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在上書房裏苦著小臉背書,他真是恨死了這個規矩,為什麽一定要背一百遍?哪個混蛋想出來的方法!雖然他記憶力還不錯,但是背這麽多遍也要把人給背瘋掉。他暗暗在心畫詛咒小人,上麵寫:“發明上書房背書百遍者”!然後永琪夢想著自己拿著鞋子,狠狠地用鞋底狂打那小人!


    和琳看著永琪那笑得陰森森的臉,身子莫名其妙地寒了一下。永琪在所有阿哥中,算是一個最好的主子了。讀書用功,不犯錯,正經學習的時候也從來不調皮搗蛋,到現在,和琳還沒有被先生打過手心呢。不過和琳總覺得,永琪其實非常痛恨上書房,每次背書的時候,他那陽光可愛的小臉都會笑得陰森可怖,而這個時候,哪怕是福康安,也是不敢靠近他的。


    終於背完,永琪坐到位置上發呆,小嘴仍然在無聲地嘀嘀咕咕,如果懂唇語的人過來,就會知道他在反複地說:“打死你!打死你!讓你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和琳拉了拉永琪的袖子小聲地說:“五阿哥,先生在瞪你了。”


    永琪立刻把書捧起來繼續大聲地讀,眼角看到那先生滿意地點頭將目光移開,鬆了口氣。


    和琳在後麵小聲地偷笑,得到永琪的一個白眼後也立刻埋頭裝作認真讀書。


    永琪皺著眉看著書上的文字,總覺得這些字在跳舞一樣的亂跑,跑得他心神不安。他平時讀書總是能很認真很專心的,但是今天總覺得有什麽在影響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走神。那種感覺非常奇妙,有些些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無意識地轉頭看向窗外的綠葉,看它們在清風的吹拂中搖晃,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光。那些破碎的時隱時現的光芒不知道為什麽讓永琪想起來一個詞,靈魂的碎片。


    永琪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想到這些,他明明沒有見過靈魂,就算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這裏,也沒有經曆過靈魂體。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知道,靈魂是那般的清亮而閃爍著光芒的,這種光芒很溫暖,很慈祥,就像額娘溫柔的目光,像皇額娘嘴角的微笑。


    皇額娘?


    永琪突然刷地跳了起來,所有人被他嚇了一跳,先生看著永琪難看至極的臉色也很擔心,走過來問:“五阿哥,你……”


    永琪突然猛地推開他向外麵衝過去,先生被推倒地上,卻不急著痛,大叫著:“五阿哥!您去哪兒啊?”


    突然,所有人聽到,宮中有人在大聲呼喊:“皇後娘娘薨了!”


    “皇後娘娘薨了!”


    “皇後娘娘薨了!”


    永琪的腳步刷地止住了,和琳福康安擔心地衝了過來,福康安看著永琪無神的眼睛,拚命搖著他的肩膀:“永琪,永琪!你清醒點!永琪!”


    “五阿哥!五阿哥!”和琳擔心得不行,哥哥說永琪很重情義,是一個很溫柔的人。這麽溫柔的永琪的皇額娘薨了,他要多難過?他總是笑著說皇額娘對他多好,教過他些什麽,每次出宮還都記得給皇額娘帶禮物。永琪喜歡的皇額娘竟然就這麽薨了?


    永琪被叫清醒過來,呆呆地看著福康安和和琳,兩人擔心地看著他,和琳著急地說:“五阿哥,快去長春宮看看吧!”


    永琪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向外跑,被迎過來的小敏子扶住。小敏子同樣一臉擔心,衝兩人點點頭,帶著永琪快速地奔向了長春宮。


    長春宮裏,所有的奴才都跪趴在地上痛哭,沒有人通傳,永琪甩開小敏子直奔孝賢的寢殿,就見孝賢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一樣,和敬撲在她的身上痛哭不止,乾隆呆呆地站在一邊,太後坐在椅子上也不斷的流淚喊著孝賢的名字。


    永琪隻覺得腦子裏麵什麽東西爆炸掉了,他尖叫一聲:“皇額娘!”撲到孝賢的身邊拚命的搖著她的身子:“皇額娘,你睜開眼睛看看永琪!看看永琪!皇額娘!皇額娘!”


    “哀家可憐的小五啊!”太後走過來抱住永琪:“小五啊,你皇額娘走了啊。”


    “放開我!放開我!皇額娘!皇額娘!”永琪的聲音越來越尖,漸漸沙啞,和敬從孝賢的身體上抬起頭來,看著永琪同樣布滿淚水的小臉,踉蹌著走過去,從太後手中抱過永琪:“小五,小五,皇額娘走了,皇額娘不會回來了,皇額娘跟你額娘一樣也走了。永琪不哭,有姐姐在,有姐姐在……嗚……”


    “嗚……姐姐,姐姐!小五要皇額娘,皇額娘……嗚哇啊啊啊……”


    看著兩個孩子跪在地上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太後拿著帕子不斷的擦著眼睛,走到他們身邊不斷的安慰著。


    乾隆沒有看到他們,他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整理著孝賢身上因為永琪搖晃而弄亂的衣服與頭發,握著她幹枯的手,伸手輕輕地撫摸那張被病痛折磨得不再美麗的臉。隱約間,竟然回憶起,當年大婚的時候,他從轎子中,一點點地將一個嬌小的人兒牽了出來,那個人兒穿著禮服和花盆底的鞋子,卻也隻不過到他的鼻子高。大大的禮服雖然合身,卻讓她看起來更加嬌小。她非常緊張,兩隻小手死死地掐著,指節發白。


    新房裏紅燭搖曳,並不是很明亮,弘曆在喜娘們的引導下,用一杆係著紅綢的喜秤,輕輕地挑起那繡了龍鳳成祥的喜帕。喜帕下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彎彎的眉毛,低垂的眼簾可以看到長長的濃密睫毛在顫動,小巧的鼻子,因為頭太低所以看不到嘴巴。但仍看出來,她皮膚很白,卻被紅燭映照得紅撲撲的。弘曆坐在左邊,在喜娘們繼續禮節的時候,仍然緊盯著身邊的少女。少女被他盯得非常緊張,頭更低了,隻讓他看到那滿頭的黑發。


    交杯酒的時候,她終於抬起了頭,那張美麗的小臉還帶著一些孩子氣的可愛,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然後,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很漂亮,清澈明亮如同三月的湖水,弘曆對著她笑了下,少女立刻羞澀地低下頭去。


    還記得,那年春天,花園裏百花盛開,她最喜歡芍藥,總在那株芍藥麵前徘徊不走。弘曆順手地采了下來,她一聲驚呼,責怪他將花采下來,讓花不能成果。弘曆笑著把花簪在她的頭上,“可是,我比較喜歡看它開在你的頭發上。嗯,果然人比花嬌。”宮女們在後麵偷笑,她紅著眼睛瞪他一眼,卻從此喜歡在頭上戴一些花朵。每年花開得最美的時候,她總會去采一朵最好看的,然後讓他將花簪在那烏發中間。從那後,弘曆就喜歡叫她采兒。


    乾隆的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他已經有多久沒有給她簪花了?每年插在花瓶中的那朵芍藥,他視而不見有多長時間了?有多久沒有再叫過她采兒?有多久,沒有再好好看過她?


    握著漸漸冰冷的手,乾隆慢慢低下身,俯到她的耳邊,“采兒,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不要……不要離開我……”


    乾隆突然想,是不是因為他,這些花一樣的女人,才會一個一個在如此年輕的時候香消玉殞?她們如果生活在普通的人家,肯定會過著幸福的相夫教子的簡單生活,即使妻妾相爭,也不過僅僅爭個寵愛,肯定能夠與丈夫白頭到老。是因為嫁給了自己,這些原本可以生活得幸福的女子,不得不參與到一些她們也許並不想參與的爭鬥中去。然後,輸掉皇帝的聖寵,輸掉無辜的孩子,輸掉自己的生命。


    乾隆一瞬間的蒼老,這些陪著他的人,一個一個都走了,留給他的,隻有讓人後悔的回憶和明白自己罪孽後的痛苦。乾隆顫抖著放好孝賢的手,搖晃著站了起來,高無庸嚇得立刻過去扶著他,乾隆無力地擺了擺手,沙啞著聲音說:“讓他們……進來吧。”


    高無庸輕輕地應了,看了看已經哭到暈過去的和敬和失神的永琪,歎了口氣,扶著乾隆走了出去。


    內務府的太監宮女嬤嬤們走了進來,開始為孝賢梳洗打扮,然後,裝進了棺材。


    乾隆一步一步慢慢地在禦花園裏走著,腳步有些蹣跚。哲妃,慧妃,愉妃,再到孝賢。這些他最早擁有的女人們,都離開了他。她們每個人,都帶給過乾隆快樂和幸福,第一個孩子的幸福,愛戀的幸福,溫存的幸福,可是,這些都如曇花般,轉瞬即逝。


    乾隆不禁回憶起孝賢曾經說過的話,突然全身一震。苦笑著搖了搖頭,皇阿瑪的期望?從封高氏為妃的時候起,他就讓皇阿瑪失望了吧。


    他漸漸走回了乾清宮,坐到桌案後拿起了奏折。既然他錯了,那麽他就會去改,他會照顧好大清,照顧好每個孩子,照顧好這個皇宮。可是,誰來照顧他?


    嗬嗬,他在想些什麽呢?他是皇帝,自古,不就是孤家寡人嗎?


    可是,明明已經明白了這點,他為什麽仍然覺得,這威嚴肅穆的乾清宮,如同牢房一般,陰森冰冷得仿佛要將他的骨髓都凍僵?


    永琪端了碗粥走進來,放在發呆的乾隆身邊,見他沒有注意到自己。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輕地喚著:“皇阿瑪?您在難過嗎?”


    乾隆回過神來,看著手邊熱騰騰的粥,再看看永琪哭到紅腫的眼睛正擔心地看著自己,欣慰地笑笑,拍拍他的頭:“永琪,皇阿瑪沒事的。”


    永琪看了他一會,想了想說:“皇阿瑪,皇額娘和額娘都跟我說過,她們不是走了,也沒有離開永琪,隻是變得讓永琪看不到了。但是她們還是會關心永琪的,她們會擔心永琪餓不餓,累不累,冷不冷。但是因為永琪看不到她們,所以如果永琪餓了累了冷了,她們會非常著急卻不知道要怎麽照顧永琪,永琪為了不讓她們擔心,就必須照顧好自己。”


    乾隆笑著點頭:“對的,所以永琪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能讓皇額娘和額娘擔心。”


    “皇阿瑪也是呢。皇額娘她們一定也會關心皇阿瑪的,皇阿瑪也不能讓她們擔心。而且,皇瑪法肯定也和她們一樣,也在關心皇阿瑪的。皇阿瑪不要難過,要照顧好自己。”


    乾隆先是笑笑,後來想到雍正一直在天上看著自己,突然覺得寒風刺骨,那笑容就變得越發的僵硬起來。他拍拍永琪的頭:“皇阿瑪知道了,皇阿瑪會照顧好自己的。永琪也要一樣。”


    “嗯,永琪有照顧好自己。”永琪乖巧地點頭,指著那碗粥說:“皇阿瑪中午沒有吃飯對吧?皇阿瑪把粥吃了,皇額娘肯定就不擔心皇阿瑪會餓了。”


    乾隆點頭,伸手端起粥,感覺從舌尖上溫熱的粥味道很奇怪,為什麽明明是有些甜的棗粥,他喝起來會有鹹鹹的味道呢……


    永琪看著流淚的乾隆,心裏歎了口氣。他是一個多情的人,並非無情。他也會傷心,也會難過,也會害怕,也會孤單。就算是天子,落入凡間,也隻是個凡人。


    自己不是能一直陪伴他的人,隻能支撐著他讓他堅強一些。或許他的動機不純,但也希望能給他一些安慰。


    喝完這碗溫熱的粥,乾隆吐出一口氣,放下碗後,低頭看著永琪,認真地說道:“永琪,你聽好,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失去很多東西,會很難過很傷心,但是,你一定要記好自己最重要的是什麽。不要為一些花樣看花了眼,也不要寄情於其他事物,要堅強的麵對這一切。”


    “皇阿瑪,那麽如果我失去的東西是最重要的呢?”


    “永琪,如果你失去的東西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最不能放下的,那麽,你失去了它,與失去自己的生命,有什麽區別呢?”


    “那皇阿瑪,您最重要的是什麽呢?”


    “皇阿瑪嗎?”乾隆看著窗外,記得,那天也和這天一樣,是一個晴朗明亮的天氣呢,皇阿瑪也是在乾清宮處理政事。然後,一切就突然發生了。永遠記得皇阿瑪嚴肅卻隱含期許的眼睛,即使是被訓得抬不起頭,那雙眼睛也沒有變過。


    “皇阿瑪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照顧好大清和所有的子民!”


    富察氏,乾隆帝之元配嫡皇後。滿族鑲黃旗,察哈爾總管李榮保之女。乾隆十一年薨,殯於長春宮,服縞素十二日,並製述悲賦,諡曰孝賢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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