霍崇不會頓兵濟南城外。此時不走,再走就來不及了。”


    “官軍或許大勝!”山東巡撫宋曉生幾乎是扯著喉嚨喊道。


    師爺歎口氣,搖搖頭,“官軍大勝,東家自然分得大功。到時候東家平步青雲,也用不到我。告辭了。”說完,作揖而去。


    看著師爺離去的背影,宋曉生吼道:“你走了就再別回來!”


    然而師爺根本不為所動,連頭都沒回。山東巡撫眼前一片模糊,再看不清師爺的身影。抬起手被擦去眼中淚水,巡撫大人帶著哭腔喊道:“你們這些逆賊,要挨千刀啊!”


    大清律中,謀逆者千刀萬剮。隻是山東巡撫自己都不清楚,他心中該挨千刀的到底是霍崇,還是逃離濟南的這些人。


    師爺已經收拾好了行李,這些行李甚至早就運出濟南城。施施然走出巡撫老爺的府邸,師爺直奔城外而去。


    就見城內絲毫沒有為戰爭恐慌的樣子,街道上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盡顯北方名城該有的繁華。


    上層才有此次大戰的內部消息,所以判斷出這次濟南隻怕要易手的人很少。看著街道上的人泰然自若的模樣,師爺甚至懷疑這些普通百姓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自打霍崇造反算,過去了好幾年。讓濟南城內百姓遭罪的從來都不是霍崇的人,而是朝廷的人。朝廷對此的解釋當然是說這都是霍崇導致,隻要消滅了霍崇,百姓們就可以安心過日子。


    師爺認同朝廷的說法,也知道百姓們絕不會接受。


    既然霍崇奪取了濟南也不會讓日子不會變的更壞,百姓們更沒有理由擔心什麽。


    師爺原本還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錯誤的判斷,到了城門口,就見守城的官兵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師爺再次確定自己沒弄錯,連官兵對勝敗都無所謂的時候,怎麽能指望前線打勝仗呢。


    出了濟南,師爺直奔自己在城外租的住處。走出去一段,師爺站定腳步,回頭看了看濟南城。這座名城看上去威嚴壯麗,將那些官員們保護在城內。然而這城牆又如牢籠,將官員們囚禁其中。隻要這些人還想繼續當滿清的官,就非得和這座城內的滿清統治同生死共患難。


    隻要滿清北路軍統帥愛新覺羅·巴賽戰敗,濟南城內所有官員都要殉城。可憐呢!


    師爺想起的愛新覺羅·巴賽的看法就和師爺不同。或者說,他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件事。二十萬圍攻霍崇的大軍分成北、中、南三部。鄂爾奇雖然是主將,也不能掌握所有人馬。


    滿清用將的基本要點包括和不限於,漢人不能做旗人的主,愛新覺羅家得控製決定局麵的兵馬。


    確定霍崇主力進攻濟寧,北路軍就受命直接南下進攻霍崇老巢臨淄。


    不管是圍魏救趙也好,或者是將敵人主力與老巢分開來各個擊破也好。副靖邊大將軍愛新覺羅·巴賽覺得沒有比這更正確的選擇。


    自從五日前渡過小清河,一路上五萬大軍十分小心,派出了大量騎兵探馬時刻打探消息。


    要是副靖邊大將軍巴賽得知山東巡撫的師爺就這麽跑了,大概會覺得這師爺太膽小。完全不把官軍放在眼裏。


    沿著大路進發,就見路邊村莊空空蕩蕩,全然不見有人。巴賽命騎兵去打探,很快就帶回來了本地人。那人往地上一跪,先磕了頭,接著就大聲說道:“老爺,官兵終於來了。俺們又能看到晴天啦!俺是村裏楊老爺家的,楊老爺以前家裏有人當過鄧州的官。老爺說官兵一定會來,他早就和給官軍寫過信。”


    見這人不用嗬斥就知道磕頭的規矩。雖然舉止沒有京城的普通人那麽自然,起碼是知道規矩的。既然對方懂規矩,巴賽就沒先嚇唬他而且巴賽一個武人,對於文官圈子並不熟。就繼續問道:“我來問你,為何村裏都不見人?”


    “回稟大人。村裏的人都聽了霍崇妖言惑眾,以為老爺們會對他們不好。就都跑了。”


    巴賽一聽倒是來了興趣。如果麵前這個士紳家的人沒胡亂稟報,對霍崇勸說百姓逃散時候的話是真的。那霍崇倒是說出了真話。屠村本就是這次官軍計劃裏的一部分。


    “他們跑去了哪裏?是哪些人帶著他們跑的?”


    這人本就是偷偷勾結官府的士紳,此時連忙把知道的全部講出。現在霍崇治下各村都有工作組,都有民兵隊。得知官軍渡河的消息,工作組就聯合民兵,勸了當地百姓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對於其他地方的百姓到了那裏,這楊家的人並不知道。但是楊家村裏的人到了那裏,這人可是清楚。


    講完了這些,那人低著頭不吭聲。巴賽等了一陣,不快的問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裏,說!”


    “老爺,那些人有些隻是被霍崇蠱惑的人。他們逃走了,隻要把地收回來……”


    巴賽早就有些不耐煩了。這一路上本想屠幾個村子讓部下們見見血,壯一壯膽氣。結果一路上除了那幫勾結官府的士紳之外,啥人都沒見到。眼見不用太久就能到臨淄,巴賽也是急了。當即喝道:“掌嘴!”


    幾個親兵上前先左右抓住楊家這廝的雙臂,有人上前給了這廝一通疾風暴雨般的耳刮子。打的這廝腦袋左右亂晃。劈劈啪啪打完,巴賽這才繼續問道:“快說,那些人逃到哪裏去了。若是不說,立刻就宰了你。”


    楊家的人完全沒想到投奔官府換來的卻是這樣的對待,聽著自己要被殺,他啥也顧不上,帶著哭腔喊道:“老爺,他們逃到十幾裏外的陳莊去了。”


    “陳莊有多少人?”


    “有幾千吧。”


    ……


    審問完畢,巴賽派騎兵往陳莊去。同時命令大軍先紮營休息。畢竟這個村子裏沒啥人,好歹有房子住。


    第二天一早,騎兵趕了回來。那邊的確有一個陳莊,看著還不小。最重要的是莊子外麵道路上有據馬之類的工事,應該如楊家的人所說,不少其他村子的人逃了進去。


    “班隆,你帶三千人馬先圍住陳莊。不得讓那些人逃走。”愛新覺羅·巴賽命道。


    先鋒出發之後,巴賽就命令人馬向陳莊出發。


    巴賽乃是滿洲鑲藍旗人,清朝宗室,鄭獻親王濟爾哈朗之孫,輔國武襄公巴爾堪之子。康熙時從征噶爾丹,為正紅旗蒙古都統,署黑龍江將軍。雍正間,先後任寧古塔將軍、副靖邊大將軍,並襲輔國公爵位


    在戰爭中,巴賽堅信軍隊是打出來的,是殺人殺出來的。然而成平日久,太久沒有打大仗。所以並非邊境軍隊,不管是八旗還是綠營,都太花架子。雍正這一輩還算好些。到了弘晝這一輩人,說個難聽的。讓他們殺隻雞,他們都得先給雞念段往生咒。


    上行下效。清軍上下都是這般,哪裏還有滿清入關之時的勇猛。


    那時候的清軍們動輒屠城、屠鄉、屠村。沒有水喝馬尿,沒吃的就吃人肉喝人血。


    隻有那樣的殘酷曆練才能鍛煉出滿人不過萬,過萬不可敵的勇武之師。


    而且雍正對追隨霍崇的山東人恨之入骨,若非雍正被霍崇奇襲殺死,現在山東百姓早就被屠幹淨了。隻要殺光山東人,山東就沒了逆賊。


    五萬大軍拖著大炮,行動速度不快。十幾裏路走了大半天才到。看著眼前的陳莊,果然不小。班隆率領的先頭部隊已經封鎖了道路,應該沒人逃走。


    分派人馬將陳莊牢牢圍住,天色已經黑了。巴賽命全軍休息,同時吩咐下去,三更造飯,五更準備好對陳莊發動進攻。


    “大人,衝進去之後呢?”班隆問道。


    “雞犬不留。”巴賽淡然答道。


    月亮下山之後,天色一片黑暗。清軍嚴守大營,根本不給陳莊裏麵的人有任何夜襲的機會。就在這黑暗中,清軍已經吃完早飯。就等著天色微明後開始列隊進軍。


    巴賽已經升帳,一種將校統領都在大帳中坐好。


    “爾等聽著,先帝在時就已經明白,霍崇這逆賊已經不可救藥,然而依附霍崇的山東刁民們更是壞透了。若非有這些刁民,霍崇斷然鬧不出現在的局麵。霍崇乃是坐寇,殺光山東刁民,他自己就散了。當下山東刁民不過是二百萬。光是我們,一個人不用多,殺四十個刁民,就能殺光。更何況刁民中壯年不過兩成,其他都是裹小腳的女人,還有老人孩子。殺起來根本不費事。”


    大帳內的清軍將領們一個個神色難看,他們並沒有想到巴賽竟然提出要屠殺。雖然驚愕,卻也沒人出來反對。


    巴賽看手下士氣不高,就講了年羹堯的事情。


    平定青海的時候,羹堯初到西寧,大軍未集,被羅卜藏丹津得知,於是率軍偷襲,直取西寧。年羹堯率左右數十人坐於城樓上,毫不慌張。羅卜藏丹津以為有詐,率軍引退。


    年羹堯令兵攻擊賊壘,敵軍認為年羹堯兵少,不為防備,驅桌子山土番當前隊;炮發,土番死者無算。嶽鍾琪兵至,直攻敵營,羅卜藏丹津敗逃,僅率百人遁走。


    “年羹堯對付青藏,就是以夷製夷。此次我等平定山東,就要以漢製漢。這裏距離臨淄還遠,不能押送那麽多漢人走。就先都殺了。到了臨淄一帶,我等立刻就這麽做……”


    說著說著,天就亮了。巴賽也不多說,他久經戰陣,知道殺人這等事靠說是沒用。隻有真的殺了人,才知道如何才能舉起刀動手。


    分配了各路進攻的任務,巴賽對眾將喝道:“速速前去。若是有絲毫遲疑,絕不饒過!”


    眾將此時無人敢與巴賽對視,低下頭各自去了。這邊巴賽穩坐中軍帳,等著各路消息傳來。


    陳莊在一大片平坦的土地中,所以莊子四邊都有路。班隆負責進攻東邊,先派人去掀翻路障。剛一靠近,就聽槍聲響起。幾個靠過去的當即有人被打倒在地。其餘幾個人一溜煙逃了回來。


    班隆也不著急,立刻命人拖來大炮,對著工事開始射擊。


    這些火炮都很新,表麵摸著還挺光。隻是操炮的炮手水平著實不行,接連十幾炮,連木頭柵欄的邊都沒碰到。


    班隆這次有點生氣了,立刻下令把火炮推近了打。清軍炮兵們發聲喊,推動小車,向前行進。剛到距離工事五六十米的距離,守莊子的人馬又開槍了。


    他們的槍極為精準,幾乎是槍聲一響,就有官軍倒地。雖然對方槍不多,卻擋不住打的太狠。清軍扛不住,竟然退了下來。


    隨即就見工事後突然翻出來些人,直奔被丟下的十幾門火炮而去。班隆大驚,沒想到這班人麵對官軍竟然沒有怕。連忙喊道:“射死他們!”


    這邊清軍的火槍隊早已經準備好,就是不敢靠上去。眼見敵人衝過來,當即打起排槍。


    就聽呯呯聲震耳欲聾,伴隨著煙霧四散。轉眼間,排槍隊就已經不太能看清。


    隨著排槍隊連續射擊,他們被包裹在弄弄的煙霧中。就聽煙霧中咳嗽聲不斷,看來被嗆的不輕。


    班隆並沒有與排槍隊站在一起,他就見對麵的人馬見到清軍開始放排槍,也不繼續向前,也不往後逃走。而是一下子撲倒在地。


    原本以為這幫人被嚇到了,沒想到這幫人趴在地上,手足並用向前爬。排槍隊已經被包裹在煙霧裏,隻是繼續放槍。這下子彈都從那些人腦袋上方飛過去,沒能傷到這些人分毫。


    當排槍隊已經無法射擊之時,對麵那些人已經爬到了火炮前麵。他們掏出些東西,也不知道怎麽處理了一下,隨即塞進了炮口。接著轉身彎下腰,向木柵欄後麵跑去。


    不等這邊包圍排槍隊的煙霧稍微散開些,這些人已經逃回了木柵欄後再次躲起來。


    就在班隆大惑不解的時候,隻聽一陣連續爆炸聲。那些被動了手腳的火炮已經亂蹦。班隆趕緊命人把火炮拖回來。反倒被木柵欄後的反賊們一通射擊,又被打死打傷了十幾人。


    最終隻有兩門炮被搶了回來,班隆一看,臉都要綠了。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


    就見其中一門火炮的炮身被炸開,剩餘部分如同被切的不規整的木頭板七歪八扭參差不齊。


    另外一門表麵上看著變化不大,除了炮膛處出現了一個豁嘴般的大口子。


    不管是哪一種,炮口被炸的碎裂也好,或者是炮膛被炸裂也罷,兩門火炮都已經徹底廢了。拖回來也沒法再用。至於沒能搶回來的那些火炮,班隆也不敢再想著它們能毫發無傷。


    光是一交戰就損失這麽大,班隆連忙下令不許繼續進攻。趕緊派人回去稟報。


    就在班隆進攻之時,其他幾個方向上也有各種槍聲與爆炸聲。班隆這邊沒能攻入外圍,停了下來。另外幾個方向也是如此。很快沒了動靜。想來他們也沒能攻進去。


    不久後,就見巴賽的親兵隨著班隆的親兵奔了回來。巴賽的親兵展開手書的內容就高聲讀道:“班隆作戰不利,畏敵不前。打十軍棍!”


    班隆一聽就有些急了,卻聽巴賽親兵繼續讀道:“此時打仗,要給班隆留些臉麵。進攻不利,副將有罪。該打班隆的十軍棍就由副將領了!打完軍棍,若是再畏敵不前,就輪到班隆挨打!”


    這邊說完,巴賽的親兵立刻上前拖出班隆的副將,按倒在地,撩開甲胄,拖了褲子,揮動軍棍劈劈啪啪就打了起來。一邊打還一邊數數,實實在在打完了十軍棍,才放開了班隆的副將。


    剛來的時候凶神惡煞,執行完軍務,親兵才陪著笑說道:“爺,俺們都是公務。你可莫怪俺們。”


    班隆很想上去給這幫家夥幾鞭子,不過他也隻能答道:“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看著親兵背影,班隆真的殺人的心都有。也不看看副將,班隆咬牙切齒的對著部下喊道:“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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